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生死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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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秋時候,耙耬山脈的太陽疲累單薄,不如春夏季里朝氣。在小鎮(zhèn)醫(yī)院,日光染了病氣,平南午時,太陽本應(yīng)暖紅,然而暮弱。醫(yī)務(wù)人員正欲下班,老人卻背了一團血肉撲了進來,說救救他吧,他沒爹沒娘,有個天禍。醫(yī)院手忙腳亂,把那一團血肉攤在急救室里,把器械忙得叮叮當當,終于完了,就推門出來,找見蹲在地上的老人,說交錢去吧。
老人瞪大了眼睛。
醫(yī)院說交錢去呀!
老人說多少?
醫(yī)院說,一千,先交一千。
老人說天呀。
再一次蹲在地上,老人就蹲得十分久遠。任醫(yī)院把話說得鞭辟入里,或把治病付錢的道理闡釋得高山流水,深入淺出,老人也只是吸煙,不言不語,悶得沒有邊際。至尾急了,醫(yī)院說你交不交錢?老人說我賣一天菜種賺不住一碗面錢。醫(yī)院不再說啥,從急救室推出一張床來,床上蓋了那一團血肉,血肉的手露在蓋單的白布外面,小手指頭蠟黃成熟杏顏色,一抓一抓,仿佛要從老人面前抓住他的生命。老人望了那手,又去輕輕摸了,感覺那手的指頭如一粒粒冷涼的茴香豆兒,老人就跪在了醫(yī)院面前。
老人說,人命關(guān)天呀。
醫(yī)院說,交錢去吧你。
老人說,我身上只有三塊一毛錢。
醫(yī)院說,哪村的?
老人說,劉家澗。
醫(yī)院說,回家借去。
老人說,不能少些?開恩降個價吧。
醫(yī)院說,這是醫(yī)院,不是市場,單輸血就得八百塊錢,手術(shù)費、醫(yī)藥費、床位費、手續(xù)費、雜七雜八,便宜到了天南地北。
二
回村里借錢,老人踩著日色,腳步匆匆得像秋風(fēng)掃葉。算計一下,一千塊錢并不是十分難湊,單同姓本族人有大小門戶二十余家,日子都過得流水樣歡暢,一家五十,也就上千有余,況且自己兒子在村里開有磨坊,其家境的殷實有口皆碑。加之,人命關(guān)天之千古道理,又有誰不肯湊出來三十五十?只是怕慢下一步,誤了那鳥孩一條命,反愧了這一場忙亂的善事。
說起來,老人合該今日有這一場善事。營生是無論逢集背集,都到鎮(zhèn)上賣些菜種,春賣芥菜、韭菜、蔥蒜種子,秋賣蘿卜、白菜種子,偶爾也賣些花種樹苗,日出而行,日暮而歸,大袋里裝了許多小袋和幾樣盆罐,走上三五幾里,到鎮(zhèn)街頭上,攤開一地,坐在攤頭,有人無人就那么守著?山裉斐鲩T,一踏上梁路,碰到一條青蛇橫在路的中央。照往日,遇到此番情況,是要在家里歇著避災(zāi),然今天他在那蛇前站了,看那蛇不是穿路而過,而是盯他望了一眼,又轉(zhuǎn)身折回到腰高的玉米地里。于是,老人就又去了鎮(zhèn)上,就在鎮(zhèn)口柿樹下看到汪著一片血漬。血漬里軟塌了一團鳥孩的骨肉,黑汪汪的血氣在山梁上彌漫了一個世界。老人在那團血肉面前呆了一下,見那鳥孩一手還抓住一根樹枝,另一手捏了一個半熟的金黃柿子,就像手里捏著一輪秋日。他忙不迭兒放下背的一兜菜種,蹲下,用手在鳥孩鼻前試了,立馬靈醒,原來那青蛇橫路折身,就是為了讓他來遇救這個鳥孩。天意如此,老人當該如此,更何況鳥孩是同村同族的晚輩兒孫,見了老人在十步開外就張口叫爺。老人起身望了四野,四野空靜無人,有羊群掛在山坡上悠然搖動,有鴉從頭上叫著飛過。羊柔鴉硬,鴉叫聲在頭頂鐵青成一行黑色。老人草草亂亂把菜種袋兒倚樹靠了,背著鳥孩一團血肉,下梁子,過河道,跑鎮(zhèn)街。鳥孩的血從老人的后衣潤進背里,沿著老人脊骨一側(cè)的瘦溝流進他的褲管,流進他的鞋里。老人跑過去的路上,不時有一塊被血和成的小泥團兒留在身后,深色在路的中央,惹下一路人的驚冷。說:
--咋了咋了?
