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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jié) 限

這年的冬日,湊資修渠成了三姓村建國一般的大事。

為湊資,村人們踏雪賣掉了村里許多婚喪用品。

杜松猛然間覺得,自己應該睡到棺材里去。三寸厚的桐木棺板二寸厚的柏木檔頭,前方刻下了盆大的一個祭字,一年多來,這副棺材都在屋里散發(fā)著鮮亮的油漆氣息和烤濕木板時的淺紅色溫馨。在政府里燒了一輩子飯,月月從工資中抽出一塊、幾塊放在床頭墻縫的塑料袋里,十幾年過去,就買了這副棺材,雖不是最佳質地的,可也是誰見了誰羨慕,忍不住說有這棺材,活一輩子也值了。然而,司馬藍卻硬要派人來把棺材抬去賣了,說工地上連買根鋼釬的錢都已沒了。

冬天的太陽溫暖而又潮潤。杜松坐在院里的日光下,看著一只刨食的母雞,聽到了日光落地時發(fā)出了細微如雨的聲音。他抬頭朝天上看看,感到了脖子里疼痛欲裂,仿佛誰在撕扯著他的喉管,把手伸進喉里去摸,摸到了那腫脹的亮塊如一個雞蛋卡在喉嚨中間。我該死了,他想,也許就死在這幾日里。這么計算著自己的生命,他從凳上起來,去抓一把蜀黍喂了雞子,又給圈里的幾只羊抱了一捆豆棵,便出門來到了村街上。

村街上安靜得能清晰地辨出日光中哪是飛塵的響動。十六歲以上的男人都到工地修渠去了,女人們在家侍弄田地,照料村落。一條一條的村街,在靜寂中有如丟在地上無人拾撿的腰帶。他從村街這頭走到村街那頭,從這條胡同走進那條胡同,除了碰到了一只狗,就僅碰到了一個七歲還不會走路的孩娃。他說你還站不直腿嗎?孩娃怔怔地望著他,手里拿了一個白紙的風車輪子,說我這風車轉得歡哩,你來了它就不再轉了。杜松有些驚愕,往后退了一步,那風車果然轉起來,靠近孩娃一步,那風車就戛然止住。杜松以為是擋了風向,在孩娃三尺遠近繞了一周,那風車就是死下了不動,站三尺外任何一個地方,它都轉得旋兒旋兒。

杜松只好走了。

走了就想,我是果真該躺進棺材去了。女兒竹翠不僅嫁了,連肚子都鼓了起來;孩娃杜柏雖還沒有結婚,到鄉(xiāng)政府接班,做了政府的通訊員,每日去郵局取幾張報紙,給鄉(xiāng)長和書記各燒一壺開水,至多再把鄉(xiāng)政府大院玩耍的孩娃們趕出院落,工作也就完了,清閑,干凈,還天天和領導們交往,每月領幾十塊工資,這景況找媳婦成家是很容易的事。沒什么可再憂愁了,唯一的擔心是村里來人把棺材抬去賣了。

回到家里,杜松上了廁所,清理了身子里的閑雜,看看天,看看地,掃了一眼房子和羊圈雞窩,走進上房,把架棺材的兩條凳子一點一滴地挪著,就把棺材從山墻下挪到了西屋正央。最后,把棺材蓋子打開,往棺材底兒上鋪了幾張報紙,一床薄褥,放了幾件冬暖夏涼的衣服,一個碗,一雙筷和他在鄉(xiāng)里退休前鄉(xiāng)長送給他的一個小鬧鐘,黨委書記送給他的一個用舊的袖珍收音機。收音機是壞了的,書記說打開后一拍就響,他試了果然如此。他從容地做完了這一切,欲要躺進棺材時,忽然發(fā)現(xiàn)本來好好的,走得有春有秋的鬧鐘這忽兒卻不再走了,竟和那孩娃的風車,隨他走近就不再轉了一樣。

杜松有些詫異,伸手把小鬧鐘從棺材里取出,那鬧鐘一到棺材口上,又清清白白地響起來,麥芒似的紅秒針一步步走得勻稱而又輕快,震得杜松拿鐘的手一顫一顫。杜松木呆呆地站著,盯著那鐘走了一陣,他又把鐘伸進棺材。一伸進去那輕快的針針就停住,一拿出來,就滴答有聲。這樣反復幾下,他把鐘放在桌上,從棺材頭上取出那破損舊壞的袖珍收音機輕輕打開,發(fā)現(xiàn)先是在棺材外面,拍拍打打,才有吱吱啦啦的聲音,一如撕牛皮紙的聲響,隨后往棺材里一放,收音機卻完好如新,不消拍打,那聲音就脆脆清清,有板有眼,頓挫分明,音樂聲如桃紅杏白時碧色的河流。

