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茉莉香片的氤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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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的母親和小姑,被后世譽為可能是歷史上最默契合拍的一對姑嫂。傳說她們同在阿爾卑斯山滑雪的時候,小腳的嫂子比大腳的小姑滑得還要好。這是多么令人羨慕的一對搭檔!那積雪終年不化的巍峨山峰,此時的峭拔凌厲,仿佛也預示著她們是沖破封建沒落家族牢籠的女騎士、女獵手。然而母親的興致,大抵是為著領略一下西式教育的氣息便夠了,她樣樣都學,不求專精,提示著她是一個交際人物,而不是遠赴重洋專為治學的女學者。
她為了練肺而專注唱歌,雖然總會比鋼琴低半個音階,小姑張茂淵卻全然不介意,仍然一唱一和地為她伴奏,就這樣琴瑟相合,不亦樂乎。當張廷重落魄之時,一封家書打動了黃素瓊那久已期盼母子重聚的心弦的時候,這個世家公子對情感的狡詐和虛偽也再次令黃素瓊和張茂淵,與那個破落的家庭扯上了仿佛永遠擺脫不掉的關系;貒奶雇究此骑L平浪靜,家庭的枷鎖卻再一次困住了她們的靈魂。
打麻將時的煙氣、喧鬧,吊嗓子時的尖利的聲調,舞池之中翩躚的舞姿,還有鋼琴和油畫造就的淑女風范,此時都一并被生活的藤蔓纏繞住了。身為社交中人的黃素瓊,此時早已改名黃逸梵,飄逸瀟灑的西洋風格,還有梵天和仙女般浪漫悠游的自由日子,也如鏡花水月般,一去難覓。張廷重那首詩,的確顯出一筆才情,“才聽津門金甲鳴,又聞塞上鼓鼙聲。書生自愧擁書城,兩字平安報與卿”。寫得何等深情款款,不免讓人涕淚漣漣。這些沒落時代的公子王孫的后人,正如胡蘭成這個漢奸文人一樣,是情場老手了,最懂得女人的心,由此也可以讓人悟到,為什么張愛玲作品中的男性形象會是如此鮮明。原本,她周遭這樣的人是充斥著全部空間的。
只有一個男人,就是張愛玲的弟弟,在她筆下,仿佛是這個時代摧殘下的受害者之一。他們雖活在未來,卻不知如何才能走上通向未來的坦途。弟弟張子靜,在張愛玲的意象里,比自己長得漂亮,濃眉大眼,國字臉。顯然遺傳了母親的端莊和大方,弟弟果真要比做姐姐的長得美么?也許,她既這么說了,我們就該相信。她因比弟弟只大一歲,想是當時母親剛生完她,又緊接著生了這個弟弟的緣故,所以弟弟身體沒她好,她能吃的東西,弟弟卻不能。而且,作為女孩子的她,肯定要比弟弟會說話。于是這個弟弟,便更成為這個沒落家族的似有似無的點綴品。表面上是男孩子,連他的保姆都比姐姐的保姆要硬氣許多,其實,他同姐姐一樣,也是家庭不幸的最大受害者,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張愛玲因求學可以長期住校,但弟弟張子靜卻沒有這個福氣。所以每當她從學;氐郊抑,就會聽到關于弟弟如何不聽話的傳言。他是多么的忤逆,逃學,沒志氣,聽得多了,便覺耳朵長繭,也無甚新意了。自顧不暇的張愛玲,只有漠然相對,或聽之任之。對小她一歲的弟弟,她是沒能力負什么責任的。仿佛童年游戲里那一升一降的蹺蹺板,你只能坐在上面看著它遵從游戲規(guī)則時對你的擺布,卻阻擋不了它用上上下下之間的徘徊帶給你的一絲歡愉。畢竟,童年時代能有一個弟弟做伴,還是快樂而欣喜的。
這個家族,姑姑八十五歲尚在人世,而弟弟張子靜也在八十八歲高齡的時候,仍能著書回憶家族的興衰歷史,回憶故去的姐姐。張愛玲比起這些親人來,七十五歲的年齡辭世,實在不能算高壽。
張子靜現在已從上海的中學教師崗位退休多年了。姐姐旅居海外,艱難之中追尋著自己理想的家園,弟弟卻同當初的父親一樣,終究沒有闊別故土的大動作。這樣的弟弟,對姐姐終究是依賴的,情感上的尋根,是從血脈中自然生發(fā)出來的,大洋彼岸畢竟還有唯一的親人,讓暮年的張子靜雖守著孤獨,卻仍感受不到徹底的冷寂。
在張子靜的回憶中,父母這對金童玉女天造地設的姻緣,本是十分令人稱道。怎奈家庭的幾次遷徙,預示著父母感情的支離破碎。姐姐張愛玲,在父母結合五年之后才降生。男孩子對環(huán)境的適應和抵抗能力,畢竟較女兒家強些。然而,他還是無法忍受這個家庭的折磨而去找過母親,可惜母親的財力只夠負擔一個孩子的費用,所以他和姐姐都哭了,哭完了,照例回去,帶走了來時帶過來的唯一物品 -- 報紙包著的舊籃球鞋。雖然年幼的他,同姐姐一道,聽著父母的爭吵長大,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家的敗落,父親負有絕對責任。是他不知自律,結交酒肉朋友,聲色犬馬,吸毒嫖妓,才深深地傷害了母親渴望愛情和家庭和睦的心。
