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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jié) 三棒槌

酷冷的冬天,缸凍裂了,地也裂了,榆樹、椿樹、桐樹、槐樹都冷得嘰哇亂叫。豬不吃食。豬食倒進(jìn)槽里就成了冰凌。人的飯碗,一離開手,擱在桌上,碗底兒就和桌面結(jié)在一塊了;擱在地上,再用力一拔,碗底上便帶起一圈凍土。就是這天,有一個(gè)看守通知石根子到審訊室里受審。從獄房到審訊室要走好遠(yuǎn)的路,像趟過一條長長的冰河。石根子住的是重刑獄房,六平方米,有張木床,床上的稻草有一絲厚暖,看守進(jìn)來的時(shí)候,他正在床上圍著被子暖和,乜斜一眼那矮個(gè)兒看守,他說:

“又要審呀!

看守說:“是對(duì)你好!

石根子說:“翻來倒去,不就那么幾句話嘛!

看守說:“快走吧你!

石根子離開木床時(shí)候,稻草扯著他的衣褲,他朝床腿踢了一腳,說:“我又不是不回來!”獄院冷得奇異,地上的裂縫比指頭還寬,在污白的天下又黑又深。石根子一出門,被冷在臉上打了一下,他說:“我操你媽,這天!本妥咴诳词厍懊,往審訊室里去了。手銬在手腕上像對(duì)冰鐲兒,腳上的鐐銬,起先在被里冷得溫順,這時(shí)亦被寒冷弄得酷寒叮當(dāng),一路響亮,像樂器一樣。石根子看著那青硬的聲音,在他腳前停一下,又落在他身后和看守面前,蟒蛇樣,竄來竄去。他想,李蟒呀,你厲害,你厲害不也禁不起我三棒槌砸嘛。想起那三棒槌,石根子腳下的鐐銬慢慢活蹦亂跳起來,舞蹈一般,腳跟兒輕得生風(fēng),腳尖兒像風(fēng)中的樹葉。

媳婦說:“根子,李蟒說今夜兒還讓我過去。”

石根子望著媳婦,看見她臉上有層愁容,想說啥,卻沒說啥,端著空碗,從自家瓦屋里出來,盛了湯飯,到大門外邊去了。

石根子蹲在門口石上吃飯,媳婦又端著飯碗出來,往四下瞅瞅,圪蹴在他的身邊。

“去嗎?你說!

石根子往村口望一眼,看見落日鋪在那兒,村里人都端著飯碗,碗里盛著落日,還有他們身后的一幢樓影。那樓房就是李蟒家的,是村里的第一幢樓房,模樣在整個(gè)耙耬山脈都十分新異,二層的房坡上用了黃色銅瓦,古味,古形,是官房上慣常用的那種,四角檐翹,還掛了風(fēng)鈴。墻外都用南方瓷磚鑲了,墻里用的不是灰涂,而是白漆,能照見人影。李蟒是做藥材生意暴的,暴得像一根柳枝,冷丁兒成了房梁一樣,在村里頂天立地,呼風(fēng)喚雨。石根子媳婦是做姑娘時(shí)候和他熟的,這樁事滿世界無人不曉,后來她從十八里外嫁到劉家澗來,又和李蟒合在一起。石根子說:“不在一塊不行?”他媳婦問:“你這三間瓦屋是咋樣蓋的?”石根子無言以對(duì),朝自己臉上打了一個(gè)耳光,罵:“石根子,我操你祖宗呀,你活著干啥哩!”便抱頭蹲在地上,默得死去活來,天長地久。

只能隨緣順命罷了。

如此過了八年,他做了八年烏龜王八,到李蟒有了新的喜愛,當(dāng)了啥兒委員,事情似乎早已結(jié)了,各自的孩娃都已上學(xué),石根子也像人樣在村里活了有些年月。可這年冬天,一日黃昏,他從鬼地里回來,看見媳婦在屋里坐著擦淚,桌上放著一張一百元的大錢,怔一下,過去拿著那張錢問:“哪來的?”媳婦不答,用手去臉上擦著淚水。于是,心里轟隆一響,血就朝頭上猛涌,他把那錢嘩啦嘩啦揉成一團(tuán),砰的一聲甩在媳婦面前,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做縮頭烏龜了,不能像尿泥一樣讓孩娃都可以捏來捏去,捏成豬捏成驢,捏成沒有頭的大王八。

孩娃說:“石根子、石根子,人家說你媳婦最會(huì)給人暖被窩,夜里我冷得睡不著,你讓她今夜兒去給我暖暖吧?”

