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都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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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擊轟轟鳴鳴,不厭其煩,接踵而至。
比起課堂上從高朋滿座到寥無幾人的退場,這一次的打擊,才算是擊中命門,置人于死地。出版社的社長、主編、副主編和責任編輯都坐在我的辦公室。他們看著我,滿臉都是對不住我的慚愧和不安,像退我的書稿是他們做錯了一樁天大的事。
我一從那寥無幾人的教室走出來,系里新留校當輔導(dǎo)員的學生(是因為他有個舅在教育部工作他才留校的)就在門口候著我,說楊教授,出版社來人了,在辦公室等你半天啦。我便折身到了辦公室,看見他們把我那幾塊磚似的書稿,放在我的桌腿旁,臉上不安的表情如一塊塊的灰布樣(他們再不安也沒有我心里的不安激烈和濃重)。看見地上我用快件發(fā)去的那三個裝滿手稿的長方形紙盒,還依舊齊整地碼在那兒,郵局的標簽和我填寫的郵寄單還原封不動地處女樣貼在紙盒上,我的心一沉,連腿都有些軟起來,差一點要跪在地上走不了路。
見了我,他們內(nèi)疚地站了起來(和李廣智見我一模樣),說楊教授,我們出版社幾個領(lǐng)導(dǎo)和編輯專門來向你道個歉,來和你商量一件事。說《風雅之頌》這部書稿,是二三十年來我們出版社遇到的最有學術(shù)價值的一部書。說只要它一問世,必定會在高校和學術(shù)界引起軒然大波,必然會帶動全國新一輪的學習《詩經(jīng)》熱,甚至會如你企望的那樣,有望使《詩經(jīng)》成為咱們中國人靈魂歸安的一部書,是中國版、用漢語寫成于兩千年前的東方人的《舊約》和《新約》。說這部書稿,我們社里都已看過,經(jīng)研究決定,一是堅決要出書,二是來和你商量一下,出版社現(xiàn)在每一本書都賠錢,編輯和員工都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下發(fā)工資了,所以希望你在出版《風雅之頌》時,能資助我們一筆錢。
(我說都走吧,吃飯去,晚上我請客。)
社長說錢要得有些多,因為書稿太好,我們想出精裝插圖本,你最好能給我們8萬塊,最少也需要5萬塊。當然,你要能給15萬了,我們再召集京城所有的古典文學專家們,為《風雅之頌》開一個小型學術(shù)研討會。要能出到30萬,就可以召集全國的專家來開會。要出50萬,還能把港、澳、臺的專家也請來,把研討會變成《風雅之頌》的大型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要出100萬,我們還能請來管教育的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把會議地點放在人民大會堂。
(天都黑了,我說你們不能不吃一頓便飯吧?)
他們說,《風雅之頌》太有價值了,可這年月的現(xiàn)實是,最有價值的書最是沒人看。說其實情況你比我們還清楚,現(xiàn)在所有高校的專著大都是自費出書,教授出完了書,我們按半價賣給他,他再按原價一分不少地賣給他的學生們。結(jié)果是教授有了學術(shù)成就,還在他的學生那兒賺了錢,弄不好還得一個國家的什么獎。有獎金、獎狀和獎杯,一箭三雕,和一槍打了三只兔子一樣。說現(xiàn)在,各個高校都有這樣的研究經(jīng)費、那樣的課題工程費。這些經(jīng)費、工程費,多得如是一堆土,你不用到出版上你用到哪里呢?楊教授,你說我們說得對不對?像《風雅之頌》這樣的學術(shù)專著,只要一申請,學術(shù)出版經(jīng)費嘩嘩嘩地就來了,像天一陰就會嘩嘩下雨樣。
(天陰了,也許果真要下雨。)
(也許果真會下雨,你們還真的要走嗎?不出書不能不吃一頓晚飯吧。)
(確實的,果真要下雨。我應(yīng)該把我家陽臺上的窗戶全都關(guān)起來。)
我便起身去關(guān)窗,看見窗外烏云滾滾,雷鳴電閃,風像牛皮鞭子般,在半空抽著和甩著。窗外化學系的教研大樓有的窗戶沒有關(guān),那幾扇窗如書頁樣掀過來,合過去。我盯著那些窗戶看一會,就把我家窗戶關(guān)上了。
屋子里立刻變得涼爽而寧靜。
有一股雨前的潮味在四處彌漫著,和我與茹萍之間彌漫的隔膜樣,黏黏糊糊,不青不紅,看不見卻又實實在在地存在著。她就坐在沙發(fā)上,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杯倒?jié)M沒有喝的水,臉上不知是因為燈光,還是本就那樣半白半黃著,像在思考又像壓根什么也沒想。我把她那杯放冷的水端走倒掉后,又殷勤著給她撮了茶葉,倒水泡好端到她面前,然后小心地拉過椅子,坐到她對面,說茹萍,我沒有別的要求,就是讓他李廣智給我批10萬或20萬塊錢。我用5年時間寫了這部專著你說我不能不出吧?可現(xiàn)在除了垃圾,還有哪一本學術(shù)專著出書學校不贊助?哪一本書不是越有價值越是沒人看?我不能因為你和他有了那關(guān)系,反而不能去他那兒要本該給我的出版經(jīng)費吧?說他要是明白人,真的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對不起了我楊科,這時候就該主動把出版經(jīng)費送給我。
我問她,你說是不是?