--從樹上掉下來了,我七十一啦,你背他到醫(yī)院去吧。
--是你孫子?
--一個村的,沒爹沒娘。
--你看你看,我也正巧忙得脫不了身兒。
村落其實距鎮(zhèn)子不遠,老人背鳥孩去時覺有千兒八百,回時也就轉(zhuǎn)眼工夫,就又到了鳥孩跌落的那棵樹下。樹有抱粗,直插進天空。秋柿子有黃有青,紅熟的多半是因了蟲蛀,到那樹下,老人先瞅地上,沒有了他倚樹靠放的菜種袋子。在耙耬山脈,大凡到鎮(zhèn)上買菜種的,沒人不識這賣菜種的老人。老人想那菜種不會丟了去的,約是村人路過此處,捎回了村去。再抬起頭來,老人就看見高枝上有白亮斷茬,還散擴著樹斷時汁液漫散的腥鮮。斷茬氣和鳥孩的純嫩的血味,還有柿子的生澀氣息,混成凝云一樣的團兒,在柿樹下迷蒙成化不開的霧。老人從那霧中過去時,聽到鳥孩跌落時的慘叫,青色的鐵條樣橫七豎八,盤橫在樹的左右。
--人命關(guān)天哩。
--交錢去吧你。
--他沒爹沒娘。
--沒錢你看啥兒病,醫(yī)院不是濟貧院。
村落安營在耙耬山的陽坡地界,錯落了許多新蓋的青磚瓦舍。臥在村口的狗,就如同剛從土中刨出來的樹樁。老人匆忙著回到村里,剛從鎮(zhèn)上小買小賣回來的村人,望著老人的匆忙,說七爺,有日本人在身后追你呀。老人說出事了,出了災(zāi)禍呀。
有買有賣的村人們站將下來。
老人說,鳥孩從樹上掉下來啦!
村人說,這娃兒少調(diào)失教,自幼兒爬高上低。
老人說,筋斷胳膊折,難說死活哩。
村人說,哎喲,人呢?
老人說,在醫(yī)院,人家醫(yī)院討要一千塊錢哩。
村人吸了一口氣兒,聽到了有誰家兒女在胡同中喚著吃飯,就都擱下許多對鳥孩可憐的話兒,挑筐扛袋地回家去了。
望著那走去的村人,老人在街上孤孤地栽了一陣,起身回到家里。這是兒子蓋了新房搬走后留下的三間瓦屋,除了下雨漏些雨水,房子還結(jié)實得三年兩年不倒。屋里的擺設(shè),也陳舊得可以,睡床是解放時分地主的浮財,有五十個年頭,那床上睡過老人的父親,睡過老人的兒子,也睡過老人的孫子,四世同床,可見那床的命限之長。老人進屋,徑直到那床前,拿過枕頭,揭開席子,從床草中摸出一個包兒,打開,數(shù)了錢數(shù),總計三百余元。這是老人數(shù)年售賣菜種的全部積蓄。他從那錢中數(shù)出一百元來,快步走進院里,在院里站了片刻,又旋回身去,再從床頭抽出五十塊錢,把這五十加一百裹在一起,用一塊蒸饃的粗布包了,來到村中的一個闊場。
闊場是個飯場,開闊得可走馬跑牛。場上已經(jīng)開始有村人陸續(xù)著端飯到那場上吃喝,笑話一些日常見聞。老人的兒媳是個靈秀女人,端了白細撈面,邊攪著邊朝這兒走來,碗里的炒雞蛋攪落到了地上,她彎腰撿起,吹一下,放進嘴里,看見老人立在面前。便說:
爹,我回去給你撈一碗吧。
不用。老人說,沒人把我的菜種袋子送回家吧?
