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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jié) “什么”超越“民族”?

一般使用“游牧民族”或是“游牧騎兵民族”來定義游牧族群,有時稱“游牧民族國家”或“游牧騎兵民族國家”,這是耳熟能詳?shù)钠毡橛谜Z。

但真的是那樣嗎?若說“游牧民”尚可理解,但說“游牧民族”或“游牧騎兵民族”時所使用的“(單一)民族”,真的存在嗎?真有“民族”這個群體嗎?或“游牧民族國家”、“游牧騎兵民族國家”中定義的“民族國家”真有這回事?后者或許不是將它當做“(單一)民族國家”的意思,而是單純地指“游牧種族”或“游牧騎兵群眾”所建立的國家,但即便如此,由“民族”及“國家”兩個詞匯連結(jié)所產(chǎn)生的誤解,是不可否認的。

現(xiàn)在日本大眾所使用的“民族”、“國家”的概念,具有強烈刻板的語意印象,那是以距今200年前的法國大革命為契機,根基于近代西歐所創(chuàng)的架構(gòu)及價值觀中。

“nation(民族)”(在法文為“nation”,德文為“nation”,但語意及意涵都有些微差異)總而言之,所謂“nation”這個人群的“實體”,是被視做超越地位或身份,財富或階級而存在的,而國家則是被定義為以之為基礎(chǔ)的人工產(chǎn)物。這其實是某種“神話”。如果不這么做,就算有波旁王朝,“法蘭西”也不曾存在。這種論述獲得普遍認同,德國及意大利的統(tǒng)一,都是利用此種趨勢應(yīng)運而生。

19世紀是西歐最輝煌的年代,世界在其手中分割、支配。它的價值觀、國家觀及文明觀更是至高無上的標準,今日學問、學術(shù)上的“知識框架”,幾乎都與之同時形成。

以“nation”為基礎(chǔ)的“state”,像是“nation state”,更被視為歷史的當然產(chǎn)物。在許多地方,人們?yōu)榱俗非竽莻“理想”努力、流血流汗,結(jié)果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許多稱為“nation state”的國家接連建立,其中相當多數(shù)在實際上成為“區(qū)域國家”,而以特定族群為政治核心的“nation state”,其“國內(nèi)”的對立,則是從一開始就結(jié)構(gòu)性地存在。不過就一般而言,最大沖擊的還是在蘇聯(lián)解體前后開始的一連串轉(zhuǎn)變。

最初東歐有民主運動,也有許多人提倡西歐式民主的勝利,然而那都是短暫的黃花,“民族自立”、“民族紛爭”及“民族純化”幾乎同時在各地頻繁發(fā)生、激變,多數(shù)人感到困惑,甚至彷徨不安。在“民族”、“國家”、“國界”及“社會”等既成概念傳遍各地前,這類意識形態(tài)急速地褪色。

更直接地說,這也是必然的結(jié)果吧!只能說這種想法是一直以來都太不了解,或太不關(guān)注歐亞內(nèi)陸的現(xiàn)實,或是歐亞世界史的實際狀態(tài)了。真是有點過于輕率的想法。

“回顧人類歷史諸多事象,西歐型‘民族’、‘國家’的概念,雖然很完備,但充其量也不過是模式的一種爾爾。若能不要只將西歐文明作絕對、神圣觀,能夠更平易地重新檢視人類一路走來的步伐,就一定能夠意識到這點!

對于那些“nation state”視做前提的美好故事,若是冷靜地觀察或可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的事例都是先有“state”后才出現(xiàn)“nation”。先有“國家建設(shè)”,才有“國民建設(shè)”,西歐的例子即是如此。

日本的歷史及風土環(huán)境非常容易引起西歐型的“nation”及“state”概念。不論“民族”、“種族”、“國家”、“領(lǐng)域”、“社會”及“文明”等方面,日本的傳統(tǒng)及環(huán)境都異常地與西歐相似,因此容易被連結(jié)(當然,若嚴格來說是不同)。西歐型的“nation state”過度適合于日本,甚至超越其本來意義。

而更加促成了這種近乎于無意識的意識者,即是翻譯用語。將“nation”翻譯為“民族”或“國民”,將“state”解釋為“國家”,也因此不得不將“nation state”解釋為“民族國家”或是“國民國家”這類漢字,這樣的譯法是否妥當?還有相當大的討論空間,就不在此深入說明。

