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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章

1

“看來日蝕所主的,原來并非僅只一件兇事。”就在我唏噓長嘆的時候,會稽府中,人們也正在議論紛紛。

這時從內(nèi)府轉(zhuǎn)出兩排衛(wèi)兵來。人們馬上停止了交談,按班次肅立在大堂兩側(cè)。只見一位頭上包著黃巾,兩耳后插著羽翅的中年人出來,沖眾人一拱手說:“各位教兄,教主正在卜卦,此刻不得閑,議事移到明日正午。各位請回吧。”

“請教道兄,這日蝕所主的是否還有新兆?”一個人邁出班次,拱手說。

“此番日蝕非同小可,所主之事也非同尋常。之前諸事已有驗證,然而教主以為還應(yīng)有新的兇問,不日必當驗證。此刻教主正在靜休,稍后會再課一卦!

“我等教眾攻城略地,如此順利之時,只望不要有何閃失。”

“道兄盡管放心,有教主在,萬事皆會逢兇化吉。”

那中年道人正準備退進內(nèi)府時,外面突然響起一陣騷動。一個青年教徒從人群里擠進來,大聲叫道:“各位道兄留步,緊急戰(zhàn)報!”

中年道人轉(zhuǎn)過身望著那青年教徒。教徒到堂中依照天師道的禮儀行過禮,然后起身稟告:“數(shù)天前,吳興太守不知何故,令官兵于城內(nèi)殺死居民數(shù)千,而后逃離吳興城!

“太守殺居民?”中年道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完全不相信這青年說的話。

“此事確真。吳興太守于深夜之時派兵殺害居民,凌晨之前趁夜而逃。已有部分吳興居民攜老扶幼往會稽而來!

府內(nèi)外頓時一片嘩然。有許多人不顧肅穆的禮儀而憤怒地吼叫起來。

中年道人與大家一樣,臉上掛滿著義憤。不過,稍后他就慢慢恢復(fù)了平靜。他擺擺手,對眾人說:“各位道兄暫且留步,我將此事稟過教主。今日是否還要議事,且請教主定奪!闭f完,急匆匆地進去了。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一行人從內(nèi)府轉(zhuǎn)出來。除了中年道人外,那群人中間簇擁著一個身著道裝的人。那人正是孫恩。

“各位道友,適才傳來的戰(zhàn)報我已知曉。日蝕者,主兇不主吉。盡管我等攻戰(zhàn)會稽等地歷盡艱辛,然而我等乃替天行道。雖有所犧牲,然為天道故,皆為幸事,而非兇事。所謂兇事者,無過于吳興太守之殘暴所為。”

大堂中眾人連連點頭。

孫恩接著說:“身為地方官,卻公然殘害百姓,實乃人神共憤之事。我今日所卜者,乃是求上天旨意。適才已得神人指點,令我等緊急調(diào)兵,救吳興民眾于水火。此事不可遲誤,特令姚帥前往。姚道兄何在?”

這時,班列中一個身穿戎裝的將領(lǐng)跨一步出列,拱手行了個禮說:“請教主吩咐!

“爾速率本部攻取吳興。取得城池后,切記安民為重,只殺官兵,不得擾民。即刻出發(fā),不得延誤!”

“是!”那個將領(lǐng)答應(yīng)一聲,大踏步地出了府。

“盧道兄何在?”

頭一次出來傳話的中年道人從孫恩身后轉(zhuǎn)到堂前,對孫恩行了禮。

孫恩點點頭,說:“爾暫且率領(lǐng)本部接替姚帥,行會稽防守之事。除盧帥之部外,其他各部派兵北上,于浙江沿岸布防,以防晉兵突襲。余下各位道友請回,各司其職,不得有誤!

眾人得令,全都退下了。只有那姓盧的中年道人立在一旁,沒有隨眾人退出去。孫恩看了他一眼,并沒有說話。

等到眾人都離開了,盧姓道人走上前,沖孫恩一拱手,說:“哥哥,如此安排甚好!

孫恩“嗯”了一聲,還是沒有說話,眼神中流露出憂郁的神情。

那道人又說:“哥哥不必為此過慮。”

“元龍,怎能不憂慮?我初出仕時便是在吳興做官,任職、傳教多年,親友、教眾、門生遍布吳興。此次劫難,實屬未曾預(yù)料之事。只是不知如此興師動眾,救了吳興又會如何?聽說劉牢之已從吳郡發(fā)兵南來。吳興是浙江以北的一座孤城,如何守得住?”

“守城之事,乃是要看如何守法。這太守殺居民,乃是人間劫難。我盧循也是書香世家,自小飽讀書史,圣人之教、歷史之鑒,豈容人殘暴若此。我等追隨教主,亦是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為興國護民,并非是滅亡人國慘殺人民!

