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欧美另类图片_天天躁夜夜躁狠狠躁2021_年轻的邻居女教师1_日本无遮挡色又黄的视频在线

第6節(jié) 第六章

廣木走了。

程族人都要來最后看一眼。

因?yàn)榇謇锶硕家獊碜詈罂匆谎,天民就一直提著被子角?

提著被角兒,天民的胳膊棍一般,直繃繃的,不搖不晃。腿站得有了幾分酸意,換了幾次姿勢,胳膊都始終在半空的一個位置上,始終讓廣木那張臉全露在被子外。他從掀開被子始,看第一眼廣木臉,心里就抖了一下,此后便把目光落在擔(dān)架頭上。那擔(dān)架是兩根椽子釘成的,廣木腳頭一個大釘還在外,他就一直盯著那顆釘,再也沒敢看一下廣木那張臉。

兩程故里的人,分站在擔(dān)架兩邊,從東往西走,前邊的走去了,后邊的又跟上。一個接一個。

天青是最后來看廣木的,他把眼落在那張臉上時,渾身猛一震,站住不動了。那震是從腳下開始的,一開始就傳到了頭上。一開始就結(jié)束。只一震,也只一震,他就釘在了擔(dān)架前,看著廣木那張臉,就像天民看著廣木腳頭的鐵釘子,再也沒有把目光移開來。他身子如樹樁一般,紋絲不動,頭勾著,像在暗暗數(shù)廣木臉上的細(xì)毛孔,開始看在那兒,末尾還是看在那兒,一絲都沒移目光。

天民還掀著被子角。

天青依舊盯著廣木那張臉。

他只要把目光稍一移,天民就會放下被角的?商烀褚恢碧嶂蛔咏,天青就一直看。

廣木媳婦不知啥兒時不哭了。四下沒聲息,焦川溪的水聲悄悄流過來。大白天能聽到溪水聲,這在村史上還是第一次。

太靜了,驚懼越發(fā)不肯從人們臉上退下去。

過一陣子。

又過了一陣子。

突然,從廟門口傳來了廣書那尖利的嘶叫:“廣蓮妹子--你在哪兒……死得真慘呀!水在肚里凍成了冰砣子……廣蓮妹子--你在哪兒……”

這叫聲就如睡在半夜時,突然從房頂傳來了貓頭鷹的尖鳴那樣兒,一下把靜寂叫碎了。所有從廣木身邊走過的人,都同時打個寒戰(zhàn),扭頭朝天民這邊看過來。

天民胳膊抖一下,終于放下了被角。

視線斷了,天青慢慢抬起頭,正好和天民的目光撞一塊兒。四只眼睛,就如兩對劍尖一樣頂一下。又如四盞馬燈那樣,光都柔柔的,混到一塊兒了。要說的都在各自的眼里。目光撞上了,對方心里的啥兒,各自就都知道了。

沒啥兒再要說的了。

“抬走吧……”天民像在問,又像在說。

“都看過了……抬走吧。”天青像在說,又像在答。

終于,抬走了。

……

廣字輩,廣木是第一個入墳的。

天青在家睡了兩天,一步也沒離開屋,喜梅把飯端到床頭上,他每頓也只起來吃幾口。

夜里,沒月亮,只幾粒星星在故里的上空懸掛著,地上啥兒都是隱隱約約的。廣木入墳了,家里靜寞了,天青想去坐一會兒,說些話。他剛鎖上房門,轉(zhuǎn)過身,有個人推開大門走進(jìn)來。

“天青叔--”

“廣林!”

叔侄倆在蒙蒙的光里站一會兒,廣林就在院里坐下了。天青也順勢坐在房下當(dāng)飯桌用的半塊石碑上。那石碑上的刻字是:“禁衛(wèi)之外,不漸歸之于農(nóng)。將大貽深患!碧烨嗟钠ü删蛪褐强套,望著廣林不說話。

“天青叔,”廣林開口了,“錢賠干了,身上連一分都沒啦。廣木哥人沒了,我和廣森不能讓他把債帶到墓里去。”

“你想……咋辦?”

