-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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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停了一會兒,接著說:“三丫頭,我最怕你四弟找個工人家的孩子,不是我瞧不起他們,看你二姐,她的日子過得有多難?她丈夫的病就沒有好過,掙的那幾個錢全都花在了看病拿藥上了。還是那個老理,不是說非要門當戶對,最起碼兩家不要太離譜了。你看,我和你爸,都是窮人家的孩子,他是剛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娶的我,我們一起走過了最艱難的時候,你爸高,我矮,我的十個兒女有高有矮的,可我們之間從來沒有分過高低的。你看我們家有錢吧,可是你爸爸從來也不穿皮鞋,你們總是嫌棄我節(jié)約,過日子嘛,不是做鞋和做相冊,要講究式樣,過日子就要精打細算,你爸爸的話,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所以說,門當戶對是有道理的!闭f完,母親的眼睛望向窗臺上的那幾盆曇花。
母親不停地講著家里這幾年來所發(fā)生的事情,舜瑤邊聽母親講,邊注視著母親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那是一張清秀而又堅毅的面孔。“天鷹”因為有了她才興旺發(fā)達起來,母親是整個企業(yè)的精神和靈魂,是她把大家引向一個健康和諧的道路上,是她在每一次波浪中,準確地判斷和支持了丈夫,是她告訴孩子們一定要自立自強和自尊。又是她把各界的朋友團結(jié)在了自己的周圍,最后,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為了保住自己家的名聲和丈夫的榮譽,她選擇了主動上交財產(chǎn)的方式,讓“天鷹”以一個整體走完了它的路。正像母親所講的,今后,這個家族不知道要遇上什么樣的風雨。
舜瑤相信母親的話,這都是閱歷與經(jīng)驗。她感到自己的前途也會充滿荊棘與曲折。她與母親聊了一段時間后,對母親說:“媽,中午熱,你也該休息一下才好。還是多注意身體才是。∥疑蠘侨タ纯创笊!
母親點了點頭,說:“你快去吧,你大嫂這個人挺直爽的,她對我還不錯,就是對你大侄子不好。你大哥是個好人,他對我真是孝敬吶!我看著他受委屈,心里不舒服。我說,讓政府把那個罪名給我,我這個老太太還怕什么?反正也是快入土的人了,可你大哥剛四十來歲呀!男人這個年齡不正是干事的時候嘛!要是早知道現(xiàn)在,當初就應(yīng)該讓他離開這里,咳!說什么也晚了!他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現(xiàn)行反革命罪,我不知道這現(xiàn)行是什么意思?難道沒有把人給找回來,就反革命了嗎?你大哥總是寬慰我,媽,家里的事情有我頂著,你不用怕。他越是這么說,我的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吶!”母親一邊說著,一邊搖著頭,一邊嘆息著。舜瑤傷心地離開母親的房間,上樓去了。
祥濤一家搬到這里以后,仍然住在以前的房子里,只不過“天鷹”上交以后,樓里的房子就空了出來,加上他已經(jīng)有了五個孩子,母親就又給了他們?nèi)g房子。財產(chǎn)上交以后,他們一家人完全靠過去的老底子和吃利息過日子,因此,他們的生活仍然很富裕,母親的生活也由他來負擔。
祥濤的孩子們,從小在富裕的環(huán)境里長大,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那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根本體會不到什么是貧困。斯蓮也養(yǎng)成了花錢如流水的習慣,孩子們跟她要多少錢就給多少錢,她的孩子們走在大街上與其他孩子有著截然不同的外表。盡管政府早已沒收了“天鷹”,但是他們的孩子們?nèi)匀淮┲ば湍刈犹追ド蠈W,這在孩子們當中顯得十分扎眼。祥濤的孩子們還照常吃冰激凌,騎美國牌子的自行車,那種少爺?shù)牧暁鉀]有因為社會變化而有所收斂。
斯蓮為祥濤生了一個女兒和四個兒子,女兒比益硯大一歲,最小的兒子也上了小學。祥濤則一再告誡孩子們,越是在這種環(huán)境里,越要把學習搞好。但是,在那種自身難保的情況下,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他的女兒聽了他的話,學習十分用功,兒子們卻像公子哥一樣對學習沒有熱情。