有這收音機就行。杜松把它放在棺材角上的衣服下面,心里升起了一股甜絲絲的溫暖和慰藉,要往棺材中躺時,又覺得枕頭低了,轉身在屋里掃了一遍,看見桌上放了幾本兒子杜柏的課本,其中夾了一本厚的,白皮紅字,他順手一抽,就塞進了枕下。然后,把棺蓋的下邊蓋在棺上,上方錯開一條口子,先跳進一個腿去,再跳進另一個腳去,身子一縮,他就鉆進了棺材里。仰躺了身子,再把棺蓋一寸一寸地移動,至尾聽到一聲白亮亮的哐當,棺蓋就恰到好處地蓋上了。

杜松在棺材里甘甜甘甜地睡了一覺,醒來時聽到從村落里掠過的冬風,十分尖利而又刺耳。棺材的腳頭那兒,從縫里擠進來一絲青細的小風,吹得久了,他的腳冷麻冷麻,如從雪地里跋涉一樣。他就是被這風吹醒了的。動動麻木的腳,把褥子往那棺縫中蹬蹬,縫被堵上了。棺材里立馬濕暖得純粹起來,熟面粉一樣的木香味和棉衣、棉褥新裝棉花的白柔柔的氣息,在棺材里蒸汽一樣彌漫著。

喉嚨也似乎不再疼了。他咽了一口唾沫,果然不再疼了,流暢得叮咚作響。把手伸進喉嚨試著摸了,那一腫脹還在,如胡同中倒下的一架馬車,把一個胡同全堵死了,可所有的來來往往,可以從墻下和馬車棚下鉆進鉆出。

這時候,他感到上身濕熱,下肢微寒,猜想是棺材的尾部近了門口,就后悔入棺時該把屋門掩了。而上身這兒,有清新的日光氣息,仿佛是置身在日光中曬暖。在棺材里翻了一個身子,將腿縮了,便感到眼睛被光亮刺得犯瞇,便想到這光景可能是入棺后的哪一天下午。只有下午,落日才會曬在窗上,才會透過窗子,灑在棺材的頭上。他為還能曬上太陽感到僥幸,想努力再把身子縮縮,讓日光透過三寸棺板,也能曬到他的腿上、腳上,可這當兒大門響了。院落里響起了他熟如自己手紋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如白色的小花,由遠至近,飄到了近前,忽然停了下來。接下是兒子杜柏叫他的聲音,爹,爹--你在哪兒?他先咳了一下,說我在這兒,你不好好給人家鄉(xiāng)政府上班你回來干啥?

杜柏立在門口,朝西屋的棺材盯了一陣,走過去嘩啦一下掀開棺蓋。日光噼噼啪啪打在杜松的臉上,他瞇著雙眼,如受冷風吹了一樣,身子叮叮當當,猛然哆嗦起來。

兒子說你瘋了。

他說你不好好上班你回來干啥兒?

兒子說有個拖拉機路過山梁,我回來拿幾件衣裳,找?guī)妆緯l(xiāng)里組織考試呢,說考得好他就從通訊員轉成國家干部了。又說屋里有床你不睡,你躺這兒干啥呢?

杜松便從棺里坐了起來,說我要死在這三朝兩日了,喉嚨的腫脹像塞了一條大堤。說完他張開嘴來,兒子杜柏把他的下巴端起,扭了半個轉兒,讓他面對太陽,說“啊--”他就學著兒子的模樣,對著窗子張大嘴“啊--”了一下,感到日光曬進喉嚨,如火烤了一般。

看了很久,如端詳一個出土的瓷器,最后杜柏把他的下巴丟下了。

他說咋樣?

兒子說腫得和瓷一樣,亮得耀眼。

他說我活不了幾天啦。

兒子說剛好這幾天忙,還要考試。

他說你忙你的,后事我都安排停當了,你妹夫司馬藍這幾日就要回來賣棺材,你走時把棺材蓋釘死,讓他死了這條心就算盡孝了。說到這兒,從山梁上忽然傳來了拖拉機的喇叭聲,杜柏跑到門外,沿著胡同對著山梁喚了幾嗓子,讓不要著急,回來對爹說拖拉機催我了,就連三趕四的找齊了衣服,去裝桌上那疊課本時,忽然發(fā)現(xiàn)少了一本。

誰拿了?