石根子說:“我打死你!”

鄰居說:“根子,你可認(rèn)清這是誰家的孩娃,敢打嗎?”

一扇坡地,闊大,卻只是耙耬山間的一處亂墳崗地,幾個(gè)村的孤人死了都往那里埋著,連三扯四橫七豎八,清明節(jié)從沒人去那兒掛個(gè)紙張,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那兒就一片荒野雜亂,丟豬丟羊,有時(shí)人走夜路,在那兒從黃昏走到天亮,還走不出那片亂荒,因此,就都叫它鬼地了。前年,村里在那丟了一條牛哩。去年,又有一個(gè)放羊的孩娃在那兒走丟了。今冬,村人就決定在鬼地鄰路的上風(fēng)口上,挖出一條壕溝,搭起一條大壩,讓鬼過不了那溝,越不了那壩--其實(shí),也是讓人過不了溝壩,到不了亂墳鬼地--并且,還要在鬼地這邊,立下一塊青色鎮(zhèn)邪石碑,使鬼看見碑便不敢再往前走半步。人看見碑,就知道那邊已是鬼地,就可以繞路走自己的道。村里人一入冬就到鬼地挖溝筑壩。挖溝筑壩,一挖出死人骨頭,村人就停下手里的活兒喚,“石根子,來把它清撿了,再找個(gè)地方埋起來!笔泳蛧藝肃猷檫^去,“咋總是讓我撿哩?”村人問:“你說讓誰來撿?”他瞟一眼所有村里男人,想想,明白村里再?zèng)]有比他軟弱、窩囊的人了,也就只好蹲下去撿埋那些尸骨。

然沒想到,自己在外干別人最不愛的齷齪活兒,受人作踐,回到家里媳婦竟又真的作踐起來。他把那一百塊錢甩在地上,又用腳擰擰,擰得脖子的筋像鐵絲一樣堅(jiān)硬起來,便上前一把揪住媳婦的頭發(fā),把手揚(yáng)在了半空--

可是,媳婦不再哭了,瞪著他吼:

“打我?你打呀你--打我你算啥兒男人?有能耐你去打李蟒,你敢瞪李蟒一眼,也算你長成了男人!”

石根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媳婦抖一下膀子說:“松開我!

石根子把手松了。

媳婦說:“吃啥飯?”

石根子沒說吃啥飯,他又抱頭蹲在地上。

媳婦過去把那錢撿起來,展平道:“下集去給你扯條褲子,給娃買個(gè)書包。”將錢裝進(jìn)口袋,再問:“吃啥飯?”

石根子慢慢抬頭,也吼:“吃屎。吃屎我都不配哩!”

看守走在石根子身后兩米,可石根子看見看守的腳上是一雙新的皮鞋,黑亮,還不守腳,走起路像石錘敲在青石板上,當(dāng)當(dāng)?shù)仨。那聲音和他腳下鐐銬的聲音在半空打來打去。他把目光從他的腳跟,沿著雙腿往上挪動(dòng),就看見身后他鐐銬的聲音白多青少,結(jié)實(shí)得如同白色鋼球,而看守腳跟走出的聲音,黑多白少,還有些暖紅,如同火盆邊上的木柴。兩種聲音碰到一起,那木柴微紅的聲音,稀里嘩啦碎了,像土粒樣落得到處都是。遠(yuǎn)處,兩人高的圍墻上的鐵網(wǎng),在半空的風(fēng)中搖擺不定。近處,有另外兩名提審犯人的看守迎面走來,看了他,又和提他的看守彼此點(diǎn)頭招呼。待那兩個(gè)看守走后,他的看守加快了腳步,跟他近些,輕聲說道:

“今天是最后一次審你,你可不要再充愣耍硬!

他問:“不是要讓我說實(shí)話嗎?”

看守說:“當(dāng)然。你必須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他說:“我沒有說過半句假話。”

看守說:“誰都知道你態(tài)度很好!