--你說難道不是嗎?
--難道不是嗎?
問著她,我如得罪了她,本該正眼盯著她,用我的目光逼著她,可我卻把目光扭到一邊去,像我說了錯話做了錯事樣,只好扭頭望著我睡的屋門口,看見墻壁上正爬著一只黑色的什么蟲。過去用紙把那蟲捏下來,扔進垃圾斗,才又坐回來拿眼瞟著她,便看見她原來有些柔和昏黃的臉色變青了,嘴角像被什么牽扯一樣動幾下,盯著我像看一個她壓根兒不認識的人,像盯一個偷過她的賊,聲音由輕到重審問似的說,楊科,好壞我是你妻子,你就給我說句實話吧--你敢保證你沒有藏李副校長丟的東西嗎?
我說茹萍啊,我只讓他給我批10萬塊錢行不行?你知道,《風雅之頌》一出版,會產(chǎn)生什么影響、什么轟動嗎?說不定一本學術(shù)專著變成暢銷讀物都是有可能的。說不定,《風雅之頌》本身也是一本《舊約》呢,會像《圣經(jīng)》一樣賣得好。
--我就撕破臉皮給你明說了,楊科,我倆全都想起來了,那東西那一天就放在床頭上,我連床下、墻角、墻縫都找了,你沒藏它它會去哪兒呢?
--10萬不行8萬呢?理論教研室的牛教授,出了一本他和別人的書信集,李副校長還批給他10萬塊錢呢,結(jié)果人家用5萬出了書,還落了5萬塊錢在口袋。你說我要出版《風雅之頌》,向他要10萬塊錢多了嗎?我用5年時間寫《風雅之頌》,現(xiàn)在我把它出成簡裝本,8萬塊錢行不行?
我說不能因為你和他姓李的有了那檔兒事,我就不能找他要錢了。你要是明白人,我們夫妻就該聯(lián)手向他要。不管我藏沒藏那東西,你們就權(quán)當我藏了。權(quán)當我藏了,趁我出版《風雅之頌》的這機會,打報告要他批上20萬、50萬,有可能就批上100萬。他要給我們100萬,過去的事我真的既往不咎。拿20萬我出精裝豪華本的《風雅之頌》,那80萬就存到你的存折上。他要批給我們80萬,我也既往不咎,用10萬出書,那70萬就存到你的存折上。他要批給我們50萬,我用8萬塊錢出書,那42萬就存到你的存折上。茹萍,你說我說的怎么樣?你不能不說一句話,夫妻間有事不是都要商商量量嗎?