“叫廣森守著娘,我還出去闖!

“去哪兒?”

“洛陽!

“……”

“我想過了天青叔,我還是要去闖洛陽,你借給我個本錢就行了!

“五百夠吧?”

“手頭不緊就給我一千吧!

天青起身進(jìn)屋數(shù)了錢。

十三

大后天選村長。

前幾天,天芬從洛陽回來了。她一再捎信讓天民快些去,天民沒有去,他讓廣山媳婦去陪她。廣山媳婦到洛陽兩天,天芬就從洛陽回來了。天青好生感到怪起來,天芬回來的第二天,天民媳婦就被天民打發(fā)回了娘家。

立馬選村長,廣木又突然走掉了。日子在一天一天逼近著。廣木那張臉深深地留在村人心里邊,每每想起天民提被角的那只手,天青就覺得天民把他逼進(jìn)了死胡同,沒路可走了。到了不能顧全面子的時候了!天青這幾日,幾乎沒有眨過眼,他把路燈電線從村外用竹竿打斷了,村里人找不出毛病來,就只好讓燈滅了去。整整三個通宵,他都在黑黑的村街墻角里,貓一樣縮在那兒,盯著天民家的大門口。秋后的蚊子,咬得臉腫。天青拿盒清涼油,瞌睡來,抹到眼皮上,哪兒蚊子咬了,就厚厚涂一層。三夜他用了三盒清涼油,可還是只見上半夜天民和天芬在街上說話兒,不見下半夜兒人到一塊。

今兒夜,天將黑時,月亮掛著村頭樹梢上。他在喜梅家里吃的飯,一口半碗,吃得風(fēng)快,饃到嘴里不嚼就咽了。喜梅說:“慢一點(diǎn)兒也不會月亮就丟了!

不知吃飽沒,天青急急匆匆推下碗,來到村當(dāng)央。他生怕丟了打垮天民的最后一個機(jī)會。

一大片濃云滾過來,把月亮蓋死了,剩幾粒孤星,明明暗暗的。好像要下雨,天悶熱。故里的人,罷了夜飯,都到廟門口看電視。那是鄉(xiāng)里上月發(fā)的救濟(jì)貧困山區(qū)的黑白電視機(jī),十四英寸。天青到這兒走了走,不見天民,也不見天芬,就又去悄悄縮到了那個墻角里。汗在他身上開了幾條河,從上往下流得急。蚊子一團(tuán)一團(tuán)裹著他,伸手在臉前抓一把,能感到十幾個蚊子一起被捏死。等了大半天,天民出來了,拿個扇子站在門口扇。過一陣,天芬從那頭走了來,兩人在樹影里,一遞一句話,嘁嘁喳喳。天青不敢動,讓蚊子往死里咬,可還是沒聽到他們說了啥兒。只一會兒,他們又各自回了家。

天越來越黑,云飛來飛去,村子如同被蓋在了黑鍋里。過了好一陣,天芬來了,不緊不慢,到天民家門口,淡下步子,往祠廟那邊望幾眼,扭身拐進(jìn)了天民家。關(guān)門的聲音,就像響在天青的喉嚨里,那會兒他憋著連氣都沒出。

到時候了。他在墻角略微蹲一會兒,脫掉鞋,別進(jìn)腰帶,躡著手腳,到天民家門口。從口袋摸出小瓶,旋開蓋子,有股小磨香油味從瓶里撲出來。他把瓶口對著門軸根兒,等那油流進(jìn)門軸窩兒了,輕輕推開門,溜墻根進(jìn)了天民家。滿院都是黑,只上房的東屋從窗里憋出一塊黃光來。天青溜到窗子下,把耳朵貼上窗,當(dāng)聽到木床“吱吱”的響聲時,感到心里像雨前炸響了一聲雷,隆隆的,把他渾身都給震抖了。

大后天選村長,成敗就在今夜了。

從天民家摸出來,天青穿上鞋,三腳兩步來到廟門口,可著嗓門叫:

“喂--知道吧,天民哥家買了彩電啦!”

