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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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情不自禁地又抬頭看看他。他個子很高,秋晨大概剛到他的下巴上方一點。從她的角度,能看見他的鼻梁又直又挺,有那么一點點西方人的感覺,可又跟其他的五官相得益彰,并不顯得突兀。他的感官似乎非常敏銳,秋晨才打量了他不過那么一兩秒,他就低頭轉(zhuǎn)臉對上她的目光。她立刻側(cè)臉躲開,伸手去拿阿姨遞給她的熱好的壽司。
站在電梯里的時候,她發(fā)覺他也正通過電梯門的鏡面打量著她。這次她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坦蕩蕩地抬眼跟他對視。他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地問:“星期六還來加班?”“嗯,有篇稿子趕著做!薄皩α,上次我們公司的那個欄目怎么樣了?”他頗有興致地問!皠偱磐臧,文字流韻正在填!薄班蕖!逼痰陌察o過后,他又開口問:“能讓我看一下嗎?”秋晨微笑一下,“行啊。不過稿子還沒最后定,可能還會有變化!薄皼]關(guān)系,我只是有點好奇!
他明朗地笑笑,電梯里耀眼的燈光映著他的雙眸,竟然有那么點流光溢彩的意思,加上儒雅消瘦的身形,也難怪不知道見過多少帥哥明星的宋流韻,都曾經(jīng)為他那樣長吁短嘆過。
回到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秋晨把紀(jì)暮衡安置在小會議室里,拿了插著雜志打印稿的文件夾,拉過椅子在他對面坐下!澳銈兊脑L問,是在職場板塊里的……”秋晨一邊說,一邊把文件夾放在他的面前打開!澳悴怀詵|西?”他忽然問。“?噢,不急,我等下就吃!鼻锍啃牟辉谘傻卮鹬^續(xù)翻文件夾!暗认戮蜎隽恕!奔o(jì)暮衡伸手按住被她一頁一頁翻過的稿子,神色認(rèn)真地看著她,“我自己看就行!鼻锍空艘幌。隔著小小的一張圓桌,他們就這樣有些古怪地對視了兩秒。秋晨先敗下陣來,畢竟人家是在關(guān)心自己!昂,那我先去吃東西,你慢慢看!
她說著,便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吃剛買來的壽司。加熱過的壽司吃起來似乎沒有平時味道好,不過暖暖地填在身體里,更容易有滿足感,整個人的心情也好了一些。她走回會議室邊,透過透明的落地玻璃窗,看見紀(jì)暮衡正低著頭,輕皺著眉頭打電話:“……陳寬,我跟你說過了,不要往無罪辯護(hù),這么明顯是強(qiáng)奸,你以為別人都是傻子?……事實就是如此,你告訴他,現(xiàn)在只能博個好態(tài)度,少做幾年牢。……我不管他多有錢,有錢就可以犯罪嗎?你告訴他,錢不是萬能的,至少在他自己的案子上,不行……”
秋晨見他似乎在跟人說官司的事情,近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門口。他的聲音,從開著的會議室門里清晰地傳出來!瓣悓,你不要再說了,如果你覺得可以打得贏,就不用問我了……我?你開什么玩笑?”他本來就嚴(yán)肅認(rèn)真的口吻,忽然冷得像塊冰。
“我不會給這種有錢就覺得自己了不起,無法無天作威作福的人辯護(hù)的。我希望你也有點自知之明,刑法是怎么寫的,不需要我教你。就這樣!彼敛华q豫地掛斷了電話,捏在手里,攥得很緊。只是僵了那么幾秒鐘,他手里的手機(jī)便又嗡嗡地震動起來。他看也沒看號碼,直接拔掉了電板。他的動作有些快,手機(jī)在桌上散成幾塊,就這么凌亂地攤著。秋晨又站了一會兒,還是走進(jìn)去。他抬起頭來,只是這么看了她一眼,眉頭還是皺著的。