啥兒?

一本書。

杜松躺在棺材里,從枕頭下摸出那本書遞出來,說是這嗎?杜柏過去接了,在書皮上小心小膽地擦了擦,說你啥兒都敢枕,你知道這是什么書?杜松就看著房頂,問是什么書,兒子便說是一本毛主席的書,你以為你枕了啥書哩。如此說著,就把那書往一個包里塞著,不想這時杜松在棺材里銀朗朗笑了笑,說你別以為你爹不識字,你爹在鄉(xiāng)政府時還被評過先進呢,背語錄那幾年除了革委會主任,鄉(xiāng)里的一般干部誰也沒有我背的條數(shù)多。說那幾年他記憶力好,一聽就會,這本書就是他在一次比賽中獎的呢。聽到這兒,兒子杜柏裝書的手忽然不動了,仿佛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珍愛一樣物品不過是別人用得不愛再用的一樣日常家什。他把那本書從包里抽出來,遞回到棺材口上去,說爹,你還枕著吧。

杜松沒有去接那本書,說咋的了?

杜柏說這書好借,人人都有。

這樣說了,杜松就又把那書拿進棺材,不高不低地塞進了枕頭下。其時,山梁上拖拉機的喇叭又山呼海嘯起來。杜松就告訴兒子說五寸長釘在門后窯窿里,錘子在院里雞窩旁,讓兒子趕快把棺材蓋釘了去梁上搭車回鎮(zhèn)子,別讓人家司機等得心急如焚,火燒火燎。杜柏聽了這話,又到門外叫了幾聲師傅,回來捎了錘,尋了釘,看那大鐵釘又青又長,說不會把棺板釘裂開?杜松說泡桐吃釘,你釘就是了。

兒子說,棺材里不放別的東西了?

杜松說,放多了也擠,釘吧。

兒子說,腳不冷?

杜松說,你把我床下那雙棉靴放進來。

先把入冬后竹翠給父親做的新靴放進棺材里,替他脫了舊靴,換了新的,杜柏說爹,你把眼閉上,別釘時灰土木渣掉進眼里去,就抱著棺蓋朝棺口移動了。棺蓋是一塊獨木泡桐,抱起來并不沉重,只那么對著糟兒一合,哐的一聲,也就水潑不進了。

杜柏說,爹,釘吧?

杜松說,釘吧。

杜柏說,我可釘了。

杜松說,你釘吧你,人家還在梁上等著呢。杜柏便把那一把青色四方的鐵釘,當當啷啷放在棺蓋上,數(shù)了一遍,統(tǒng)共十三顆,剛好棺蓋兩邊各五,頭頂兩顆,腳尾一枚。杜柏首先選了一顆長的,銳的,在口里嘬著濕了,如入殮前一樣,念念有詞地說,爹,你小心著,蓋棺啦,躲躲釘兒,現(xiàn)在釘?shù)氖亲螅阃疫厒戎。就鐺、鐺、鐺地釘起來。鐵錘砸在棺釘上的菜青色的脆響,又冷又涼,恰似這個季節(jié)有石頭從崖上落下砸在溝底結死的冰河上。杜柏就這樣一錘一錘砸著,釘?shù)降谌w時,他隔著棺材問爹,說你還有事情交代嗎?爹說你抓緊成家立業(yè),他說等我轉成了國家干部再說,便從棺材左邊拿起三個釘子,全都塞進嘴里,轉到棺材右邊,鐺、鐺、鐺地砸起來。待十三顆釘子全部釘完時,杜松的聲音在棺材里已經(jīng)變得甕聲甕氣,如在缸里說話一樣,還有些霉腐的味兒。他說兒子,你把錘子放在門后,別再用時找不著哩。

杜柏就把錘子放在門后。

山梁上又傳來催命般的拖拉機的喇叭聲。

杜柏說,爹,我走了。

杜松說,走吧,記住把門關上。

杜柏說,沒啥兒事了吧?

