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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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這一天我一直在軍府和軍營兩地連軸轉(zhuǎn),處理各項軍務(wù),忙得七葷八素。巡完城回到家時已近二更天。
我一進(jìn)院門,親兵就連忙迎上來,附著耳告訴我有人正在屋里等。
回信沒有等到,信的主人卻來了。
我貓一下腰,從親兵打起的竹簾下一進(jìn)屋,就見莧爾站在椅子前笑盈盈地望著我。她今天身著一身淡綠色長裙,頭發(fā)在腦后梳成一排流蘇,頭頂挽著一只嬌小的發(fā)髻,發(fā)髻下方插著一只銀色的步搖。顯得儀態(tài)大方,賢淑不失莊重。
“將軍辛苦了!鼻{爾輕輕說了一句,然后盈盈下拜。
我忙不迭地還禮。請她就椅中坐好,然后叫親兵上茶。
“姑娘此來有何見教?”我自己也知道這一句全然是廢話。
莧爾笑著不答,等著親兵伺候完茶打簾出去之后,她才開口講我的那封信。
其實,關(guān)于我寫的信倒也沒有什么可說的,她只不過是用這封信引到正題上而已。
引入正題所用的鋪墊花了小半個時辰,然而即便有了這些鋪墊,即便我早猜到正題是什么,但當(dāng)她把正題說出來時,我還是驚異于她的主動、直接和坦然。
“將軍信中實為謙虛之言。在莧爾看來,將軍乃當(dāng)今之真英雄。我所仰慕者,正是將軍這樣的人。如蒙不棄,我愿為將軍執(zhí)箕帚!鼻{爾說完,起身款款一拜。
我忙起身扶起她說:“我劉裕乃俗人,實不敢當(dāng)‘英雄’之稱謂?峙鹿媚镥e看了。實不敢瞞,我內(nèi)心傾慕姑娘學(xué)識、品性、容貌,早已有愛慕之心。然而,我已有家室在京口!
“將軍有家室之事我已知道,我并未奢念能入貴府。倘能入貴府侍候?qū)④姟⒎蛉,將是莧爾我之大幸;若是不能入貴府,我亦無恨。只是莧爾敬仰將軍,即便不能終日相守,但在將軍偶或離家而夫人不便隨從之時,能得以照應(yīng)將軍起居,或妾或仆,都是我之榮幸。只望將軍收納!
“這如何使得?”
“恐怕將軍有所誤會。我本出自曲樓,自小便頗有些男兒性情。若說與男子談笑戲耍,一是性情所至,二是曲樓的待客之道。偶有戲謔失禮之名,卻無失禮之實,肌膚相親則更是萬萬沒有之事。冰清玉潔雖不敢稱,但莧爾乃干凈之身。”
聽了莧爾這話,我忙說:“我并非此意!
“我知道將軍非有此意,只是我行事不同于一般女子,況又出自曲樓,將軍雖對我心生愛慕,但必然也有諸多顧慮。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今日來與將軍相會,是懷著赤誠之心。就如方才所言,我并未有其他奢望。侍妾也罷,侍仆也罷,我都愿跟從將軍。只希望將軍多加考慮!
“這個……”這樣一位被許多男人愛慕的女子,這么主動地來表達(dá)相愛相守之情,任何一個男子都會為其而動情,我當(dāng)然也不例外。我內(nèi)心有許多話想要對莧爾說,但是我卻語塞了。我不能像她那樣直接,也不能像她那樣坦然。只覺得那些話語積壓在我的喉頭,讓我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我當(dāng)然沒有流淚,不過她卻流淚了。
看著晶瑩的淚珠從她的臉頰上慢慢地滾落,先是一顆顆,而后是一串串。我頓感手足無措。
平生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淚。每當(dāng)母親、夫人的淚涌起,我總是無可奈何。她們顯得很無助,我則是顯得更無助。不光是這些女人,連未成年的女兒咧開嘴做出要哭的架勢時,我都畏懼得想一走了之。
她流了一會兒淚,自己用手絹仔細(xì)擦了,抬頭對我笑了笑說:“將軍也不必此時應(yīng)承,且考慮一番罷!