大少奶奶的日子一去不復返,斯蓮也失去了以前的風光,她不得不委屈地包裝起自己來,她穿得很樸素。不過,那種大少奶奶的做派仍然時時顯露出來。舜瑤上樓去看斯蓮,她高興地把舜瑤讓進房間,她還是那樣熱情和友好。
大哥的房間里擁擠不堪,家具把屋子擠得滿滿當當?shù)。斯蓮無奈地對舜瑤說:“三妹,讓你受委屈了,這里比不了那邊?龋∫磺卸歼^去了,這日子能過到什么時候,就過到什么時候吧,你大哥的工作沒有了,他整天要去街道寫檢查。”她一邊給舜瑤沏茶,一邊不停地嘮叨著。
舜瑤看著眼前的大嫂,猛然間二十年前的情景闖入了她的腦海里。那個時候,大嫂正在追求大哥,她年輕漂亮,很會寫信,語言熱烈,讓大哥很快就接受了她。她跟著大哥在這個家里沒有受到任何委屈,母親待她如親生女兒。如今,家里失去了過去的一切,大嫂會不會拋棄大哥呢?她開始擔心起大哥的命運來。
舜瑤接過斯蓮遞給她的水杯,關(guān)心地問:“大嫂,外面的情況對我們家很不利,大哥又罪加一等,你可要多寬慰大哥才是。另外,大家都睜著眼睛看著我們,我們家是資本家,實際上,就是把我們歸到了階級敵人的行列里了,所以我們要特別注意影響。大哥沒有什么錯,政府讓我們上交,我們把一切都給了國家。我們支援過抗日聯(lián)軍,我們給教會募捐,我們?yōu)榧亦l(xiāng)的民兵組織買武器,為那里的孩子們建學校,我們幫助窮人,我們家一直都在做善事。說大哥是現(xiàn)行反革命,我真不能理解,太冤枉大哥了!闭f到此,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斯蓮的臉上露出憤怒的神態(tài),她也嘆了一聲,想了想,說:“我是怕孩子們以后的路不好走,要是老這么下去,恐怕我們孩子將來上大學都成問題了,現(xiàn)在不是要論成分進大學嗎?咳,不過,三妹,你放心,我會跟你大哥過一輩子的。”
舜瑤看著大嫂身上穿的衣服新穎,便問起來她來:“大嫂,這件衣服是你做的嗎?”
斯蓮笑了一下,說:“是我自己做的,那大街上人人都穿一樣的衣服,我就自己買了塊料子把列寧裝改了一下,三妹,你喜歡嗎?我給你做一件吧?很快!
舜瑤不好意思地拒絕了斯蓮的好意,她在大哥房間里坐了一會兒便告辭了。
傍晚,瑞芬與丈夫來看望舜瑤。翁大哥穿了一件褪了色的灰布襯衣和一條藍布褲子,他的學者風度并沒有被樸素的衣服遮蓋起來。他仍然是城市總建筑師,小城所有建筑工程圖紙都要經(jīng)過他的審核后才能實施。翁大哥仍然堅持每天用德文寫日記,有的時候,還會用英文寫,他習慣翻看原文版的書刊。
瑞芬是位賢惠的妻子,她隨時伴隨在丈夫的身邊。他們夫妻已經(jīng)有三個男孩子和兩個女孩子了,他們?nèi)胰司幼≡诤喡耐沧訕抢,兩間窄小的房間,由于室內(nèi)沒有上下水,用水和上廁所都要到外面去,這與過去相比有著天壤之別。但是,翁大哥從來不抱怨什么,他常說一句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瑞芬身穿一件暗色襯衣,一條黑色綢褲,頭發(fā)剪成了齊刷刷的短發(fā),倒也顯得利落。她見到舜瑤,特別高興。他們的到來,讓霍家又充滿了熱烈的氣氛。不過,他們只在母親家坐了半個多小時后就離開了。
現(xiàn)在,在這個家里,住著三戶人家。母親和小兒子,小女兒和長孫,祥濤一家人,祥涌一家人。平時吃飯都是各做各的,如果來了客人,母親就會叫上大家一起吃。這一天,舜瑤回到家里,全家又坐在一起吃飯了。
晚飯,在母親的餐廳里支起了一張大圓桌面,祥濤一家七口,祥涌是三口人,母親和兒子、女兒,加上岳翔、舜瑤和兩個女兒,一共十七口人。家里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聚在一起吃飯了,母親的臉上露出了高興的微笑。
在運動的風浪中,祥濤一直就是一個被追查的對象,原本以為把財產(chǎn)上交了,自己就會沒有事情了,但是,他想得太幼稚了,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一個受到良好教育和有著嚴格家教的男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瞬間就成了歷史罪人。運動勢如破竹地撲向他,他不情愿自己背上這個莫須有的罪名。但是,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祥濤現(xiàn)在就是一個資本家和歷史反革命分子。對于一個把全部財產(chǎn)都上交的人來說,再給他安上一個資本家的罪名,就顯得無稽可談了。在運動中,唯一能夠理解他的人,只有母親。而母親,也是唯一能夠傾聽他心里話的人。所以,只要在他煩悶的時候,母親都會勸他吸支煙或者喝杯酒。
三妹回家,祥濤的精神也振奮起來,吃飯的時候,他高興地對母親說:“媽,讓我今天好好喝幾杯吧!”
