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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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犯下了一個無可彌補的過錯。
我的年齡和無知使我的過錯充滿了迷幻的色彩，如一朵含毒的鮮花，它誘惑著我離開核裂劑銷毀場，又誘惑著我離開了山下那條清冽冽的河，一路上懷著僥幸的心理，順著河道朝下游走過去。死魚死蟹的白色腥氣和水鳥鮮亮的孤鳴緊緊地追著我，像一股龍卷風(fēng)在我身后窮追不舍，直到我又翻過了一座山，莊稼地綠茵茵地把我淹沒，那白色的魚腥氣息和水鳥凄婉的灰色哀鳴才被小麥在初春中濃烈水清的氣味所滌蕩。
我看見一個村落了。
村落如舊的衣衫樣隨意地飄落在遠(yuǎn)處的山梁上。迎春而綠的小麥苗在銀白的天空下碧綠出嬌嗔來，綠得忸怩作態(tài)，有些賣弄，仿佛那綠色伸手一摸就會掉下來。我從那綠色上走過去，低頭看了腳，果然一雙鞋底上都是水漿漿的綠。
我想起我的家鄉(xiāng)了。
耙耬山脈那里的黃褐山梁上，這時候雖然綠卻不會綠得掉顏色，貧薄的土地除了僵硬的卵石似乎不愛再有什么生長著。每一條山梁下的溝壑都是一個極好的核裂劑銷毀場。在那里的任何一條溝里埋了這半瓶核裂劑，都不會死了一條魚，死掉一只鳥。鳥雀也是有的，麻雀和烏鴉，偶爾才在那僻背的溝中飛幾只。還有許多溝，除了灰色的石頭，生硬的僵土，一撮一撮的蒿草，生靈里連一個螞蚱也沒有。再沒有哪兒比我家鄉(xiāng)的溝壑更適合埋下我背的核裂劑了。再沒有必要跋山涉水去尋找新的核裂劑銷毀場了。
我應(yīng)該把核裂劑埋到耙耬山脈去。
我當(dāng)然該把它們埋到那兒的溝壑里。
還有哪兒比寸草不長的不毛之地更合適的呢？
我決定了。
我就決定了。
我決定了之后，沿著山脈向前走了一程，便看見縣城在山下的平地上拔地而起，鱗次櫛比的樓房積木一樣排列著。一條新修的街道在日光中閃著漆黑的瀝青的光亮，川流不息的汽車和自行車在街道上如一條河流上的浮物，起起伏伏，動動蕩蕩。
我看到了這個縣城的全景。
我就是從這個縣城的車站下來，被塞進(jìn)一輛軍用卡車，懵頭懵腦被拉著進(jìn)了封鎖區(qū)內(nèi)，成了一名駐守導(dǎo)彈陣地的士兵。
火車站又出現(xiàn)了。一個不算大的廣場，一座不算矮的樓房，一片不算多的旅客，構(gòu)成了這個小站的風(fēng)貌。據(jù)說，是因為這兒有了駐軍，才有了這么一個小站。小站是駐軍的附設(shè)。所以，所有的軍人到這小站都能得到注目的敬重，都能不誤時機(jī)地買票上車，哪怕是春運期間，火車運輸脹得要炸了肚子。
我買了下午五時半的火車，929次。
拿上火車票的時候，我的心跳叮當(dāng)直響，“要回家去”的心境和一年多前我穿上軍裝離開家鄉(xiāng)時一模一樣，仿佛我離開家鄉(xiāng)已有成百上千年，仿佛我一離開就不可能再回來，可卻又在偶然之間可以返回了，且還拿到了返回的火車票。
在火車站前的小攤位上吃了一碗當(dāng)?shù)氐摹斑^橋米線”，離上火車還有兩個半小時。這兩個半小時使我備受折磨，不知如何才能打發(fā)過去。買了一本《法制案例匯編》雜志，坐在空蕩蕩的候車廳內(nèi)，看了一篇《一個女人和她的三個丈夫》，一篇《賣淫女和一隊嫖客》，一篇《外來的打工妹和打工仔的私生活》，正不知道這世界是真的這樣還是假的這樣的時候，929次火車如期而至了。
