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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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豫西某縣城北三十里,有個程村。水因龍而清,村因史而名。程村不大,但它是宋朝“程二夫子”顥、頤哥倆的故居。元朝仁宗那會兒,為了紀念先祖圣人,修祠廟一座。過了明景泰六年,這廟你修我修,末了定為三節(jié)大院:前節(jié)有欞星門、承敬門、春風亭、立雪閣;中節(jié)有道學堂大殿和“和風甘雨”、“烈日秋霜”二廂;后節(jié)呢,有啟賢堂大殿,兩側(cè)對立著講堂四座。這三節(jié)大院,占地十畝有余,雕梁畫棟,碑如林,樹參天,壯蔚蔚的,一派盛勢。
明天順年間,詔封程村為“兩程故里”。在村東一里外,招工邀匠,叮叮當當,修下石牌坊一座,上刻“圣旨”,下刻“兩程故里”,跡為圣上親筆,金光赫赫。牌坊當路直立,人出必由此,入必由此。當年文官過坊下轎,武官過坊下馬。時日到了眼下,程村人的婚喪嫁娶,到此還必歇吹打,靜走默過。
一
時分約是半夜,淡淡月光,水一般澆在地上,到處都呈粉似的亮色。程天青踏著這亮,連夜趕路三十里,急急從城里回來。直到程廟的欞星門口,方淡步歇腳,點了支煙。望一眼森森廟院,渾身汗頓時消了一半。他撩起肚上布衫,讓風從肚皮上一刮,立馬全身涼爽,有了股莫名的勁兒,在身上鼓跳。
要選村長了。
城里的經(jīng)營正紅火。自打買了花生脫殼機,收殼兒,賣仁兒,翻手合手,錢就溪樣流來,連跟著他搭幫的伙計,腰包都被錢鼓得脹裂。近日,原本正在抓錢的當口上,有消息說選村長,他一狠心,擱下生意,扭身就回村。一路上,他心里虛虛的,直到這會兒,看見了祖廟,看見了廟門口頌揚祖先的那塊碑,還有廟門口的兩個石獅子,心里才踏實。他不知道自個兒為啥兒,這幾年一見祖廟,身上的血就騰騰朝上涌,不安不寧,火火爆爆,急手急腳地想干一件啥兒事兒。
獨自站在廟門口,天青吸了半截煙。另半截狠狠扔在地上,火還未熄,他便碎腳快步,去敲響了孤女人田喜梅的柳條窗。
“誰?”
“我,天青!
“回來啦?有急事?”
“明兒,喜梅,你無論如何要去開會呀,大隊改為村,要重新選村長。”
“選村長?”
“選村長!
“選誰呢?”
“你選我。”
“……”
“聽見沒?就選我。你在婦女里傳傳話,都選我。”
從喜梅家閃出一忽兒,他又在幾家窗下說了“都選我”。路過天民家門口時,他特意收住步子。那里是村人們聚堆的老地場。這會兒照例,不多不少幾個爺們正在那說話。
“正順叔年紀大了,還非你不行天民哥。”
“看看吧……我不想操這心。”
“這是給咱本家干的,你能推?”
“真選了……再說!