母親笑了笑沒有說話。于是,祥濤和兩個弟弟打開了一瓶家里儲藏了十幾年的茅臺陳酒。
舜瑤回家,讓這個很久沒有歡笑的客廳里,又重新傳出了輕快的歡笑聲。
斯蓮不愧是一個做菜高手,她的烹調(diào)令舜瑤吃驚不小。在舜瑤的記憶里,大嫂很少在家里做菜,有的時候,為了討父親和母親的高興,她也會進廚房做兩三個菜,不過,舜瑤很少吃到斯蓮做的菜。以后,大哥一家搬出去住,總是請她到外面的餐廳吃飯,或者在外面叫菜回家。這一天,舜瑤看到大嫂做的一桌子菜,從來不會說奉承話的她,突然說了一句恭維的話:“嗷!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在家里吃飯!大嫂做得菜真漂亮!大哥,你好有福氣!”
舜瑤的話一說出口,斯蓮立時就興奮起來,她對舜瑤說:“三妹,你可真會說話!咳,我也是琢磨著做一做。現(xiàn)在可沒有從前那個譜了,不過,自己在家里做做菜,也是一種樂趣嘛。媽喜歡吃我做的菜!
母親坐在桌子旁,微笑著看著大家,她很長時間沒有這么開心地笑了。此時,祥濤的臉上也放出了光彩,他高興地舉起酒杯,講了幾句歡迎三妹回家的祝詞后,就請母親動筷子,這是老規(guī)矩,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家里的規(guī)矩也不能因為外界發(fā)生了變化而改變。
母親用的筷子是一副銀筷子,這是母親在五十歲生日時父親送給她的禮物。而當父親五十五歲生日的那一天,母親同樣也送了父親一副銀筷子。他們夫妻用的兩副銀筷子上都刻著山水畫。父親走了以后,母親就把那一副收藏起來了。
斯蓮把一只大蝦放進母親的碗里,然后,母親對大家說,“孩子們,動筷子吧!庇谑,孩子們迫不及待地把各自的筷子伸向了每一個盤子。
祥濤喝了不少酒,也抽了不少煙,他放松了許多,和兩個弟弟開懷暢談起來。母親坐在一邊,一直觀察著大兒子,她心疼這個兒子,見到大兒子高興,她的心才會感到一絲安慰。
他們哥三個喝完一瓶茅臺酒后,還想打開另一瓶,被祥濤給攔住了。家里的茅臺酒,都是朋友送給父親的,父親從來不喝這種酒,只有當過節(jié)的時候,才會讓祥濤打開一瓶。十幾年的老酒,祥濤希望留幾瓶作為紀念。母親也贊同他們不要喝太多的酒,她怕大兒子喝多了會借酒澆愁。
斯蓮坐在母親身旁,不停地往母親碗里夾菜。舜瑤看到大嫂如此關(guān)心母親,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感激之情。憑著大哥對母親的孝道,母親跟著大哥一家過日子,晚年就不會太寂寞了。但一想到母親一天比一天衰老起來,她的心里又充滿了無限的擔心。
斯蓮成為晚上真正的東道主,她不僅會說,也會來事。祥涌的妻子是個不愛說話的女人,在大哥大嫂面前從來不多說一句話。由于她們年齡相差二十歲,祥涌夫婦對大哥夫婦格外敬重。在這個大家庭里,作為長嫂的斯蓮,對下面的弟弟妹妹們也格外小心。她把三弟妹看成一個小妹,既不想欺負對方,也不想過于接近她,她們畢竟是妯娌?粗苊贸燥垥r,只動眼前盤子里的菜,斯蓮好心地把遠處的盤子移到了三弟妹的面前。僅僅是這么一個小小的動作,就讓三弟妹感動得臉紅起來。斯蓮自己并沒有吃什么東西,她一會給母親夾菜,一會勸舜瑤多吃一些,還不停地讓瑞碧也多吃一些。