沒有。媳婦說,丟了?
不會丟。老人說,你立馬回家取五十塊錢來。
媳婦說,買菜種?
老人說,鳥孩從樹上掉了下來,要死要活,醫(yī)院見一千塊錢才肯救人。
媳婦立住不動。
老人說,快去呀,人命關(guān)天。
媳婦問,是鳥孩?誰還這錢?
老人說,同姓同族,他沒爹沒娘,誰也不還。
媳婦遲疑著轉(zhuǎn)身走了。
三
午時的日光,把闊場曬得昏黃。老鴉在樹枝頭叫了幾聲,有村人起身用石頭把那老鴉趕了。鴉走人靜,吃飯的響聲山呼海嘯。闊場門口幾家,都端碗坐在大門的檻上,門口石上,其余稍遠人家,有人帶了小凳,有人坐在半塊磚上,有人坐在自家的一只鞋上。闊場如會場,黑鴉一片烏色,闊場的中央,一塊小圓凳上,擱了一碟兒油炸辣椒,不斷有人去用筷子夾上鮮紅的一星半點,放在碗里攪了,喝了,辣得直吸冷氣,叫:
--辣死人啦!
--這是辣精王哩。
--你賣時也貨真價實。
--我又不是傻孫。
--摻啥?
--一斤摻對上五斤麥麩子。
這時老人來了。老人急步快腳,臉上有一層慌汗。明顯見老臉上皺有要事。老人一到,一群村人都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問老人吃了沒有,沒吃也別再燒了,回家端來一碗半碗,省得老人你獨自個兒煙熏火燎。老人不說吃了,也不說沒吃。老人是村里的老人,有幾個孩娃得叫他曾祖爺了,連做過村長和當過鄉(xiāng)黨委書記如今退休在家的干部,日常讀書閱報,掌握了村里許多事情的發(fā)展方向,也得向老人叫叔叫伯,見了老人也恭敬如自家父親。
老人直直立在闊場的中央。
老人說,鳥孩快要死了。
老人說,在醫(yī)院搶救,輸血費就得八百塊錢。
老人說,少說一共得花一千塊錢。
老人說,我家湊二百,人命關(guān)天,鳥孩是本家孤兒,每家每戶上房揭瓦也得湊出五十塊錢。
原來鳥孩快要死了。
原來老人是來為鳥孩湊錢。
村人都驚愕著不動,臉硬成板塊。
老人說,都回家取錢去呀,慢一步鳥孩真要死啦。
人命關(guān)天。
主事的男人們把碗往地上一擱,快步往自己家里箭了回去。他們的女人在那兒轉(zhuǎn)眼醒過神兒,慌忙從地上端了男人的飯碗,踩著男人的腳步跟回了家。一時間里,村落各胡同小巷,都有腳步的聲響,由近至遠,如一吹而過的秋風(fēng),消失在了各家的院里、屋里。
闊場上只還有老人和不諳世事的孩娃。老人覺得有些餓了,又想起那一袋兒菜種,覺得該讓哪個晚輩或兒媳端一碗飯來,得這個空閑吃著,等著人都到了,錢湊齊了,差一個年輕人騎車去往鎮(zhèn)上醫(yī)院送錢,再差一個兩個家閑的女人,輪流給鳥孩送飯。然后自己,得找找那一袋菜種。本村、鄰村,誰家要那許多菜種都派不上用場,一捧蘿卜種子可種半畝多地,菜種又不能炒了吃去?稍诶先,那是日月的營生,沒有菜種,賣什么?吃什么?晚年的孤寂日月如何一日日推得過去?