母親和姑姑的毅然出走,在當時已是罕有,更何況之前中國社會的那種狀態(tài),并不是男人有了缺點,女人抗議的聲音就會被吸納,或被視之為具有效力。而張愛玲,也以自己高于弟弟的天資,誓將男女平等的事業(yè)進行到底,首要一條,就是應該強過弟弟。
其實弟弟畢竟是男性,在社會氛圍的包裹之下,還是比姐姐容易辦成很多事情。他也曾和同學們商議辦一份報紙,也曾聽到過同學們在上海這座孤島上發(fā)出的聲聲嘆息。小男子漢們感慨國家的時運不濟,卻沒有力量改變現實,只能商量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才不至于虛度光陰,弄得老大徒傷悲。就這樣,借著姐姐當時上海第一當紅作家的身份,同學們請張子靜代為約稿,作為這份被命名為《飆》的刊物的增色點之一。其實,當時已有一些知名作家同意為刊物撰稿,偏偏姐姐張愛玲認為如此一份小雜志,恐怕敗壞自己名聲,就僅給了弟弟一張她自己畫的插圖,至于文章,是沒有時間去寫的。因為彼時的她,即使忙碌如一架寫作機器,也無法應付如此之多的約稿。張子靜和同學難掩失望心表情,最后只得自己寫了一篇1400字的《我的姐姐張愛玲》,作為替代品,在《飆》中發(fā)表出來。好在這篇文章并沒有引起姐姐的反感。而此后張子靜也再沒同姐姐有過這種圖文并茂的合作。
張子靜對姐姐是敬畏的,甚至是照顧的。姐姐要從才玩了一天的杭州趕回上?匆徊侩娪埃艿芤仓荒芘阒,趕了兩場之后,累的頭痛不止。姐姐不認識路,弟弟也為她百般辯護,認為凡是天才的人物,大致都有和別人兩樣的地方。而張愛玲的文學天賦和對英文的精通,也讓張子靜贊不絕口,儼然對一個偶像般肅然起敬。在弟弟眼中,姐姐的才華令他無比羨慕,甘拜下風。
其實姐姐給張子靜留下的印象,也多半是冷色調的,就像門外清冷的月光下的深潭,見不著底的青黛色里,含著仿佛高不可攀的冷傲。張愛玲寫過疼愛自己的舅舅,把舅舅的“家丑”大大地咀嚼玩味了一番,搞得舅舅大發(fā)雷霆,卻不知凡是想在塵世間做出驚人之舉的人,大致都是這么的“六親不認”。這些敗落的家族如果沒有張愛玲的存在,便沒有人去以文字的形式盡數鞭笞,那么后人怎會領略他們生活中的腐朽的陳跡?
即使對于弟弟,張愛玲也有著最痛入骨髓的清醒。她在《茉莉香片》中,借聶傳慶的心理刻畫,塑造了他深受沒落家庭迫害而失去靈魂依托的生存狀態(tài)。姐姐對弟弟的同情和痛惜,此刻已表露無遺。
有人說《茉莉香片》在對張愛玲的研究中一直被忽視,因為它是一個異數,它沒有從女性的視角被敘述被展開。
可是這個男孩子聶傳慶,究竟并不是十分令人討厭。他有著女性美的容顏,弱化了男孩身份帶給他的性別色彩。
他生活在一片衰敗的舊式花園里,唯一的網球場成了父親和繼母煮大煙,以及仆人們晾曬衣服的場所。父親和繼母吐出的煙氣,彌漫著他的神經,麻痹著他的肉體,雖覺得惡心,但竟無立錐之居,僅有的清凈些的樓下客廳,也動輒要被當成大人們搓麻將的所在。
一百度的電燈泡照射出一百度的昏暗。在這生活留給他的依稀的記憶中,他記得自己年幼時便已離世的母親。他得知她母親在未嫁給父親之前,曾經暗戀過一個情投意合的年輕人,正是他此時的國文老師言子夜。
對父親的厭棄,發(fā)源于父親對自己一味的褻瀆和中傷,于是他暗地里希望母親能活過來,重返二十幾年前,而且多一些勇氣決斷,以至于可以促成她同初戀之間的姻緣。
這樣,他就不會在父親和繼母的家中受這許多年的苦,他甚至就可以成為言子夜的孩子也說不定呢,于是他妒忌言子夜的女兒言丹朱。一個正值青春發(fā)育期的男孩子的形象被張愛玲刻畫得入木三分。
可以說,如果沒有對弟弟張子靜的“無能、懦弱”等人格問題根源的深層次理解,張愛玲決然塑造不出《茉莉香片》中聶傳慶的形象。
這是一個被沒落家族攫取了靈魂的精髓的男孩子,家庭毀了他,他卻一直無力反抗。最后,當郁結在內心的壓抑在言子夜的一番訓斥后陡然爆發(fā)之際,他做出了驚人的、變態(tài)的舉動,他希望自己一直憎恨的言子夜的女兒言丹朱,能對自己有那么一點男女之情,這樣,他就可以絕對地掌控她、折磨她、擺布她。
可是丹朱畢竟還沒有這一層情感加之于聶傳慶身上,善良、單純的她只不過把他當成一個女孩子,一個同性朋友看待。于是,對丹朱的嫉妒,加上丹朱對自己的性別不敏感所帶來的極大的羞辱,促使他失控地將這個女孩子拳打腳踢一番?墒鞘虑槟苡袀解決么?不會的。因為開學后,他還是會同丹朱見面,正如他還是會同一切人,以及這個世界見面一樣。
張子靜對于姐姐張愛玲的理解,是站在常規(guī)的、習慣性的大眾思維的角度去回憶一些事實,尋到她作品的一些形象的蛛絲馬跡。而張愛玲對弟弟的塑造,卻是純文學性質的,是對一個苦悶中的男孩的心理問題的深入剖析和解讀!盾岳蛳闫肥菑垚哿嵛膶W天才的深刻體現,同時,也含有她對弟弟內心痛苦的文藝化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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