上了火車，望著火車上座無虛席的旅客和座位間過道上擠站的人群，隨著火車啟動時的一聲沉悶的“哐當(dāng)”，我在火車接口處猛地一個搖晃，我的胸脯上宛若遭到了悶棍的一擊，跟下來，腦子里轟轟隆隆的一聲巨鳴，渾身上下都汗津津的了，連我的腦子、我的心臟上都掛滿了晶瑩的汗滴，如在蒸籠中停留了一陣一樣。
我終于明白，我違犯了導(dǎo)彈發(fā)射部隊最嚴(yán)厲的一條軍規(guī)：“無論任何情況下，核裂劑銷污人員都不得將其帶到有百姓的任何地方。”
可我，竟登上了擠滿旅客的火車。
無論如何，火車已經(jīng)啟動了。鐵輪“咣當(dāng)”敲著我的心臟開出了縣城的小站。城邊上的樓房被越來越快的火車一溜兒抹殺著倒下去，像被臺風(fēng)襲倒的一片莊稼地。
沒有人打開車窗。
車廂里溫?zé)岬暮刮冻鱾�角落彌散，在那半咸的汗味里，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聞到了城外山那邊河里白濃濃死魚的氣息，聽到了水鳥枯萎的草灰色的哀鳴。透過車廂內(nèi)人群的發(fā)梢，透過車窗的玻璃，我看到了河湖上一片無邊無際翻肚的死魚在水面上起伏不止，銀白的水鳥正從天空噼噼啪啪冰雹一樣落在河岸上、水面上，濺起的水粒在陽光下珍珠樣飛起又落下。
我嗅到了我背的迷彩包中的NTJE金黃的氣味正翻越著我的肩頭在車廂里野馬樣奔馳著擴(kuò)散。
終于，寒噤襲遍了我的全身。
1
大鵬深感到耙耬山脈對他的不容是在他回到故鄉(xiāng)半月之后。日子宛若山梁下的流水，叮叮當(dāng)當(dāng)日復(fù)一日地朝前流去，最初回村的白色的驚訝和灰色的惋惜，都被日子中碎瑣的氣息沖刷得又平又淡，如半碗無人問津的剩水。除了他身上因換洗衣服還不得不穿上的軍裝，似乎村人都已經(jīng)忘記了他曾經(jīng)是一名軍人，曾經(jīng)是少尉排長，曾經(jīng)因為他讓耙耬山脈的這方村落激動過、驕傲過，因而也沮喪過、惋惜過。
都已經(jīng)過去了。
只半個月的光景，就都已經(jīng)過去了。
這樣的年月里，做生意的人總在為賠賺忙碌著，種地的人在為幾個月不見一場雨雪焦急著。別的村人，也都有自己的事情。喂雞的婦女要準(zhǔn)備雞過冬的飼料，養(yǎng)豬的人們在為豬肉價格的上漲而后悔入冬時少逮了兩頭小崽在叫苦不迭。閑下的村人，也都找到了新的話題：村頭一家的閨女，十七歲跟著一個陌生男人下廣州闖蕩去了。
一個世界都在忙著。
在村街上相互碰著，也不再有人問起大鵬在部隊的一些什么。
“吃過了？”
“吃過了�！�
“干啥兒去？”
“不干啥兒哩�！�
一切都過去了。似乎唯一還記掛大鵬的僅還有姑姑一人。姑姑老了。姑姑忽然之間頭上花白的頭發(fā)白全了，那原來三分有一的黑發(fā)本是夾雜在白發(fā)中的，可半月之間，那些黑發(fā)不見了，消失了。姑姑在半月之間老了五歲，或者十歲，再或十五歲。年齡的界定在她臉上模糊得如這個季節(jié)陰天時候掛在天邊的云。
姑不再問大鵬的過去。他在軍校、軍營的那段往事如失手飛走的鷹一樣從姑的嘴邊消失了。姑唯一關(guān)心的，是大鵬日后的生活。他的年齡忽然之間加倍地放大在了姑的面前，二十五歲，在耙耬山脈已經(jīng)找不到?jīng)]有結(jié)婚的人了，當(dāng)務(wù)之急的，便是要讓他成家。
