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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zhèn)哐地一下驚呆了。

街道、房屋、店鋪和鋪里貨架上的物品，一一應(yīng)應(yīng)都不知所措了。風(fēng)里的樹葉，鐵片兒樣凝死在半空里；夏日中的陰影們，都水波飄綢般哆嗦著。連雞、狗、貓、豬都不敢相信在緊收旺秋的田地里，郭家的孩娃居然冒膽地強(qiáng)奸了喬家的姑女。樹、草、飛鳥和玉蜀黍的棵稈全都看見了，那剛剛下學(xué)的郭全根家的男孩娃，原是在自家田里收掰玉蜀黍穗兒的，那喬家還在念著高中的姑女，是在自家秋田里尋找嫩玉蜀黍，要吃一穗鮮口呢，只因?yàn)閮杉姨锏啬类彛�只因�(yàn)槿疹^臨西的天氣熱得人腦劇烈地悶漲，只因?yàn)閱碳业墓门�下地時(shí)提了一壺水。

郭家的孩娃說：“能讓我喝一口水嗎？”

喬家的姑女說：“你來吧�！�

他就吱吱嚓嚓越過邊界，到她面前喝了水，盯著她的面容看一會(huì)，然后事情就呼的一聲發(fā)生了。把玉蜀黍踩倒了一大片。把棵下草間的螞蚱踢得腦漿崩裂，綠血遍地呢。還有，田頭上有樹，樹上有麻雀，麻雀有眼。他把麻雀的目光都嚇成了呆白色，麻雀的眼圈毛如剪斷的鐵絲一樣咣咣當(dāng)當(dāng)落下來。誰都看見了，誰都聽見了，誰都摸到了，誰也都嗅到了，郭家的孩娃把喬家的姑女蹂躪得哇哇地哭。她的哭聲血紅艷艷，砸碎的桃花汗水樣從玉蜀黍地里掙出來，流暢慘烈地朝著田野和鎮(zhèn)上漫過去了。

此時(shí)，西下的日頭在鎮(zhèn)上依舊氣勢洶洶哩，把街面上所有的樹葉都曬成了卷。狗的舌頭垂掛在外面又低又重，映紅了半邊街；各家店鋪里擺的貨物，木的鐵的，一概熱得嘰嘰汪汪的。喬家是住在鎮(zhèn)子正中央，碩大的院落里，有幾藤葡萄的棚架。主人喬大堂天黑前要到縣里參加一個(gè)政府的會(huì)議哩，眼下時(shí)辰尚早，他在那葡萄架下的躺椅上，讓電風(fēng)扇在身后轉(zhuǎn)動(dòng)著，左腿架在右腿上有節(jié)有拍地躍動(dòng)呢。他微微閉著雙眼，背倚著涼風(fēng)和新樓房的硫磺味，透過濃重的葡萄葉的縫隙，盯著酷烈的日頭看一會(huì)，抬起右手，把五指曲疊成手槍形狀，閉左眼，睜右眼，正把手槍對準(zhǔn)日頭瞄準(zhǔn)時(shí)，看見他姑女的哭聲從樹葉的縫里落下來，粉紅淡淡，像染了顏色的流云，把他團(tuán)團(tuán)地纏住了。

他騰地一下從躺椅上立起來：“喂──姑女哩？”

他的媳婦從屋里探出一個(gè)頭：“去地里掰嫩玉蜀黍鮮口了。”

把目光沿著哭聲彎出去，喬大堂就看見了他姑女被奸了的那番殘景敗圖像。郭家的孩娃已逃得無蹤無影，他姑女正從那秋田里凄厲出來，被兩個(gè)上了歲數(shù)的媳婦攙扶著，踏著她失了貞潔的哭聲，從幾里外的田野楚楚地往鎮(zhèn)上回走呢。再把目光聚到深遠(yuǎn)的地方去，越過樹木、房屋和世上的日蒸氣，他看見那一片被壓倒的玉蜀黍棵和野草正在筋斷骨折地鬧，努力想從臥伏中彈起來；還看見草葉和玉蜀黍的棵稈上，正掛著他閨女的貞潔血，在日光下散發(fā)著潮潤的腥氣，如紅蝴蝶一樣四處飛。