說完起身告辭。
我也只得起身送她出屋。我讓親兵從街對面雇了車,派了兩個親兵跟著車一起,送她回去了。
我對莧爾的這段感情,非常復(fù)雜。
一方面,我認(rèn)為與她之間存在著一種難以言狀的默契。這種默契和我與夫人臧愛親之間的默契是不同的。對于夫人,除了愛以外,更多的是敬;而對于莧爾,則是一種純粹的愛慕,是一種拋開了人間所有羈絆、拋開了世間所有榮辱,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愛慕。
另一方面,我又覺得與她也許只是情迷而已。如此妖嬈的女子,不僅令我心動,也令見過她的所有男子心動。我之所以對她存有非分之想,只不過是因為她所青睞的人恰恰是我。如果她青睞的是旁人,那么也許我在欣賞過她的容貌、姿態(tài)之后,贊嘆一番也就罷了,不會如此念念不忘,也不會如此牽腸掛肚。
這種情迷,既是來自愛,更是來自被愛。在愛與被愛之間,人便不免迷失其途而難于自拔。
此外,莧爾的身份有異于常人。雖然出自將門之家,乃大家閨秀,但畢竟失落于紅塵。我相信她的為人,也相信她所說的冰清玉潔。出自貧寒之家的我,并不看重門第與身份,但是倘要說服母親、夫人把她引進(jìn)門并不是一件易事。我要想納姬妾,京口好好的人家的女兒多的是,何必一定得是這個身份異常的異鄉(xiāng)女子?再者,即便是真像莧爾所說的那樣,我出門在外的時候她行灑掃之職,那成了什么?在我雖然無所謂,但豈不是將一個好好的女兒家給耽誤了?
莧爾早已知道我有家室,而且還生有女兒。她對這并不介意,在她看來也許不是什么大事。畢竟像我這樣身居此位而擁有三妻四妾者,多如牛毛。但是現(xiàn)在的我,于情,有夫人臧愛親的恩愛;于理,有軍務(wù)在身,如何能去念兒女私情?
佳人在畔而不能一親芳澤,任誰都是一件憾事。生平頭一回遇到這樣的奇事。要是常人,不管是否應(yīng)承莧爾,有美人相邀都是一件值得慶幸、欣喜、自豪的事情,但是我卻恰恰相反,并為此而煩惱、憂郁、不安。
接連幾天我都過得異;秀。幸好并未耽誤公務(wù),調(diào)兵南下的軍務(wù)依然安排得井井有條。
一天晚上,我在燈下把女兒做的小“馬虎”拿出來,一面看一面在手里摩挲。一想到妻子、女兒,我不禁涌出強(qiáng)烈的思鄉(xiāng)之情。燈油燃盡之后過了好久,我才起身走到院中,仰頭望著天上的群星。那些星星多么像那天在“神仙閣”神游時看到的彭城燈火。對著星空思索良久,終于做了一個決定——離開莧爾!
6
做決定的過程是艱辛的,然而決定做完之后,突然覺得釋然了許多。
人的許多困厄,常常是來自于其自身。得到了,倒并不一定幸福;但失去了,卻常常痛苦。尤其是錯失。
人習(xí)慣了失去,倒也罷了,因為失去的常常是不可復(fù)得的,譬如時間、譬如老去的親人。彼時盡管痛苦,但畢竟是自然之道,雖悲但不切。而錯失則不然,是明明可以得到,但卻因機(jī)緣之故而錯過了。這種幾乎到手的機(jī)緣一旦失去,換來的則是長久的懊悔與痛苦,有些痛苦甚至?xí)K其一生。
這些天的糾結(jié)與痛苦,當(dāng)然不是來自于與莧爾交往的痛苦,而是來自于有可能失去莧爾的痛苦。難于得到,痛于失去。
但是,一旦已決定舍棄并且從此不再沾染半點思念與懊悔,內(nèi)心就不再會承擔(dān)種種的壓力。釋然就源自于此。所謂濯足濯纓是也。
我給莧爾寫了一封信,把我的想法和決定向她作了說明。我并沒有隱瞞自己對她的深情與思念,只是覺得暫且無法脫身于國事、軍事、家事。最后又添了些希冀她能找到如意郎君云云令我自己也覺得內(nèi)心受到刺痛的套話。
信寫好后,又拿起來從頭到尾詳讀了幾遍,看看也只能如此,就吩咐人送去了。
過了兩天,是我準(zhǔn)備率領(lǐng)最后赴征的兩千兵南下與劉牢之會合的日子。
沒料到出發(fā)當(dāng)天的大清早,“神仙閣”的店主,也就是莧爾說的嬤嬤就趕到了我的住處。說是為了送行,實際上是為了莧爾的事。
我見離出發(fā)還有兩個時辰,而且一切安派妥帖了,只等時辰到了就整裝到婁門點兵出城。于是照應(yīng)了茶點,請嬤嬤進(jìn)屋里坐。
嬤嬤說了一些客套話,然后嘆了一口氣,說:“將軍與莧爾的事情我全都知道。莧爾兩次到將軍住處我也知道。我也曾勸過,但她執(zhí)意要來,我也勸不住。不過,莧爾本就與尋常女子不同,她要光明正大地來與將軍相會也不是壞事。這孩子幼年失去雙親,跟親戚四處流浪。后來親戚家道艱難,只好把她賣到我處。將軍也知道我是做何營生。這莧爾從小與其他的丫頭一般,為了學(xué)舞學(xué)曲,也少不了挨些打罵。但我發(fā)現(xiàn)她與別家女孩大不相同,識得些字不說,還頗有些見識。”
“哦!
