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無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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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今夜無眠。
老房的牛二、周四、黃六和陳三,明天一早就要到農(nóng)村上山下鄉(xiāng)去了。
四個孩子的家長,正在各自家中忙忙碌碌。牛二很晚才回來,正在忙碌著的牛父問兒子:“要走啦,你還有閑心亂跑?快清清,看差什么?”
牛二在一大堆行李中翻翻:“牛大,我的相冊呢?”,牛黃忙把厚厚一迭的相冊遞過去。
牛二珍惜地翻開看看,對牛黃說:“哥,我和同學們說好了,在農(nóng)村認真鍛煉自己,靈魂深處鬧革命;爭取第二年考上軍校,以后,我要當軍官!”
牛黃點點頭,趁父親和牛三不注意,把一顆水果糖悄悄地的塞給他。
牛二驚喜極了:“哥,哪來的?”,“別人給的”牛黃笑笑道:“農(nóng)村好啊,我想去還去不成呢。”,牛二也高興地笑笑:“嗯,老爸老媽再也管不到了啦,自由哪。啊!自由萬歲!”
牛二夸張地向天空伸出雙手。
“鳴------”,那邊,有人哭了起來,是陳三的媽。
“才十四歲哪,連衣服都洗不來呀,鳴-----”,“衣服洗不來有啥嘛,自有貧下中農(nóng)幫他洗嘛,哭什么?”
“你是苦大仇深的三代貧農(nóng),又是廠里的技術骨干,你再去說說嘛,求求他們,咱三娃還太小,不去行不行?鳴----”,“……”,
半晌,傳來陳師傅無可奈何的聲音:“這怎么可能?你太落后了,跟不上形勢了。”,“媽,別擔心,我在農(nóng)村曉得自己照顧自己。”
“鳴---,這是什么世道喲?”
屋子里,牛父眼睛紅紅的,盯著牛二,許久、許久,才有些哽咽的說:“兒啊,牛二啊”,他難過得說不下去了。
牛黃瞧瞧父親和牛二,想,這一切如果不發(fā)生,該多好啊,但,這又是不可能的。
牛黃親眼看見人們是怎樣動員陳三上山下鄉(xiāng)的。
原先,陳師傅仗著自己妻弟是廠革委會副主任和自己三代貧農(nóng)與技術骨干以及先進典型,就是不讓陳三下鄉(xiāng)。
不久后的一天,老房里涌來了二三十個小學生,在帶隊老師指揮下,小學生們沿著陳家門口排隊站好,便開始了齊聲朗讀:“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其時,停課鬧革命已俱往矣,除了大學和畢業(yè)后到農(nóng)村去的中學生,大多數(shù)小學和初中已開始了復課。
你不聽,不行;關門,更不行。下樓,學生們緊跟著你朗讀;上街,學生們緊跟著你朗讀;買菜,學生們也緊跟著你朗讀……
主席指導下的人民戰(zhàn)爭威力強大,任你是強敵頑敵或者什么敵的?也要打得你落花流水,潰不成軍,再踏上一只腳,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終于,陳師傅同意了剛滿十四歲的初一學生陳三,自愿到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多帶點錢,餓了,記著自己買吃的,別喝生水,要喝開水,啊?記著,乖孫兒。”
牛黃聽得出,顫抖著嗓門兒對陳三叮囑不停的,是陳三近80歲的曾祖父……
夜深了,“噹、噹、噹!”,從老房后的小山坡上傳來了隱隱約約的鐘聲。