天青猛一怔。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了。天民祖上出過進士,爹是清末秀才,世代書香熏出他這么個鄉(xiāng)學究。又自解放初,就在鄉(xiāng)里當秘書,一干三十幾年,血都變得與人不同,辦事情千難萬難,皆聲色不動,真真的老道純熟。前幾年,他告老歸故,回村頭件事便是訂了《人民日報》和《參考消息》。終日沒事,他老先生就在門口看報紙。一副臉遮了全村的愁。誰家有喪,他一去,事情就井井然然;誰家有喜,他在酒席上一站,婚事憑空多出幾分隆重;弟兄分家,他動動嘴,妯娌間便把那點家產(chǎn),推來推去;整個村子有了難處,老支書正順叔去他那兒,蹲上一袋半袋煙的功夫,拿著他的報紙看會兒,問題就極妥善、極圓滿地解決啦。眼下,看樣兒他想從后臺上前臺,出山當村長,這是天青萬沒料到的。
月亮向西移過去。
天青心里惶惶的,站一會兒,悄悄轉(zhuǎn)了身子,往另一條胡同去了。他必須趕在天亮前,把那些和自個兒多少有點交情的大門小戶,不落一扇窗地統(tǒng)統(tǒng)敲一遍。
……
來日,有一股暖液在故里漫流著。赫然而立的祠廟,閃著清淡的光。廟里僅存的兩棵老柏,據(jù)稱是先祖顥、頤親手栽下的,戳在前節(jié)大院,兩人合圍抱不住得粗,十余丈高的枝杈,蓬蓬綠綠,錯落在一層天空里,給廟院擱下大片陰涼。罷了早飯,故里的人們,三三兩兩,一群一股,或提著凳子、磚頭,或夾一張舊書紙,來廟里開會了。
瘋子廣書,穿件掛著棉花的黑襖,腰里系著草繩,靠在欞星門口的石獅子上,嘶嘶啞啞地叫:“廣蓮妹子--你在哪兒……死得真慘呀!水在肚里凍成了冰砣子……廣蓮妹子--你在哪兒……”
這么一個腔調(diào)幾句話,瘋子廣書叫了幾十年。人們習慣了,誰也不以為然。到祠廟門口,就都直入欞星門。唯有喜梅,一聽這聲心便抖。今兒她老遠看見廣書,忙往人群中擠了兩步,裹著入了廟。
天民和天青遇在胡同口,彼此極熱情地點點頭。
“回來了,天青!
“剛到村,回來取點款。”
“你要有個底,今兒沒準選上你!
“說哪了天民哥,我來也是想投你一票哩!
“笑話!我能鄉(xiāng)里秘書不干干這個?”
話罷,天民接了天青一支煙,步子快了些。他穿一套在公社風雨了幾十年的中山裝,兜里的鋼筆卡,閃著一絲光亮。到廟門口,他瞪了瘋子廣書一眼,廣書好似鼠遇貓樣步子歪仄著,趕忙離開了石獅。
老支書程正順,孤零零一人在“和風甘雨”廂房下,蹲成一團兒,腳前有一堆磕掉的旱煙灰,臉像縮了皮的青核桃,又瘦又小,透著病黃色。
天民在會議臺上,極廝熟地同鄉(xiāng)干部說了幾句,便緩緩朝著支書邁過去。
“開會了,正順叔。”
老支書抬起頭,眼光里裹層凄涼:“我好像有病了,身上冷……”
“副鄉(xiāng)長已經(jīng)到啦。”
“天民,”正順站起來,扶著廂房柱,冷丁兒道,“我跟共產(chǎn)黨干了一輩子,咋還摸不透共產(chǎn)黨的底,你說為啥兒又要選村長?要知道這樣,我何不把支書早些辭掉呢……眼下,連下臺的臺階也沒有。”
“正順叔……選也是你。”
“我有數(shù),”正順直愣愣地瞅著天民的臉,“天民,我干了一輩子,就怕老了沒個好收場……這次,要能叫我善善終……”說著,他的嘴角有點哆嗦,滿臉皺紋牽得一動一動的。
天民在老支書的臉上望了一會兒,一笑:“正順叔,咱在一塊兒干了半輩子,我能和你爭椅子?那種事不是咱程家子孫干的……再說,你當村長,我說話你會不給我留面子?出去吧。你主持會議,該啥樣兒,還啥樣兒!