喬大堂從家里急將出來了。

從喬家門前走過的一只懶貓，聽見喬大堂的腳步，一轉(zhuǎn)身，朝相反的方向逃走了。街岸樹下吊著的蟲兒，看見喬大堂的臉色，縮回包里，迅速地吞著絲，又回到了枝葉上。在大街上走的行人立下了。各家的店鋪關(guān)上了。人們都跟在喬大堂的身后，朝著鎮(zhèn)西的郭家走過去。街道的水泥路面上，留下了喬大堂很深的腳印兒。迎面開過來的汽車，也都停下來給他讓了道。一個(gè)鎮(zhèn)子都安靜下來了，只剩下日蒸的氣息還在街上流動(dòng)著。人群如開閘的潮水樣朝著那一個(gè)方向涌。不消說，郭家要大禍臨頭了。不消說，鎮(zhèn)上要天翻地覆了。他郭家算什么呢？一滴水，一棵草，一粒沙子一把土，到眼下這樣盛世的年月，家家戶戶的日子都過得火燙呢，可一個(gè)鎮(zhèn)只有他郭全根家還住在草屋里，只有他郭全根家每年過節(jié)去找政府乞要救濟(jì)款。每日里從街上走過去，郭全根見了誰臉上都擺出一副討好的笑，就是碰到一個(gè)上學(xué)讀書的大孩娃，也要讓人家走過去，自己才敢走到路中央。這樣的人家也敢和喬家住在一個(gè)鎮(zhèn)子上。喬大堂在鎮(zhèn)上走著，他眼里的光芒呈出紫青色，脖子的青筋跳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很長一段路道，人們都看見他的雙唇是緊閉的，唯一張開過一次，吐了一口痰就又閉上了。他不說話。他要說的話全在臉上了。全在這鎮(zhèn)上的店鋪里擺著了。走遍這方圓數(shù)十里，凡來這鎮(zhèn)上趕集、營生的農(nóng)人有誰不知道喬家不僅開了面粉加工廠、麻繩草繩廠、電線電纜廠，還有石棉瓦廠和機(jī)磚窯。鎮(zhèn)上臨街的門戶，家家都擺設(shè)生意攤兒，或賣飯、或賣衣、再或賣些日用小百貨，可喬大堂在公路邊上買了地，蓋了兩排紅瓦房，一下子把全鎮(zhèn)賣的東西全賣了。喬大堂還給小學(xué)蓋了樓，給鎮(zhèn)西的河上修了橋，連縣長來鎮(zhèn)上都要到喬家坐一坐，吃頓飯，可一年四季連飯都吃不飽的郭家的孩娃竟敢動(dòng)邪去傷喬家的閨女哩。日頭從西出了嗎？水朝東流沒？螞蟻在雨前不都還是要擠擠搡搡搬家的嗎？

空氣像墻那樣把人的喉嚨凝結(jié)住了。

鳥雀無聲無息。知了叫了半截把后半聲咽回到了肚子里。

腳步驚濤駭浪樣拍打在一街兩岸的墻壁上，又彈下來把日光曬焦了的塵土砸飛在半空里。飛揚(yáng)的熱塵把街道淹沒了，燙煳了，起煙著火了�？諝庵杏幸还纱瘫堑臒�松烤柏的味，郭全根正在和他的老伴尋找繩絲束掛收回的玉蜀黍，這也才知道原來家里連一根麻繩都沒有。他老伴兒找來了兩根系糞罐兒的舊鐵絲，他正把鐵絲往房檐下的椽子頭上拴著時(shí)，冷丁腳下的梯子憑空搖著哆嗦了，跟著一聲枯黃的脆響，便攔腰折斷了。

郭全根從梯子上跌下來，像一捆干柴那樣倒在院落里，他癱坐在腳地上，立馬聞到一股焦煳的松柏氣猛地一竄進(jìn)了他的鼻子里，于是，他的臉色蒼白了，汗水掛滿了瘦額門。

