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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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姑沒有去攙扶大鵬。姑畢竟沒有去攙扶大鵬，大鵬就那樣跪著，跪得又久又遠(yuǎn)，仿佛永生不打算從那院落站起。姑回身把大鵬的行李放到屋里桌上，再轉(zhuǎn)身出來時，黃昏終于盡了，黑夜前那片刻的明亮如白孝紗布的顏色一樣掛在大鵬的臉上。姑似乎對大鵬還跪著有些吃驚，又似乎明白大鵬這樣長久跪著是他最好的選擇。她手里拿了四個雞蛋，在上房的檐下說：“起來吧大鵬，你走時是村里的人，你回來還是村里的人，你就是在外面殺了人，放了火，回到村里叔伯嬸娘們都不會說你一句不是�！闭f完這話，她就拿著雞蛋去給大鵬燒荷包蛋去了。
村人就把大鵬拉了起來。
就不再說剛?cè)氪鍟r在背后說大鵬的那些話了。
大鵬沒有吃那四個雞蛋。
那四個雞蛋在桌上的碗里四輪落水的月亮一樣又明又亮。村長坐在那四輪明月的邊上，把煙吸得海深水長。一個屋子，都是大鵬帶回的蒼白色的煙味，都是村人們臉上黑洞洞的沉默。冬末的最后一抹兒寒氣，被那黑的沉默和白的煙霧擠趕到了門外，姑表情木然和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她做鞋拉線的聲音，吱溜吱溜地在沉靜中伴著吸煙的聲響，在屋里風(fēng)樣刮來刮去。大鵬是終于萎了，去年回村時那種副連職少尉排長的神情蕩然無存，干煙葉的臉色，僵在木呆之中，有一些他意料之外的什么驚訝，在他臉上如拿不定主意時要觀望人們一樣時隱時現(xiàn)。
時間就這么有聲有息地在沉默中到來又流去，從窗口滲落下來的一層柔光從窗子?xùn)|側(cè)移到了西側(cè)，由方方一塊轉(zhuǎn)而成為長長的一條。姑的一只鞋子已經(jīng)做成，那桌角的一盒喜梅牌香煙也已吸空，給村長泡的一碗未喝的茶水上也已結(jié)出一層茶氣的皮兒，直到這時，村長才把手里的煙頭滅了，才望了望一屋人，才把目光落在大鵬的臉上，才最終問了大鵬。
“都是真的大鵬？”
大鵬抬起頭來，望著村長“哎”了一下。
村長問：
“是啥事兒那么厲害？”
大鵬說：
“核裂劑�！�
村長問：
“啥兒核裂劑？”
大鵬說：
“導(dǎo)彈厲害靠的就是這個，水樣一滴能毀一座樓房，能壞一道山梁。”
村長乜了大鵬一眼：
“有那么玄乎？”
大鵬望著村長。
“我上學(xué)學(xué)的就是這個�！�
村長把目光移到窗上。
“那么玄人家不是一根毛沒掉就把它給治了嘛。”
大鵬低頭不語。
村長問：
“你們旅長和營長都立功了吧？”
大鵬說：
“立了�！�
村長說：
“立功就得提，旅長提了個啥？”
大鵬說：
“聽說要當(dāng)基地的副司令�！�
村長說：
“副司令比市長大不大？”
大鵬說：
“相當(dāng)于一個副省長�！�
村長不再問了，目光一下收回來，又明又亮又有些懷疑地望著大鵬，仿佛大鵬是在神吹鬼聊，說的全是假的。屋子里的人也都從那一問一答中驚了一下，煙頭僵在半空或擱在嘴上，連姑都微微地打個愣怔。這樣全都一個驚愕，似乎連煙霧和空氣都在流動中停頓了一下。然在片刻之后，空氣和煙霧又緩緩流動了，村人們也都從僵呆中蘇醒過來。
村長說：
“營長呢？”
大鵬說：
“要當(dāng)副旅長�！�
村長說：
“相當(dāng)于一個縣長吧？”
大鵬說：
“嗯。”
村長嘆了一口氣，悠長如十里山路，然后他說大鵬你怎么會怕死哩，小時候并不見你多膽小，背著鳥孩從山梁走過去，狼在你面前瞪著藍(lán)眼，你操起一根棍子就從狼的面前過去了。說小時候狼都不怕，當(dāng)兵了還怕他媽啥兒核裂劑，眼看著一個一蹦幾級的提升的機會錯過了，還被當(dāng)成戰(zhàn)士處理回村里來，這不是白白當(dāng)了幾年兵？要在家種地糧食都打了幾十囤，做生意青磚瓦房都立在路邊了，結(jié)婚孩子也有一個兩個了。村長這樣說著，臉上又沮喪又哀傷。到最后就冷丁兒問了句：
“還是黨員嗎？”
大鵬說：
“開除啦�！�
村長說：
“村委的干部你也不能當(dāng)了�！�
村人說：
“奶奶的，處理得也太重了�！�
村長瞪了一眼村人，說：
“要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怕人都要斃了�！�
村人也就不再說啥。我去院里撒尿，踢在一根棍上，棍子飛起來在院里把月光攪得一搖一晃。夜已經(jīng)深得如一眼水井。從院里回來時我?guī)Щ匾还珊畾�，那寒氣使屋里的溫暖遭了一襲，有人打了一個寒戰(zhàn)，說半夜了吧，又有人說該睡覺了，村長就從床上站了起來。站起來的村長沒有立刻走去，他立在屋子中央，說真的不安排工作？大鵬說我想回來種地。村長說白當(dāng)了兵，不能白讀了書，種地用不上你讀的書哩。
大鵬說：“我啥也不愿干了，就想種地，把姑養(yǎng)老送終�！�
村長說：“真想種地？”
大鵬說：“心死了，只能種地�！�
村長說：“媽的，種地還沒地，去哪給你擠出一塊地哩？”
村里有了狗吠的叫聲，是出門做生意的人連夜趕回村了。腳步聲和狗吠聲一高一低，一長一短，把整整齊齊的一塊夜給弄得碎碎裂裂了。
3
人都走了，姑閂了大門，返身回來見大鵬還立在院里，像一段木然的斷樁。
姑說：“坐了幾天幾夜的車，睡去吧�！�
大鵬說：“姑……”
姑說：“睡去吧，日子總要過的�！�
說完，姑去房里給大鵬鋪床去了。大鵬睡時，便發(fā)現(xiàn)姑鋪的新褥新被的床上，有許多姑的冰寒的淚滴。那冰寒咸澀的淚滴，使大鵬躺在床上，睜了一夜明亮的眼睛，把這冬末的耙耬山脈和自己回來的景況看得愈發(fā)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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