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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jié) 第五節(jié)

 

    薛冰只是笑。
 
  ——可是,我卻情愿她哭。
 
  我情愿她像任何一個尋常的女子聽到愛人將要另娶的消息后,所能做出的最正常的表現(xiàn)。我情愿她痛哭,哽咽,糾纏,甚至踢我,扭我,罵我,打我,或者——求我。
 
  但這怎會是薛冰?
 
  她就是笑。毫無怨恨,毫無憤懣,似乎這樣的結(jié)果早在她的預(yù)料,就像一場她熟悉的戲,我不過把那些固定的臺詞,再唱給她。
 
  我后背有涔涔冷汗。
 
  她一向清冷的臉,此刻笑著,也如高山極頂?shù)姆e雪,融不得,融不得。
 
  “你信我。”我將話咽了再咽,還是要說,“冰冰,信我!實在是父母之命,那夏家小姐我不能不娶……可我是真心喜歡你!她前腳過門,我后腳便來接你,我只肯跟你廝守一起,你信我……”
 
  她又笑了。一朵笑容,聰明冷靜的可恨。倒是書兒沖出來,打破了這比任何紛亂局面都更難掌控的平靜。書兒眼睛要燒出火來,指了我罵:
 
  “這樣的話你也能說出口?是誰信誓旦旦要明媒正娶來著?你要我們小姐做小伏低,見天看著滿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百十口人的臉色過日子,在一個又有錢又有勢的新夫人手底下討生活?”
 
  “呸!”她一臉鄙夷,“你怎么想來!”
 
  “書兒,”薛冰笑著制止了她,“別難為周公子,他有他的苦呢。”含笑掃我一眼,但眼里分明有兩塊冰,寒氣逼人,“再說,只要公子寵著,疼著,還像如今這般對薛冰好,便是做妾又有什么干系?”
 
  “小姐,”書兒氣得渾身亂顫,不可置信,“你說的什么傻話?他要娶的是城南夏家的小姐!滿城人都知道,清江薛,女才子;城南夏,一朵花——他們這些臭男人誰不愛美色,誰不愛新鮮!小姐,枉你讀了這么多年書,這也看不透?”
 
  她笑著看我,還是笑,再沒了最初的冷冽,反有說不出的蕭瑟:“我信公子。我不管公子要娶的是誰,且只問一聲,公子什么時候能把薛冰接了去?”
 
  我便鄭重地許了。我說,成婚后,最多七日,我來接她。
 
  她似笑非笑:“好。我等。我能信公子一次,便能信公子第二次。公子既說七日,我便等七日。七日不來,公子不要后悔。”
 
  轉(zhuǎn)身背對了我,清楚地說:“公子如今不是薛冰的人,可以回去了。公子若守時來接,那時依然是你的薛冰……”
 
  
 
  這個冬天,我娶了夏家的小姐碧菡。
 
  全然不同薛冰的清冷,她有著火一般的烈艷。也愛笑,卻是愛嬌的,明朗的。只略識得幾個字,竟別有天真和野性的好——新婚燕爾,每次眼波的流動,每個笑容的綻放,每一回耳鬢的廝磨,肌膚的膩纏,都純出天然,無拘無束,喜悅而好奇。
 
她會膩在我的膝頭,一邊撓我的癢一邊格格地笑。薛冰不會。
 
  她會從背后蒙住我的眼睛,再忽然摟了我的脖子讓我背住。薛冰不會。
 
  她會在我握了一本書要念的時候,劈手搶過,斜著眼睛看我,蠻橫地問:“書有我好看嗎?有嗎?書有我可愛嗎?有嗎?”
 