老支書正順挪動了步子。
選舉開始了。
在古柏樹下,天青不停地吸著煙。整個廟院,男人們的嘴,活像各家灶房的煙囪口,到處都彌漫著生火似的煙。女人們的喊喳聲,把這煙碰得一拐一拐的。娃兒們在大人腿下射來射去。天青望著這沸水鍋似的院,心里鼓跳幾下,突然極想站在臺上,吼一嗓子,壓一下,把會場弄安靜。
幾乎是回聲。這當兒,副鄉(xiāng)長往臺前一站,雙手往下一按,叫了一聲,院里立馬靜默悄息了。
天青心里有股說不出來的味兒。他的臉皮硬硬的,凍了一般,死著眼睛瞧著副鄉(xiāng)長那說話的嘴、舞動的手。副鄉(xiāng)長究竟說了些什么他一句沒聽清,就那么凝神呆望著,怔怔的,直到有人給他手里塞選票,方才回過神。
那選票是特制的,鮮紅光亮,二寸寬,三寸長,一面印滿了文件上的話,一面印了表格。選票一路發(fā)過去,拉下一串吵吵聲:
“紙多好,得毛把錢一張吧!”
“選誰呢?”
“想選誰選誰!
“我又不認字。”
“找人代筆嘛。”
“這選票正好給我娃兒剪鞋樣。”
聽著,天青心里火燎燎的。他瞅著女人們把選票在空中舞來揮去,就像搖動一面面小紅旗,極是招眼。他從衣袋里摸出一支算賬用的圓珠筆,四下打量一眼,在自己的選票上狠狠寫下“程天青”三個字,就把筆銜在嘴里,往喜梅那邊瞅。
喜梅沒朝他這看。
這當兒,程天民轉(zhuǎn)過來,步子很均勻,不慌不忙的。他從人群邊上走過去,馬上就聽有人叫:“天民伯,選誰?”
“民主民主,就是獨立自主,想選誰選誰,別問。”
“我選你!
“叫你伯多活兩天吧。”
“你選了誰?”
“我選是我選,不關(guān)你事。我選正順叔,全鄉(xiāng)干部,就數(shù)他清白!
“這倒是!
天民又往前走了,他的鋼筆卡兒這時特別亮。
“天民哥,代寫一下吧。”
“來。選誰?”
“你選誰就寫誰!
“把我這張也寫寫,和你選的一樣!
又圍過來幾個人。
“給,我這--正順、天青,你隨便寫一個!
天民在選票上一色寫了“程正順”。
選舉結(jié)果,老支書正順票過一半,天青、天民各占四分之一。
……
人都走凈了,天青還僵僵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單瘦的柴身子,像是架不起他那長長的頭。脖子勾著,臉捂住腳,額上的皺紋,猛下就刀割一般,深了許多。他把手放在膝蓋上,緊緊捏成拳頭兒,樣子像條要撲出去的狗。可他眼里,卻一片昏花悲涼,茫茫的,無采無神。好一會兒,當他把手伸開時,攥了兩把黏黏的汗。
喜梅從廟外踅回來。
“晌午,做著你的飯吧?”
他軟軟站起來:“不吃。”
“有蒜,做蒜撈面!
他嘴閉著,搖搖頭,從兜里取出一個紙包遞給她。喜梅揭開紙包,是繡花彩線,又包上,裝到自個兒兜里說:“沒選上就算了……當村長不照樣也種地!
天青瞟她一眼,沒搭腔,慢慢走了。前邊那棵柏樹下,地上有一堆誰家娃兒屙的屎,屎邊上有張擦過屁股的紅選票,扔在半截磚頭上。他在那選票前站一會兒,突然飛起一腳,踢在那半截磚上,磚頭成直線射出去好遠。
他的腳步,落地起聲響,兇煞煞的。
二
一早,村子醒在霧里。井上的轆轤聲,嘰咕嘰咕,在霧中倔強地滾動。遠處伊河的聲響,如從山上滾下的石頭,隆隆地碾壓著地面。狗都離窩了,在街上伸過懶腰,追著朝濕漉漉的麥田跑。
村長正順在霧里修那條牽著耬耙山的路,一鎬一鎬,刨一陣便用锨把土背到路邊上。他村干部當了半輩子,半輩子都為故里干活兒。大躍進那一陣,他是糧倉庫保管員,媳婦臉餓得水亮水亮,眼巴巴地望著他,他都沒給媳婦弄把糧食吃。最后媳婦就餓死在倉庫邊上?h長來檢查工作時,回村蹲點的公社秘書天民,把他的事兒一匯報,縣長流淚了,一張嘴,一合嘴,他就勞模、村長一塊兒當,一干大半世。修橋鋪路,傷筋累骨,手腳沒閑過。今早村子沒醒他就起了床,麥田要施肥,他得趕緊把這段窄路寬一寬。
過一陣,太陽從東山縫里擠出來,鮮活得如同紅柿子。地里的小麥,鍍了一層金,每片葉都瑩瑩地透著亮。村長抬頭擦把汗,臉上蕩著光,原來枯核桃似的臉,又滋潤,又精神,活生生的。望著從村里跑出來的花毛狗,他感到眼睛特別亮,似乎年輕了十幾歲,身子骨輕輕快快,心里仿佛有股溪水在流淌,清新、舒暢、歡歡的,看啥兒都順心。
“正順叔--”喜梅挑擔草糞老遠在叫。
“你早啊喜梅--”他把手搭在額門上喚道。
“該叫你村長啦!”