他說:“我石根子沒有必要說假話!

看守說:“如果以前說了,今天糾正過來,還來得及!

他說:“我姓石的,堂堂男人,說假話我就是烏龜王八!

又有人迎面走來,看守的腳步淡了,落他遠(yuǎn)些。他又聽見看守的腳步像木柴一樣,他鐐銬的聲音像鋼球一樣?匆娝哪_步聲把看守的腳步聲全都打碎在地下,石根子有些得意,他把編了序號(hào)的犯人棉襖的前襟用力折折,緊緊地裹在身上,又故意把手銬弄出很響的叮當(dāng)白音。

看守說:“你干啥?”

他說:“手銬冰得我手腕生疼!

媳婦說:“去不去?你倒放出一個(gè)屁來呀!

他說:“李蟒呀,我日你祖宗八輩哩!”

李蟒說:“今夜你過來,我媳婦回她娘家了!

媳婦說:“蟒哥,求你算了吧,我身上有事哩。”

李蟒盯著她說:“有事?上個(gè)月有事是初幾?你想糊弄我還是想要錢?”

他說:“奶奶的,就不去,我看他李蟒能把誰的頭割掉!

媳婦驚愕了,望著蹲在門口石頭上像生根木樁似的男人,忽然看見飯碗在他手上有些抖動(dòng),看見他脖子里的青筋像蟲樣爬著。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呢,從來都是如同一團(tuán)棉花,一團(tuán)泥兒,可今天他不僅木樁,且像生根發(fā)芽的木樁了,有些血性像個(gè)活人了。

她問:“你說啥?”

他說:“啥說啥?”

她說:“你說不去?”

他問:“你想去?”

她說:“豬想去,驢想去,婊子才想去!

他說:“你不想去你就不去嘛!

她說:“李蟒要找事兒咋辦呢?”

他說:“遇到河了再說橋,難道他能把人吃了?”

這一夜,就果真沒去,也沒有發(fā)生天塌的事兒。入夜將大門、屋門緊緊閂上,又用木棒、椅子將門頂了,夫妻倆坐在床沿,等待著事情的發(fā)生。也就聽見腳步聲之后,有人踢門,又有咚的一聲轟鳴,以為接下來會(huì)破門而入,然至天亮,卻再?zèng)]有一點(diǎn)動(dòng)靜。沒有動(dòng)靜,媳婦就惶惶的一夜坐著,說我該去的,不去明兒準(zhǔn)得發(fā)生事情。他又說他能把人吃了?她說你不知道他哩。他說他比誰多長一個(gè)人頭?她說他不多長一顆人頭,可你這十幾年在他面前大聲出過氣嗎?他說我是沒有大聲出過氣哩,可明兒他要敢在我家露個(gè)臉兒,我就用棒槌砸在他的頭上。媳婦用鼻子哼了一下,在黑夜里默了片刻,輕聲道:

“石根子,你要能在李蟒面前吐一口口水,也算你長成了一個(gè)男人。”

他瞟了一眼媳婦,只看見從窗里透進(jìn)的月光,把她照成灰灰白白一團(tuán),像堆在床邊的一團(tuán)被褥。拉過被褥睡了,他再也沒有多說啥了,竟也呼呼地睡著去了,還夢見他在鬼地?fù)焓堑脑S多場面。早上醒后,看見媳婦依舊坐在床沿,臉白成一張紙兒。

他說:“你一夜沒睡?”

她說:“今天準(zhǔn)要出些事哩!

他說:“別怕,我今兒不去鬼地干活。”

她說:“我昨兒夜里該去侍候李蟒。”

他說:“給我烙個(gè)饃吃,我今兒需要力氣!