老伴兒說：“你咋了？”

他說：“你先到屋里躲一躲�！�

老伴兒說：“躲啥呢？”

他拍打著腳地吼：“豬──你趕快躲一躲。”

老伴兒就像影子一樣一閃即逝了。郭全根從地上爬起來，那梯子還依然柳條樣在地上心驚膽戰(zhàn)地跳。墻下的鐵絲驚恐得如雨過天晴的蚯蚓朝著房檐下邊爬。沒有風(fēng)，樹卻是搖搖擺擺的。墻上的泥皮嚇得嘩嘩啦啦脫落在院子里。郭全根就那么怔在院中央，呆一會(huì)兒，顫著身子朝大門外面走去了。街上的腳步和氣味墻倒屋塌般朝他壓過來。他微微地抬起頭，瞟一眼，雙腿一屈，便在大街中央跪?qū)⑾聛砹�。路過的鄰居冷不丁兒怔住問：“全根叔，你干啥哩？”他說：“我孩娃向喬家犯下孽罪了。喬大堂尋到我家了�！编徣颂�起頭，看見大街上空空蕩蕩，連個(gè)雞鴨都沒有。然在疑問之間，傳來一陣馬隊(duì)的聲音，隨后街道里就涌滿了黑壓壓的人，隊(duì)伍正朝這邊開過來。喬大堂在那隊(duì)伍前，僵在半空的臉，像一面在天空生硬橫飛的青石板。

鄰人忙不迭朝路邊退去。

郭全根跪著朝前挪動(dòng)著。

喬大堂走過來轟然一下栽住了。后邊的人們收不住腳，擁成一堆疙疙瘩瘩立馬又松散開來，和喬大堂保持丈余遠(yuǎn)�？諝庀窕馃�綢布樣，哆哆嗦嗦響著燙，有一股新的怪燎的味道在半空彌漫著。喬大堂把目光落在面前跪著的郭全根的身子上，他看見郭全根該剃未剃的頭發(fā)里有死的蚊蟲和虱子，有山野的細(xì)草和沙土。玉蜀黍干紅的纓子一撮撮在那頭發(fā)里仿佛快要滅了的火。而他裸露在外的肩頭和前胸，汗泥和污垢，灰黑半白厚厚如泥墻樣鋪了一層。喬大堂把目光從他身上移下來，惡惡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他吼道：“姓郭的，我日你祖宗八代，踢你一腳我都怕你弄臟了我的鞋�！闭f著，他低頭看了自己腳上新黑锃亮的皮涼鞋，又尖叫：“去，去你家玉蜀黍地里把你家的畜生孩娃給我找回來！”

郭全根又抬頭看了一眼喬大堂，他不知道他是真的假的要他從地上爬起來，依然那么跪縮著。他說：“大堂兄弟，你踢我一腳呀，你踢我一腳我再爬起來。”

喬大堂乜了一下眼，又把一口痰吐在郭全根的面前叫：“去。落日前我要去縣上開會(huì)哩，你立馬去把你孩娃給我找回來�！�

郭全根爬起來往鎮(zhèn)外的玉蜀黍地里走去了。一個(gè)鎮(zhèn)上的人都聽見了他氣惱的責(zé)罵聲。他罵他的孩娃不是人養(yǎng)的，是豬狗馬牛托生的。他邊走邊對著路道和田野叫，說有種的你回來，是男人你就敢作敢為，回來去跪在你大堂叔的門檐下，讓你大堂叔把你的皮扒下來解解氣。他的叫喚聲像濕了水的鞭子樣清冽冽地在路邊和田野上抽打著，田頭的槐樹、榆樹葉兒，在他鞭打般的叫聲中，嘩嘩啦啦落下來，遇冬前的秋風(fēng)般鋪下一世界。