杜松說,好好考試,轉成國家干部,一個鄉(xiāng)的村長、支書你都能管到了。

杜柏說沒事我就走了,等忙過去這個月,我再回來給你辦喪事,等著,別急。這樣說著,他就關了屋門,上門錦兒的聲響,青翠欲滴,如露珠在花朵上滾來滾去。隨后,他的腳步聲由近至遠,落日一樣退盡了。

三姓村的靈隱渠工地上,四面八方都需要添置工具,都需要錢去購買。誰都沒有想到,原來用一段麻繩,沒有錢也是不行的。村里湊資的包括四口棺材、兩架房梁、一套婚具和一些豬、羊變賣所得的修渠費,轉眼就水落石出,露了底兒。司馬藍領了兩個村人回村拉糧食,自然也要把村里的最后一口棺材賣掉,到鎮(zhèn)上買釬、錘、锨和麻繩運到工地去。

天亮趕回到村子時,把車子放在村口,按人頭每人收了十斤小麥,五斤玉蜀黍粒,二十斤紅薯,裝滿車時,就領著村人去杜松家抬棺材。太陽已經(jīng)出來,村里鋪了淺薄的暖意,從村胡同這頭望到那頭,如望一架玻璃筒兒,能看見幾里外山梁上的小麥苗都一律被風吹倒向東邊,一些細微的麥根,在土外如眉毛一樣絨絨地動著。司馬藍問了他的媳婦,說你爹在家嗎?媳婦竹翠說在吧,我有半月沒有回過娘家了。就都往杜家潮涌過去。

入院,開門,人們全都呆了。棺材擺在屋子中央,白光在棺蓋邊的釘蓋上熠熠生輝,把棺檔頭上的祭字照得金光燦燦,滿屋子明亮。竹翠的肚子已經(jīng)明顯凸起,她用手撫著肚子驚慌在棺材邊上,爹爹的一聲聲叫著,拿手去棺材縫上又摳又掀,淚象錘樣砸在棺蓋上。

屋子里寂無聲息。

司馬藍說啥時死的?那個七歲還不會走的孩娃在他娘的懷里,說他剛剛還見杜松在街上走呢,還弄壞了他的風車。說了這話,他娘就打了孩娃,說啥兒剛剛,剛剛你還在床上睡呢,那風車半月前就壞了,都扔到糞池子去了。孩娃就在他娘的懷里大聲哭叫,山崩地裂一般,說剛剛,就是剛剛,哭得鼻淚橫流。司馬藍看了看孩娃,顧不了許多,拿起門后那個釘錘,用翻過來就有岔口這邊去起棺材上的釘子。沒想到釘子已經(jīng)銹在棺木口,好不容易起出來一顆,連泡桐木的木屑都拔出來許多。拔出一顆,棺材就有了縫兒,第二,第三顆也都順勢拔了出來。有人扶凳,有人按棺,一個個屏住呼吸,手忙腳亂,把第十三顆釘子拔出后,村人要去掀那棺材蓋,司馬藍把手按在了棺蓋上,說,

先打開一條小縫兒。

就把蓋兒錯開了一條小縫兒。

說,把棺材抬到正屋門口上,

村人就把棺材抬到正屋風口地上了。

說,竹翠,你趕快給你爹弄一碗稀面湯,

竹翠就去灶房攪面湯了。

太陽光已經(jīng)從門口泄進來,一鋪席樣長方一條,正好曬在棺蓋上。女人們都尋了門檻,凳子坐下來,看著棺材等著后邊的事。男人們一人卷了一根煙,抽得霧霧海海,滿屋子都彌漫了嗆人的白煙味。時間滴答作響,桌上的那個退完漆的小鬧鐘,秒針竟和霹靂一樣。過了許久許久,男人們都卷了三根煙,杜松才在棺材里悄悄默默醒來。

杜松是被那白濃濃的劣煙嗆醒的,他首先在棺里輕輕咳了一下。這一咳,所有人的心里都叮咚出一個心跳,彼此相互望著,目光撞得嘩嘩啦啦。男人們手里的煙都僵在手指上,煙灰呼隆呼隆地掉在了地面上。

又有一聲地動山搖的咳。

司馬藍過去把棺材蓋慢慢移開了。

棺材里的杜松立馬把手擋在眼前,仿佛睡醒后發(fā)現(xiàn),日光照在了臉上那樣兒。他說又悶又熱,大冬天的又悶又熱。司馬藍說你喉嚨咋樣兒?他說喉嚨里的腫條兒就像一條大堤哩。這當兒村人們也都圍上來,看著棺材中的杜松,叫他叔,叫他伯。他也懵懵地望著村人們,扶著棺壁坐起來,把頭伸到棺材外。

司馬藍說,你出來吧,要把棺材抬去賣了呢,村里就剩你這一口棺材沒賣了。

杜松把眼惡在司馬藍的臉上。

司馬藍說,工地上沒有分文了,連一般麻繩都買不起了。說著就去扶杜松出棺材,可手碰到杜松的身子時,杜松啪的一下,把一口痰哇的吐在了司馬藍的臉上,仿佛吐出了這口痰,他的喉道暢通了,一馬平川了,喘息聲又粗壯、又有力,連說話的聲音也比生了喉病前高亮許多倍。