這位叫盧循的中年道人,字于先,小名叫元龍。他的先祖盧諶曾擔任司空,是大晉國有名的忠臣,曾作為劉琨的部屬征討北面的敵國。劉琨就是那個曾與祖逖一起聞雞起舞,并最后與祖逖分別率軍北伐收復(fù)中原部分國土的人。

然而,這盧循自從加入天師道,并與孫恩結(jié)親之后,所作所為竟然與先祖大相徑庭。

聽了盧循的話,孫恩并沒有回答。他非常清楚盧循的意思。自從攻入會稽以來,有兩個人整天都在勸諫孫恩要寬和待民。一個是盧循的姐夫徐道覆,另一個就是盧循本人。

然而孫恩卻不是這樣想的。死去的叔父孫泰雖然亡自朝廷之手,但揚州各郡的教眾卻多次受到來自百姓的刁難與攻擊。盡管是因為朝廷的刻意誣蔑與慫恿,但畢竟有不少百姓參與到排擠、打壓天師道的行為中。孫恩之恨,是因為叔父之死;孫恩之憤,是因為百姓之愚。

對于吳興太守害民之事,孫恩的感情極為復(fù)雜。

孫恩曾在吳興住了多年。初出仕時,他頗有些為朝廷盡心、為地方盡力的大志。然而,當他以地方官吏的身份盡職盡責時,卻發(fā)現(xiàn)出仕遠沒有他所想象的那般榮耀,官場遠比他所想象的還要黑暗,百姓遠比他理解的還要仇恨官吏。

這倒也罷了,令他尤為難解的是,凡他所作所為,要么掣肘于官,要么掣肘于民,他所做的任何一件希冀能夠兩全的事情,最終都會變得一頭都不能全,甚至形勢急轉(zhuǎn)直下,一發(fā)而不可收。

懷才不遇的孫恩在吳興時,愛的是民,恨的是官,但滿腹懷才不遇之心的他更恨的是毫無作為的自己。

志得意滿的孫恩在會稽時,恨的依然是官,但愛的是他自己,唯有對百姓,尤其是吳興百姓,他卻有些無所適從。

在孫恩看來,于情,吳興百姓并不是非救之人;于理,吳興地理偏北,救了也不能守,并不是非救之地。

當吳興太守殺百姓的消息傳來、孫恩在內(nèi)府與盧循商議時,他本意是甩手不管,讓吳興的官與兵互相火并,然后再取漁人之利。不過,盧循堅決要求孫恩揮軍救吳興。當然,他用的還是老一套說辭,說成大事者,須得愛民。不可不仁,而以百姓為芻狗。

2

這些話已經(jīng)無法再打動孫恩了,但盧循的另一句話卻令他瞬間改變了想法:“百姓盲從也罷,愚鈍也罷,但是當此非常之時,百姓卻在朝廷與天師道之間觀望。先取民心者,必然占據(jù)先機。古往今來成大事的,并非是勇者,而是得民心者。劉邦之于項羽便是如此。”

這一句之后,其實還有一句盧循咽下去了。那就是:黃巾軍與魏、蜀、吳亦是如此。畢竟,失敗后的黃巾軍留給孫恩的,不僅有教訓,還有恥辱。

其實,孫恩對于吳興,已經(jīng)足夠仁義了。就連在會稽,他都指示教眾們殺了不少反對教義的人,可數(shù)月前在吳興,他卻只殺了十幾個領(lǐng)頭不服教的人以示懲戒。

不過,孫恩最終還是被盧循說服了,所以安排了大帥姚盛去攻吳興,盧循接替姚盛守會稽。

孫恩既然已經(jīng)按盧循的提議去安排了,他也不想再聽盧循說些大道理。不等盧循往下說,就說:“知道了。如今擔心也無用,且看看情形再說。你先下去布置吧。”

盧循要說的話還沒有說完,見孫恩神情怏怏,只好退下了。

孫恩在堂上低頭把遞進來的戰(zhàn)報翻來覆去地讀了良久,長嘆了一聲,起身帶著衛(wèi)兵們進了內(nèi)府。

我軍抵達滬瀆之后,又零星傳來了吳興的新消息。吳興太守帶著數(shù)十名士兵逃離城池之后,吳興百姓又自立了新太守,殺死了留在城內(nèi)未逃的士兵,驅(qū)逐了所有朝廷的命官,宣布脫離大晉國自立。

吳興并不大,它自立為郡也好,自立為國也好,都沒有什么大礙。然而,這件事對朝廷造成的心理沖擊卻是巨大的。

不到十幾天,又傳來朝廷派遣冠軍將軍桓不才、輔國將軍孫無終、寧朔將軍高雅之分別從西、北兩面進攻會稽的命令。

隆安四年(公元400年),九月。

東南沿海發(fā)生地震。

我記得這是今年的第二次地震了。今年以來,接連發(fā)生地震、慧星、日食等天象。到這個月,竟然又發(fā)生了年內(nèi)的第二次地震。這些預(yù)示著大災(zāi)的天象發(fā)生得似乎越來越頻繁,的確令人心中極為不安。