漢字這種象形文字,遠較英文字母等拼音文字刺激心理產(chǎn)生想象;蛟S因為日本有前述的特殊相關(guān)背景,至少在日本,“民族”這個漢字詞匯很容易被當做與“種族”、“人種”的類近詞意使用,這也是因為漢字文字組合本身容易讓人產(chǎn)生類似聯(lián)想。不像“nation”與“race(種族)”有明顯差異,更進一步地說,若將英文“people”審度其意而翻譯為“民族”,就越加背離原意了。

此外,“國家”這個漢字詞匯,原本與日文用法的“朝家(譯注:皇室)”、“公家(譯注:貴族)”意義相同(最初是指春秋時代諸侯的“國”及其下之卿大夫的“家”),若將其改用現(xiàn)代日文解釋,大概就是朝廷、王朝、甚至是天子的意思,假如不用漢字,或許接近原本就具有此種意涵的和文“おかみ(譯注:御上,指天皇)”語感。

在明治時期,日本人與中國人曾就“國家論”相互爭辯,但不管怎么討論就是無法取得共識。后來仔細考慮,才知道是彼此對“國家”這個詞匯的認知不同,據(jù)說中國人的認知是“朝廷、王朝”,就是清朝。

“國民”這個詞匯,是從“民族”及“國家”各取一字而來。第一個字是“國”,可推測是先有“國家”才有“國民”,若真是如此,就不是“nation state”這個理念,反而是這里所說的“國民”較切實際。

務(wù)必牢牢記住:絕不可輕忽文字和詞匯、翻譯用語產(chǎn)生的誤判。“nation”及“state”這兩個詞匯,在日本翻譯成“民族”、“國民”、“國家”這類漢字,不管怎么說,日本人在思考時,腦中總是會浮現(xiàn)與該漢字相關(guān)的印象。

話說回來,以“游牧民族”或“游牧民族國家”這樣的詞匯形容,可能有點言不及義。作者觀察世界史過程發(fā)現(xiàn),數(shù)個創(chuàng)建堪稱“游牧民國家”的案例幾乎沒有純粹僅由游牧民建立的國家,或多或少都有些混合狀態(tài),屬于多元種族國家(multi ethnic state)。

作為國家核心的游牧民集團,原本即是集聚了各個團體、種族及勢力混合而成的“政治集團”或“政治聯(lián)盟”為一般。當它發(fā)展成類似“帝國”(在此只是為了敘述方便而用此慣用語)的統(tǒng)御廣闊疆域政治權(quán)力時,已可說是由多元種族或文化、社會并存一同混合而成的復(fù)合體。

不只在歐亞中間地帶,甚至以較寬松標準來看,這些曾于整體歐亞大陸的歷史中興起滅亡、生存毀滅的政治集團、王朝或國家權(quán)力,若以近代西歐型的國家觀為基準來看,都具有曖昧松散,輪廓與內(nèi)容都不甚鮮明清晰的特質(zhì)。不過,即便如此,那也是國家,也是政權(quán)。那是在悠長歷史中大致上的現(xiàn)實樣態(tài)。

若以近代西歐式的價值觀判斷裁定“這不是國家”,最后到底會剩下多少“國家”呢?反而可見近代西歐文明所描繪的國家樣貌,并不符合人類歷史的普遍性且嫌偏頗。觀察近代許多造成影響的“民族紛爭”可發(fā)現(xiàn),西歐的“nation state”觀念助長了“民族問題”,甚至讓問題更加顯著。(有一陣子,此用語被轉(zhuǎn)換為“地域”紛爭,應(yīng)該是對“民族”這個詞匯語意困惑的緣故。)

因此,除了應(yīng)該將歷史與現(xiàn)實確實厘清,更要避免被特定的價值觀局限,換句話說,不是以身體去將就衣服,而是讓衣服合于身體。

歐亞歷史之于世界歷史,等于是構(gòu)成了這個“身體”的大部分。尤其是連結(jié)歐亞東西,成為歷史大幅開展中之主角的歐亞中間地帶游牧民及其政治集團,正超越了“民族”的觀念。不論褒貶,他們都充分展現(xiàn)人類世界中“國家”的角色,至于這個超越“民族”的東西究竟為何,就是本書接下來要探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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