老人坐在樹下的一塊石上,有一孩娃叫他曾爺,老人應(yīng)了,看了孩娃的飯碗,是機器軋的湯面,菜綠蛋黃,油珠閃亮,老人說孩娃,回去讓你娘給曾爺端一碗飯來。孩娃便顛著小步,朝一條胡同里跑去。這時候,日光已平南偏西,時間過去了天長地久,鳥孩在鎮(zhèn)醫(yī)院的急救室里還生死不曉,不知那醫(yī)院說的錢不到?jīng)]法輸血、沒法手術(shù)正骨,只是說說而已,還是當今社會新興的德操,大小屁事,必與錢關(guān)聯(lián),沒錢想借一口水喝都是十分艱難。老人親眼見過,有陌生人在鎮(zhèn)上問路,鎮(zhèn)上人說你往哪兒去?我給你領(lǐng)到路口你最少得付我五角腳錢哩。人心已經(jīng)不古。人活著似乎本就為了錢財,話雖刻薄,然如今世道,沒有錢財又如何能夠活著?不付人家醫(yī)藥費用,人家怎肯白白給你輸血正骨?
烏鴉在頭上飛來飛去。
闊場上靜得落葉有聲,時間噼里啪啦響在老人耳邊。村人們都回家取錢去了半晌,三腳兩步的路程,照理放個響屁工夫都已該車轉(zhuǎn)身來。五十塊錢,救一人命,不算多大的款數(shù),更何況鳥孩孤兒,自小死了父母,日常在鎮(zhèn)上、縣城甚或洛陽、鄭州哪個城市浪蕩,幫人家食堂收碗、洗碗,吃客人的剩菜剩飯,冬夜蜷在飯鋪的火邊,夏夜睡在車站和馬路邊上,實在在外不能熬煎下去或想家想得無可奈何,回到耙耬山脈,村人們不是你家給鳥孩端上一碗,就是他家管鳥孩吃上幾頓,哪一門戶不是都對鳥孩一腔同情可憐嗎。五十塊錢,日子過到今日這個大都殷實許多的份兒上,家家有生意做著,最不濟喂豬養(yǎng)雞、種菜賣果,誰家能不有一個大積小存,沒有上萬上千,存三百五百,在家家是十分必然的。
怎么都不出來呢,一筷子的路程呀!
沒有五十就四十,沒有四十就三十,便是十塊五塊,也該拿錢出了門來。去年政府讓一家集資二百元修路,不是就在這闊場上轉(zhuǎn)眼之間就收了數(shù)千,何況那是公事,何況那路修到了鎮(zhèn)政府的門口,并不在耙耬的山梁之上,更何況這是為了鳥孩,為了鳥孩的一條命哩。鳥孩每每回村,不是都給村人叫叔叫嬸,呼伯稱娘。村人們不是都說沒想到鳥孩還這么通達人情世理嗎?
老人從那塊廟石上站了起來。
老人站起來的時候,從胡同中走出來了一個村人,臉上掛了黃亮的歉笑,手里拿著一張破舊的五元錢票,說七爺,不巧得很,錢是有些,可前天做生意都做了本錢。這五塊你先收著,那五十我日后補上。東西賣了我一定補上。
接了那錢,老人冷一眼村人,說:
沒錢也罷,讓你媳婦去侍奉幾天鳥孩。
村人把頭點得快如啄食,說一定一定,好歹和鳥孩家是一個墳哩。
又來了一個婦人。婦人手里拿了兩塊或是五塊的零星碎票。她走近老人如走近一個墓穴,步子慢慢怯怯,終于沒到老人近前就立了下來,說七爺呀,難得娃他爹差一點懸梁上吊,上個月賣蘋果他賠得家里沒有鹽錢,這幾塊錢還是我娘家哥留下讓給娃兒扯布做褲的衣裳錢哩。
老人沒有接錢。
--你男人哩?