紅花紡織廠是一個有著二萬多名職工的大廠,紡織女工居多,分三班倒。
工廠坐落在一大片洼地中。為工作之便,廠領導便在地勢最高的小山坡上,支起兩根電桿,吊了一節(jié)鋼軌,派了專門的敲鐘人;不分春夏秋冬,每天夜里11點45分,敲鐘人就準時敲響鋼軌。
那噹、噹、噹的鐘聲穿過黑幕,散落四面八方,提醒著人們:該換班的換班,該上班的上班啦……
一會兒后,老媽下班回來了,進門未語淚先流。
老媽把老爸給牛二打好的幾個包裹又打開,仔仔細細的檢查,取出一些,又塞進一些,直到包裹再也裝不下……
已是凌晨2點多鐘,老媽干脆不睡覺,就那么依著包裹坐著,瞧著床上睡覺的三個兒子。
一張不甚寬的大木床上,牛黃、牛二和牛三一同擠著睡得十分香甜,鼾聲如雷。牛黃側(cè)著身子,牛二的手搭在牛黃臉上,而牛三的腳,又直挺挺的蹬在牛二臉上……
孩子們正在成長,在這么一個殘酷的年代里,兒子們開始了青春期……老媽望著再有二個鐘頭就要啟程的牛二,眼淚像斷線的珍珠,直往下掉。
拂曉四點多鐘,老房的全體居民都醒了。
鄰里們擠到這4個當天要到農(nóng)村的孩子家中,送東西的送東西,叮囑的叮囑,不亦忙乎!黃父前一天聯(lián)系好的卡車,在樓下按響了催促的喇叭。
牛二、周四、黃六和陳三背起了包裹,家人擁著他們帶著鄰里的祝福,下樓,上車。
一路無話。天,黑黑的,間或還有稀落的槍聲清脆地傳來。黎明前最黑暗時分,卡車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奔馳。很快,一輛、二輛、三輛……
越來越多的卡車,來自四面八方,朝向同一個方向,默默的奔馳,奔馳。
終于到了港口,牛黃看見一大片黑壓壓的人群,喧鬧著涌擠著,向?恐鴰姿掖筝喆臏\水碼頭緩慢地流動。
一行人好不容易隨著長龍擠到了橋頭,雪亮的燈光下,負責審查的幾名軍人接過牛父遞過的證明,用懷疑的目光看了看幾個興致勃勃的孩子,在證明上蓋了章,發(fā)給船票;
接著又給每人戴上一朵大紅花,然后用力推推他們,示意上輪船。
牛黃和老爸一行人,正想跟上,軍人伸手一攔,搖頭不準。所有送親的人,只得不舍的停下了急切的腳步。
牛黃和大家踮起腳尖站在岸上,往燈火通明的輪船里眺望。
江邊風大,有些寒冷。老爸把老媽和牛黃攔在自己身后,老媽與周四黃六陳三的母親,在默默地流淚。
牛黃抬頭望望天空,墨黑的天幕上,露著幾縷。風吹來,那魚肚白云飄呀飄的,從牛黃頭上慢騰騰馳過。
天,就要亮了!
終于,江心傳來聲聲鳴笛,輪船開始緩緩地啟程移動。
隨著汽笛一聲長長的嘶鳴,輪船慢吞吞的離開了碼頭。
這時,只見港口碼頭和江邊,原先鬧哄哄的人群剎那間靜寂下來。突然,哭聲震天。
送親的人們大聲哭叫著自己孩子的名字,踩著黎明前冰冷的江水,黑壓壓的一片,爭先恐后的相互推著擠著跟著輪船奔跑……
老媽和三位母親也不要命的跟著輪船跑,一邊哭一邊喊叫:“牛二啊,我的兒啊,記得寫信回來啊”
“周四呀,兒啊,要記著吃藥啊,你的感冒還沒好完啊!”
“黃六啊,身上的錢揣好呀,莫要丟了喲!”
“陳三呀,孩子呀,一到了就寫信回來。”
“鳴-----”,“鳴----”
那邊又發(fā)出了慌亂的叫聲:陸續(xù)有母親暈厥栽倒在冰冷的江水中……
中國,黎明時分,誰聽見母親悲慘痛苦無助的哭聲?
“鳴!”輪船好像不忍再看這悲慘的一幕,發(fā)出了最后一聲嘶叫,消逝在水天一色的遠方。
牛黃父子扶起母親,父親一邊憐憫的揩著母親身上濕淋淋的水跡,一邊喃喃道:“傻婆娘,牛二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是好事嘛!哭什么哭?”