看電視的老少全都扭過頭。

“天民伯?沒聽說。”

“嘖……天芬才將去看了!”

“走啊--看看去!

嘩嘩啦啦,一旗子人,男男女女,朝天民家開去了。天青步子兔急,他被一種很長遠(yuǎn)的興奮鼓蕩著,就如一場緊鑼密鼓的大戲要開場,看的人誰也不知道要唱啥兒,不知道登臺的是黑臉白臉,只是被響破天的鼓點(diǎn)敲得心要跳出來。幕開了,黑臉白臉都要出場了,看的人會冷丁嚇得不敢動,只在心里暗暗說:咋會這樣呀?想不到,想不到!原以為洛陽醫(yī)院那病號是混說?墒恰灰θ,天青又盤算:拉一條單子遞給程天民,讓他遮著丑,然后推走發(fā)怔的村人們,走吧走吧,家丑不可外揚(yáng),大伙兒知道就算了,回去誰也不要說。接下去,就對天芬講,別哭啦,明兒天回你婆家去,慶賢爺我叫喜梅去侍候!就這些,啥兒也沒有,這件事就算到頭了。大后天選村長,他裝著啥兒事情也沒發(fā)生過,哪兒人成堆,嘁喳得神乎,他就去哪兒聽幾句,然后對著大伙兒說,事情過去就算過去了,天民哥五十多歲,在外干了一輩子,面子已經(jīng)沒有了,你們看,今天選村長,他連會都沒來開,算了,大伙兒都把那事忘掉,給他留個面子吧。說完了,再朝另一堆神神乎乎嘁喳的鄉(xiāng)人走過去。選村長的結(jié)果,于是清清亮亮。當(dāng)了村長,立馬組建挖礦隊(duì)、包工隊(duì),買汽車、開磚窯、蓋房子,遷移村民委員會,從根到梢修祖廟,讓村人早早忘了傷心事……想著這些事,他激動得氣都喘不勻。

天民家大門口,天青緊走幾步,輕輕開圓大門,然后,箭步射到天民家門口,猛推屋門,那門竟開著,他心里閃悠一下,忙跳進(jìn)屋里,撩開東間門簾,一下呆怔了:靠墻的一張床上,分?jǐn)偭怂膹垐蠹,一張報紙上堆著一堆黑木耳,天芬正在慢慢包。天民站在桌子前,把一大包黃花菜也分成四堆,一下一下均勻著。他倆一看突然進(jìn)了滿屋人,有點(diǎn)驚。天民半晌說:“你們……來,過來坐嘛……”

來人都懵了,一個個尷尷尬尬呆站著。

“天民伯,你們……”

“天芬明天去洛陽,弄點(diǎn)土貨讓她帶給大夫們……過來嘛,站著干啥兒!

天青如同頭上挨了一悶棍,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慌慌亂亂,六神無主,腦子里一片空白,站在門簾的暗影里,冷汗從后腦勺流進(jìn)脊梁骨。

“過來天青,坐床上。”天民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坐啦……我咋今兒聽說……你買了電視哩……”

“買電視……純瞎說!

村人們紛紛退出了天民的屋。

“那我們?nèi)タ戳!碧烨嗾f著,隨著村人們木木地走出來。

天依然黑黑的,起了風(fēng),把錯亂的云彩朝南吹。云彩過去的地場,有淡淡亮色,影影綽綽能找到幾粒星星,像綴在一塊大灰布上的小扣兒。故里的街,滅了路燈,就和早先的夜里一樣靜,大小胡同,絕少有人走動。只有廟前的十四英寸電視機(jī),一閃一閃,不時透出一小片藍(lán)色亮光。