我隨著劉牢之大軍由東面而下,沿途清理沿太湖、沿海岸線的各個賊兵據(jù)點,包括那個被賊兵占據(jù)的吳興城。

十一月。

眾軍先后抵達會稽城下。

雖然知道孫恩就龜縮在會稽城內(nèi),但是孫恩經(jīng)營會稽多時,所以像攻吳郡那樣的奇襲完全沒有效用。會稽城池并不高,但這里離孫恩的巢穴較近。每天賊兵從四面八方趕來,對圍城的部隊進行騷擾。因而與其說是我軍圍攻會稽城,不如說是我軍背靠會稽城與四面而來的賊兵混戰(zhàn)。會稽城圍了十多天,連一次有效的攻城戰(zhàn)都沒有展開過。

如此攻城,雖耗時卻無功。會稽乃南方大城,城內(nèi)積糧甚多。如果死守的話,攻打一年半載都未必見效。

“將軍,兵法云圍城必留一角,以懈其斗志,渙散其軍心。我軍將會稽城圍得如鐵桶一般,恐怕城內(nèi)的賊兵有了必死之心,拼死守城!币粋參軍向劉牢之如此建議。

劉牢之馬上駁回道:“非也。此番朝廷降旨務(wù)必將賊眾一網(wǎng)打盡,尤其是賊首孫恩。盡管解圍一角令攻城更易,但如若走脫了孫恩或其他賊首,焉能回復(fù)朝命?”

“孫、桓、高三位將軍如何說?”

劉敬宣回復(fù)道:“孫、高二位將軍已布兵完畢,桓將軍尚未趕到,因而我方尚有一軍仍在城南!

“嗯。待桓將軍大軍到,速將我部撤回城東。”

“遵命!”

“將軍,”我說,“屬下有一建議,不知可否?”

劉牢之說:“德輿請講!

“我軍盡管將這會稽城圍得如鐵桶一般,但實則是背城與各方會聚而來的賊兵作戰(zhàn)。賊眾我寡,會稽城外清野一片,如此下去恐怕不能久支!

“確實如此!

“末將以為,倒不如分兵阻止賊兵騷擾,使會稽成為一座孤城。如此,既有利于我軍全力攻城,也會令城中守軍喪失士氣。此長彼消,破城便相對較為容易!

劉牢之對我的建議深為贊同,于是派人去請桓不才、孫無終、高雅之三位將軍到營里來。

桓、高兩位將軍先后到達后,第三個到的竟不是孫無終,而是何無忌。

何無忌帶了十數(shù)個親兵匆匆進營后,來不及換裝就到中軍來報到。

“無忌怎么來了?”

“稟將軍,東海王剛剛授爵,雖然事情繁雜,但無非均是授官設(shè)典、建造宮室之類的事情。末將作為國中尉,其實也無甚用處,倒不如到前線來與賊人作戰(zhàn)。征得會稽世子同意之后,我日夜兼程趕了過來!

“你剛剛上任國中尉,世子也會答應(yīng)你離開?”

“世子以為與建立東海王府比,剿賊事大。況且……”何無忌環(huán)顧了一圈,把后面的話咽下去了。

劉牢之沒有追問,對何無忌說:“你來了倒也好。敬宣等人守吳郡,我這里正缺攻城的將領(lǐng)。”

何無忌聽到劉牢之要他擔任攻城的將領(lǐng),很是高興。自入軍以來,也就是赴滬瀆劫糧道時獨自領(lǐng)過軍。而且初領(lǐng)軍就立下了解救大軍于孫恩伏擊的大功。自然是意氣風發(fā),想多立軍功,將來回到東海王府也鎮(zhèn)得住司馬元顯派給東海王的那些軍人。

我正要出帳叫人去給何無忌一行安排營帳時,正趕上孫無終將軍隨著親兵進營來。我忙緊走幾步上前參拜,孫無終笑呵呵地大步迎上走來把我扶起。

劉牢之與孫無終見過禮之后,劉牢之對孫無終極度熱情。不僅僅因為他們是數(shù)十年的老同僚,也因為孫無終向他推薦了一個難得的良將。這個人自然就是指我。

“哈哈。我看中的人選,焉能有錯啊。寄奴他……德輿他本來就是智勇雙全。我當然知道他勇,只是不知道他竟然是如此之勇。哈哈。”孫無終用力拍拍我的肩,說:“只可惜跟我這么些年,也沒有找到什么機會讓他建功立業(yè)。這也實在是沒辦法,我的威名太甚了,敵人一見我就逃,連我自己都沒有機會殺敵建功,何況德輿。”帳中所有人見孫無終自嘲的語氣這么風趣,都哈哈大笑。

“你剛才說的寄奴是……”劉牢之指著我問孫無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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