“嘿……鄉(xiāng)親們抬舉我!
“你心好,理應(yīng)的。”
“那就趁還能挪爬動,再給咱村出把力!
村長和喜梅正說話,忽聽村里雞狗亂叫的。側(cè)轉(zhuǎn)身,只見女人們拿著燒火棍兒往村子當央跑,睡懶的男人們跑著還在系褲帶,雜沓的腳步聲,炸了滿村子。
“咋回事?”
“慶賢爺?shù)呐1凰幩懒。?
“牛?誰藥的?”
“不知吃了誰家麥地下的藥。慶賢爺一聽牛死了,差一點兒過去。”
“過來沒有?”
“又過來了!
程姓的慶、正、天、廣、明五輩子人,把慶賢爺?shù)姆繅Χ伎鞌D裂了。憂慮愁苦,罩在臉上,誰也不大聲說話兒。慶賢爺八十五了,兒子比他走的早,媳婦改嫁了,日子本來就艱難,好不容易三年喂大一頭牛,突然死在了村后路邊上。
“真怕人!
“死了牛就……”
“慶賢爺說他昨兒夜聽見了古柏的嘆氣聲,死牛是兆頭!
聽見了古柏的嘆息……屋里立刻靜下來,連一絲聲息也沒有,每一張臉都微微泛著白,像被一團白霧罩裹了,默默的。古柏又嘆息了……一句話如是一塊石碑壓在村人頭頂上。慶旺、慶福、正利、正銳、正春……都是聽了那嘆息死去的。如今這聲音走進了慶賢爺?shù)亩淅。不用說了,不用問了,大伙兒彼此望一會兒,聰明的女人,就回家給慶賢爺燒了雞蛋面湯、雞蛋面條、雞蛋絲湯,或糖水散蛋、荷包蛋……一碗一碗的,呈一片黃亮,擺在慶賢爺?shù)淖雷由稀?
天青住在村西頭,三間新蓋的青磚瓦屋,通體不沾土,單門獨院,磚砌院墻,如同縣城的小機關(guān)。他剛睡起,正收拾行李準備進城,喜梅進來了。
“天青,你去看看慶賢爺再走吧!
“慶賢爺……咋了?”
“牛一死,他就病倒了。”
“牛?是天民家的……”
“死的是慶賢爺?shù)呐!烨,你咋了??