她說:“石根子,我對(duì)不起你,對(duì)不起孩娃,是我讓你把日子過到這個(gè)分兒上。”

他說:“去嘛,去給我烙幾個(gè)蔥花油饃,我今兒需要力氣。”

這個(gè)當(dāng)兒,大門外有了嘰嘰哇哇的說話聲,他想去開門看看,可心里又有些慌亂,生怕李蟒會(huì)冷丁兒出現(xiàn)在大門外邊,便從床上下來,又立在屋子中央。媳婦說我去開門看吧。媳婦去時(shí),他聽見了那說話聲竟是左右鄰居,就說我去。然他打開屋門,目光便當(dāng)?shù)囊幌掠苍诹嗽郝溟T上。原來他頂好的柳木大門上,昨兒夜被李蟒用石頭砸了籃子似的一個(gè)大洞,洞木茬兒,新新的散發(fā)著濃白的干柳氣味,那從洞里滾過的碗似的鵝卵石,還在門的這邊落著。

石根子呆在了門口。

他沒想到來提審他的還是初次立案審他的那個(gè)法官,瘦高個(gè)兒,臉上皺紋又密又稠。審訊室是一間進(jìn)入很深的房子,里邊壘起半尺高的臺(tái)子,和學(xué)校的講臺(tái)一樣。那審訊的法官,坐在臺(tái)上,面前有張長條書桌,身邊是位筆錄書記。他瞟了一眼法官。法官也看了一眼他,說坐吧,用手指了一下審訊室最中央孤獨(dú)放著的一張高椅。高椅無背,但四周都有欄木,前面敞著,待你進(jìn)去坐下,就有一根欄木在你胸前橫卡下來,你便被固定在了那張椅上,別指望有半點(diǎn)反抗。

石根子坐了下來。

筆錄書記來把那橫木放下了。

法官說:“再給你最后一次機(jī)會(huì),我問啥,你答說,不能有半句假話--可你要想準(zhǔn)確了再答!

石根子說:“我日他祖宗八輩,他李蟒欺人太甚,昨兒夜他李蟒把我家大門砸了,我就忍讓他這次,可他以后膽敢這樣,我石根子要不用棒槌砸在他的頭上,我就不是男人,我就不是我娘生的!

左右鄰居,半村男女,就都驚奇地看他,像看見石根子的臉上突然長了一粒肉瘤。早時(shí)的日頭,黃色,像凍成冰的一攤蛋黃,雖有光亮,還是冷得不行。有狗在人群站站,回窩暖和去了。人群在石家門前沒站太久,大都散了。散前沒人去接他石根子的話茬兒,只有村民組長吩咐,說石根子,回家燒飯吃吧,前晌兒你找一個(gè)木箱,沒有木箱就找一個(gè)紙箱,把鬼地埋剩的尸骨裝在一起,扛到遠(yuǎn)處扔了。

石根子問:“你說我不敢把棒槌砸在他的頭上?”

組長說:“最好還是埋了!

石根子說:“狗急跳墻,兔急了還咬人!

組長說:“要是埋了,你就一定找個(gè)木箱!

石根子說:“日他奶奶,看他把我家這門砸成了啥兒!

組長說:“記住,再扛一張鐵锨。”

石根子說:“木箱子有,可不能白用我家木箱!

組長說:“一個(gè)破木箱子,你還想咋樣!

石根子說:“你派王木匠來把我家大門修修,門上留個(gè)大洞,我還咋在村里做人?”

組長想想,點(diǎn)了頭,也就走了。事情也就過去。日頭升起老高,村人都在吃飯,準(zhǔn)備飯后到鬼地挖壕筑壩。石根子把一個(gè)破木箱子找好,蹲在上房門口正吃飯時(shí),村街上有了隆隆腳音。接下來,李蟒竟哐當(dāng)一下出現(xiàn)在了石家院里,筆直,一米八高,穿了軍用大衣,像將軍一樣。他身后跟了一群村人,還有半大的男娃女娃,如同跟著一臺(tái)戲的主角看戲。他們圍在李蟒前后左右。李蟒豎在他們中間。石根子把碗僵在半空,臉上浮白,雙手有些哆嗦。李蟒盯著石根子,說:“石根子,人家說你說,只要我出現(xiàn)在你家門前,你就敢用棒槌砸我,F(xiàn)在我不是在你家門前,而是站在了你家院里,有膽你來砸吧!

石根子的額上有了虛汗。

李蟒說:“你來砸呀!”

石根子把頭低了下去。

李蟒說:“棒槌在哪兒?讓我看看你準(zhǔn)備的棒槌。”

石根子碗里的飯因?yàn)槭只,流了出來,他把碗擱在了腳前。

李蟒問:“棒槌呢?你準(zhǔn)備的棒槌呢?”