“不是你身上掉的肉,你不知心疼?”母親氣惱地摔開父親的手,對牛黃說:“牛黃,我們走!”,父親悻悻的跟在母子倆身后。
牛黃回頭偷看,發(fā)現(xiàn)平時總是精力充沛干勁十足的父親,一瞬間老了許多;在漸漸明亮的陽光里,從他深邃的眼睛中,圓溜溜的滾下了幾滴眼淚。
父親轉(zhuǎn)過身,悄悄地揩去了它。
15歲的牛黃,還不懂得什么叫骨肉分離?只知道自己的家庭生活起了變化。
以前三兄弟同擠一間大床的日子結(jié)束了,現(xiàn)在,晚上只有他和牛三睡了,一個在床這頭,一個在床那頭。牛黃不斷對母親埋怨,恨它太狹窄的那間老木床,現(xiàn)在好啦,寬吶。
牛黃摸摸褲兜,有些懊喪:自己怎么不把水果糖全都給牛二?
牛黃將它掏出,遞給母親。“哪來的?”母親驚喜的拿在手中,愛不釋手的看著。牛黃編了個借口,母親道:“人窮志大,莫要去亂來喲?”
牛黃家的家教很嚴,父母文化不高,可為人簡樸而正直,正是時下工人階段特有的本質(zhì)和氣質(zhì)。
和老房里其他父親一樣,牛父奉行“黃荊棍子下出好人”的古訓,平時間,對三個兒子管教十分嚴厲,三兄弟沒少被嚴父的棍棒伺候得鬼哭狼嚎的。
老房有個管教孩子不成文的規(guī)矩:誰家教育孩子,一定不會關門;一定故意敞開大門,讓父親的責罵聲、鞭子抽在肉身上的沉悶聲和孩子的哭叫聲,音樂般漫延在老房一溜寬敞的走廊上……
此時,父親們總是得意地聽著,再斜睨著幾個楞頭楞腦的小子,嘴里不斷發(fā)出“哼!哼!哼!”猶如唱歌一樣的聲音。在父親們眾志成城默契如一的管教下,老房的孩子們倒也挺乖,沒有像工人村的小子們手癢癢的那樣到處惹事生非。
在旁的工廠住宅區(qū),世事無聊而漸漸長大的孩子們開始燥動不安的時光中,獨樹一幟。為此,老房的父母親們,還集體榮獲了廠革委和地區(qū)派出所共同頒發(fā)的“治安先進”……
母親站住,小心翼翼的將二顆糖勻分成八小粒,給隨行的老房鄰里一人一粒。
鄰里們高興的接過,寶貝般含在嘴巴。大家手拉手,相互扶幫著深一腳淺一腳的趕往車站,坐車回家。家里,牛二還沒醒,撬著個小白屁股睡得正香。老爸老媽草草的吃了點飯,就忙著上班去了。牛黃打個呵欠,有些睡意卻又睡不著。
牛黃干脆忙忙碌碌的把地板拖了,把桌椅板凳抹了。又到廚房,拿出前天晚上排了一夜隊憑票買的大白蘿卜,削了起來。
周三端著一碗稀飯,呼嚕地喝著闖了進來。“吃沒有?”,“吃了”,“今天到哪兒去耍?”,“耍?燒的都沒有啦,這個月的煤票用完了。”牛黃懊惱的指指灶旁堆柴禾或煤球的地方。
“哪,我們?nèi)烀禾炕?rdquo;,周三興奮起來:“我們家也沒燒的了,昨天,老媽還沖著我老爸吵,叫他想辦法弄點燒的,別一天閑呆著呢。”
“好的,一起去”,這消息剎那間傳遍了老房,待牛黃中午吃完飯去約周三時,老房的七八個少年都披掛整齊,就等著牛黃一塊出發(fā)了。
紅花廠位于長江邊的一面大陡坡,是工廠大鍋爐房倒煤渣的渣場。每天上午十點和下午三點,工人們就準時推著幾輛大滑輪出渣車,來此傾倒煤渣。幾十年如斯,從不間斷。
牛黃一行人到達渣場時,早有許多小孩少年或大人,背著背兜,拿著鐵夾,等候在那里。長江水,彎了幾個彎流到這里,早沒了脾氣,只是低眉順眼的輕輕流蕩,流蕩,溫柔地沖打著陡峭的江岸,然后慢吞吞地向兩岸城市擁簇的不甚寬敞的河道遠方流去……
牛黃指著江水流落的遠方,嘆口氣道:“哎,周三,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市中心城里嘛”,“再遠呢”,“山”,“再遠呢?”周三搔搔頭皮:“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離我們很遠很遠,管它呢。”,“我也不知道”牛黃眼神迷惑的看著遠方,喃喃說:“可我多想知道喲,遠方有什么?”