喜梅這幾天,心里有些亂,和天青的那檔兒事情一出,心就不安了。走在村街上,明明知道沒誰在看她,沒誰嘀咕她,可她自個兒老犯疑,總感到有人在身后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因而就不太上街走動了。每每吃過夜飯,天剛擦黑,就閉門關(guān)窗,上床躺下。睡不著,就望著房頂想七想八。要和天青合伙過日子了。她答應(yīng)選罷村長就嫁過去。有了那樣一檔事,她不能不答應(yīng)。先前,她多少次地想過嫁的事,可這會兒真的要和天青一搭過日子,心里反倒有了苦酸味。她隱隱覺出來,天青這幾年活得很硬實(shí),在村里如同一堵墻,可真的靠到那墻上,那墻也不一定能擋風(fēng)。若不往天青的墻上靠,孤孤零零過日子,末了自個兒會老死在這三間瓦屋里。這些七七八八的,很清亮想了也沒用,可她還要想,還要想!

今夜兒,天青從這兒一走,她就上床躺下了,睜著眼,盯著房上的檁條、椽子,把想過的事情,顛來倒去翻烙餅。熬到下半夜,剛想合眼睡,天青突然來敲了她的柳條窗。

“你走吧……讓村人知道了,還能見人嘛!”

“你想哪兒去了,喜梅,我從你這兒一走,獨(dú)自想了大半夜,覺得咱還是明天登記好!

“明天……不是說好月底嗎?”

“大后天選村長,我想還是把喜日改在后天里,橫豎都要花錢請客的,何不明天去登記,后天你過門,趕在選村長的前一天,把村里人都請去吃一頓。”

“……”

“我看就這樣定下吧,明早我騎車來叫你!

“來不及的,天青!

“能來及,請客的事我張羅!

天青走了,她一夜沒合眼。

十四

來天,太陽沒透紅,天青、喜梅兩人就一搭上了路。

故里人大都還睡著,偶爾有誰從井上挑擔(dān)水,在村街上留下兩行水痕兒。忙了一夜的貓,臥在墻頭上,疑惑地盯著他們倆。村前焦川溪的水,汩汩流著,把叮咚的聲音送過來,就像誰在不停地敲一個羊皮鼓。潮潤了一夜的空氣,濕了各家門口吃飯的石凳。祠廟院墻上的瓦,呈出青黑色。從瓦縫里長出的瓦松草,翠翠的,指甲似的厚葉上,掛上晶瑩的露水珠。老柏樹靜靜地站在廟院里,經(jīng)了夜,反越發(fā)顯得蒼花了,樹干上的每條枯紋兒,在廟外都能看得見。樹冠上的柏葉,太高了,看去是淺黑色。喜梅到這廟前時,不由己地抬頭看了看老古柏,兩棵柏的樹枝都在擺,不知是東西向,還是南北向,只見樹冠搖搖晃晃的。她心里無來由地抖一下,忙緊走幾步,坐到了天青的車子后架上。

天青騎上車,搖了一下鈴,脆脆的響聲,把故里特有的靜寂打破了。有條花毛狗從胡同躥出來,很有靈性地跟著天青的車子跑,好像追著不讓他們出村那樣兒。喜梅瞅著那條花狗,心里隱隱約約好似感到有啥兒,又不知道想了啥兒,到石牌坊前時,她突然從后架上跳下來。她聽到了一種聲音,很古怪、很模糊的聲音,似乎是從村里的方向傳來的,是從祠廟的方向傳來的,還有點(diǎn)像從古柏梢上傳來的。她辨不出那是啥兒聲音,只感到有聲低沉、緩慢、古怪的叫聲進(jìn)了她的耳朵里。想下來車子再聽聽,可啥兒聲音也沒了。古柏梢依然搖搖晃晃的。

天青閘著車,騎在車梁上,回頭喚:“走嘛。”

她說:“天青,改日再去登記吧!

“我昨兒夜都讓人去買請客的東西了!

