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準風月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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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英國一位公爵夫人發(fā)明了下午茶,將閨秀名媛從臥室、廚房、客廳牽引到茶肆茶寮茶館里去了。這也是一種女權的解放,從相夫教子中解放出來了嘛。這當然就會影響一些男人的生活,有人就叫喊起來:淑女仕娘到館子里去湊堆子,談些風花雪月,算什么話?又說:“英國家庭生活勞人傷神,正是家家戶戶窮吃茶這件混賬事惹出來的”。聽到這話,我就有點氣,如果我是一個酒徒,肝腑里漾蕩著酒精,那我就會操起一根哨棒,追著這位衛(wèi)道士,亂棒將其打出地球;但我不是酒徒,我只是位茶奴,我的心腸里浮出的是溫柔的茶水。我喝我的茶,連啐他一口的想法都同香茗一道咽進了肚里去。
本來茶杯里只是升騰著平和靜氣的芬芳,這位“英帝國分子”的話,倒讓人想起了這只香櫞小杯里寸水興瀾、曾生發(fā)的種種風波。清朝狀元郎王云錦在春節(jié)這個“節(jié)假日”里與家人喝茶、玩葉子牌,忽然掉了一張,再也尋不著。一日上朝,雍正帝問他假期里搞什么“活動”?王狀元如實說是喝茶玩葉子牌,雍正甚是高興,說王云錦不愧為狀元郎,小事不欺君。隨即從衣袖中拿出葉子牌還給他,正是失掉的那張。雍正慈愛的面容卻讓王氏內心倉皇,自此,他每次端起茶杯,都感到茶水在跳蕩。還好,“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這不是他說的,他那次啥話也沒說,只說:小姐,上茶;只說:出牌噠,我和了。隔墻有耳,不隔墻也有耳,隔了一張肚皮就是耳。老舍的《茶館》里就掛著“莫談國事”的牌子,但偏偏有些人不聽。明代的李贄本來是個茶癡,與茶是“朝夕惟汝”,打算在茶中安度一生的。但他沒做到,常愛亂張口,張口讓茶進去就夠了,張口讓話出來干什么呢?他忍不住多嘴,結果七十多歲了還被投獄,慘死獄中!拔母铩敝校徉l(xiāng)有位沉默功夫上佳的老先生,遠離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看庭前花開花落,任天上云卷云舒,本來對什么都不置可否的,但禁不住一位同事的盛邀,到茶館里去交心。心交了未及半頁紙,尚沒全交,一出茶館,得,栽進“禁閉室”去了,栽進“現(xiàn)行反革命”隊伍中去了。曾國藩是一代“中興名臣”,自然也是個老狐貍,他在家里喝茶就喝茶,幾乎不談大事,家書中尤如是,“大二三諸女已能做大鞋否?”這話曾被人大加撻伐!胺蛞哉铺煜聶嗪庵信d名將,不談國事,不講仁義,乃拳拳不忘諸女做大鞋、弟輩養(yǎng)豬種竹,不符其身焉。算什么東西?”倒是林語堂是曾氏之真知心:“今人抒論立言文章報國者滔滔皆是,獨于眼前人生做鞋養(yǎng)豬諸事皆不敢談,或不屑談,或有談之者,必詈之為不革命,結果文調愈高,而文學離人生愈遠,理論愈闊,眼前做人道理愈不懂。”
英國的衛(wèi)道士不準婦女去茶館聊家長里短,這人太霸道,不理他。長沙的茶廣告刷到立交橋上了:天下沒大事,先搞咯噠(這個)一杯,這話可信。這話還可以延伸,天下有大事,也可搞咯噠一杯。要開發(fā)哪個開發(fā)區(qū),要關閉哪家污染企業(yè),會議室里去談嘛,會議室的空調效果蠻好的;要判決什么案子,爭訟誰是誰非,也是審判庭里的事情;伊拉克局勢如何穩(wěn)定,伊朗核問題如何解決,美國有國會,聯(lián)合國有圓桌會議廳,都到那里去談好了。董橋先生說:“我從來不懷疑政治的現(xiàn)實意義,我也始終肯定經濟的力量和價值。但是,政治經濟盤算的是怎么支撐到這個星期六的中午一點鐘,文化理想營造的則是可以延展到下一個世紀的精神世界。”他說:“到了周末,衣上的征塵已消,酒痕已干,合當好好聽聽雨后深巷超越的、空靈的賣花聲!倍壬@篇名為《讓政治經濟好好過個周末》的大作寫于 1986年,那時好像還沒有實行雙休日,現(xiàn)在已是雙休日了,所以政治經濟不必撐到星期六下午一點鐘,撐到星期五下午五點半就得了。余下的時間,就讓英國的女士
們到茶館里去談巴黎時裝的新款吧,也讓我們這些男人們去談談“諸女做大鞋”!芭d到則吟小詩,或草《玉露》一兩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友,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jié)數(shù)時,相與劇談一晌!
酒是多事的,茶是了事的。不管酒壯英雄膽,還是酒激莽漢肝,政治家都是怕的。怕英雄在酒精作用下出事,比如宋江造反詩就是在酒醉后亂涂的;也怕莽漢在酒精作用下去擾亂社會治安。所以史冊間不乏禁酒令;但從來沒有過禁茶令。凡深謀遠慮的政治家都大力倡導茶的。宋徽宗趙佶,深知茶道撫復人心,助益統(tǒng)御,親撰《大觀茶論》:“天下之士勵志清白,不以茗茶為羞,可謂盛世之清尚也。 ”將茶道與盛世相提并論,趙宋見識深遠。喝茶人愈多,說明人的幸福指數(shù)愈高,此其一也,其二是,人皆“吃茶去”,不妄為焉。誠如作家韓素音所說:“茶是獨一無二的文明飲料,是禮貌和精神純潔的化身!庇俏涣R名媛去喝茶是無聊的家伙,真是個糊涂蟲,到底做不成政治家。乾隆亦很懂這個。臣子說,國不可一日無君;乾隆說,君不可一日無茶。他本人沒茶,他心不安,天下人沒茶了,他心更不安。魏晉玄風熾盛,玄談按理說是沒事的,既不對人也不對事,但魏晉酒風亦太盛,酒風即或與玄風緊緊相連,也會出事,所以才有天天清談玄遠的嵇康也掉命。別以為酒風只與時事相連才會出事。茶不然,失意人喝茶,可安其心,得意人喝茶,可靜其心。世間之事,當是兩種人給鬧的,一是得意忘形的人,如袁世凱,一是失意落魄之人,如洪秀全。用裊然茶香、恬然茶水滋潤了其氣性,則太平多了。孫中山先生倡導茶為國飲,其中固有先生愛茶之心
于此處顯影,更有先生政治家的深意存焉。
一杯苦丁茶,或者一盞烏龍茶,或極苦或甚甜,有滋味焉。尤有滋味的是如名僧懷信所說的:“跣足清談,袒露諧謔,使喚童仆,要水要茶!鼻逭労冒,諧謔好啊,既不端肅若羅漢,也不流氣如阿飛。茶有味,談有味,誠所謂“味在味中”。吾之前輩謝石先生曾給我擬贈一聯(lián):“味在味中求吾味,才不才間過此生”。上句最切我心,下句有點不合我情。謝先生曉得我曾愛弄些雜文,所以給我下句。其實我現(xiàn)在不太愛耍文字,也根本無才,無所謂“才不才間”,只好苦丁茶與烏龍茶。因此,我篡改了謝先生之聯(lián)語:味在味中求吾味,茶與茶間過此生。裱之墻頭,日日校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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