石根子把雙手貼在一起,撐在下巴下面,這樣手就不再晃了。

李蟒又說:“沒棒槌不是?石根子,讓我去給你找根棒槌吧!

石根子把并著的雙膝分開一點(diǎn),這樣蹲著更穩(wěn)一些。

有一個(gè)孩娃,七歲八歲樣兒,突然指著窗臺(tái)下喚:“棒槌在那兒,棒槌在那兒!彼械哪抗舛妓⒌匾幌屡とィ豢匆娛由磉叺姆繅ο、窗子前靠著一根棒槌胳膊粗,胳膊長,是雜木,有一層細(xì)小裂紋。李蟒把目光從人頭上翻將過去,看著那棒槌笑笑,說:“喲,還真的準(zhǔn)備了棒槌,準(zhǔn)備了你就來砸呀!

石根子的腳指頭在鞋里用力鉤著地面,仿佛怕自己從地上起來一樣。

李蟒說:“石根子,你要敢在我面前吐口唾沫,我給你一千塊錢;你要敢在我面前舉起棒槌我給你一萬塊錢;你要敢在我頭上砸一下,我給你蓋一棟樓房!

石根子額上的汗流進(jìn)了脖子。脖子里的青筋鼓了起來。撐下巴的雙手成了拳頭。

李蟒說:“把棒槌拿到他跟前!

有個(gè)孩娃,就果真把棒槌拿過去,靠在他身邊墻下,異常小心,生怕倒了,像靠一根玻璃管兒。

李蟒說:“石根子,你就來砸吧!”

法官問:“當(dāng)時(shí),你想沒想過棒槌能致人死命?”

石根子望著法官的臉:

“想過!

法官盯著石根子:

“如果沒想過,你就說沒想過!

石根子望著法官的嘴:

“我想過!

法官盯著石根子:

“你是準(zhǔn)備好棒槌靠在那兒,還是本來棒槌就放在屋檐下?”

石根子望著法官擱在桌上的手:

“我早就準(zhǔn)備好了放在那兒!

法官盯著石根子的嘴:

“你妻子說那棒槌平常都扔在屋檐下。要平常是扔著,你就說是扔著!

石根子看見筆錄書記朝他眨了一下眼:

“平常是扔著,可那天一起床,我就專門把它撿起來靠在了那兒!

法官的眉頭皺了皺:

“靠在那兒是因?yàn)槿釉诘厣喜豁樠,你還是為了操起來去打人更方便?”

石根子把脖子梗一下:

“當(dāng)然是為了去砸李蟒的頭時(shí)更方便!

法官低一會(huì)兒頭,然后重又抬起來:

“李蟒沖進(jìn)你家院里時(shí)手里有沒有帶兇器?比如鐮刀、木棒。你朝他頭上砸棒槌時(shí),是出于自衛(wèi),還是就想一棒槌把人打死?”

石根子把下巴朝上翹一翹:

“他兩手空空。我就想一棒槌就把他砸死在地上!

法官默一會(huì)兒:

“真是這樣嗎?”

石根子嗓門大了些:

“半點(diǎn)都不假,你可以問別人。”

法官又把目光擱在他嘴上:

“你第一棒槌下去他說啥?”

石根子臉上放著光:

“他捂著頭,瞪著眼,說:‘石根子,你敢真的砸我呀?’”

法官咳一下:

“你說啥?”

石根子把目光投到筆錄書記的筆桿上:

“我以為血會(huì)一下噴出來,可血只從他手縫向外冒,我啥話也沒說,就又用力砸了他兩棒槌!

法官默一會(huì)兒:

“后來呢?”

石根子瞟了一眼審訊室墻角的一個(gè)蛛網(wǎng)兒:

“后來他像一袋糧食樣撲通一下就倒了。”

法官把擱在桌上的手放下去:

“當(dāng)時(shí),你妻子孩子在哪兒?”

石根子把目光收回來:

“你問我媳婦?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我媳婦她嘴上膽大,可李蟒真的一到院里,她就嚇得攔著孩娃在里屋打哆嗦,門都不敢出,直到我回頭朝著里喚:‘你出來看看--我把李蟒打死了!’她才走出來。”

法官又沉默一會(huì)兒--

“后來呢?”