晚飯后,舜瑤與六妹開始聊天,她關(guān)心地問六妹的工作,瑞碧只是嘆氣。舜瑤理解并同情她的遭遇,瑞碧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在西方文化的環(huán)境里接受教育的,在大學,六妹學的是英語專業(yè),一口漂亮流利的英語以及她的美貌和風度使她成為四屆;,這些都為她的將來奠定了基礎(chǔ)。舜瑤一直堅信,六妹一定會成為一名著名的外交官,但她卻因不放棄自己的宗教信仰而失去了成為外交官的資格。后來,在祥潤的介紹下,她去了一所職工學校當了一名語文教師。
瑞碧在精神和心理上都受到了傷害,但她對自己的工作卻是無比的熱愛。學校把最重要的工作都交給她,讓她負責學校的教學大綱編制以及教材的選擇,市里在職人員的考試題目也都由她去定版。學生們對她的尊敬和同事們給予她的支持,讓她從工作中找到了快樂,她是出類拔萃的老師。她用自己的熱情和學識讓她的學生們擁有了知識,也讓那些文盲們拿到了畢業(yè)證書。在夜校的五年里,她送走了兩批畢業(yè)學生,他們在社會上發(fā)揮了主力軍的作用,為國家解決了人才不足的現(xiàn)狀。
看到六妹廢寢忘食地工作,全身心投入到了教育事業(yè)上,舜瑤感慨地對她說:“六妹,我明白你的心思,父母培養(yǎng)我們,就是讓我們?yōu)樯鐣M力和盡義務(wù),國家有很多工作,有些條件限制了我們無法接近這種工作,這不是我們的過錯。我們要往長遠看,只要學生喜歡聽你的課,就是你的成功,成事在人嘛。想一想大哥,難道他就不優(yōu)秀嗎?要不是為了我們家,大哥也早就成為大學教授了?墒牵F(xiàn)在卻連工作的機會都沒有,大哥為我們家付出的代價太大了!闭f到此,瑞碧很無奈地搖了搖頭。舜瑤繼續(xù)說:“六妹,現(xiàn)在只有上帝來保佑大哥了。但愿不要再給大哥套上什么罪名了。”瑞碧默默地點著頭。
霍家的六個女孩子,除了瑞芬在家里當家庭主婦外,五個女兒都在學校教書,四個女兒畢業(yè)于輔仁大學,兩個女兒畢業(yè)于師范學校。他們家是一個真正的大家族,也是一個無人可比的大家庭。舜瑤很同情六妹婚姻上的不幸,但她還是平和地對瑞碧說:“六妹,自己的終身大事,切不可操之過急,但也不能等閑視之,還是要抓緊時間,我想,會有一個真正愛你,又能理解你的男孩子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
瑞碧聽著三姐的話,心里一陣熱,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動著,她點了點頭。
舜瑤很高興有時間坐下來跟六妹談一談心,她們姐妹聊了很長時間后,才離開客廳。舜瑤回到母親房間,看到母親正坐在床上等著自己,她心里有些過意不去。那是按照父親身材訂做的大床,如今只有母親一個人睡在上面,大床顯得那么空空蕩蕩,舜瑤心里不由一陣難過。
母親在臥室里,一直等著舜瑤,她手里仍然織著那件毛衣。當舜瑤走進臥室的時候,母親眼睛里露出疲倦的神情。這個時候,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指向了十點。舜瑤難為情地對母親說:“媽,真不好意思,跟六妹聊到這么晚!