“而且,她也乖巧得很,只把我當(dāng)做她的母親一般。漸漸地我也凡事依賴著她。以后與她處得久了、親了,索性認(rèn)了她做干女兒。我是有親生女兒的人,不過我對莧爾倒比我那親生女兒還親得多。等她再大一些之后,我又特意請了先生教她讀書、習(xí)字,又親自教她唱曲、女紅。末了,還把當(dāng)初她家當(dāng)?shù)舻臇|西替她贖了不少回來。雖說都是些衣服、書籍之類的不值錢的東西,但畢竟是她父母留下的。留給她做個念想。好在那些東西里還有在當(dāng)鋪里沒有賣出去的!
“原來如此。”
“也許是生于將門之家,她性情里倒有些豪爽之氣,但那可完全不是風(fēng)月之氣。我自己的親閨女都不曾讓她沾染那些,更何況莧爾更比親閨女還親。在兩個女兒身上,我可從來沒有偏過心。倒是莧爾一則年少貪玩,二則也想報答我養(yǎng)育之恩,剛成年就開始幫我照應(yīng)曲樓。我這幾年也全仗著她的才貌才能攬那些客。但請將軍放心,莧爾充其量只是以歌舞悅?cè)耍诉是干干凈凈的,未曾有半點污淖!
嬤嬤一口氣說了一大通話,才停下來喝上一口茶。
我心里想著:我拒絕莧爾的話當(dāng)著莧爾不好出口,現(xiàn)在當(dāng)著旁人卻似乎更難出口。倒是不如用筆寫下來淋漓暢快。難怪那么多人鉆研詩書、力求寫得好文章、寫一手好字。到現(xiàn)在我又多領(lǐng)會了一層讀書、寫文章的好處來。
我趁著嬤嬤喝茶解渴的空兒,賠著笑對她說:“莧爾與嬤嬤的話,我都明白。莧爾對我的情義,我深感榮幸。論才、論貌,莧爾都非凡人可比。她能慧眼識人,自是我之幸,只怕她識錯了人。這是一層!
“老身明白!
“此外,我給她的信中也說得明白。我乃有家之人,自小家境貧寒,實在無福消受富裕之家之風(fēng)。莧爾是一清雅之人,我則是一凡夫俗子。能有這段交往,也是我畢生之幸。哪能有別的奢望。況且值此亂世,除了唯知為國效忠、為家盡職之外,更無它念。只得請嬤嬤回去轉(zhuǎn)告一聲,姑娘對我的此情此義,恐怕折損劉裕了。劉裕有負(fù)姑娘深意,深感抱歉。對于莧爾,我也只能默默寄予思念,僅此而已!
嬤嬤又勸解了半天,但我還是堅持那天夜里的決定。
嬤嬤見我講得合情合理,最后不得不嘆了一口氣說:“莧爾果然沒有看錯。你的確是一個難得的大丈夫。方才的一番話,連老身都折服了,難怪莧爾只把情用在你身上。只可惜她從此要痛苦終生了。”說完了,還抹了一把淚。
這時,門外有個親兵打起門簾一角往里看了一見,又把頭縮了回去。我叫住他,問有什么事。親兵回稟說婁門的軍隊已到齊,正在整軍。有人過來看看我是否已收拾完畢,我讓親兵轉(zhuǎn)告來人我這就去婁門。
嬤嬤見時候不早,我又有軍務(wù),忙抹干了淚,起身告辭。
我送她出門時,她還少不得拉著我的衣服,囑咐我南下討賊的路上萬事小心。說:“不光老身等人,吳郡城的人都在等著聽劉將軍、劉參軍殺敗賊人凱旋的信兒呢!
我說:“請各位放心,此番一定殺盡賊人,以謝吳郡百姓!
送走嬤嬤,我忙換好軍裝,跨上馬趕赴婁門。
到婁門時,劉敬宣正帶著鎮(zhèn)守吳郡的眾將在城樓上擺酒與我餞行。我賞了幾杯給帶兵的將領(lǐng)之后,告別眾人,領(lǐng)軍出了城。
日行夜宿,還未抵達(dá)滬瀆,就聽到了來自士兵中間的一個傳聞。這些傳聞最初是源自北逃的那些百姓。初聽到時,我驚得不由用力一提馬韁,那馬打了一個趔趄,差點兒把我掀下來。我連聲說著:“不可能!不可能!”
但是當(dāng)?shù)诙炜吹綇膭⒗沃幇l(fā)來的官方戰(zhàn)報時,我才確信了——吳興太守為了避免百姓再受孫恩的蠱惑,連夜殺了數(shù)千無辜百姓。
官殺民,這真是曠古未有之事。
我不禁唏噓長嘆:看來日食所主的,原來并非僅只一件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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