石根子想了想--

“后來我就又跑到村街上,對(duì)著村人大喚了三聲,‘都來看呀,我把李蟒打死啦!都來看呀,我把李蟒打死啦!’”

法官和筆錄書記相互看一眼,書記員把鋼筆合起來,法官問:

“你真的不怕死?”

石根子用鼻子哼一下--

“怕死?怕死我還算啥男人!”

最后,書記員把全部筆錄又向他念一遍,問他錯(cuò)沒有?他答一點(diǎn)都沒錯(cuò),便將印盒和筆錄全都送到他面前。石根子往筆錄本上按手印時(shí),生怕按得不夠清楚,他用大拇指,把手印按得又重又大,連書記托筆錄紙的手,都按得搖晃了。

最后,法官讓提審人員把石根子帶回獄房時(shí),又順口問了他一句話:

“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他說:“我媳婦要來看我時(shí),你們把我在這兒的景況跟她說一下,說我石根子像個(gè)男人就行啦!

書記員不解地望著他。

他說:“我說了怕她不信哩。”

法官朝他許諾似的點(diǎn)了頭。

槍斃石根子是在過完冬。開春時(shí),耙耬山脈到處都掛了一些綠顏色,鋤地的人都已開始彎在山坡上。政府為了某種普法的用意,決定在石根子的家鄉(xiāng)耙耬山脈下的河灘上槍斃石根子。那一天陽光普照,人山人海,左村右鄰的男女老幼都看見他們過去熟識(shí)的軟面石根子,從他們面前被押將過去時(shí),是昂著頭,挺著胸,臉上放著光,直到槍響他都沒有軟一下。

槍斃前按石根子的遺愿,法官和筆錄書記又到了一趟村里,向村人講了石根子在獄中受審的無畏和氣概。村人無不為石根子感嘆和驚異。待法官和筆錄書記走了之后,村人開了一個(gè)大會(huì),最后商定,征得石根子媳婦的同意,決定把石根子埋在鬼地溝前那塊青色的鎮(zhèn)邪碑下。那一天,為了表達(dá)人們的敬意和男人們的自豪,村里十八歲以上的男人,都被組織起來去河灘收尸,并提前說好,在石根子的尸前,除了石根子的家人,村人都不能掉淚哭涕。也就果然,在槍響人散以后;村人們到倒在一片血漬的石根子面前,除了他媳婦的青紫哭喚,人們一片默然。趁著尸熱,給石根子換衣裳時(shí),他媳婦一邊哭著,一邊脫著他身上的血衣。村民組長一邊勸著,一邊指揮大家抬棺裝殮。河灘上一片明凈,流水叮當(dāng),日光像綢布樣明亮光滑。村人在沉默中都清楚地看見,石根子媳婦的一聲聲哭喚在半空中像青草泛綠的一條條崎嶇小路,朝著遠(yuǎn)處伸去。村人都勸她節(jié)哀,不要哭壞了身子,她卻更加哭得痛楚,拿頭往河卵石上猛撞,說不是政府槍斃了石根子,是自己害死了石根子。直到脫了石根子的上衣,換上一件黑綢壽襖;直到脫掉石根子的下衣,又去脫下衣里的內(nèi)褲時(shí),她那勸不住的哭聲才戛然而止,像繃得過緊的繩子砰地?cái)嗔艘粯樱瑖樀盟械拇迦硕疾恢搿?

石根子媳婦的雙手僵在了石根子的雙腿之間,她在那兒摸到了一片濕潤,聞到了一股淺黃的屎味。

村人問:“咋兒了?”

媳婦說:“我不哭了--他是我男人,他像男人樣頂天立地哩。村里人人都敬他,我該為村里人人都敬他感到高興哩!

村民組長說:“就是嘛!

她就很快為石根子換了內(nèi)衣,穿了壽褲,和村人一道把他裝進(jìn)了棺材。棺材運(yùn)回村里后,便埋到了鬼地溝壩前的鎮(zhèn)邪石碑下,并請人在石碑上刻了碗大的五個(gè)字--男人石根子,F(xiàn)在,許多年后,所有路經(jīng)鬼地的男人和女人們,都要在那碑前站一會(huì)兒,默一陣兒,有的還要弓身鞠一躬。清明時(shí),那兒白白花花一片。一片兒,茫茫白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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