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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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秋晨,快過來看紀大律師以前上庭的時候多帥!”宋流韻還是沒能耐得住寂寞,把電腦屏幕轉(zhuǎn)過來對著秋晨。屏幕上是一段幾年前的錄像,還有個電視臺的臺標在左上角,大概是紀實類的電視節(jié)目。紀暮衡似乎幾年間沒有過絲毫的變化,只是說起話來,明顯沒有現(xiàn)在這樣沉穩(wěn)和淡定。錄像里的他情緒有些激動,一雙劍眉擰得很緊。
“請問被告,你是否在案發(fā)前一個月,剛剛做了父親,有了一個兒子?”“是。”被告席上的犯罪嫌疑人低著頭。“那請問,你在殺害受害人兒子的時候,聽見他哭著喊爸爸的時候,心里有沒有哪怕一丁點的觸動?”被告依舊低著頭,不出聲。
紀暮衡本來是坐著問話的,這個時候卻突然站了起來。他的語速很快,擲地有聲,凌厲的眼神看得被告完全不敢抬起頭來:“在你用繩索勒住那個三歲小男孩的脖子的時候,你有沒有心軟?有沒有想到你自己的兒子?一個三歲的孩子,他做了什么,讓你非要殺他滅口不可?他在你懷里掙扎的時候,你難道不覺得自己殘忍,不覺得自己慘無人道,滅絕人性嗎?如果你真的是一個父親,一個男人,在聽到孩子叫爸爸的時候,怎么可能無動于衷?”他質(zhì)問完了,法庭上沒有人說話。
鏡頭拉了個遠景,旁聽席上很多人在低頭抹眼淚。
“太帥了!彼瘟黜嶃读藘擅,不住晃著秋晨的胳膊,“這個男人平時那么溫文爾雅的,沖動起來怎么這么有氣勢這么帥?天,極品,絕對是極品!”鏡頭里的紀暮衡,還是站在原地,手臂撐在面前的桌子上,隱隱約約地在顫抖,眼里有翻騰起伏的波瀾!鞍ィ嫦氩坏,紀暮衡在法庭上怎么跟平時完全不一樣?下次一定要想辦法去現(xiàn)場看看!彼瘟黜嵢匀辉谕嶂X袋感嘆,“啊呀不對,聽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接刑事案了……真可惜!薄熬退闼,估計你也看不到他這個樣子了!鼻锍咳粲兴嫉亟釉挕!盀槭裁?”“因為那個時候,他還太年輕。”“他現(xiàn)在也不老啊,才二十九呢!薄安灰粯拥。他……”秋晨比劃了一下,“眼睛里的東西不一樣了!彼瘟黜嵪窨赐庑侨艘粯涌粗锍,半天才說:“秋晨,你小小年紀,說起這么滄桑的話題,怎么頭頭是道的?”秋晨微微一笑,重新轉(zhuǎn)回頭去看自己手里的樣稿。
一夜之間長大,成熟,蒼老,并非她所愿,卻避無可避,無處可逃。
紀暮衡他們事務所的樣片出來以后,秋晨在宋流韻的攛掇下,硬生生地從時裝編輯手里搶來兩個頁面,劃到這個本來不受歡迎的版面里。因為這次的片子實在是拍的太好,天時地利人和,連一向龜毛的Ms.Bauer,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倒是半開玩笑地說:“秋,以后有什么難拍的片子,讓你去現(xiàn)場暈倒一下就可以了。不過倒是你自己的旅游,水平下降了啊,以前每一期都很有特色,最近都只是平平之作,是不是太忙了。俊
秋晨嘆了口氣說:“Ms.Bauer,我不是每次都想得出跟著童話游歐洲這種圖片好看,文字又有意思的選題的!薄吧洗文莻絲綢之路也很不錯啊,很符合你們簡老師要做有人文氣息的時尚雜志的野心啊。”“可是簡老師也不是經(jīng)常能跟著一隊商學院的同學去沙漠徒步啊,我到哪里去弄那么第一手的,文筆又好的素材?”“……我不知道啊,我是個外國人。”Ms.Bauer耍起賴來!拔視傧胂朕k法的!鼻锍恐缓糜仓^皮說。“反正現(xiàn)在春天也到了,不如你自己去旅游一趟,回來自然有好稿子!鼻锍繃@氣,“我周末能有時間睡個懶覺就謝天謝地了。旅游這么奢侈的事情,你就不要拿來刺激我了。”