  薛冰不會。
 
  她是個純粹的小女人,千般眷戀,萬種糾纏——薛冰不會——薛冰,我需仰視,一直。即使在我懷抱里顫抖的時候,即使在我身體下呻吟的時候,即使,在我毀諾食言,棄她另娶只讓她等一個卑微的妾的名分的時候,她給我的感覺都如高天流云,飄渺空靈。
 
  或者,是因為她的驚才絕艷吧。一個女人有太過聰敏明澈的眼睛,總是叫人有著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敬畏仰慕——雖然在她身上我投入了那么多心思。雖然我得到了她。雖然,她甚至肯給我做妾。
 
  我只是一個俗人。她卻是仙子謫凡。那么一種,自慚形穢的累。
 
  但總是想起她的笑。自我認(rèn)識她她從未哭過。那一刻轉(zhuǎn)身背對我,被離棄也都一把錚錚傲骨。那個背影,悲涼而堅韌:“公子如今不是薛冰的人,可以回去了。公子若守時來接,那時依然是你的薛冰……”
 
  總是想起得到她的那夜,她如何明了地說,公子焐我一夜,怕是要誤我一生……
 
  ——但婚后七日納妾?我許的輕易,如何兌現(xiàn)?我如何對新婚的,一臉無邪的妻,說起我要納妾?
 
  我卻再也不必,再也不必為這句話的難以啟齒而發(fā)愁了。
 
  我成婚第十二日。正午。穿過三層院落,小廝來報:“公子,外頭有人要見您。”
 
  我正和碧菡靠著九曲欄桿喂金魚。當(dāng)下漫不經(jīng)心地問:“誰呀,叫他進來。”
 
  “是個小姑娘。”小廝面有難色,“她架子倒?jié)M大,非說要公子您出去見她呢。”
 
  我把點心交給碧菡,囑咐她一會回去,小心凍壞了身子。然后和小廝一起到了大門外,不是別人,正是書兒。
 
  書兒仰臉看我笑:“先給周公子道個喜,新婚燕爾,又是那么如花似玉美嬌娘,公子果然是一臉春風(fēng)哪。”
 
  我登時不安:“書兒……”
 
  “咦?”她笑,“我們慣是會甜言蜜語的周公子,今兒怎么說不出話了?”
 
  我拉她站到門口石獅子下:“書兒,快告訴我,你家姑娘怎樣,好不好?”
 
  “能有什么不好?”她笑得譏誚,死死地盯住我,“公子,我們小姐想你呢。想見你一面,有要緊話跟你說。你能不能現(xiàn)在跟我去一趟?”
 
  我只是覺得不對勁,卻也說不上到底什么不對。怔了一下:“好。我去。”
 
  我去了。曾生活了整整一年的清江巷。燃起過瘋狂的焰火的,串起過芬芳的茉莉的,一樹桃花開成一樹驚奇的清江巷。一路走過去,想著一年來的相遇相守,想著我要怎么跟薛冰交代。但,這交代亦不需要了。
 
  庭院靜寂。我聽得清自己的腳步是如何在青石板上踏響。
 
  書兒微笑著將我推進內(nèi)室。
 
  四處簾幔低垂。篆香微微。幾案上筆硯猶自楚楚。銀鉤斜掛半搭梨花帳,依稀看到是她安臥。
 
  我走近,輕輕喚她:冰兒。
 
  她不應(yīng)。
 
  我溫柔也好。我暴烈也好。我真心待她也好,我欺她騙她也好。她再也不會應(yīng)我了。
 
  我再也聽不到她應(yīng)我了。
 
  眉目安恬一如生時。隱約,還有我熟悉的,一切都了然的微笑。
 
  書兒不知何時站我身后:“這女人傻不傻?從第八天就不肯再吃一口東西……只說能堅持幾日,就算再給公子留幾日時間……死都死那么不爽快!”
 
  又笑,這笑同薛冰一般輕蔑:“周公子,再恭喜你,可以解脫了。從今后,你好好兒活著吧;畹——慢慢的死……”
 
  只是一縱身,輕盈如絮,又鈍重似鐵。潔白墻壁迅疾洇開一朵朵血淋淋桃花,她的額頭頃刻被桃花覆蓋。
 
  那么快。那么快。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手——那里只握住一片淡青色的裙角。
 
  一陣寒風(fēng)自窗欞撲進來。吹落了長案上的大張宣紙。四個大字,寫到最后已抖得不成樣子:
 
  情天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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