天青搖搖頭,表示不咋。一甩手,就急急出了門。
太陽已一躥老高,由鮮活變?yōu)槠G紅,村街上滿地是大樹漏下的日光片,像碎在地上的亮玻璃。天青來到慶賢爺家里,慶賢爺?shù)慕T孫女天芬已被人接回來,正在屋里床頭捏著嗓子哭。慶賢爺要吐一口痰,卡住了,吐不出,臉憋得紅漲,眼珠朝外鼓。大伙兒忙手忙腳,扶腰捶背。天民用鋼筆撬開慶賢爺?shù)淖,把手伸進喉嚨掏,翻來覆去,痰沒出來,慶賢爺眼竟翻白了。于是吵鬧聲,呼救聲,山響山響。這會兒,天民手不忙,腳不亂,摸摸慶賢爺?shù)拿},立刻讓天芬取來壽衣,備在床頭;讓天順去請木工,立馬打棺材;讓幾個女人回家扯白布,剪孝衣……他那架勢,嘴動手動,不武不野,指派別人還和他當鄉(xiāng)干部那會兒沒二樣。屋里人都被天民派下一件事兒干,唯天青獨自在一邊,兩手空閑呆站著。這一刻,天青心里閃一下,忽然意識到,自個兒已被天民推出眾人之外了。祖先顥、頤的后代分兩支,頤一支,守廟老人慶貴爺一死,僅剩天青一人了,而顥一支,則慶、正、天、廣、明,五代俱全,人丁興旺。加上天青爺和天民爺,為了爭著收藏那套罕見的原版《二程全書》,曾鬧得三十多年不說話,直到父親這一輩,確定把《全書》放在藏書閣,由守廟的慶貴爺收藏時,兩家才算通話和好。天青望著天民那架勢,知道要是自個兒也同樣去指派鄉(xiāng)人們,別人是不會順心順意的。這不單是因為天民當過鄉(xiāng)秘書,還因為他是天字輩的老大;還因為眼下是他收藏著那套六十六卷全本原版的《二程全書》;祖先留下這套書,也給藏書人留下一份權(quán)力和榮譽,叫程族上像尊敬老人一樣尊敬他……這一切,天青都沒有。他把目光從天民身上收回來,眼里裹著說不清的光,嘴角被翕動的鼻子牽得抖,直想朝誰打一下。死的是慶賢爺?shù)呐,他想,要是天民家牛被藥死該多好,要是天民的床頭放了壽衣該多好……
突然,慶賢爺頭一歪,天民立馬組織天字輩的人,趁熱身給老爺子穿壽衣,床里床外人成堆,慌慌張張,忙而不亂。天青插不進去手,呆站著,看會兒,心里猛一動,向前走幾步,武武野野地把眾人撥過去,也猛一把將天民推開,不由分說,往慶賢爺臉上一趴,嘴對嘴,憋足勁兒,狠吸一下,就含著一口痰,吐到了門口兒。
慶賢爺竟又醒轉(zhuǎn)過來了。
滿屋的天、廣、明三代老小,一時又驚又喜,癡癡怔怔。最早靈醒過來的天芬,忙不迭兒給天青端來半碗水:“天青哥,漱漱口!
“自家爺,又不臟!碧烨嗾f著,把天芬拉到院落里,“大妹子,我們不能看著慶賢爺死在床上呀!”
天芬六神無主道:“咋辦哩?大夫還沒來……”
“你是慶賢爺?shù)慕T戶,”天青說,“要信得過你天青哥,就和我一道,把慶賢爺送到縣醫(yī)院。住院的花費,有我,你就別管了!
這當兒,從屋里出來一旗子人,眾星捧月般,把天青圍在正當央,聽他指手畫腳地說。
天民倚在門框上,點了一根煙,一口吸了大半截。天青才將他推開時,他心里猛地一哆嗦,在世半輩子,還沒有人那樣推過他;也還沒有過一堆程姓人,把別人圍起來,把他晾一邊。且圍的是天青。不曾想今兒天青,做了幾天生意,闖了幾片世界,蓋了幾間房子,厚了幾個腰包,話就粗起來,手就武起來,村人也就把他圍在當央了!他瞟一眼院里人,煙一丟,搖著身子走過來:“天青兄弟,縣醫(yī)院你認識大夫嗎?認識院長嗎?”
天青搖搖頭:“沒熟人!
“沒熟人就能住上院?”天民抬高嗓門道,“到洛陽去,我不當干部了,倒了骨頭不倒架,一到就能入上院!