為了找好的旅游選題,秋晨把僅有的業(yè)余時間都花在了泡旅游論壇上,發(fā)動了所有認識認識的編輯寫手和攝影師,甚至把MSN的簽名也改成了“旅游大片砸死我吧!”只是半個多月過去了,收效甚微。好的照片不是沒有,只是缺乏新意。而臨近清明節(jié)的時候,她的心情終于跌入谷底。
其實整個雜志社的人都知道,每年的這個時候,趙秋晨都是神情郁郁,很少開笑臉。她自己并不想把私人的情緒帶到工作當中,但是平時一直強顏歡笑的面具,總有些時候,怎樣也戴不到臉上去。以前她很怕每年這段細雨蒙蒙的時間。但今年清明踏上回N市的長途汽車時,她竟然有種終于能做回自己的放松感覺。
因為是清明節(jié)的正日子,墓園里的人非常多,空氣中彌漫著紙錢燃燒的煙熏火燎的味道,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不過,她知道自己即使是閉著眼睛,也能找到那個曾經(jīng)來過無數(shù)次的地方。她甚至有一個晚上,一個人躲在這里,蜷在墓碑下面睡了一夜。那段時間,她似乎把一輩子的眼淚全部流干,到最后只是怔怔對著墓碑上的名字,整個人干涸得像一片枯葉,無論如何都擠不出半點水分,只好沉默地坐在墓邊,直到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家人第二天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發(fā)高燒燒到不省人事。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星期,又不間斷地進行了兩年的心理治療,才勉強恢復了人樣。
她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變成了工作狂。那時她還在上大四,為了不讓自己閑下來,把所有能選的選修課都選了,二外,語言史,現(xiàn)代漢語,甚至宗教,禮儀,只為了把每天的課表填得滿滿的。工作以后更是每天工作十個小時,除了每年清明要請假回N市一次,從來沒有休過假。
快到目的地的時候,秋晨停下腳步歇了口氣。她知道自己不會哭。從那夜以后,她便再也沒有哭過。她已經(jīng)忘記了怎么流眼淚。她只是想,或許自己可以勉強微笑一下。不管顧知其能不能感應到,她只是想讓他知道,她其實過得挺好,不需要他擔心,在天上為她放心不下。片刻的喘息過后,她繼續(xù)往墓園深處走去。
細雨微靡,長階濕滑。她低著頭走到熟悉的地方,深深吸了一口氣,抬頭。她沒有如想象中那樣,看到顧知其的名字,和墓碑上溫柔微笑著的他的面孔。事實上,眼前這塊墓碑上,什么也沒有,光潔而嶄新。她立刻不解地轉(zhuǎn)頭看看旁邊的墓,它們本來是屬于顧知其的父母的,現(xiàn)在竟然也空無一物。
一股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一直以來,她覺得自己還能夠支撐下去的唯一原因,無非是這個世上還有那么一丁點值得她留戀的角落,還有這么一個會時時刻刻等著她來的地方,只是現(xiàn)在,這一切竟然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卻沒有人告訴她為什么。她伸手撐住空白的大理石墓碑,低頭喘著粗氣。
“秋晨!庇腥俗哌^來扶住她的胳膊,“趙總讓我過來等你。他就在外面,我們先上車吧!
秋晨轉(zhuǎn)過頭,下意識地攀上馬俊的胳膊,“知其……知其他們?nèi)ツ膬毫??