日頭已經(jīng)明顯西偏了，深厚的日光在鎮(zhèn)街上紅鐵板樣覆曬著。喬大堂聽到郭全根的喚叫聲，飛去一腳把地上的日光踢得玻璃一樣碎開來，東一塊西一塊地閃著亮。那鐵板似的日光再也殼硬不起來，漸次地成了沸水樣的柔灘兒。他本來還要再接著朝日光上踹幾腳，可忽然他臉上浮了一層笑，他看見鎮(zhèn)上的一只狗，夾著尾巴朝鎮(zhèn)南跑過去，沿著筆直的街道，像穿過一條空褲腿樣出了鎮(zhèn)子，消失在了田野里。于是他知道郭全根家的孩娃早已沒有蹤跡了，即使郭全根不那樣叫喚，他郭全根也找不到他的孩娃了。

他說：“躺椅，你過來�！�

那躺椅就從他的家里走出來了。那是一把青竹細(xì)編的折疊椅。放下來能如床一樣，折起來就是靠背椅。他把椅子放在郭家大門口的樹蔭下，端端地坐著等郭全根日落之前走回來。他知道郭全根找不回來他的孩娃了，剛才那狗在田野中跑得影都沒了。可他還是讓郭全根嘶著嗓子在田野上叫，就像一只知了找不到落處就那么叫著在天空里不停歇地飛。紅日頭在天空遲緩地移動(dòng)著，低得似乎就在鎮(zhèn)西的樹梢和房頂。原來鎮(zhèn)西的一家老工廠，�；鸬臒焽桧斏嫌懈�避雷針，那避雷針在日光里被曬成了軟紅色，如在鐵匠爐里燒了一樣塌下來。郭全根的喚叫聲，就在這樣的火燙里，越走越遠(yuǎn)，由大到小，漸漸地消失成了一根線和一絲氣，最后便終于什么也沒了。一片寧靜了。

鎮(zhèn)上只有落日隱隱清晰的走動(dòng)聲。

喬大堂坐在椅子上不停歇地吸著煙，一會(huì)看看郭家敞開的大門口，一會(huì)瞅瞅郭全根走去的鎮(zhèn)外邊，然后再瞅瞅西斜的紅日頭。鎮(zhèn)上人們圍在他的身子后，和他一樣等郭全根從他走去的方向走回來。人們知道郭全根不會(huì)把他的孩娃帶來的，可都還是期冀他從鎮(zhèn)口領(lǐng)著他的孩娃走回來，想象著他可能擰著孩娃的大耳朵，讓孩娃一回來就跪在喬大堂的面跟前，或讓他的孩娃走在他面前，每走一步他都朝孩娃的屁股上踢一腳，踢一腳再往死里罵一句�？晒�全根讓人們失望了。郭全根也讓人們意外了，郭全根獨(dú)自一個(gè)人從鎮(zhèn)外邊踏著落日回來了。他不僅回來了，手里還拿著一穗不消說是撿來的玉蜀黍。

在日光的熱燙將要轉(zhuǎn)淡時(shí)，他按時(shí)出現(xiàn)在了鎮(zhèn)子外，先像一只驚兔樣在鎮(zhèn)口立下望了望，再看看手里的玉蜀黍，似乎想從手里扔掉又有些舍不得，就把玉蜀黍半藏半抓捂在手心里，然后慢慢沿街走進(jìn)了鎮(zhèn)子里，勾著頭，鞠著背，謙恭地遲遲緩緩朝前挪，橘黃色的愧疚和不安田土一樣浮在他的表情里，使他的表情在日光下閃著玉蜀黍似的光。待終于走近時(shí)，那表情塵蓋的臉，又如被熱汗浸煮后曬干的紙，皺皺巴巴而又焦焦脆脆，仿佛一摸一碰，一句話撞在臉上，那張臉就會(huì)碎成末兒落在地上去。盯著郭全根，鎮(zhèn)人們的眼睛瞪大了，誰的眼前都有目光被燒后的吱啦響動(dòng)聲。郭全根竟還有閑心從路邊撿回一穗玉蜀黍，日頭不是從西出了嗎？這樣的熊人喲。從郭全根身上把目光移到喬大堂的臉上來，又把目光從喬大堂的臉上移到郭全根的身上去，最后鎮(zhèn)人們就都跟著喬大堂把目光移到了郭全根家的門棚上。那門棚是半領(lǐng)席大的護(hù)門草棚子，干草碎土里長出了很厚一蓬草。那蓬被曬蔫的門棚草里扎眼地落有一只紅蝴蝶，紅蝴蝶在那草上似飛似落，猶豫一陣就在一根草尖上歇了腳。落日深紅，蝴蝶艷麗，那蓬被曬蔫的草里有了這蝴蝶，那草就忽然有些生氣了，青綠濃重了，景象仿佛一面坡地的枯荒歇了雨水又冷不丁兒泛綠了，一片初春的氣色了。喬大堂把目光落在郭家門棚子的干草間的蝴蝶上，臉上有一層疑慮和不解。他看看在他面前佝腰耷頭的郭全根，又瞟一眼他家門棚子上的草和扎眼的紅蝴蝶兒，依舊坐在青竹椅上問：“玉蜀黍地里天熱吧？”