母親慈祥地望著她,說:“我沒事,你要好好開導開導你六妹,她心里挺苦的?!趕上這個年頭找個對象都難,我真不明白,我們有什么罪?‘天鷹’不是從別人手里奪來的,而是你父親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自從我們開了這個買賣,你父親什么時候在十二點之前睡過覺?你大哥什么時候好好坐下來吃過一頓安生飯?難道有錢就是剝削嗎?把我們的財產(chǎn)沒收,這又叫什么?要是早一點給你六妹定了親,現(xiàn)在,她也早有自己的家了?!”母親又開始嘮叨起來。
舜瑤從來不敢在母親面前提財產(chǎn)上交的事情,她知道,這件事情對母親的打擊有多大,也清楚這個企業(yè)的消失在母親心中留下了多深的傷痕。也就是在此時,她才真正意識到財產(chǎn)對于創(chuàng)業(yè)者來說有多么重要了。在那些財產(chǎn)上凝聚著創(chuàng)業(yè)者的汗和淚,他們憑借著勤奮努力和堅韌的信念打造出來的江山,如今卻因有錢而被掛上了資本家的罪名,財產(chǎn)一夜之間化為烏有。這不僅僅是物質(zhì)與金錢上的損失,而是把整個家族都送進了一片陰云里去了。
從母親的感情上,舜瑤馬上想到了丈夫。鐘家不僅所有財產(chǎn)充公,還被扣上了永遠也洗不清的罪名。為什么丈夫堅決離開這里?為什么丈夫不愿意提起過去?為什么丈夫一談到政策就會忐忑不安,談虎色變?細細想來,就是因為擁有個人財產(chǎn)的主人在失去所有財產(chǎn)的同時,也被政策定下了罪行。
舜瑤看到母親臉上流露出來的失望,她的心里也難受起來。如果說,丈夫走出小城,或許是眼不見心不煩,那么,母親卻整日守在此地,忍受著身心的煎熬。在她的周圍都是掛著罪名的親家,母親生活在這里,怎能身心快樂?想到此,她勸母親:“媽,我們在北京已經(jīng)有了家,我看,媽不如換個地方,在北京住一段時間,這次跟我一起去北京吧!”母親搖著頭說:“三丫頭,這個家我不能離開,家里住著這么多人,我哪里也不去。你工作忙,我去了也是給你們添麻煩。”舜瑤還是努力勸母親去北京住一段時間,但是,母親堅決不離開自己的家。
她回到小城的第二天傍晚,瑞雪就帶著丈夫一起來看望她。瑞雪一進大門就高聲喊著:“三姐,三姐!”她像個小孩子,見到舜瑤的時候,就熱情地擁抱了三姐。
瑞雪穿著一件淡粉色的卡腰短袖綢襯衣,一條黑色綢褲,一雙白色皮涼鞋,在濕潤柔和的夏季顯得格外涼爽。她還是燙著卷發(fā),皮膚細膩透著粉紅色,說話柔聲細語,從她的外表就知道她生活得不錯。這不是那種過去在家里當小姐的養(yǎng)尊處優(yōu),而是有一種在驚濤駭浪里仍然可以保持四平八穩(wěn)狀態(tài)的養(yǎng)尊處優(yōu)。瑞雪之所以有這么好的心境,完全來自于她的丈夫所給予她的保護。
雖然,瑞雪嫁給了一個真正的紅色家庭,丈夫的學歷低于她,但是,丈夫在廠工會的職務(wù)和他的家庭,把身處劣境的她從困境中解救了出來。瑞雪生第一個兒子的時候,婆家在鄉(xiāng)下請客,他們告訴鄉(xiāng)親們,我們家的兒媳婦出身高貴,她絕不能受一點委屈。不僅如此,這個紅色家庭對于嫁進他們家的資本家的兒媳婦當成一件高檔貢品來精心護理著。瑞雪的二姑姐放棄了在醫(yī)院當護士的工作從南京來到弟弟的家里,心甘情愿地當起了這個家庭的保姆。瑞雪回到家,不用下廚房做飯,也不用洗衣服和收拾房間,一切都由二姑姐給安排好了。這個二姑姐脾氣好,性格開朗,她對弟妹愛護備至,她們之間從來沒有紅過臉。瑞雪也是一個很隨和的人,她很滿足現(xiàn)在的生活。她的丈夫是一個跟誰都能說上話的人,他也從來不計較雞毛蒜皮的事情。這個人肚量大,他用自己的出身全力保護著妻子,他告訴妻子:不用怕,有我們給你撐腰,誰也不敢欺負你。所以,瑞雪在一個軍人家庭里,得到了安全的保護。
舜瑤看著四妹悠閑自得充滿幸福的臉,再看她身后站著的妹夫,高高大大的魁梧身材,一臉溫和的笑容,越發(fā)感到四妹是生活在蜜罐子里了。他們夫妻的到來,給母親家里增加了熱量與激情。她們姐倆擁抱之后,就相互攙扶著走進客廳。四妹夫與舜瑤寒暄了幾句話后,就看望母親去了。
瑞雪在一所高中教國文和英語。她不像舜瑤那樣天天趴在寫字臺上備課,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學生們身上。她有很多時間出去玩兒,工會只要一有舞會,他們夫妻準會出現(xiàn)在那里。