默站一會,喜梅朝天青的車子走過去。

田湖鎮(zhèn)上,今兒是集日,出攤的買賣人,早早起了床,在大街兩邊,用白石灰畫下了自個兒生意的地盤,一個挨一個。一街兩行,都是方方圓圓的白圈兒。這鎮(zhèn)很大,也很古,解放前的寨墻和四方寨門都還直立著。他倆從西寨門入街,路過車站時,太陽已升了幾竿高。從洛陽來的早班汽車已經(jīng)到站了。喜梅跟在他的車子后,輕聲問了句:“村委會的證明帶沒有?”

“沒事!彼f,“找鄉(xiāng)長給管民政的說說就行了!

“你自個兒去……能不能領(lǐng)出結(jié)婚證?”

“能,別怕,兩個人去領(lǐng)順當(dāng)些!

到車站前,喜梅站住了,兩眼死死朝從早班車上下來的旅客張望著。見下了車的旅客都走了,只剩下一個從外地來的老漢,站在水果攤邊上,四下打量著,像是在等人。喜梅臉色有些白,扶著路邊的一棵樹,像是腿軟站不住的模樣兒。

“你咋了?”天青聲音有點(diǎn)變。

“頭暈,”喜梅說,“暈得很!

他慌了:“先去醫(yī)院吧!

她搖搖頭:“要么你一個人先去鄉(xiāng)里辦手續(xù),我在這兒等著你……”

他站著沒有動。

“你去吧!彼槃葑谝粔K石頭上,“我坐會兒就沒事了,你快去,回來一塊兒走。”

他猶豫一會兒,抬頭看看已升了很高的太陽,見她臉色好些了,就獨(dú)自去了鄉(xiāng)政府。

……

是他。

真的是他!

沒錯,那個站在水果攤旁,四下打量的外地老漢。天青一走,喜梅站起來,往近處靠了靠,看一眼,她就認(rèn)定了那是他。那張臉、眼、鼻梁、額門,啥兒她都記不太清楚了,可她認(rèn)定那是他。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憑啥兒認(rèn)定那老漢就是程正亭,是三十多年前,她為了二畝三分地,去他家里干下活的東家--天青的生父,程正亭。再看他時,她覺得自個兒眼花了,下眼皮哆嗦得心慌。她感到有一種東西,在她骨髓里邊流,渾身都一抽一抽地麻……

那是個雨天。連陰雨。整整一旬,就那么嘩嘩啦啦,不停地下。村前焦川溪的水,翻著牛腰浪子朝前滾。兩程故里到處都是水,埋膝蓋的深。太太回娘家去了,遇上連陰雨,回不來,就東家一人在那大宅里。那年她十六,是周歲。爹種著東家二畝三分地,不交一粒租,只她去東家干著下手活,擔(dān)水、掃地、燒火,趕著毛驢拉磨、籮面。東家似乎人很善,不讓她沖他叫老爺,按年齡,算輩分,就給他叫七叔,管太太叫七嬸。七嬸時常給她舊衣裳,她十歲就開始跟娘學(xué)刺繡,七嬸很看上她的刺繡活,就有時也給七嬸繡個枕頭啥兒的,吃飯也和東家一個鍋。她是完全在東家出落成一個姑娘樣兒的。身材高高的,該鼓的地方,在她身上都已鼓起來。臉上四季都有亮光兒,眼里終日透著無憂無慮的心靈氣。東家在屋里,拿著從廟里借來的《二程全書》看,看累了,就對著院里喚:“喜梅--”她就去給他捶背。七叔說:“你滿十六了吧?”

