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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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送走孫無終,劉牢之就派人請我去他帳里。剛才議事時我推薦他攻城,他雖然應(yīng)承下來了,但是也想知道我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對此,我早有盤算。
一見我進帳,劉牢之就起身雙手撐著案說:“德輿,這會稽城可比不得那吳郡。吳郡雖是一大郡,但是孫恩彼時剛剛破城,正處于意氣風(fēng)發(fā)而疏忽怠懶之時,況且沒有守城的經(jīng)驗。我就是趁其大意而立足不穩(wěn)之機而迅速破的城。這會稽是南方第一大都會。城高池深、兵多將廣且不論,孫恩經(jīng)營數(shù)月,城中糧草積蓄甚多。況且他又有吳郡戰(zhàn)敗的教訓(xùn),布防非常周密。攻取會稽將會是一場損兵折將的苦戰(zhàn)!
“將軍,誰都明白攻取會稽不易。但是假若還像現(xiàn)在這樣作戰(zhàn),前后受到牽制,恐怕四路大軍全都要覆沒于會稽城下!闭f著我看了看劉牢之。他望著我,臉上帶著一種不完全相信的表情。
本以為他會委婉地責(zé)備我不該拉他下水,但是他沒有。目前跟我談話的語氣,完全是在跟我商量。我是他的參軍,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做出對他不利的事來。
“將軍擔(dān)憂的恐怕不是能否破城的問題,而是能否保全兵力的問題吧?”我問。
劉牢之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問我:“德輿啊,你知道當(dāng)初為何會將你調(diào)入我軍中?”
“為了平孫恩之亂!蔽一卮。
雖然我知道當(dāng)初之所以調(diào)到劉牢之軍中任參軍,并不僅只是為了平孫恩這一個原因,但是更深層的原因我其實并不是非常清楚。
我也曾想過要問問劉牢之或?qū)O無終,最后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如若不是因為軍事,則必是因為政治。政治上的許多事情,是不便于問的,有時候也是不能問的。只能自己看、自己聽、自己悟。
這次既然劉牢之自己愿意說出來,我當(dāng)然是裝作越困惑越好,這樣能讓他說得更明白些。
劉牢之盯著我看了半晌,笑了笑,搖搖頭說:“德輿啊,你這人的確是很精明。你定然也能猜出幾分來。你跟了孫無終許多年,對他自然是了解的。他是否曾跟你提過隱退之事?”
“的確是有!蔽一卮稹
“孫無終雖然只是一介戰(zhàn)將,但是在謝玄謝將軍帳下多年,得罪了許多人。我也是如此。當(dāng)年北府帳下的參佐、戰(zhàn)將,有不少人已身居要職,被建康倚為心腹。假若北府將領(lǐng)能得于歸隱田園,安然成為一介富家翁,孫無終恐怕早就掛印而去了。可是他不能走,也不敢走。”
“這是為何?”
“身為北府將軍、掌著兵權(quán),誰敢左右之?而若一旦棄了兵權(quán),誰又不敢左右之?原本北府有了謝玄、謝琰的庇護,將士們可以安心軍務(wù)而不必顧及政治。但你也知道,謝玄、謝琰乃名門之后,又是國家重臣。北府依賴他們,但是他們卻并不依賴北府。謝玄已經(jīng)故去,且不必說。謝琰這些年可曾到京口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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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牢之說到里,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如今聲望次于謝琰的北府將領(lǐng),也只有包括我、無終在內(nèi)的數(shù)人而已。所以孫無終所期望的,便是我能成為位列朝廷的大臣。有友列于朝,孫無終就可以毫無后顧之憂地安心歸隱了!
“原來如此。”
“孫無終自己不想過多干預(yù)軍務(wù),但是他對你德輿之才非常看重。一則希望你能在我軍中立功而不致使你個人之事業(yè)荒廢,這是他對你的厚愛;二則希望你能協(xié)助我多立軍功,助我步入高階。如此我方能如謝琰一樣以戰(zhàn)功、聲望立足于朝廷!
“將軍帳下人才濟濟。我德輿何德何能如此受兩位將軍青睞?”我問。
劉牢之笑了一聲,說:“我劉牢之也算識人之人。你劉寄……劉寄奴?”
聽他稱呼我的小名,我笑著點點頭:“對,是寄奴!
“你劉寄奴并非尋常人。孫無終能從士卒中將你提到司馬之位,他自然非盲人、盲目。最初我認為你只是一個將才,但數(shù)月來我冷眼看你參謀、治軍,早已認定你絕非尋常將才,乃是一個帥才。如你所述,我?guī)は碌拇_有不少能人,不過充其量只是良將罷了。具備帥才者,除了司馬之外,只有你劉寄奴。而依我看,你較之司馬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所需要的,正是你這樣一個左膀右臂。你可否明白?”
“如此一說,我倒是明了您與孫將軍的苦心。二位將軍如此器重我,我定當(dāng)效犬馬之勞!
聽了劉牢之的一席話,我徹底弄清了糾纏了我許久的疑問:我猜到了調(diào)任劉牢之軍中有遠比征討孫恩更重要的任務(wù),但我卻沒有想到這個任務(wù)卻是如此任重而道遠。也許,我的余生將會為接受了這樣一個任務(wù)而發(fā)生重大改變。至于說是怎樣的變化,現(xiàn)在的我是難以估料的。
“嗯,這樣便好!眲⒗沃娢颐靼讉中利害關(guān)系,心下釋然了。
“如今謝琰將軍故去了,朝中缺位。能與將軍您一爭高下的便是桓不才等人!
“還有孫無終!眲⒗沃a充說,“你怎知朝廷不會因我風(fēng)頭正盛,反而提拔一個沒有斗志的將軍?你不要誤會,我說這話并不是疑心孫無終!