郭全根不知道這話是不是問他的，他朝左右看了看，又瞟瞟盯著他的喬大堂，忙醒過神兒答：“熱哩，他叔，熱死人了呢�！�

喬大堂望著他躲在胯下的手：“在路上撿了一穗玉蜀黍？”

郭全根忙把那玉蜀黍穗從胯下拿出來，雙手進(jìn)貢似的捧在胸前邊，吞吞吐吐道：“見了，可惜哩，就撿啦�！�

喬大堂嘴角掛了黃燦燦的笑：“你還有這份心，孩娃呢？”

郭全根忙不迭兒把那玉蜀黍扔在離家門口近些的腳地上，往前挪動(dòng)一步朝地上跪著說：“他叔，只要他不死，只要他回來，我就給你送過去�！�

喬大堂用鼻子哼一下：“跪下你孩娃就能回來嗎？不用跪。你就說你孩娃不回來咋辦吧，天黑前我還要去參加政府的會(huì)議呢�！�

郭全根終于沒有跪下來，他就那么半跪半蹲地縮著身，臉上僵硬的表情呈著死灰和死黃。落日已經(jīng)從鎮(zhèn)西的煙囪和樹梢頂上走下去，光亮里濃重了深紅和紫褐，有一股從滾燙中逃脫出來的莊稼氣息在鎮(zhèn)上溢漫著。哪一家鐵匠鋪打鐵的響聲叮叮冬冬脆白地跳過來，接著是丟進(jìn)水缸淬火的焦燎味。那焦燎味把郭全根的臉色也淬成了生硬和青紫。他說：“娃他叔，你過來一下吧�！边@樣說著時(shí)，他從生硬和青紫中抬起頭，打量著端端坐著的喬大堂，然后把自己從喬大堂面前解了綁，朝自家門口走幾步，又回頭乞求地望一眼，拾起地上的玉蜀黍穗，走進(jìn)自家的大門里邊站住了。

他在那門棚子里邊等著喬大堂。

鎮(zhèn)人們的目光一群一群地落到了喬大堂的身上去。

喬大堂就在那目光中寂一會(huì)兒，跟著郭全根立起來，昂昂地走進(jìn)了郭家的大門里，豎在郭家的門棚子下，死盯盯地看著郭全根，說：“過來你還敢碰我姓喬的一指頭？”郭全根哪敢去碰喬大堂一指頭，他把手里的玉蜀黍放在了門后坯墻的窯窩里，然后臉上的僵呆木硬慢慢疏松了，放下了。他輕輕慢慢說：“我真的找不到我孩娃，要他有個(gè)姐或是有個(gè)妹，也就好了呢。你說咋辦哩，倘要不嫌棄，娃他娘在屋里躲著呢，我把大門屋門都關(guān)上，你去屋里想咋樣她了你就咋樣她，咋樣過了就算我們郭家把欠你的債務(wù)還了呢�！�

說完這話，郭全根便巴巴望望仰看喬大堂的臉，喬大堂望著郭全根放在窯窩的玉蜀黍，臉上木木然然，仿佛沒有聽見郭全根的話，彼此的目光擦肩而過如同走錯(cuò)了路。這樣過一陣，日頭從郭家的房脊望出去，宛若立刻就要噼啦落下時(shí)，喬大堂突然轉(zhuǎn)過了頭，他說：“郭全根，你說啥？”

“我說娃他娘就在屋里躲著呢�！�

他說：“我日你祖宗八代哩，你媳婦比我大五歲，比我閨女大出四十歲，你把我姓喬的當(dāng)成了豬玀是不是？”

“那你說咋辦呢？要么我郭全根和娃他娘跪在鎮(zhèn)街的十字路口上，讓你往我們臉上撒泡尿？”

喬大堂不再說話了。他抬頭往門棚子上瞅了瞅，目光穿過門棚的椽子、葦箔、泥土和干草，就看見那只蝴蝶還落在那蓬草枝上，然后他把目光收回來，掃了郭家的破敗院落，像在郭全根的臉上仔細(xì)看了月深年久一陣子，轉(zhuǎn)身朝郭家大門外邊走去了。

喬大堂穿越鎮(zhèn)人們讓開的路道像汽車一樣朝他的家里開過去。沒有人聽到郭全根向他說了啥。沒有人知道他為啥就離開了郭全根。事情像不該了卻時(shí)了卻了，沒有戲尾大幕就嘩啦拉上了，把人們晾曬在了無端無底的懵懂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解的目光樹枝樣上下左右交錯(cuò)著。這當(dāng)兒，在人群的身后邊，如期而至地響起了一群點(diǎn)滴孩娃的高喚聲，那童靈的喚聲嫩白剌剌地把人們從懵夢里邊叫醒了。

“要往郭全根的頭上澆尿了──”

“要在十字街往郭全根兩口的頭上澆尿了──”

孩娃們邊喚邊朝著鎮(zhèn)十字大街的路口跑。人們就又在那召喚中，往十字街心涌過去。跟下來，大街小巷的各家各戶都有了關(guān)門聲，臨街的門面房子有了閉窗收貨的叮當(dāng)聲。孩娃們的叫聲在落日中紅彤彤地四傳著，八方四面的腳步便都朝十字大街潮過來，宛如戲沒開始，人們要先在戲園尋找位置樣，喬大堂人剛到家，郭全根和老伴還沒露面，十字路口鴉鴉黑黑立下一片了，就近的一家的院墻上，路邊線桿和槐樹的枝丫上，葡萄似的串滿了半大和點(diǎn)滴的孩娃們。

日頭在鎮(zhèn)西的山梁上汪汪洋洋地紅。鎮(zhèn)子就在這汪汪洋洋里沸煮得上上下下跳。

喬大堂說：“給我端一大碗糖水來。早些不種那地就不會(huì)有事兒�！�

他媳婦道：“你姑女說她名聲出去了，她只能嫁給郭家那個(gè)孽種了�！�

郭全根說：“他叔，這樣咱就清賬了，兩家誰也不欠誰的了呢�！�

喬大堂說：“再給我端一碗糖水喝，我看見郭家門棚子上落的蝴蝶了�！�

一連喝了兩碗白糖水，喬大堂覺得肚子脹疼了，在院落里獨(dú)自快步走兩圈兒，讓那糖水朝下腹沉了沉，開了院落門，他開始朝十字街口走過去。大街上已經(jīng)人山人海了，集日大會(huì)一模樣。他剛在門口閃一下，靈醒的孩娃們就朝人山人海那兒歡跑，一邊跑著，一邊叫：“來了哩--來了哩--”人群就自動(dòng)為他閃開了道，如七七八八挖出了一條人胡同，落日在那胡同里參參差差照下來，一地的人頭如一地黑葫蘆。