他說,賣棺材就抬去賣吧,我就躺死在這棺材里,除非你們把我和棺材一塊賣出去。說完這話,他如一架山脈一樣,又轟然倒進了棺材里。把眼睛鎖一樣閉上了。

你真的不出來?司馬藍說人死如燈滅,死了啥也不知了,要那棺材還有什么用?杜松沒有睜眼,他在棺材里把頭偏到女婿司馬藍這邊,說人生在世如一盞燈,燈亮著要燈罩干啥兒?活有房,死有棺,死人沒棺就如活人沒有房。說到這兒,他用手捶了一下棺材壁,吼叫著你們走吧,你們別想把我從棺材中拉出去,工地上沒錢了你們去鄉(xiāng)政府把我的安葬費領回來,七算八算比這棺材還要貴。

司馬藍不語了。

司馬藍臉上有了一層燦爛爛的光。

司馬藍默過了一段時光說,爹,你到底還能活幾天?杜松在棺材里聽到女婿叫了一聲爹,眼皮彈了一下睜開了,說我早都死過了,我死過半月啦。司馬藍說你活著每月多少錢?杜柏去接班,你這工資不是照發(fā)嗎?杜松盯著司馬藍的臉,

問:咋的了?

說,你權當你死了,日后三姓村人各戶輪流養(yǎng)活你一個月,每個月的工資村里就領去修渠了。

輪流養(yǎng)活杜松是從村東藍家胡同開始的,因為每個月的工資村里都派人去鎮(zhèn)上替他領去了,在鎮(zhèn)上直接買了工地上的用品拿往修渠工地去,自然三姓村人該輪流養(yǎng)活他。杜松已經(jīng)不是杜柏和竹翠的爹,他已經(jīng)成了三姓村人的爹或爺。村長司馬藍對各家的媳婦說,誰要怠慢了杜松,使他喉病加重了,或在誰家死去了,就賣了誰家的房子去修渠。

杜松一輩子給人燒飯,雖也是國家的人,可終歸是侍奉別人的人,然這當兒被村人細細微微侍奉時,他開始有些不適宜,村人給他把飯燒好,喚他去家吃飯時,他就躺在棺材里邊不出來。

來人說,杜伯,吃飯了,雞蛋撈面。

他躺在棺材里不出來,說我死了,別叫我啦。

藍姓的就把那碗特別為他做的撈面放在棺材頭上,又舀來一碗面湯才去了。再或,用車子把那棺材拉走,拉到家里讓他吃飯,飯后再把棺材拉著送回。這樣日子久了,熬不過村人的善意,叫飯的來了,他就從棺材里坐了起來。再后來,他就從棺材走了出來。那副棺材,已擺回到原來的那個地方,除了天黑睡時進去,天亮起床時再從棺里爬出來,余時都已空蕩下來。這樣過了一年有余,他的喉病不知不覺間不僅愈發(fā)輕了,且似乎也日漸好了。又一個夏末,輪到杜姓時,因為本姓同族,村人們在吃飯穿衣上,已經(jīng)不如先前那樣周到,加之他看上去無病無災,他又兒女雙全,到飯時村人就時常忘了叫他。早先他侍奉別人,如今一村人侍奉他一人,不叫他吃飯時他就摔盤子摔碗,這樣七折八騰,似乎好了的病,又重新復發(fā)起來,忽然到了滴水不飲的境地。女兒竹翠回來看他,讓他張大嘴時,杜松的驚叫尖利干裂,喚來了左鄰右舍,人們都看見,他喉嚨里的腫脹完完全全把喉道堵了,腫塊如一座山嶺,除了一些稀面流食,別的什么也吃不進肚里。他已經(jīng)開始瘦削得如一捆干柴,每次從棺材里爬進爬出,都顯出了十分的艱難。

這個時刻,村人們來時,他就從棺材中坐直身子,探出頭來,含著眼淚,說我怕不行了,怕熬不過夏天了。這樣說完,淚就稀里嘩啦掉下來,落在棺材板上,立馬被干板吸收了。這當兒,村人們就說,杜叔,你想開一點,像你這病又撐這么長時間,真是奇跡。又說你本來是準備死的,都已經(jīng)死過了,也都把自己完完全全當作了死人,如今憑白活這年余,享受了全村人的侍奉,就是舊時的皇上,也該知足了。他從村人們手里接過飯碗,把碗底擱在棺沿上,以節(jié)用自己的氣力。然后,看了那飯食的好壞,用筷子攪了,說這飯里磕一個碎雞蛋才好喝些。又說,你們對我好些,我每月有那一筆錢給村里領去了,村里修渠,全村人都得好處;我那錢就是全村人花了呢,家家有份兒,我多活一天,你們不就多花我一個月錢嗎?