“我明白。”聽劉牢之這么一說,我覺得眼下朝廷中的政治旋渦的的確確是不可小覷的。多少文治武功的大臣,都因為一著不慎而陷入困局,甚至丟失權(quán)力與性命。劉牢之從北府將軍變成軍閥、一方諸侯的這短短幾年內(nèi),竟然有如此思慮,可以算得上是一位頗具見識的人物了。
“孫無終能入建康,我當(dāng)然為其高興。但德輿你也知道,無終并非那種擅長政治之人。征戰(zhàn)沙場他自是勇猛無敵,但與朝中諸臣周旋,既非其能,也非其志。今日議事時,包括我小婿高雅之都不愿攻城,也正是因為各自要保持實力之故。所以你提議由我攻城,雖然我應(yīng)承下來,但是恐怕一旦實力受損,將來會受制于人。”
我想了想說:“將軍考慮的確乃實情,可是將軍您試想,假若誰都不愿出這個頭,四支軍隊還是依往常一樣分兵攻城,會稽城能攻得下嗎?沒有章法地攻城,只會損兵折將,而且四支軍隊是一損俱損。但假如將外界的騷擾清空,以一支軍隊全力攻城,則豈不是更有勝算。即便是久攻不下,抑或是失利,孫無終、高雅之等您的臂膀自然不會坐視不管!
“嗯。沒錯!
“倘若這二人游擊失利,我軍自然也可以分兵支援他二人。如此一來,相比桓不才一軍,豈不是勝算更大?”
“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
“正是。況且,假如攻城失敗招致四位將軍同受重創(chuàng),那么北府其他將軍、其他州郡的將軍,豈不是坐山觀虎斗而獲漁人之利?一旦攻城成功,將軍您是首功。朝廷即便不提拔您而去提拔其他將軍,恐怕也沒有足夠的理由服人!
這樣一解釋,劉牢之豁然開朗:“說得沒錯!
他高興地用手指用力敲了下桌子,對我說:“德輿,傳令下去。通知即刻議事,并催促各營與圍城的諸軍交接。圍城之事務(wù)必周全,不可大意。我自己坐鎮(zhèn)城東,你就監(jiān)督南面攻城,再派司馬和一個參軍分別監(jiān)督西面與北面。”
“得令!蔽掖饝(yīng)一聲,準備出帳。
劉牢之又把我叫回來說:“你看每一個攻城軍隊分為兩隊,一隊專職主攻,一隊專職佯攻,如何?”
“將軍分主攻、佯攻是……”
“我軍兵力消耗過大。倒不如單令東面主攻,其他三面佯攻。主攻者用精銳、佯攻者只不過用殘弱搖旗吶喊而已。第二日再換北面主攻,其他三面佯攻。每日變化,非將孫恩攪得暈頭轉(zhuǎn)向不可。哈哈!
這倒的確是一條不錯的戰(zhàn)術(shù)。所謂聲東擊西,就是如此。圍城的每一面都全力攻城,敵人也會在每一面都精力防守。而聲東擊西的話,則守城的人力、物力必然調(diào)撥不及。這樣一來,就會找到突破的良機。
相對于攻城方,守城方有著無數(shù)的優(yōu)勢。但是守城方卻有一個最大的劣勢,同時也是致命的劣勢——即是概率。守城即便成功上百次,但只要有一次失敗,則是完敗。反之,攻城的屢攻屢敗,但只要有一次得手,便大功告成。
善于攻城的將領(lǐng),非常善于利用這一點。他們并不求一兩次攻城就取得實效,而是追求在一次次攻城中試探守城者的弱點,并在找到契機之后一戰(zhàn)而下。
劉牢之一改之前四面攻城的作為,可見他的確是一員善戰(zhàn)的良將。
“此計甚妙!”我對此非常贊同。
晚上步出營帳,走到營寨邊遠遠地望著城墻上防風(fēng)燈籠高掛的會稽城,不由得思緒萬千。
今天和劉牢之的一席話,軍事談得不多,政治卻談得不少。每個人在政治上的悟性是不同的,終生都沒有參悟的人也大有人在。
雖身在軍中,遠離官場,但是我對于政治始終有自己的參悟。這種參悟來自于一個下層人民對于苦難生活的理解,來自于一個百姓對于官場的理解。那些位居人上的官員、士族們自以為能參透官場、參透朝廷、參透州郡、參透平民,然而他們卻常常把自己繞進了一個萬劫不復(fù)之淵。
在當(dāng)今,人們普遍認同“劫”的存在。不論是信佛陀也罷,信天師道也罷,都認為劫是希望之源;蛘J為下世為劫,或認為當(dāng)世為劫,都無不希望從這個劫中得到解脫。有了這樣的劫,人們便會變得更具依賴性,變得傾向于將自己的命運交由別人掌握,變得更加隨波逐流。
不信鬼神的人只是少數(shù),而我就是個中一員。也許,正因為我不信鬼神,所以才比旁人更加無畏。
劉牢之、孫無終等人,上面有朝廷,下面有平民,始終處于朝廷與平民之間的夾縫中,進退兩難。他們有時候不得不被卷入各種政治旋渦,卻不能自拔。廟堂之上的人,本就在旋渦之中,更不能身免;尋常百姓,不管身處旋渦與否,死生且不能自主,何況他事。
現(xiàn)在的我,當(dāng)然早就被卷進去可知或不可知的旋渦里,能否脫身其間,完全不是我能決定的。在許多事上,盡管我是一個積極的參與者,但是從意志上卻又是一個消極的旁觀者,因為我覺得無論哪個旋渦都似乎與我無關(guān)。
我雖然隨波,但卻沒有逐流。我只是在和同僚做著本職的事,和家人過著本分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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