“滿啦!彼终f:“我給你爹說過了,墳后那一畝地,也讓他種著,不收租!彼氖衷诳罩型A艘幌隆F呤迮つ樋粗骸澳惆研摰,跪在床上捶!彼摿,剛上床,七叔就忽然坐起來,一把抱住她,脫著她的衣裳說:“你正亭叔不會虧待你們田家的,不會虧待的……”她嚇呆了。她已經(jīng)到了明白那種事情的年齡,就哭著苦苦哀求道:“七叔,別……別這樣,我才十六歲呀,七叔……”

可東家七叔還是那樣了。

來天,七叔讓她去把床上單子洗一洗,那單子上有血。她等七叔出了門,去抽那床上的單子時,東家七叔突然從另一間屋里走出來,又干了那檔兒事……

天氣越來越好了,東邊原有的幾片白云,拉成長長白線,掛在水藍(lán)天上,遠(yuǎn)遠(yuǎn)看著,像是隨風(fēng)飄的幾股銀絲。秋后了,日光由烈轉(zhuǎn)柔,暖暖地照下來,到處都溫溫和和,隨人意的舒適。山頂上,一片黃褐褐的色澤,偶爾冒出的一棵柿子樹,葉子鮮紅得如同被染了,像是一塊紅布凝在半空里,一動不動。天邊的大山,顏色由黃轉(zhuǎn)綠轉(zhuǎn)黑,一山,能看出幾種顏色來。腳下的耙耬山嶺,似乎是天地的最中心,在這嶺上,能看到把天架起來的河流、田野、山脈和嶺梁。

喜梅是翻耙耬山嶺回兩程故里的。一路上,她腦里像一條橫臥在天下的大山谷,空空蕩蕩。站在那空谷邊,望望高遠(yuǎn)的天,望望天底兒的淵,想朝谷里跌下去。離開鎮(zhèn)上時,她腿軟得拉不動,直想往下倒。眼下,沿著這條回家的路,上坡時,她感到半點(diǎn)兒力氣也沒了。四周都是山,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凌亂地堆起來,相互擠著,在黃澄澄的日光里,如同一片發(fā)亮的牛背。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個畜,連只麻雀都沒有,極靜極靜,靜得駭人。山下的伊水河,仿佛是一條長長的亮帶,裹在伏牛山的山腳上,聽不到一點(diǎn)兒流水聲。這樣好,水藍(lán)的天,青黛的山,黃褐褐的嶺,白帶似的河,使她心里慢慢平靜了。竟像湖水一般平。她覺得這突然平靜的瞬間,在她今生今世中,還是第一次。這使她有機(jī)會能把一生一世的記憶翻出來,仔仔細(xì)細(xì)看一遍,順出個條理來。和東家程正亭,和鎮(zhèn)上的苗大發(fā),和天青--他身上流的是程正亭的血!雖然三歲就被正亭扔掉了,可畢竟正亭是他親生父。她忽然覺得,自個兒和一個蕩婦差不多。她不為那事兒后悔,只覺得心里疼,仿佛這些人,都伸來一只手,都在狠揪她的心。三個男人,一對父子……一對父子呀!她把手按在膝蓋上,一步一步往山嶺上挪動著。到一條溝邊時,她朝溝里瞟了瞟。跳下去有多好,眼一閉就啥兒事也沒了。她疲乏地在溝邊坐了一會兒,呆呆地凝視著溝底的鵝蛋石,有股泉水在石下跳著流,日光在石上抹了一層黃。多好的一條溝!她癡癡地看一會兒,末了還是站起身走掉了。離開那溝時,覺得心里凄楚得無法說。走了,你跳下去多便當(dāng),一邁腿,苦呀、愁哇、羞啊、煩啦……全了結(jié)了。上無老,下無小,也活了五十多,該了結(jié)了。到山頂時,她又扭頭留戀地望了一眼那條溝。明天就要成親了,二婚也是喜?伤貋砹恕瓐髴(yīng);顖髴(yīng)!三十多年了,他又回來了。葉落歸根了。日后在故里,她每日都要和他們父子見面了。這是逼她死!活著又有啥兒意思?天青只要有他的村長當(dāng),這就夠了,當(dāng)了村長他就啥兒都有了。她忽然恨起早死的男人來,半罐飯,十幾個餃子,就把她丟下不管了。多輕巧,說走就走了,好利索。把她丟下喝苦水。五十多了,再別喝了……到了山頂,看見二程廟院的兩棵老柏,還依然在搖搖晃晃。她想起了去鎮(zhèn)上時,在石牌坊下聽到的那聲音,她終于明白了,那是古柏的嘆息聲!想到自個兒聽到的又是古柏的嘆息,她心里竟一下釋然了,輕松了,明亮了……