窗外的風,呼嘯得山崩地裂,不斷有隨風而起的沙子打在窗子上和墻壁上。學校里凡是裝了警報器的公車和私車,這時候被風弄醒了,紅音白響,聲音刺耳,一片慘叫。我說了很多話,茹萍總是坐著不動彈。我說了很多話,茹萍都不接我的話,只是問我到底藏沒藏李廣智的那東西。
我當然不能說我沒藏。
我當然不能說我藏了。
我只能說你就權(quán)當我藏了。
我說趙茹萍,趙教授,你就權(quán)當我藏了。
我說你別問我藏沒藏,你就把它當成我藏了。
我說藏了又怎樣?不藏又怎樣?藏與不藏都是咱們家的事,你我應(yīng)該團結(jié)一致,共同對敵,為我們家的學術(shù)、藝術(shù)、成就、尊嚴,謀求最大的利益和榮譽。
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柔柔和和說了一大堆的話,最后她總是不理我,總是不看我,把目光扭到一邊去,像家里壓根沒有我這么一個人。直到最后我不再說話了,像她一樣沉默了,她才最終扭過頭,盯著我,端起茶幾上我給她泡的那杯茶,欲喝不喝地僵在半空中,冷冷地對我說--
楊科,是男人你就承認是你藏了那東西。
--是知識分子了,你就把那東西拿出來。
--是我丈夫了,你就把那東西給我讓我燒掉或者還給李廣智。
我忽然又一次想要朝她跪下來。我說茹萍我真的沒見那東西,真的沒藏那東西,你這樣不信任我,難道還要讓我向你再次下跪嗎?
為了證明我沒拿沒藏那東西,我果真就準備朝她跪下來。可在我欲要下跪時,我想起我已經(jīng)在她茹萍面前跪過兩次了(第一次是向李廣智跪下的,第二次是向她茹萍跪下的),我忽然覺得,萬事不過三,再下跪就沒了力氣,沒了說服力。于是,我在她面前半彎著腿,一副要跪欲跪的樣。然就在這欲跪不跪的猶豫間,茹萍用她的鼻子朝我半冷半青地哼一下,忽然把那杯茶從半空倒在茶幾上,用牙縫把自己的聲音擠成絲絲條條說,我沒想到你姓楊的學問不錯,也算半個古典文學的專家,也算半個名教授,也算一個知識分子,可你會這么卑鄙無恥,會這么無賴小人,會利用我和他的關(guān)系去敲詐一筆錢,會把那樣一件東西藏起來,當把柄握在自己手里邊,還死說活說沒看見,沒有拿。姓楊的,算我姓趙的瞎了眼,一輩子嫁給你這樣一個人。你是不是已經(jīng)聽說老校長馬上要離休,三朝五日李廣智就有可能當校長,才要把那東西藏起來?才要死不承認自己見了那東西,然后把李廣智的命運永遠握在自己手里邊?!
這樣問著我,茹萍的眼瞪得又大又紅,像兩個紅色的火球,盯著烤我一會兒。見我半弓半屈地待在那兒沒有話,不動彈,她就完全丟了女教授的模樣兒,如一個街婦般,如我家鄉(xiāng)罵架時要首先把自己齊整的頭發(fā)弄散披在頭上的潑婦樣,把手里的茶杯往地上猛一摔,讓玻璃杯碎得七零八落(像我撞上她和李廣智通奸以后的一天晚上她摔碎花瓶樣),然后穿著紅拖鞋,從那些白色的玻璃片和綠色的茶葉水中蹚過去,到廚房把菜刀拿出來,遞到我面前,說楊科楊教授,這把刀你握在手里邊,你要敢把藏著的東西當把柄,敢為出版你的著作去找李廣智索要一分錢,你就先把我殺掉;你要敢把那東西,有一天突然拿出來作為證據(jù),去葬送李廣智的名譽和前程,我趙茹萍就用這把刀,不是死在你面前,就是讓你楊科死在我面前。
咬著牙,說了這幾句,她最后看看那把不銹鋼的刀,半轉(zhuǎn)身,咣一聲把菜刀拍在我面前的茶幾上,讓茶水濺起來飛到我身上,她臉上。她沒擦臉就朝臥室走過去,不急不緩,一步一步,到臥室砰的一聲鎖上門,把從陽臺那邊過來的風聲沙聲隔開來,把一片黑沉濃烈的死寂留給我,自己就無聲無息在臥室里。
我便在那黑沉沉的死寂中,茫然不知所措,呆立著完全如《詩經(jīng)》中早已經(jīng)死過的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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