天青默下一會兒,盯著天芬,看她一臉難色,隨口說,去洛陽也成,錢你不用應(yīng)記,我掏了。天民說,那怎么行,論門戶你和慶賢爺最遠,說輩分我是天字輩老大,自古都是近門孝大,遠門情深,錢的事該由我們近門近戶拿。然而,回頭看慶賢爺?shù)慕T時,個個都勾頭,臉上沒有那意思,末了,不得不讓天青出一股,天民出一股,大伙兒出一股。
說動就動。天青急急回家取錢時,見喜梅變臉變色坐在他院里。一見他,忙起身:“天青,我窗臺上那兩包老鼠藥……是不是你拿了?”
天青愣一下:“我鬧老鼠了!
倆人誰也不說話,對眼看了好一會兒。
三
日子飛快,天立馬熱得地上生煙。
跟著天青走出石牌坊,打零活、販果品、做買賣的兩程故里人,都在縣城城墻下,一行兒拉開,各住一間石棉瓦小屋。屋里七七八八,堆著西瓜、番茄、汽水瓶和自做的簡易的冰糕箱。他們初來時,天青送他們幾塊瓦,幫著搭間小棚子,把他們帶到批發(fā)冰糕、汽水或果品的地場牽根線,有時再借他們百八十塊錢,經(jīng)營的頭幾日,去陪著喚幾嗓“冰糕嘍--五分錢一塊!”或“汽水--洛陽的汽水--”就讓他們獨立經(jīng)營了。先是天字輩的兄弟們,后是廣字輩的,再后連明字輩的男娃女娃也都跟著出來了。
晌兒里,他們推著車子,到火車站、汽車站、小廣場,占著一塊領(lǐng)地,叫賣喧嚷。飯時就相互照看生意攤,輪流到這城墻外,慌慌張張吃頓飯。一堆人,常常把飯端到那唯一的一棵桐樹下,算著賠賺,說說笑笑,罵罵咧咧,日子別有一番趣兒。天青依舊領(lǐng)著幾個人,做著收殼賣仁的花生生意。這天,晌午吃飯時,回的遲,他遠遠看見樹下坐著一個人,到近前,原來是天民。
天民是前天從洛陽回來的,在醫(yī)院安頓了慶賢爺,聽說省里要審查、保護一批重點文化遺址,有的還要批款重新建,今兒就坐車到城里,找了文化館,又拐腳到了天青這。他坐在陰涼里,看著樹下曬的衣服,半晌沒有動一下。
天青從屋里拿把扇,遞給天民,問了慶賢爺?shù)牟。鸵黄ü勺诹藰湎乱粔K磚頭上。天極熱,把桐樹葉都給烤熟了,每片葉都軟軟耷拉著,樹下陰影花花搭搭,錯錯落落。天民指著面前一件快曬干的束腰緊身花布衫:“天青,這誰的?”
“明翠的。”
天民扇子停了:“明翠十六七就來這兒干這個?”
“她娘讓她出來幾天,能買件衣裳穿!
這種緊身衣裳,此次天民在洛陽見多了,姑娘們都穿這號的,薄薄的,捆著腰,把胸脯的高處,顯得像是兩個小山頭,羞辱了前八輩。沒想到兩程故里也開始有人穿這衣裳了,才十六七就學成這個樣!他盯著那衣裳看一會兒,緊緊閉著嘴,汗順脖子流。像是熱得坐不住,他突然站起來,去拉那緊身布衫翻找,猛地用手一拉,就從布衫里抽出了條松緊帶。立馬,布衫成了筒兒。
“十幾塊,她剛買的!碧烨嗟。
“大熱天,你不怕她悶死!碧烀裾f。
一個侄兒媳婦回來了,背個冰糕箱,到樹下很熱乎地跟天民說幾句,又進屋給天民倒了一碗涼開水。
天青瞟一眼侄兒媳婦問:“冰糕賣得快吧?”
“看我都忘啦,冰糕還沒賣完哩!蹦侵秲合眿D忙把碗放下,回屋開了冰糕箱,從一個桶里拿幾塊,又放下,從另一個桶里拿幾塊,出來遞給天民說:“這冰糕頭上有點酸……天民伯也不是外人!