她是從村后小路進(jìn)了故里的。到程廟門口時,瘋子廣書正坐在欞星門口的獅子頭上,東張西望,可口滿嗓地喚得天破地爛。廣書似乎從沒瘋得這么厲害過。今兒他的叫喚,引來了一幫男娃女娃們:明翠、明竹、明花、明柳、明蝶、明水、明亮、明岡……全是明字輩的人,都在驚奇地看著瘋子廣書,聽著他那錯詞亂語的叫:

啊呀……天高地遠(yuǎn),廣蓮--我可找到你了……你在哪兒?生不到一塊兒,死到一塊兒……大冬天,人的耳朵都掉了……冷啊……冷啊……哭啥兒,淚是自個兒的,留著吧……針扎了也不痛,我爹一棍子打到我頭上……血成河了,我用一锨土就堵上了……新社會……公天公地、公牛公羊……保長多厲害呀……廣蓮,別走啊……河真深……死魚蹦在河面上……廣蓮,你在哪兒?我等了一輩子,咱倆早出了五代啦……憑啥兒不讓我娶你……廣蓮妹子,水里冷,快出來吧……要名字干啥兒……有吃有喝……多好呀……畫掉吧……怕鬼哩,有啥兒想不開,水真深……你就不怕冷?啊哈哈哈……廣蓮,我找到你了……你姓程,我也姓程……我找到你了,大冬天……真慘呀,肚里的水都成了冰砣子。真慘呀……廣蓮,你在哪兒……啊哈哈哈……天高地遠(yuǎn),我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半輩子你在哪兒呀……等等我,等等我……我倆早出五代啦,一塊兒過吧……一塊兒過吧……

瘋子廣書突然從石獅子上跳下來,癡傻地看著天邊的一塊云,嘶叫著“找到了!找到了!”接著慢悠悠地沿著村街,往二程牌坊到邊去了。一直走,頭也不回,像要出村的模樣兒。喜梅聽著廣書的叫,忽然好像聽懂了廣書叫的啥兒。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該咋樣,于是,身子徹底松快了、舒坦了……

她往家走的時候,那條花毛狗坐在廟院墻角里,眼巴巴地看著她,當(dāng)她一進(jìn)院里,那花毛狗把頭一低,趴在了兩只前腿上,像是睡著了。

天青找了鄉(xiāng)長,和鄉(xiāng)長談了半晌選村長的事,末了,鄉(xiāng)長給他寫張條,他到民政辦公室,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出來鄉(xiāng)政府,街上集正盛,人擠得擁不動。他推著車子把鈴鐺搖得山響也沒人讓路,直急得通身出汗,大半天才走到汽車站。轉(zhuǎn)了一圈兒,不見喜梅,就又從街上擠到醫(yī)院,從醫(yī)院擠到商店、菜市……把田湖鎮(zhèn)找遍了,連喜梅的影子也沒有,天青忙不迭兒騎上車,回兩程故里了。

路兩邊吐翠的麥苗,給田野里鋪了一層綠,在日光中搖曳著,像是田里汪了一層水。麻雀成群結(jié)隊(duì),在麥田跳跳蹦蹦,叫聲喳喳的,匯成一條鳥鳴河,嘩嘩啦啦,硬朝人的耳里流。路兩邊開始落下的桐樹葉,半青半黃,旋著飄兒飄兒走下來,蓋到天青的頭上去,又斜著飛到公路上。他騎著車子走過牌坊時,故里的炊煙已一股一股緩緩升上來,每一股青煙都先細(xì)后粗,先濃后淡,到了樹頂,就散開化在半空里,消失了。

天民正在村口等天青,煙吸得一口接一口,很焦急的模樣兒,一見天青,就邁上幾步把煙頭一扔,劈頭蓋腦道:“天青兄弟,找你幾來回……你爹從東北回來了,葉落歸根了,現(xiàn)在我家。他說認(rèn)不認(rèn)由你,不勉強(qiáng),他只是想老了能入程家墳。”

天青下來車子,望著天民,怔怔的。他想起了在汽車站喜梅死眼盯著的那個從早班車上下來的外地老漢,心里猛一閃,問天民:“見喜梅沒有?”