“怎么?對我們的版面很不滿意?這么愁眉苦臉的?”秋晨拉椅子坐下,看著他臉上的陰郁,輕聲說。他偏了偏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下,“怎么會,照片比我本人帥多了。”
秋晨剛想說什么,卻聽見啪的一聲輕響,周圍陷入一片黑暗。密閉的寫字樓里,幾乎沒有什么自然采光,燈一暗,頓時便像是墮入了暗夜!霸趺椿厥?”秋晨嚇了一跳,皺皺眉頭,聲音顫抖地問!安恢,可能是大樓停電了吧。”紀(jì)暮衡跟著站起身來,也是一臉茫然。
“我去找保安問一下!鼻锍窟m應(yīng)了片刻眼前的昏暗,就往會議室的門外走!澳阍谶@兒別動,我去!奔o(jì)暮衡很快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身后。“……好!鼻锍空驹谒纳砗,看著他的身影緩慢地往門外移去,只走了兩三步,又折返回來。他扶著會議室的門框,對著秋晨的方向,聲音低沉,像琴弦上震蕩著的幾個單音:“我們還是一起!彼蛩斐鲆恢皇郑瑤е鴾嘏臍庀,沖破了身邊交織著的一片黑暗。
我們還是一起,他說。在這光線迷離的狹小空間里,他的聲音似乎有種讓人無可辯駁的感染力。秋晨沒說話,只是近乎本能地向他走去。他還是收回了手,轉(zhuǎn)身走在她前面。其實這里是她的辦公室,她才是比較熟悉地形的那一個,可一路上,她似乎根本沒有想起來這一點,只是自然而然地跟在他的身后。他身高腿長,步子很大,卻特地放慢了配合她的速度,不時地微側(cè)了頭看她一眼。沒了空調(diào)的嗡嗡聲,辦公室里顯得格外安靜,兩個人踩在地毯上的腳步聲幾乎輕不可聞,秋晨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時快時慢,砰咚砰咚。
走到公司前臺的時候,紀(jì)暮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腳步,秋晨一時沒剎住,就直直地撞在他的背上,隨著慣性幾乎整個人貼在他的身上。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氣味,不是香水味,有點像藥味,但是要清淡的多,好聞的多!安缓靡馑。”他轉(zhuǎn)身過來敏捷地扶住她,輕聲地道歉,“我忽然想起來,要是都停電了,豈不是電梯也不能用?”“那怎么辦?難道要走下去?”秋晨不自覺地著急起來。
“我打個電話給物業(yè)問問!彼髦业角芭_桌上的電話機(jī),輾轉(zhuǎn)打了好幾個電話,才找到大樓的物業(yè)。秋晨聽著他跟物業(yè)公司的人對話,隱約明白過來,似乎這個周末樓里要檢修電路,所以統(tǒng)一切斷了辦公區(qū)域的用電,電梯因為用的是另外一套供電系統(tǒng),倒是可以用的。掛下電話以后,他們兩個人同時舒了口氣。
“還好,剛才我還以為是火災(zāi)什么的呢!奔o(jì)暮衡的聲音里透著輕松,”那樣恐怕都沒人來救我們!
“是啊,周末這樓里估計都沒什么人!鼻锍繐釗嵝乜凇
大概是為了緩解一下剛才有些緊張的氣氛,紀(jì)暮衡開了句玩笑:“不過如果真能跟美女死在一起,也可以瞑目了。”
秋晨覺得自己的心臟忽然急促地抽搐了一下。她開不起這樣的玩笑,前一個開玩笑要跟她死在一起的人,已經(jīng)真的不在這個世上了。
她轉(zhuǎn)眼看著身后的白墻,勉強(qiáng)笑了一下岔開話題,“物業(yè)說什么時候會來電?”
紀(jì)暮衡察覺到她的臉色剛才似乎閃爍了一下,心里有些奇怪,卻依舊不動聲色地說:“可能要到晚上了?磥斫裉煳覀兌技硬怀砂嗔恕T琰c回去吧!