在她們姊妹當中,瑞芬有五個孩子,還要照顧丈夫,她沒有時間出去自行其樂。瑞佳有三個孩子,不僅要工作,還要關(guān)照一個身患重病的丈夫,經(jīng)濟拮據(jù),她沒有心情去想那些娛樂。舜瑤有六個孩子,還要上班,忙完學校忙家里,她還是一個保守的知識分子,別說跳舞,就是跟男人多講幾句話都覺得不合適。瑞春有一個孩子,他們夫妻的生活最富裕,但是,作為一對革命夫妻,過去那種小姐和公子哥的生活早已遠離他們而去。瑞碧一連遭遇了幾次戀愛的坎坷,對于跳舞已經(jīng)沒有了興趣。因此,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瑞雪都是姊妹中生活得最瀟灑,也是最快活的一個人。
瑞雪為丈夫家生了三個兒子,更加提高了她在婆家的地位。她的大姑姐沒有結(jié)婚,在醫(yī)院里當院長,把瑞雪的長子接到南京收養(yǎng)為養(yǎng)子。她的大兒子在南京一直受到大姑的溺愛,吃飯?zhí)舴蕭,在紅色家庭里成了新一代的公子哥。
瑞雪對于自己的生活很樂觀,她在學校,資本家的成分并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影響,只要一說起丈夫家來,大家就不敢妄加評論她的出身了。她每次來看母親,也總想把母親接到自己家去住一段日子,可是,母親還是那句老話:我哪里也不去。
舜瑤看到四妹一身清爽的樣子,很是羨慕。她開玩笑地說:“四妹,你可真有福氣,我們誰也比不了你呀!家里有人照顧,幫了你多大的忙!”
瑞雪笑著說:“是!多虧有孩子二姑幫忙,她什么都為我想到了。我這個人是個粗心人!
她們姐妹聊了半個多小時后,瑞雪夫婦就告辭回家了。臨走的時候,他們夫妻邀請舜瑤周末去她家里吃頓便飯。舜瑤答應(yīng)了他們的邀請。
舜瑤回到小城,一切都不用自己操心了,就連孩子也不用自己照看,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放松。白天,她可以去看望高中時代的老同學,晚上,她帶著兩個女兒去海邊坐一坐,看著孩子們在沙灘上玩兒,她就會眺望遠方,追憶過去的事情。
周末,她與母親和孩子們吃完早飯,剛剛收拾干凈飯桌,就聽到門外有人喊著:“三姐!三姐!”舜瑤走出大門一看,是二弟夫婦。
祥潤身穿一件掉了色的灰布襯衣,一條藍布褲子和一雙黑布鞋。瘦高的個子,顯得弱不禁風,他的臉色煞白,沒有一絲血色,兩只眼睛流露出郁悶與不安。晴露身穿一件寬寬松松的淺黃色綢布襯衣,一條黑色綢褲和一雙方口布鞋,頭發(fā)燙得老高。
晴露見到舜瑤很是熱情,連忙問候:“三姐,帶著孩子一路上辛苦了,孩子們和廷光兄都好吧?”
舜瑤微笑地對她說:“他們都挺好的,謝謝。怎么?你們沒有帶兒子來?”
晴露揮了一下手說:“讓他待在家里吧,學校還有不少功課要作。嗷!北京一定很熱吧?”
舜瑤點了一下頭說:“是!北京的夏天可比不了這里,這里多舒服。來,快坐下來吧!闭f著,舜瑤把孩子們交給了月兒,祥潤夫婦先去看望了母親,然后,又上樓看望了大哥夫婦,等他們返回來的時候,舜瑤已經(jīng)為他們準備了一些水果、點心和茶水。
祥潤的臉上一直沒有笑容,他的神態(tài)有些沮喪,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坐在沙發(fā)里聽著妻子和三姐說話。
舜瑤關(guān)切地問起他們的孩子,晴露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才慢慢地講起孩子去世的事情。她說:“那孩子得了急性腦膜炎,連續(xù)發(fā)高燒,沒有藥可以治這種病!看著孩子燒成那樣,心里真不是滋味,最后,是抽風抽死的?龋∧莻孩子命苦,生下來就得了先天性發(fā)育不良的疾病,說白了就是一個傻子。看著他一天天長大,就想到以后他的人生,想一想都發(fā)愁。哎!這也是命!”舜瑤安慰她說:“等過了這段時間,再生一個吧,你們都年輕,要往長遠想。
祥潤坐在一旁長嘆了一口氣,緩慢地說了一句:“真是禍不單行啊!孩子剛走了沒幾天,我的工作也被停止了,她怨我太誠實了?墒,對組織怎么能隱瞞那些事情?”晴露聽了丈夫的話,就把孩子的事情放在了一邊,氣急敗壞地說:“我早就告訴過你,沒有人知道你的那段歷史。你穿軍服坐飛機也是為了趕父親的喪禮,有什么要交代的?嗷!你給組織捐了那么多錢,怎么不表揚你呢?這件事情卻揪著你不放。哼!”晴露一肚子火氣,可謂是怒發(fā)沖冠,她的胸口隨著聲音而急促地起伏著。
舜瑤心平氣和地對祥潤說:“二弟,我看你是多此一舉。我不知道你們黨內(nèi)的政策,這年月還是少說為妙,但不知道上邊對你的問題如何處理的?”