--在家。
--讓他出來。
--正在家里和孩娃舅說話呢。
老人不再說啥,快步地往一條胡同里走去。胡同已不是先前各家坯墻組成的泥土胡同,剝落、破敗,一地豬糞牛糞。眼下村人不蓋房也便不蓋,如蓋寧可自己動手立窯燒磚,也是渾磚至頂。一條胡同雖還不全是磚瓦建筑,但鄉(xiāng)村磚瓦所特有的焦煳的香味,在那胡同中相隨著年年總有人蓋房起屋,卻是四季里流動不散。老人踏進胡同,聞著磚瓦的清新怪異的氣息,到第一家新蓋的門樓前,立下推門,那門卻在大白天里緊緊閂了。見閂了大門,老人的臉上先白了一下,即刻又轉(zhuǎn)了青色,如冬天凝凍的一葉老菜。他欲敲門喚門,張了嘴,又起了手,卻是在那華麗的鄉(xiāng)村門樓下呆站一會兒,又轉(zhuǎn)到了第二家的大門前邊。
大門依然是反著閂了。
老人立在胡同的中央,如豎在那兒了許多年月棄置不用的一段枯木。這當兒,從胡同的那頭,跑來了剛剛要他回去差娘給老人端飯的那個孩娃,他邊跑邊喚,不斷聲兒地叫著曾爺曾爺,說我娘和我爹在家里打架,爹打了娘,摔了暖瓶、飯碗,還砸箱子,娘哭著攔了屋門,不讓爹朝屋外面走哩。
四
應(yīng)該最先從家里送出錢來的該是自家的孩娃,該是自家的兒媳。這做兒的孩娃,早就說要把電磨坊更換成全套的磨面機器,這邊進的是麥,那邊出的是面,再不要一遍又一遍地在電磨里磨呀轉(zhuǎn)呀,才流出一些面來。
兒子要開面粉廠,村人皆都知曉。
老人怒怒地朝兒子家里走去。
兒子家住的是前幾年蓋的瓦舍院落,當初蓋時,因為全用磚石,驚了一個耙耬的鄉(xiāng)人。然幾年之后,不料別人再蓋房屋,不僅全用磚石,且還在磚石上粘瓷磚,涂米粒碎石,白的、紅的、綠的,很有些城里或大都市房舍的氣象。如今比起人家的瓦屋,兒子的院落,才幾年時光,已很顯出了落伍和陳舊,這使兒子和媳婦不斷嘆息,感慨如今的時勢發(fā)展過快,新的還沒新上幾天,就已經(jīng)相比舊了。這是房子,不是衣服,不消說不能扒了再蓋。于是兒子就把院落全都鋪成水泥,種了花草,偶有時候,兒媳也在那院里用水洗上一遍,如城里人樣,撐拖把擦擦,顯示著這院落的日月,總比別家明亮,總領(lǐng)著鄉(xiāng)村之先。老人來的時候,兒媳已吃過了午飯,正用洗了鍋碗的污水澆潑著門前兩鋪席大的一個花地。那花地有的已經(jīng)敗謝,有的正濃,如獨自紅了的芍藥,還有掛蕾的秋菊。看兒媳的那份悠閑,似乎已經(jīng)把老人的急切忘得潔凈。
老人立在了她的身后。老人咳了一下。
兒媳轉(zhuǎn)過身子,看見老人臉上冰有瓦色。
--爹。
--錢哪?
--哎喲,你看你家孩娃還在磨坊,鑰匙他都拿著,我還開不了抽屜。
老人不語,獨自走進上房,在正堂屋里看了找了,又到孩娃兒媳的睡房走了一圈,至尾,出來豎在上房門里。
兒媳的臉上有厚極一層驚白,說:
我去喚娃的爹回來給你取錢。
老人把一串鑰匙扔到了兒媳面前。
鑰匙跌落在水泥地上,響得冰冷清脆。拾起那串鑰匙,兒媳從老人身邊擦進屋里,又回頭望了一眼老人。
--爹,五十夠吧?