“趙總會告訴你的!瘪R俊拉著她往外走。她幾乎是被馬俊半拖半抱著帶出了墓園,送到車里。
雨漸漸下得大了,秋晨靠在車窗上,看著車窗玻璃上的雨霧。車里的隔音效果很好,馬俊開的也非常平穩(wěn),坐在車里,像是跟外面的世界完全割裂開來一般!澳泐櫜袀弟弟,一直在國外定居,他前段時間回來了一趟,把顧家的墳遷回了老家,所以……他們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鼻锍炕撕荛L時間,才勉強理解了爸爸的意思。“怎么我都不知道?”她依舊看著窗外,不知道在問誰。或許她想要的,并不是一個答案。“我也是前兩天來這里才知道的。秋晨……你并不是顧家的人,他們不需要告訴你!
秋晨看著玻璃窗上自己的投影。早晨出來,還特地擦了粉上了點妝,可臉色還是一片慘白,略微牽起嘴角笑一下,更加顯得詭異。她并不是顧家的人。她跟顧知其,連最后一絲瓜葛都已經(jīng)被斬斷地干干凈凈。她還有什么?除了回憶。記憶里的他年輕俊朗,神采飛揚,對她溫柔如水,寵若至寶。她曾經(jīng)清楚地知道,自己會跟誰白頭到老,一生平靜安穩(wěn),衣食無憂?梢灰怪g,全部灰飛煙滅。
“咦,秋晨姐,你這么晚還回來?”實習生童童莫名地看著她,秋晨當天下午就回了A城,到公司的時候,已經(jīng)下午四點半了!奥闊⿴臀业贡Х龋么筇柕鸟R克杯,不加糖不加奶。謝謝。”秋晨拍拍童童的肩膀,把包隨手扔在地上,開電腦。信箱里有寫手發(fā)來的下期要用的一篇理財報道,公司服務器上還有大概四五個版面十幾頁等著她看,座機上有十五六個未接來電。秋晨舒了口氣,這些工作,應該可以耗完她今天的體力,不再胡思亂想。她戴上耳機,開始聽音樂埋頭工作。
MSN上有個相熟的攝影師找她。“美女,業(yè)余攝影師你要不要?”“要啊。只要拍的好就行。是拍旅游片的嗎?”“當然。他的片子,感覺很不一樣!薄霸趺凑f?”“他拍的不是風景。是心境!薄鞍aul,你怎么忽然這么有文化?快快,讓我看看!卑aul發(fā)來一個壓縮文件包,接著便下線了。
文件包里是一組照片,拍的,是一條火車軌道,嚴格意義上來說,甚至不算是旅游大片。背景是青灰色的天空,似乎用了濾光鏡。那條黑色的鐵軌綿延開來,直到世界的盡頭。從不同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不同的景色,一邊是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麥田,一邊是民居,都是農(nóng)村的平房。構(gòu)圖簡潔大氣,卻有種單純的沖擊力。是秋晨喜歡的類型,質(zhì)量確實不錯,只是似乎還是缺了點什么。
最后一張照片,那是在鐵道邊的那片房子里拍的。畫面的中間是一個老人,正靠在躺椅上,雙手籠在袖子里,半瞇著眼睛曬太陽,腳邊蹲著一只黃狗,也是懶洋洋的,半趴在地上。他們身后的遠景,是一列呼嘯而過的火車,速度快得幾乎成了一個影子。
對比如此強烈,卻又如此和諧的一幅畫面。秋晨忽然懂了“心境”兩個字。在諾大的風景里,找到自己的安穩(wěn)。她一直在尋覓這種獨特的感覺。
她立刻打電話給阿Paul,要來了這個攝影師的聯(lián)系方式,MSN。直到晚上10點,秋晨才等到他上線。他MSN上的名字,叫蕭遠山。他的簽名,讓秋晨愣了兩秒。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她最愛的王維。白衫飄飄,衣帶當風,山間幽居,竹林清溪——秋晨一直喜歡王維那種脫俗灑脫的氣質(zhì),只是顧知其總是笑她小家子氣,喜歡這種躲在山里不問世事的單調(diào)日子。想到顧知其,便好像有股鮮血從心底里翻涌而上,壓迫得她無法呼吸。