祥潤搖了搖頭,說:“問題就在這里,上邊讓我找到證明人,如果我說得屬實,好好檢討自己,給組織有個交代就可以了。若找不出證明人,那么將面臨開除黨籍的處罰?赡軙o我定為鉆進黨里的反革命分子!
這最后的一句話,讓舜瑤渾身打了一個寒戰(zhàn),她的嘴唇有些顫抖起來了。她想,二弟在高中畢業(yè)之前就離家出走,一直在外面為他的信仰而努力。如果說,二弟對組織不忠誠,那是假話,他寧愿與親兄弟疏遠也不會站在家庭的立場上。他穿軍服乘飛機回來給父親辦喪事,那是不得已的事情。僅為了這件事情,就停下二弟的工作,令人無法理解。而對于一個對政治毫不感興趣的舜瑤來講,這些政治帽子聽起來是非?膳碌。
她看到二弟那張本來就消瘦的臉,緊鎖著的眉頭和沒有血色的皮膚,非常擔心二弟的身體。她知道,大哥是不會為二弟說話的,母親也不會安慰二弟的。她望著祥潤的臉,平靜地對他說:“二弟,現(xiàn)在的情況,誰也說不好以后還會發(fā)生什么事,就目前來看,各種運動都是沖著我們來的,這幾年,我們家和親家之間都成了運動的對象,有誰躲過去了?我想,你是從一個剝削家庭走出去的革命者,在戰(zhàn)爭時期,許多年輕人像你一樣放棄優(yōu)越的生活投奔了革命,那個時候,黨是要把與革命對立的人清除掉,F(xiàn)在,一切都結(jié)束了,大家可以坐下來了。當別人看到坐在對面的人是來自于資產(chǎn)階級家庭的人的時候,自然就會想到出身于剝削家庭的人對革命是否會忠心耿耿。二弟,你喜歡讀書,你應(yīng)該知道,政治歷來都是殘酷的,如果沒有做好為它獻身的思想準備,那將會處于被動的地位,F(xiàn)在,你是被推到浪尖上,只有按照組織的意思去辦,別無選擇余地。二弟,你要把事情經(jīng)過向組織講清楚,獲得組織對你的理解。這件事情,要靠你自己去做。”
說完,舜瑤用真誠的目光注視著二弟的臉。祥潤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坐在一邊的晴露耐不住激動的心情,她的那張大臉被燒得通紅。舜瑤的話音一落,她就張開嘴高聲地喊了起來:“三姐,很多事情不是像我們所想象得那么簡單,我看,這是存心找他的麻煩。這個老實人為了工作,命都不顧了,就是為了那身軍服就成了反革命?誰沒有父母?難道參加革命就要六親不認了嗎?我給他作證。在重慶,他幾次遇到危險,要不是我們家保護他,哼!他早就沒命了。我看,并不是因為他穿了軍服就怎么樣了,而是要借著他的事情,拿他開刀,這叫做殺雞給猴子看,讓那些出身背景不好的人都要老實交代過去的事情?磥,我們要大難臨頭了。”
舜瑤擔心二弟妹說話從來不考慮后果,在這個年代里是最可怕的事情,禍從口出嘛。她用謹慎的口氣對晴露講:“要是依我看,我們在外面說話要十分小心才好,在你的身邊不知道有誰盯著你呢。或許一句平常的話都會引火燒身。弟妹呀,還是少說為佳呀!”