--二百。取二百塊錢。
兒媳的肩頭搖了一下,進了里屋。
從孩娃家里取出四張五十元的錢票,日光已經(jīng)西移許多,算起來鳥孩一身血肉,在鎮(zhèn)醫(yī)院也已等得近了死亡。老人在爽爽黃朗的日光中,走了幾步,就看見鳥孩那張臉,因流血不止,先白后黃,最后就蠟紙一般透了死的亮光,手在床沿上耷著,五個手指頭兒如五粒茴香豆兒。
鳥孩說,七爺,你快些來呀。
老人說,孩娃,我立馬就到。
--借不來錢嗎?
--哪能哩,你是同族人,又是孤兒。
--借不來也就算了,七爺。
--你不知道村人的厚樸嗎?不要說同村同姓人人命關(guān)天,三幾年前,外地人討荒要飯到咱村不是還吃白饃嫩菜嘛。
--七爺呀,我疼呀。
--鳥孩你忍些,七爺我這就去了。
七爺拐過自家的孩娃上房的后墻,迎面看見年過四十的孩娃從胡同那頭兒走來,一身面粉的人細白,手里提了一袋麥的麩子,那是磨面人一時湊不起磨錢,就把麥麩做了抵押。做抵押的多半都是外村人,同村人偶有交不起磨錢的窮戶,老人都向孩娃有過交代,說打死也不能收了人家的麩子。孩娃說,我能收嗎?同村同鄰,祭一個祖墳,孩娃腳步走得很快,不時停下給哪家人說些啥兒。老人本欲等孩娃到來,說說鳥孩之事,可孩娃走靠近了老人,卻又冷不丁兒朝東折去,走進了另外一條胡同。
這胡同里住了從鄉(xiāng)黨委書記的位置上退下歇息的晚輩書記,每天在門口讀書閱報,不做生意不下田,見月還領(lǐng)幾百元工資,其日子之富足自不消說。他家不缺錢花,不缺道理,雖書記不在任了,可大兒子卻在縣委做事。自然,也不缺在鄉(xiāng)土社會處世之能力。也許他到鎮(zhèn)醫(yī)院跑上一趟,是不要給鳥孩交上千元,興許減半也就完了,當初他做書記的時候,那醫(yī)院不是歸他管屬嗎?
老人朝晚輩書記走了過去。
晚輩書記在門口日光中正讀著《人民日報》,吃過飯的空碗在他腳邊擱著。見老人來了,晚輩書記先自站了起來。
--聽說鳥孩從樹上摔了下來?
--送到了鎮(zhèn)上醫(yī)院。
--這二十塊錢你帶到醫(yī)院,是我做長輩的一點心意。
老人木在晚輩書記面前。
--拿去,他沒爹沒娘,又給我稱叔,我不能眼睜睜無動于衷呀。
老人接了那錢。
--醫(yī)院要咱交一千入院費哩。
晚輩書記默了許久。
--要我在臺上,去說說也許能降下一百二百,可現(xiàn)在,人一走茶就涼。再說,商品經(jīng)濟,咱自己開醫(yī)院能不收錢嗎。
晚輩書記還要說些當今道理,孫女出來喚他回去,說奶奶要洗鍋,晚輩書記就交代說,七爺,你是最老的德高望重長輩,鳥孩的事你多操些心,便拾起空碗回了家去。這條東西胡同,依舊空空蕩蕩,往日在這吃飯的時候,因胡同離闊地飯場較遠,有的村人不去飯場,就蹲在自家門口。然今不知為了什么,晚輩書記一走,胡同里就空無人煙,荒涼得無雞無狗,有些不毛之地的味色,只有誰家的貓在一方院落墻上昏昏曬暖。老人握著晚輩書記的二十元錢,看了簇新簇新,像新領(lǐng)的工資。他在書記門口算了一下,孩娃二百,自己一百五,加上零星的十幾塊錢,也就三百多幾,距一千還遙遠無際,就是把自己床頭枕下所余的一百五十元賣菜種的積存,完全加上,還差五百塊錢。這五百塊錢會從天上掉落下來?