姑說：“過日子，就得結(jié)婚。”
他說：“結(jié)吧�！�
姑說：“找啥兒樣的？”
他說：“啥樣兒的都行�！�
姑說：“總得有個條件�！�
他說：“只要不憨不傻�！�
姑首先想到了后梁上的兩個姑娘，都小大鵬三歲，當(dāng)年大鵬上學(xué)，曾經(jīng)有人來提議此事，然想到他畢業(yè)后無量的前程，卻被姑擱置一邊去了。今天大鵬既已回來種地，也許正是他們的一段極為般配的姻緣。誰知，姑托媒人都去說了，一家姑娘不僅早已嫁人，且孩娃都已三歲；另一家姑娘雖未嫁人，卻到城里尋了一份體面的工作，成了稅務(wù)局的穿著灰色制服上街收稅的稅務(wù)人員，不說工資高低，單每月從稅收中提成的獎金就有八百多元。姑和媒人一道到了姑娘家里，人家正好回來給父親祝壽，彼此坐下說了景況，姑娘給姑倒了一杯水喝，還在那水里放了一勺白糖。
“他回來了？”
“回來了�！�
“不去了？”
“不去了。”
“為啥哩？”
“不為啥，就因為不想在那部隊干了吧。”
“不想干他壓根兒就不用當(dāng)兵，不用上學(xué)，不用提干，還穿著干部服裝休假回到山梁上�！�
天氣是半寒時候，冬末午時的日光，把山脈上各個村落都照得溫暖洋洋。在人家的院落里，坐在一片溫黃的日光中，寒意從姑姑的腳下生出來，穿過她的身子，到她的銀白的發(fā)梢，像一場寒冷的冬風(fēng)掠過隆冬的山梁。她不敢看人家那板挺的銀灰的制服，不敢看人家充滿藐視的眼神，把頭深而久遠(yuǎn)地低下去，枯白的頭發(fā)從她的額門上垂落下來，如冬日山梁荒坡上垂落的枯草。
姑娘說：“他回來總該有個工作吧？”
姑說：“他讀了四年大學(xué)，想干總會有的�！�
姑娘說：“一年前我托人說媒，他嫌我在家種地，現(xiàn)在他不明不白回來種地了，是聰明人就不會讓你再回頭來找我�！�
離開姑娘時天色已經(jīng)暮黑，到家里姑沒有吃飯就睡了。一連幾日姑都早出晚歸，踏遍耙耬山脈的各村各戶，終于就找到了那么一個二十一歲的姑娘，東山梁上人，初中文化，有父有母，也俏麗可人，會種地經(jīng)商，生意做得尚好，賣成衣成褲，到洛陽進(jìn)貨，回鎮(zhèn)上銷售，都說她有一筆大的存項。都知道她是鄉(xiāng)村中的一位強手，許多在鄉(xiāng)村有地位的青年都曾謀過她的婚計，但最終都被她給謝了。姑去說了大鵬的景況，原不想她會應(yīng)承，可她卻說行的，說她聽說過這個大鵬，說她愿意和他見面，也愿意和他結(jié)親成家。
見面的地點就依著鄉(xiāng)村的浪漫，選在鎮(zhèn)外的一個橋上。因為她在鎮(zhèn)上有一個“常青服裝”門市，又恰在集日，她不愿因為婚事影響她一日的生意，又知道鄉(xiāng)村的繁華中不適宜婚姻的第一次相媒�？傄策�需要點滴詩意，就選到了那鎮(zhèn)外的一個橋頭。
大鵬是如約去了。不足半個月的光景，使他極快地恢復(fù)到了他農(nóng)民的本身。不久前部隊的那些經(jīng)歷，已經(jīng)很快地蒙上了鄉(xiāng)村的塵土，已經(jīng)變得模糊起來，多多少少，有些恍若隔世之感。找對象、結(jié)婚、生子、種地、蓋房，再為日漸長大的孩子找對象，讓他生子、蓋房、種地，這一輩輩形成的歲月的模式忽然間極溫和地占據(jù)了他的腦海，被他不假思索地接受了，融化了。