“嗯。”秋晨點頭,“我還得去收拾一下東西,你先走吧。”
“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去乘地鐵,很方便的。”
秋晨笑著搖了下頭。
她笑得很和善很禮貌,卻很疏離。
剛才在突如其來的黑暗里,她有些緊張地皺著眉頭的樣子,反而要真實得多。
“好。那我先走了。”紀(jì)暮衡也不再勉強(qiáng),只是同樣禮貌地笑笑。
剛打算轉(zhuǎn)身離去,他又回過頭來說:“我們的那些照片,拍得都非常好,謝謝你們!
“不客氣。等雜志印出來了,會送樣刊給你們的!
她客套地跟他道別,收拾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和包包離開。
回到家里的秋晨依舊心緒不寧。從昨天從N市回來到現(xiàn)在,剛過去24個小時不到。她已經(jīng)非常努力不要去想跟顧知其有關(guān)的一切,假裝昨天的恐慌和無助都未曾發(fā)生過,可是一個并不熟悉的人,說了一句無心的玩笑話,卻猛地捅破了她塵封已久的傷疤。
像是被心底最深處的渴望驅(qū)動著,她打開了電腦里的一個文件夾。文件夾的名稱叫“Mymemory”,里面,全是她和顧知其以前的照片。
她認(rèn)識他的時候,不過還是個黃毛丫頭,任性,刁蠻而又驕縱,早已經(jīng)是個被父母寵壞的小公主。而他的出現(xiàn),像是要給她原本就很圓滿的生活錦上添花來的。他們的父親是多年好友,只是顧家一直定居在A城,她和顧知其才會一直互不相識,那一年聽說顧伯父的生意進(jìn)行得不是很順利,于是舉家從A城遷回N市,就住在趙家隔壁的那幢別墅里。
他出現(xiàn)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世上會有人比父母還要寵她,把她當(dāng)做手心里的寶。天冷時他第一個提醒她加衣,考試前他熬夜幫她補(bǔ)習(xí)數(shù)學(xué),她800米成績一直很差,他就放了學(xué)陪她在操場一圈圈地慢跑。當(dāng)初都是那樣普通簡單的小事,她都當(dāng)做理所當(dāng)然,幾乎不曾放在心上。
就像照片里那樣,她總愛欺負(fù)他,在拍照的時候也不忘掐著他的臉頰,或是在他身后做鬼臉。他總是無奈地笑著,眼里有一抹甜蜜。她的錢包里也一直留著一張跟顧知其的合影。
那天是他們學(xué)校百年校慶,顧知其是典禮上升旗的旗手。他穿著一身儀仗隊雪白的制服,揚(yáng)手展開國旗那一瞬,神采飛揚(yáng)地不知道迷翻多少女同學(xué)。而他升完旗下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在人群里找到秋晨拍照片。
“誰要跟你拍,穿得像個小學(xué)生鼓號隊敲鼓的!鼻锍苦椭员堑匾贿叾阋贿叧靶λ!昂煤,我像鼓號隊的。但是你今天漂亮啊!鳖欀溥是不屈不撓地揪住她,硬是拍了張照。照片上她雖然撇著嘴角做出不情愿的樣子,但是眼底里卻笑開了花。如果她知道,這些美好會從她指尖倏地一下溜走,當(dāng)初她會不會更珍惜一點?屏幕上的幻燈片一幅幅閃過,全是曾經(jīng)年少飛揚(yáng)的他們。
她已經(jīng)看過無數(shù)次,心已經(jīng)不再會痛;蛘哒f,她已經(jīng)沒有心了。那顆鮮活的滾燙的心,已經(jīng)跟著他一起被埋葬。她只是這么機(jī)械地看著電腦屏幕,直到數(shù)百張照片放完,系統(tǒng)自動循環(huán)到她早上在辦公室里看過的風(fēng)景照,每張的右下角都有一個小小的水印,蕭遠(yuǎn)山。
她抱著靠枕蜷在椅子里,看著漂亮的海景一張張閃過。剛看了十幾張,那邊MSN上就彈出一個對話框。
“你好!笔盏叫滦畔ⅰ岸_恕钡囊宦曁崾疽簦谷粐樍怂惶。巧合的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正好是她從昨晚等到現(xiàn)在的蕭遠(yuǎn)山。她收拾一下心情,開始跟他聊天。
“蕭大俠,你好。終于等到你了。”
“不敢不敢,我只是三腳貓而已。讓你久等,真不好意思!