到了秋天,樹葉飄落時候,黃燦燦的風聲日日夜夜地叫,吹得天長地久。樹葉雪花一樣飄著,滿世界都是葉片、柴草的翻卷。這時候杜松輪到了他女兒竹翠家里,吃飯時候,竹翠燒了龍須細面,面條如發(fā)絲一樣,雞蛋黃紅如早時的太陽。她來喚父親吃飯,父親已經(jīng)不能從棺材里爬將出來,就把雞蛋稀面端回家里,自己跳進棺材,扶他坐起,一口一口喂他。

杜松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這么順暢的飯了,半碗落進肚里,他扭頭對女兒說,以后我的工資你去鎮(zhèn)上領了,一月就是一頭豬錢,可一頭豬喂一年才能長大。他說,你對我好些,我多活一月,就等于你一年間多喂了一頭豬,兩只羊,半頭毛驢,六七十只雞;我要多活一年,就等于你多喂了十幾頭豬,二十幾只羊,五六頭毛驢。用這一年的錢買牛、買馬,牙口好的能買一頭、兩頭,好好算算這筆細賬,養(yǎng)活你爹比養(yǎng)活什么畜生都強。

聽了這話,女兒竹翠哭了,朝爹點了一下頭,說爹,你總不能老是睡在棺材里呀,圖個吉利,也得睡到床上去。杜松說司馬藍不會再賣我的棺材了吧?竹翠說他就是要賣,等他回村再睡進棺材不遲。

這一夜,竹翠在爹的床上換了新草,鋪了新褥,把爹從棺材中扶到了床上。春夏秋冬,酷寒酷暑,很長一段人生,杜松都睡在棺材,吃在棺材,連聽見女兒在一夜間嘰哇著生產(chǎn)也沒離開棺材,唯這一夜他出了棺材,睡到了床上去。紅黃色的暖草味,從床鋪上散發(fā)出來,煙塵一樣溢滿屋子,被褥熱暖虛軟,燙人的身子。杜松躺在床上不久,就舒舒展展睡著了。

第二天,女兒竹翠把幾個荷包蛋端到床前時,杜松卻徹徹底底死去,喉嚨的腫塊,如紅柿子樣果實累累地長到了嘴外。再去看那一口棺材,一夜之間,雖是落葉的季節(jié),卻長出了許多梧桐樹、柏樹的新芽,嫩生生的,普天下都是了淺黃深綠、半腥半甜的三四月間的春氣。

埋了杜松之后許久,兒子杜柏從鎮(zhèn)上回來,說他已經(jīng)轉成了國家的干部,去縣里黨校學習了年余。推門進屋,往西屋一瞅,棺材已經(jīng)不在,屋子里蛛網(wǎng)鋪天蓋地,只有桌上的小鬧鐘,終日沒人上弦,卻依舊走得腳不停,分秒不差,杜柏說,爹和棺材呢?身后跟來的妹妹竹翠說,都埋進土里半年了,怕棺板都朽了,骨頭都成了灰。

杜柏猛然僵僵地立住。

死了還去鄉(xiāng)政府領工資?杜柏說一個鄉(xiāng)的領導都問我你爹的病咋樣兒?他咋就這么能活呀?竹翠便說,司馬藍在葬埋爹那天,開了一個群眾會,說如果誰傳出去了爹死的消息,就把誰給活埋了,說只要鄉(xiāng)里以為爹活著,爹的工資就會像河一樣碧水長流。

杜柏說,我考試考了全鄉(xiāng)第一,黨校畢業(yè)考了全縣第一,我是國家的干部了,我不能不把這透給鄉(xiāng)政府。然他剛說到這兒,身后就響起了一聲低低沉沉的你敢,說你敢真的把你爹當成死了埋過的人,我們打斷你的腿,縫了你的嘴。回過身子去,見說話的是司馬藍,他領了幾個村人回村收糧食,換工具,站在屋里屋外,人人一臉土塵,眼睛瞪得如從杜松喉里長出的紅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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