晴露對舜瑤的話感到不耐煩,她仍然高聲發(fā)表著自己的觀點,這對于一向謹小慎微的舜瑤來講,顯得鋒芒逼人。她再次提醒晴露注意的時候,晴露反而越說越慷慨激昂起來了。舜瑤只有沉默下來,讓她自己去說,祥潤低著頭只是在嘆氣。
一會兒,瑞碧從外邊走進客廳,見到祥潤夫婦時,熱情地上前打招呼:“!二嫂!我一進門就聽到了你的聲音,不知道二嫂在發(fā)表什么高見?我看,還是低點聲音吧,夏天,窗子都開著,這外邊人來人往的——”。瑞碧沒有說下去。
晴露一見是六妹,也熱情地打著招呼,但卻沒有站起身來,她聽到瑞碧這么說,反倒更來勁了,她大聲地辯解:“怎么?還不讓人說話了?窗戶開著又怎么樣?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有本事你抓我來?”說這話時,她的眼睛里都充滿了血絲,看來,她心中正有一股子怒火向外涌。瑞碧見狀,馬上停止了說話,吐了吐舌頭,連忙退出了客廳。
這時,祥潤站起來,低聲對妻子說:“我說,你就不能小一點聲嗎?家里還有不少人,媽也在休息,別說了,我們該回家了!闭f著,他轉(zhuǎn)身對舜瑤說:“三姐,你什么時候走?有時間到我家來嗎?我們放假在家,大家聚一聚,很長時間沒有跟三姐好好聊一聊了,晴露做的川菜不錯!
舜瑤沒有馬上答應(yīng)二弟的邀請,她含蓄地說:“二弟,我回來的時間不長,想多陪陪媽,你若有時間,經(jīng);貋砜纯磱尯脝幔俊
祥潤沒有說什么,晴露倒是很熱情地對舜瑤說:“三姐,你還沒來過我家呢,別那么客氣了,找個時間帶著孩子來玩兒吧!
祥潤夫婦來家里,他們的說話聲穿過大廳,也傳進了母親的耳朵里,他們一走,月兒就把舜瑤請到了母親的房間。母親的臉色十分不悅,她對舜瑤說:“三丫頭,夏天家家戶戶都開著窗戶,這么大聲說話,讓外人聽了去還有我們的好嗎?我們家是挨整的對象,你大哥正在寫檢查,這眼睛都盯著我們家,隔墻有耳,她一說了之,你大哥可要擔責任吶!三丫頭,以后有事跟你二弟到外邊去談,不要在家里講,我不喜歡他老婆那種指手畫腳的做派。”
母親顯然很生氣,舜瑤小心地對母親說:“媽,我知道了,咳,也不能怨晴露,她就是那么一個人,愛逞強,只是二弟這輩子恐怕是清閑不了了。”
母親聽著女兒的話,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實,她心里很心疼這個二兒子。兒子早年離家出走參加革命,說服家庭上交財產(chǎn),現(xiàn)在卻因一身軍服就失去了他的工作,看來,組織上還是不相信他呀!母親搖晃著腦袋,嘆息著。
她們母女正說著,祥濤從樓上走下來,沒精打采地對母親說:“媽,我看二弟的事情挺緊張的,讓他寫檢查和找證明人不是好征兆,給他戴上這頂帽子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看來,二弟要大禍臨頭了。喔,三妹,你看什么時候合適,你大嫂要給孩子們買幾件衣服,找個時間去街上看一看吧!
舜瑤不好意思地對祥濤說:“大哥,你們的日子也挺緊的,你又沒有工作,還有五個孩子要上學,就不用破費了。以后,你們花錢的地方很多,省著點吧,我的孩子小,有件衣服穿就夠了,替我謝謝大嫂吧!
舜瑤看出來大哥是個十分孝順的兒子,他對母親說話始終是畢恭畢敬的,母親想吃什么,他都會盡力買回來。母親補身體的各種藥材,他總是會讓月兒按時做成湯或羹,讓母親吃。母親六十多歲了,眼不花、耳不鳴、腰不軟、腿不顫,這些都跟母親長期吃補品有關(guān)系。斯蓮也很少打攪母親,家中的大小事情她全包了下來。看到大哥夫婦與母親能夠平靜地生活在一起,她放心了。
斯蓮還是給舜瑤的每一個孩子都買了衣服,這讓舜瑤感到十分過意不去。當斯蓮把一包衣服遞給她的時候,她滿懷感激地說:“大嫂,又讓你破費了,花了不少錢,現(xiàn)在比不了以前了,還是省著點花吧,孩子們還小,用不著總是穿新衣服,留給你的孩子們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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