那冰糕紙還牢牢凍在冰糕上,天民一看便知這是剛剛進的貨。等那侄兒媳婦一離開,他把水一倒,把冰糕扔在碗里:“天青,地厚紙薄,你看看為了幾個錢,一家的情分都沒了!我說你還是安安生生和喜梅合伙過日子吧,不要再領(lǐng)著村人瞎闖蕩。”
瞟一眼天民的臉,天青沒說話。他臉上的紅潤漸漸沒有了,變得略微有些青,F(xiàn)在你說這話了,天青想,若不是你天民,也許我們早就是一戶人家了!他點了一支煙,一連吸了好幾口。那時候多年輕,要成親也早就兒女成群了,說不準眼下孫兒也爬在地上了,還會到眼下,兩人都孤零零地過光景。
喜梅家是程村的外來戶,遷來時,種了天青父親程正亭的二畝三分地,喜梅就去他家干些下腳活。解放了,就分了程家?guī)组g房、幾畝地。天青和喜梅住著一個院,時不時也幫她家干些雜活兒,不想她爹臨終前,把天青、喜梅、喜梅娘叫到床前說:“天青,你爹正亭……沒收過我家一粒租。我做主……你愿意……喜梅就,嫁你。”
默一會兒,天青點了頭。
喜梅卻哭了,兩眼蒙著淚,沒點頭,也沒搖頭。她爹似乎已經(jīng)咽氣了,可那雙眼還硬睜著,沖著喜梅的臉。
她娘說:“梅,你就叫你爹閉眼吧……”
末了,喜梅終于朝爹點了一下頭。
正準備辦喜事,忽一日,在鄉(xiāng)里當了秘書的天民回了村,說外村有把地主的財產(chǎn)還給地主的,喜梅嫁給天青,說透了,她是把分地主的土地、房屋還給地主。
這親事就被攔住了。
太陽已過正頂,陰涼朝后走去。有團日光落在天青頭上,他吐的煙一絲一絲呈出暗黃色,從鼻子兩邊分開來,被風吹到天民面前才消失。
天民也點了一支煙,朝天青面前坐了坐:“人總歸守土最牢靠,這些日子城里沒啥兒風聲吧?”
天青抬起頭:“啥兒都好好的!
“要抓經(jīng)濟案件了,”天民極神秘地說,“農(nóng)村主要是對著個體商販來!
“……?”
“你把大伙兒都領(lǐng)回故里吧!
“麥還沒開鐮,西瓜汽水正在季節(jié)上!
“幾十年了,你還不知道運動的厲害勁兒!”
“廣播不是說過不搞運動了嗎?”
“等政府說話了,該住的人都扣走了,該罰的,房都作了價!碧烀裾f著,站起來,“抓緊把人領(lǐng)回去,村里要有人撞到運動頭上,看你咋給村人交代吧!闭f罷,擱下扇,天民就走了,步子慢慢的,均均勻勻。
望著天民略微擺動的后身,天青的咽喉一哽一哽。在鄉(xiāng)里他管著村里事,回村了他管著族里事,大伙兒出來了,他又管到城墻下。天青覺得有口氣憋在肚子里,極想把它吼出來。天民管他管了幾十年,他一向都沒覺出有啥兒,可這些日子,對著天民他沒啥兒,過后他覺著憋得心里慌。吃有糧,住有房,錢又存了一大筆,出遠門,只要自個兒舍得花,騎馬也能請到牽韁的。不辦虧心事,不賺黑心錢,誰又能把誰咋樣呢!五十多了,不定哪天就入土,人不能一輩子讓別人指派著過光景。不能總是一見別人先點頭,請安問好。走在一條窄路上,碰了頭,不能老是自個兒躲路邊。兔子還有硬脖瞪眼咬人的架勢兒,何況人!他忽然就覺得自己活得窩囊了,想在人多的地場多說話,想自個兒領(lǐng)著別人過光景,想和天民說話時,愛理不理的。每次天民和他說完話,他就覺得咽喉哽動,血朝頭上涌。哪怕天民問他吃飯沒,說沒吃回家讓你嫂子燒,他也暗自覺得血流得不順勁。