她去洗了個臉,再重新回到辦公桌前,點開一個跟蕭遠山的對話框。“蕭大俠你好,我是佳人的旅游編輯秋晨!蹦沁呥t遲沒有反應。秋晨繼續(xù)跟他攀談!笆前aul跟我推薦你的,他發(fā)了一組你的照片給我,我覺得你很適合我們雜志的風格!比匀粵]有回應。也許是走開了,或者是在忙別的事情。只是她等到11點,那頭仍然沒有半點動靜。
辦公室里早就已經(jīng)沒有人,只有空調(diào)排風發(fā)出的嗡嗡聲,在窒悶的空氣里待得久了,秋晨開始頭疼,實在沒法再堅持下去,只好關(guān)了電腦回家。到家已經(jīng)接近半夜,她匆匆地洗了個澡,喝了整整一大杯紅酒,倒在床上。酒勁在她開始胡思亂想之前發(fā)揮了作用。只是她睡得并不安穩(wěn),早上起來發(fā)覺全身是汗,薄薄的被子幾乎被汗水打濕。
雖然是星期六,可她還是忍不住去了公司。把自己埋在成山的工作里,她才能遠離塵囂。
郵箱里的第一封未讀郵件,是蕭遠山發(fā)來的。
“秋晨你好,昨晚上線以后接了個電話,說了很久,回來的時候你已經(jīng)不在線上了。讓你一個人唱了半天獨角戲,真是不好意思。我一般都是晚上十點到十一點之間在線,周末可能會早點上線。希望下次能有幸跟你聊聊。又及,附上拙作兩組,希望能入你的法眼。
蕭遠山。”
他附的照片,一組是普通海景,一組是個很簡單的公園。而他的作品,大部分都是算不上出類拔萃,只是一般的優(yōu)秀而已。秋晨見過無數(shù)國外大牌攝影師的作品,比他有張力有震撼力的,數(shù)不勝數(shù)?善婀值氖,不管多么普通的景色,他都能拍出那么一兩張點睛之作。海景那一組,是個穿著鮮紅色的小裙子的小女孩,蹲在沙灘上挖沙。公園那一組,是一對情侶在柳樹下竊竊私語。都是非常簡單鮮明的構(gòu)圖,卻都讓人覺得無端的心平氣和。
再想到他用作簽名的王維的那句詩,秋晨竟然平白無故地生出了一種浮生有寄的感覺。像是一葉小舟,沿著滔滔不絕的江水順勢而下,從未有過片刻滯留,在孤單漂泊了很久很久以后,忽然遇到一個繾綣的漩渦,速度放慢了那么一丁點。
只是一丁點而已。找到投緣的寫手,攝影師或是模特,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秋晨算是比較幸運,已經(jīng)認識了不少合適的工作伙伴。這一次,她又欣喜地幸運了一回。
一個人工作到中午,秋晨到樓下的便利店買午餐。她挑了一盒壽司和一杯酸奶,買單的時候卻發(fā)覺沒有零錢!靶〗,我找不開啊!北憷甑氖浙y阿姨苦惱地看著她,“今天星期六,沒什么人,所以昨天我們把大部分零錢都交上去了!薄翱墒俏乙泊_實沒有零的啊!鼻锍堪颜麄錢包翻給阿姨看!澳且蝗荒闳e的地方換一下?”秋晨就是不想出去才到便利店買的午飯,又實在想不到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換零錢,正在為難的時候,有人遞過來一張二十塊的鈔票,和一瓶烏龍茶。
“我來付好了。”秋晨抬抬頭,看見一張英俊熟悉的臉!爸x謝你,紀律師。我改天還給你。”她松了口氣!安挥每蜌!奔o暮衡點點頭,一邊拿著找回的零錢和自己的茶,一邊跟阿姨說,“壽司麻煩你熱一下!卑⒁剔D(zhuǎn)身把壽司放到微波爐里的時候,他又轉(zhuǎn)回臉來對秋晨說:“這種東西涼著吃傷胃!薄啊,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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