--鳥孩說,七爺,我要死了。
--老人說,鳥孩,我這就趕去。
老人又往自己那三間瓦屋退去。
老人去枕下取那所余的一百五十塊錢。
老人路過闊地飯場時,看見闊地中央那一碗紅亮的油炸辣椒旁立了一個男人,滿身衣服都沾滿細白面粉,自不消說是孩娃在那兒站著等他。走過去,老人叫了一聲孩娃。
孩娃車轉(zhuǎn)過身來了。
--爹。
老人立住。
--鳥孩快要死了。
孩娃朝老人走近一步。
--你把那二百塊錢給我。
老人瞪著孩娃。
--咋了?
孩娃平平靜靜。
--那是大票,好存好放,我給換成二百塊的零碎錢兒。
老人取出那四張五十元的票兒遞給孩娃,孩娃從中抽出三張塞進自己口袋,把剩下的一張又還給老人。
老人沒有接錢,臉色頓呈青黃。
孩娃遞錢的手橫在半空。
--要不要?不要我就走了。
老人怒盯著孩娃,眼白如雪球樣掛著。
孩娃又把那五十塊錢朝前伸了一伸。
--各家都是五十,咱憑啥二百?鳥孩沒爹沒娘,誰還這錢。
老人欲去接錢,手卻微微發(fā)抖。
--我還,我還這錢。
孩娃把遞錢的手突然縮了回去。
--你還?爹,羊毛還能出在牛身上。
老人去接錢的手撲了個空,但老人沒把手縮拿回去,而是一直朝上舉起,擎在半空,又突然落下,猛地在孩娃臉上摑了一個耳光。那耳光的響聲,清脆白亮,在午時靜默的耙耬山脈,一波一浪地蕩了遠去。孩娃沒有想到老人會動起手來,他驚駭一下,捂了臉,看了老人,把那一張五十元票往口袋里憤然一裝,轉(zhuǎn)身急急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對著老人呵斥:
鳥孩是你親孫子嗎?
老人又飛起一腳,踢翻了面前小凳上的辣椒碗。闊地上便立刻攤了一地油紅的辣味。
五
老人回到小鎮(zhèn)醫(yī)院,已是午時過后,日光的爽朗薄了,已有紅色愈見濃厚地摻在日色中。從鎮(zhèn)街上走過時,那些趕集的鄉(xiāng)人,賣的都已挑著空擔或披了空袋返回,買的人先走一步,早已挑著、扛著朝四面八方散了去啦。醫(yī)院這兒,有給病人送飯的人們,提了空空的飯盒,相伴著離開醫(yī)院,說著他們家病人情景的好壞及一些醫(yī)生的短長,老人看見有穿了白褂的醫(yī)生護士在上班時候,從容過來,又從容走去。他聽到了鳥孩在極遠的地方一聲一聲地叫他,說爺呀,我不行了,沒有救了。我真的沒有救了。
我來了,老人說我來了鳥孩,你千萬忍著。
搶著走進醫(yī)院,拐過一排平房,到所謂的門診,其實是兩間藥房和收款處的走廊房里,老人一眼就看到了掛有急救室紅牌的小屋窗前,正擠滿了一窗人頭,錯落如黑葡萄朝著小屋探望,也正有一個穿了白褂的醫(yī)人一邊在門口趕著窗臺上的人頭,一邊不時地朝走廊上張望?匆娎先,他丟下那些擠著的人頭,幾步就迎了上來。
--錢齊了嗎?
老人急切地從醫(yī)人一側(cè)把目光探望過去。
--孩娃有救吧?
醫(yī)人回望一眼。
--正在輸血搶救哩。
老人突然跪了下來。
--錢沒湊夠哩,要血,就抽我的吧。
醫(yī)人驚著,樣子又像早料到會是如此。
--有多少?