原來你就是農(nóng)民，現(xiàn)在你還是農(nóng)民，七八年的軍旅生涯，只不過是你的一次出門遠(yuǎn)行，難道說一個人出門遠(yuǎn)行了一次，就一定要改變他的什么嗎？比如去了鎮(zhèn)上，去了縣城，進(jìn)了省會，所見所聞和在城里的一些經(jīng)歷，難道就能改變了你農(nóng)民的本身？當(dāng)然不能。NTJE核裂劑并沒有改變你的什么，它只不過以它脹裂的燃爆力恢復(fù)了你一個農(nóng)民的原來。土地是無邊無際的褐色的海洋，它可以寬容下一個人命運的天地起伏和劇烈動蕩，你就是將軍，到了鄉(xiāng)村的塵土之中，也要蒙上土地的溫暖的黃色，你的金星的光澤也要被土地的色澤所吞沒。你就是乞討的農(nóng)人，破碗里也裝有土地中的糧粒，漫溢出清冽冽的土地和糧食的溫馨。
鄉(xiāng)村生活使大鵬感到他并沒有失去什么，比如尊嚴(yán)和榮譽，對軍人至關(guān)重要，對農(nóng)民卻變得十分淡薄，不抗饑又不擋渴。他開始有意地去忘記那NTJE核裂劑所引發(fā)的一切，恥辱和嘲弄，懦弱和膽怯，逃離和軍事法庭，都被有意地擱放到一邊去了。沒人提及，自己也不去想它，果然就差不多忘記掉了，如早上起床不再去回憶昨夜的噩夢，把精力放在白天的家常活上，忙了累了，也自然把過去忘得可以。
然而，他以為真的忘了，可和這“常青服裝店”的主人一次見面，卻使他明白，忘記了是假的，被自己遮丑一樣蓋了才是真的。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她才二十一歲，卻會問出那樣的話來：
“你真的是怕死被開除回來的？”
“是啥兒東西就那一滴黃水就把你嚇成那樣�！�
“沒想到你這么個大男人那么膽小�！�
她就立在橋頭的一棵樹下，日光照在她的臉上，使她顯得有些嫩黃。由于自己經(jīng)營服裝生意，又常跑都市洛陽，穿著自然入時。她看見他和媒人一道走來，出人意料地大方，問他們吃過早飯沒有，問路上走了多長時間。她的大方使他先就對她滿意起來，為自己和她結(jié)婚后的日子勾畫了一個長遠(yuǎn)�？蓻]有想到，媒人推說去鎮(zhèn)上趕集，留下他們走了以后，事情卻使他措手不及，使他感到羞辱無邊無際。
“往那頭走走吧�！�
她望著橋下的黃沙大堤，說了這句話就先自離開橋頭，下到了橋下的堤上。他跟在她的身后，既不感到緊張，又不感到溫馨。好歹讀過四年軍校，在那兒見到的男女漫步多了，又因為自己抱著只要是個女的，都同意與人家結(jié)婚過日子的極其隨意的目的，所以就那么走著。他望著她的背影，看見她皮鞋底上釘?shù)男飪鸿F片又明又亮，踩在沙子上發(fā)出吱喳吱喳的聲音。
河是一條干河，河道上一片土灰色的鵝卵石和被風(fēng)吹卷到一起的柴草。走了一段，她引他下到堤外一片柳林。冬日里柳枝都干干地枯著，柳葉在地上鋪了一層，在那依堤而成的柳林里，沒風(fēng)，日光黃厚，地上擺了許多并肩而坐的石頭�？粗切湎鲁蓪Φ氖^和石頭上鋪的報紙，他想到城里的公園，想到了這年月耙耬山脈開始了的繁華，還想到，也許她不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不然她不會對這兒這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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