喬大堂踩著那人頭影兒進(jìn)了胡同口，他看見郭全根夫婦已經(jīng)先他一步跪在了十字路口的正中央，面對著西去的日頭，他們的臉上都仿佛舊臟的破布染了紅。他的腳步不慌不急，一步響出一個(gè)音階，也不看圍著的鎮(zhèn)人們，也不看十字街口樹上、墻上的人葡萄。他一點(diǎn)一滴的景物也不看，只盯著跪在那兒的郭全根夫婦的臉，待他走過去，那人胡同便立馬塌合上。合上就響起一堆壓著嗓子的“你踩了我腳”的謾叫聲。然待他終于到了郭家兩口面前時(shí)，那謾叫便都風(fēng)息了，一片靜謐了。

老日的紅光叮咚哐啷落過來。

喬大堂說：“嫂子，這可是你男人讓我尿你哩。”

郭全根的媳婦抬了一下頭：“尿吧，兄弟，活該哩�！�

喬大堂又半旋了身子對著人群喚：“媳婦姑女們都站到我的身子后，我姓喬的今兒在父老鄉(xiāng)親們面前丟丑了──”他喚完這話，并不等媳婦姑女真的站到他的身子后，就利落地解了腰皮帶，取出他的那東西，對著郭全根的頭臉撒了半泡尿。他的尿水如開了閘的庫水樣，傾瀉飛流，瀑著弧線從半空跌下來，在落日的余暉中閃著紅艷的彩光，從郭全根的頭上流到郭全根的臉和脖子里，把他的一件布衫丁點(diǎn)不剩地澆濕了。他的后半泡沒有間斷，續(xù)著前邊旋旋腳，就撒在郭全根老伴的頭上去。她跪著是始終低頭的，他的尿沿著她散開的花白頭發(fā)，一半流在了后背上，另一半流在了她的雙膝上。待他尿完了，一世界就漫滿了半臊半甜的尿水味兒，像日光下的彩霧一樣飄散著。他們兩口就聞著那氣味兒，用袖子擦擦臉，郭全根仰起頭來首先問：“他叔，我們可以起了吧？”

喬大堂說：“起來吧。”

他們兩口就從泥水里邊站將起來了，臉上平靜著一層淺紅色，郭全根的老伴兒問：“能走嗎？他叔，日頭都落了，我該回去燒飯哩�！眴檀筇镁驼�著他的衣褲說：“起吧你，孩娃回來你們把他往死里打一頓�！比缓�，他看了看鎮(zhèn)人們，朝男人們多的方向喚：“誰家種地呀，我家那玉蜀黍地不種了，誰家愿種誰家種去吧。”

人群中沒有回應(yīng)聲。

他又喚：“誰種喲？我一粒糧食都不要，我喬家不欠那糧食。”

這當(dāng)兒，郭全根在他老伴兒的攙扶下，已經(jīng)離開那尿?yàn)┏�西走了老遠(yuǎn)的路，他聽見喬大堂一連聲地喚，見沒有一個(gè)鎮(zhèn)人們接話兒，就慢慢立下來，回過身，大著聲問：“他叔，我們兩家的事扯清了吧？”

喬大堂扭頭望著他。

他說：“要扯清了，你那地不愿種了我愿種，兩塊地相鄰，一畝半就變成了三畝多�！�

喬大堂默了老半天，說：“種吧你，你是鎮(zhèn)上最貧的戶，我不扶你誰扶你。”完了，他抬頭看看西落的老日頭，慌慌忙忙朝車站的方向走過去，走了幾步又回頭對著郭全根夫婦喚著說：“我要到縣里參加半月會(huì)，今年那地里的一季玉蜀黍你也收到你家吧。”他話說得平和洪亮，聲音在落日里暖暖地鋪落開來，如一場潤雨樣落在鎮(zhèn)人們的頭上和臉上，這時(shí)候鎮(zhèn)人們和郭家夫婦，就都看見那只紅翅的蝴蝶從郭家那門棚子上，迎著日光美美麗麗飛進(jìn)了人群里，在喬大堂和郭全根之間翩翩地飛翔著，把鎮(zhèn)人們所有的目光都染得紅亮彤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