老人捧上錢去。
--三百五。
醫(yī)人接錢走了,又回身說了一句三百五,單輸血就得六百塊錢,便進了那急救室里,醫(yī)人走了,醫(yī)人沒說讓老人起來,老人就那么跪著,引來了許多人們圍著。老人想從地上起來,然又不知是長久地跪著好,還是起來好些,正猶豫時候,那醫(yī)人又從急救室中領(lǐng)引出來一個醫(yī)人。兩個醫(yī)人一并站到老人面前,態(tài)度和氣得如一團棉花,說你是那孩娃啥兒?老人說他給我叫爺,又說他爹他媽哩?老人說他三歲死娘,五歲上死爹,無父無母。醫(yī)人啊了一下,默了一陣,說鳥孩渾身筋斷骨頭碎,幸虧搶救還算及時,只是流血過多,已經(jīng)替他輸了四百毫升,現(xiàn)在看來,四百毫升還不算寬余,你老人就拿這三百五十塊錢,不要說輸血,連搶救費都還不夠哩。
老人向醫(yī)人磕了一個響頭,說缺多少錢,都由我老人承還。
醫(yī)人說你能還嗎?
老人說我有房有地,還在鎮(zhèn)上擺有生意攤兒。醫(yī)人有些懷疑,圍觀的就有人說他做有生意,每天都在鎮(zhèn)街上賣菜種、樹種啥兒。似乎醫(yī)人對他賣啥兒并不十分關(guān)心,醫(yī)人說救人要緊,你孫兒眼下還需再輸二百毫升哩,我們庫里是連一滴紅色也已沒了,你沒錢去哪兒買這二百毫升?在醫(yī)院獻血的人,哪一個都是不見現(xiàn)錢不向外伸胳膊的呀。
老人說,抽我的吧。
醫(yī)人說你年歲大了,再好好想想。
老人說我是他爺,忙天還能擔一挑兒糧食,就抽我的血吧,我能挺住哩。
靜默一陣,一個醫(yī)人走了,回了急救室去。另一個醫(yī)人招呼老人從地上起來,讓老人跟著他去,就把老人領(lǐng)進了無菌室里。無菌室是專供賣血、獻血人使用的場地,還算干凈,白墻壁,太陽窗,窗戶上都掛有紅布薄紗做的窗簾。偏西的日光透過玻璃,透過深紅的薄紗,把無菌室照得寧靜一片,十二分的溫紅。老人踏進屋里的時候,打量了一眼空落的屋室,覺摸渾身都暖暖和和,如同走進了一間被火烤紅的屋里,及至醫(yī)人把屋門關(guān)上,鎖了。屋里愈發(fā)顯得柔美溫紅了幾分。醫(yī)人讓老人喝了一碗糖水,面窗坐下,伸出胳膊、不要回頭。老人一一按照醫(yī)人說的做了,待坐到那虛軟的皮椅上,望著紅窗時候,老人感覺自己如坐進了溫熱的一池紅水之中。
醫(yī)人說你不要扭頭。
老人說我不扭頭。
醫(yī)人說你心里想些別的事情。
老人說我想著鳥孩的斷胳膊斷腿。
醫(yī)人說你再遲來一陣,那鳥孩就下了手術(shù)臺哩,你就不用抽血,只在欠單上按個手印也就行了。醫(yī)人說這樣的事情醫(yī)院每月都有。
老人說也不能讓你們醫(yī)院賠錢,這年月公人私人,誰都要靠錢吃飯哩。
從無菌室走出來沒有多久,老人覺得有些頭暈,身子風(fēng)柳般搖擺。他本來想到急救室的窗前擠著看看手術(shù)架上的鳥孩,可沒走多遠,他就坐在了走廊上供人歇息等待醫(yī)人呼號看病的條椅上。老人坐在條椅上就再也沒有起來,到鳥孩被醫(yī)人從急救室里推將出來,路過他的身邊,醫(yī)人說你孫子的手術(shù)很好。手術(shù)完了很好呀!仍卻不見老人有應(yīng),以為他是睡著了,便拿手去晃他肩膀,方知老人已經(jīng)死了。
也就死了去啦。
六
老人死后,每逢集日,鎮(zhèn)街上都有一個陌生的鄉(xiāng)下村人在擺賣一個菜種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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