“怎么會,我找了這么久,才終于找到你這根救命稻草!
“我只是出去玩的時候隨便拍拍,你確定你不是病急亂投醫(yī)?”
“阿Paul跟我說,國家地理登過一期你的越南行,有12P哎,難道他會騙我?”
那邊的蕭大俠沉默了片刻,才發(fā)來一張愁眉苦臉的表情。
“低調(diào),低調(diào)點!
秋晨終于久違地微笑了一下。
對話框里很快彈出另外一句話:“話說回來,你最喜歡哪張照片?”
“鐵軌邊上的老爺爺!
“為什么?”
“淡泊,安寧,平靜。”
那邊又沉默了。
秋晨等了半天,也不見他的回復(fù),剛要問他是不是掉線了,他回了一句話:“很久沒人這么說到我的心坎里了!
是在說,她是他的知音嗎?
一個下午,秋晨都在跟這位剛剛認(rèn)識的武林高手聊天,談他的照片,談最近熱門的旅行勝地,談不同的攝影風(fēng)格,談得熱火朝天,風(fēng)生水起。
其實平時話并不多的她,在網(wǎng)上是個很健談很放得開的人。她覺得自己好像有許許多多層的面具。工作時戴上一層,顯得和善可親些,在老板面前再戴上一層,顯得乖巧上進(jìn),網(wǎng)上再戴上一層,嬉笑怒罵,無所顧忌,只有一個人獨處時,才會層層扒下的偽裝,回到那個脆弱痛苦的自己。
所以他的出現(xiàn),剛剛好好把她從一個人沉溺在回憶的泥沼里拉出來。傍晚的時候,他中斷了兩個人的談話。
“該吃晚飯了。”
秋晨抬頭看看天色,竟然已經(jīng)暮色西斜。
“嗯。你去吃飯吧。”
“你呢?”
“我不吃晚飯的,一般吃點水果酸奶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那邊飛快地傳來一個驚詫的表情!霸倜σ惨煤贸燥埌。昙o(jì)輕輕的把胃餓壞了怎么辦?等年紀(jì)大了后悔都來不及!
秋晨還沒來得及訝異,一直表現(xiàn)得非常溫和從容的蕭遠(yuǎn)山,怎么會忽然一下變身成啰嗦的祥林嫂,他便又緊接著發(fā)來一句:“聽話!
以前她耍賴發(fā)小姐脾氣的時候,有人也會這樣無奈地揉揉她的頭發(fā),嘆息著說一句,聽話。這樣簡單隨便的兩個字,卻再也求之不得,都化成記憶里綿綿細(xì)針,扎得她渾身滿是細(xì)細(xì)麻麻的血洞。她對著這兩個幾乎可以算是陌生人發(fā)過來的字眼,全身僵硬到無法動彈。而他似乎也覺得自己唐突,見秋晨不再有反應(yīng),也不再說話,只是頭像一直是在線的綠色。
秋晨對著屏幕,久久不知該說些什么。遲疑半晌,還是笑嘻嘻地回答:“好。那我去吃飯了哦。下次再聊,88!
秋晨這天半夜又做了噩夢。她竟然夢見自己跟人結(jié)婚。走在碧綠的草坪上,挽著爸爸的手,朝著淡粉色玫瑰搭成的拱門走過去。在夢里她都覺得心里好像浸入蜜糖似的甜。新郎一直背對著她,在她終于走到他面前的時候,依然沒有回過頭來。爸爸拉住他的手,要把秋晨的手交給他。那一刻他轉(zhuǎn)回頭來,整張臉竟然是燒焦了的一片漆黑,沒有五官。
秋晨瘋狂地尖叫著醒過來,在床頭縮成一團(tuán),瑟瑟發(fā)抖。她驚恐地用被子把自己團(tuán)團(tuán)裹住,卻仍舊只覺得冷。這些年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半夜驚醒,然后在黑暗中感覺自己的靈魂一片一片剝落,像個腐朽老化的浮雕,慢慢慢慢地,失去原來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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