他憑啥兒使那號眼神望著我?就像我是一條餓了幾天的狗!有時候,天青也覺出自個兒變得好事了:誰家生娃兒,想去幫人家起個名;誰家埋葬人,想去幫人家管個賬;誰家不和睦,想去中間說幾句;誰家日子過不上去了,就找到門上,讓人家一塊兒出來搭幫做生意。就如人閑了,心里憋悶,要給自己找點兒事情干。天青就是那樣兒,這幾年,他想把村里的啥兒事都攬到自個兒胳膊下,想按自己的心意去撥拉。明明知道自己有時管得寬,可自己不當自己家,還是要往身邊拉事。哪些事情他管了,就容不得別人在他面前說三道四的。他覺得他是心眼變小了,肚量變窄了,不如早先那樣能忍讓。他有時極想像先前那樣,只管自己過光景,可末了,回不到先前那種心境上。這就像一個人從一條胡同走出來,那胡同明明還在那,自己也想再進胡同里,可莫名奇妙地轉(zhuǎn)不過身子來,無論如何也走不進胡同了。
天搭黑時,兩程故里出來闖世界的人,都踩著最后一縷日光,或推著車子,或挑著擔兒,陸續(xù)從城里出來。這城墻下的一溜小屋,儼然一個村落。一行灶煙,直直升起,說笑聲從這個屋里串進那個屋里。過一會兒,桐樹下又扎起了堆兒,撈面條、雞蛋湯,芝麻燒餅,誰賺錢多,還會從城里捎回一個豬耳朵,一瓶小香檳。生活到了這個份兒,超出故里的水平一大截。
天青后晌沒出去,在屋里睡了一大晌。聽到外邊吵嚷聲,他打床上爬起來,從口袋取出一卷包好的錢,往門后蛛網(wǎng)下的墻縫一塞,把蛛網(wǎng)往下扯扯。外面有人喚他去吃飯,他就洗把臉,用衣襟擦了擦。走到樹下時,有人給他端了一碗面條,拿了兩個饃,沒問是誰的,就吃得山倒水流。有人問他天民來干啥兒,他說屁事沒有,來看看大伙兒生意咋樣兒。說到故里事,他說麥熟了,大伙兒得回家收麥去。立馬就有人吵起來:還要那一點兒麥干啥兒,累得汗?jié)驳,還抵不上賣一月汽水。聽了這話,天青瞪瞪眼,定盤子地說道,誰家人手多就留下做生意,人手少,就和他一道回家。專賣塑料涼鞋的廣虎,家有兩個哥,卻要和他一塊兒回故里。說涼鞋賣不動,在洛陽三塊錢一雙買回來,三塊二一雙還賣不出手。天青站著想了會兒,對他說:你明兒寫塊牌子,就說涼鞋大減價,原價四塊,現(xiàn)價三塊二。然后,轉(zhuǎn)過身子掃一眼,就朝廣木屋里走了去。
廣木是最早跟著天青出來的,專賣蘋果、桔子,干了幾年,青磚瓦房的材料都已備齊。天青來時,他在屋里擦秤錘。那秤錘他讓鐵匠在下面挖了一個洞,又用鐵皮補了洞口,有痕兒,正用黑鞋油往秤錘底兒擦。天青猛地進來,把廣木嚇了一冷驚。
一看那陣勢,天青心里明白幾成,壓著嗓子說:“廣木,這黑心錢掙了你也忍心花!”
瞟一眼天青,廣木一屁股蹲在床上:“大弟二弟要成家,我爹一下世,兩棟瓦房都要我這老大蓋……”
“這你就昧下良心了……”
“天青叔,”廣木抬起頭,“光在縣城賣蘋果桔子的,哪年才能替兄弟們蓋起房,我想麥前去洛陽……闖一闖!
站了好一會兒,天青坐在一個高凳上:“廣木,洛陽不是你能闖下的!
“可我想試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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