“希望和新的生活”周二走了過來:“你知道嗎?牛黃,總有一天我們都要去遠方,生活不會再是這個模樣。”,見平時文質(zhì)彬彬有潔癖的老同學,戴著眼鏡穿件滿是窟窿的肥大的舊衣服,手握一支大鐵夾足蹬一雙礦工靴,牛黃忍俊不住失聲大笑。
“你笑什么?”周三有些不高興了:“又不是不認識我姐,怪遭遭的喲!”
“沒,沒什么。”牛黃不敢再笑了,只好強忍道:“做好準備,出渣車快要來啦。”,話音剛落,一串清脆的車鈴聲響起。隨著鈴聲越來越近,一輛出渣車率先從前面工廠高高的墻壁拐彎處,滑了出來。
車上的工人神氣十足的站著,邊搖鈴鐺邊喊:“讓開!讓開!出渣車來啦!出渣車來啦!出事自己負責!出事自己負責!讓開!快讓開!”。后面跟著一模一樣的幾輛出渣車。
剎時,鈴鐺聲和么喝讓路聲響成一片,夾摻著巨大的鋼輪滑在鐵軌上有規(guī)律而沉重的滑動聲。
撿煤炭花的人們齊聲歡呼,又忙著站在自己早已看好的位子上,個個瞪眼握夾,鉚足了勁。
到了陡坡,工人們靈活的一按剎車,車停了下來。只聽得工人一聲大喊:“倒啦!”,使勁地將開關一掀,巨大的出渣車吱吱的響著向陡坡傾斜著倒了過來。頓時,夾摻著通紅的還在呼呼燃燒著的煤渣,便轟隆隆地順坡滾滾而下。
久候的人們撲了上去,不顧夾帶著巨大熱能沸氣的蒸烤,手快眼疾腿勤左蹦右跳快速地,在熱氣騰騰的煤渣里選撿著還未燃盡的煤炭。
牛黃飛快的選著撿著,他剛看好一大塊還在燃燒的煤炭,還未伸出鐵夾,便被緊跟在身后的周三一夾子刨到了自己的筐中。周二恰在此時大聲叫道:“周三,快!你腳下。”,牛黃扭頭一瞧,一大塊根本就沒燃燒過的煤炭,正發(fā)出烏黑烏黑的光亮。牛黃飛快地將它刨進自己筐內(nèi),周三只好苦笑著捶了他一拳。
撿煤渣的人太多,老房的少年們早已分散,各自忙碌。
一大塊煤渣呼地松散下來,嚇得眾人東奔西跑地躲閃。
牛黃見身邊的一位少女沒有聽見仍蹲著忙碌著,便將她一拉:“瘋啦?命都不要啦?快跑!”,少女抬起頭,清秀的臉上滿是汗珠:“拉啥?”,牛黃只來得及向頭上指指,便拉著她死命的跑開。夾帶著通紅火苗的煤炭渣呼嘯而過,濺起的熱浪讓所有的人疼得驚叫起來。
少女后怕地望望滾到坡底的煤炭渣,再瞧瞧一臉驚恐黑跡斑斑的牛黃,半天才冒出一句:“媽呀,好險!”,嚇得一下蒙住了自己的臉。
少女又抬頭望望牛黃,這才說:“謝謝你呀!你住哪里?”,“老房,你呢?”,“鐘聲村”少女輕聲道:“我叫肖蓉蓉,你呢?”,“牛黃”,“哦,就是那個喜歡吹笛子的牛黃呀?我知道你。”,“知道我?”牛黃頗感意外。“我常來老房玩,只不過你不認識我。”。
大家或多或少的都有收獲,一行人喜滋滋的跳著唱著,踏著落日回家。
。ㄎ赐甏m(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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