天民道:“喜梅早回來了……我還沒給村人們說你爹回來的事。你看認(rèn)不認(rèn)?我看寧可父負(fù)于子,不可子負(fù)于父。父母可以不慈,兒子不能不孝。何況眼下地主早都卸帽了……天青是不是先見見?”

一說喜梅回村了,天青的臉色立馬白起來,他覺得好像要出事,對天民說聲“你先回去吧天民哥”,就騎上自行車,朝著喜梅家里蹬。

喜梅的大門是關(guān)著的,天青一上臺階,叫聲“喜梅!”不見回應(yīng),快步到她屋門口,連叫兩聲,沒有動靜,猛推門,見里面閂上了,趴在門縫看一眼,他立馬后退一步,猛踢一腳,屋門“嘩”的一下,就被踹開了……

他好像想到了,也好像沒想到:喜梅系在房梁上,麻繩勒進(jìn)了她的脖子里,整個臉變成了菜青色,舌頭在嘴外……

來不及了。

她上吊了,死了。

離開了兩程故里,永生永世解脫了。

他把她從梁上卸下時,渾身冰冷,像一條石柱子,僵硬地砸在他肩上。

從村里來了十幾個人,大家七手八腳,在那三間瓦房的正間里,用天青踢壞的門板,給喜梅架了床,墊了草、鋪了席。她就躺在那張發(fā)黃的光席上。天青給她洗了臉,在她那菜青色的臉上,像搓一只凍手那樣兒,搓了大半晌。終于,她的臉上有了紅,舌頭也退到了嘴里,人又復(fù)了原樣兒,顯得安詳了,平靜了,就像在大田地里,勞作了一天,乏累了,睡著了。一塊新洋布手巾,蓋著她的臉,露出的嘴角,半閉半合的,像在默默笑。也是該笑了,到了該笑的當(dāng)兒。憂慮、怨恨、苦痛、驚疑、羞辱、懊喪和恐懼,啥兒都沒了。用不著再踩門口的踏腳石,用不著再走進(jìn)老祠廟,用不著怕聽廣書的叫喚聲,用不著去看老古柏,用不著提心吊膽過日子,生怕聽到古柏的嘆息聲。好了,啥兒都沒了。一走了之,無憂無慮了,連一絲愁緒都沒了。春夏秋冬,冷冷熱熱,種種收收,擔(dān)擔(dān)挑挑,用不著了,再也用不著了。用不著考慮春日的糧食夠不夠,冬天的柴火夠不夠,吃鹽買油的零花夠不夠。解脫了,清凈了。責(zé)任田、選村長、闖世界、守土地,再也不要去想了。……

她無兒無女,獨(dú)姓活在兩程故里一輩子。靈前干干凈凈,沒有孝布的飄動,沒有晚輩哭流的鼻涕淚水。天青干了一切她兒女該干的事,給她洗了臉,剪了發(fā),整了面,換了衣,在她靈前擺了一個桌,桌上放了三個盤。一個盤里是只半熟的雞,一個盤里是三個白面饃,一個盤里是油炸食。盤子后的一個白碗里,盛了半碗沙,三炷細(xì)香插在沙里,三絲青煙慢慢升起來,在她臉前,拐個圓彎,沒有了。她躺得那么舒適,睡得那么熟。天青在邊上陪著她坐在一張凳子上,臉自始至終緊繃著,透著黑色,如同拉展的一塊小黑布。她走了,也把他給丟下了。他隔著那手巾,凝視著她從來也沒像如今這么安靜過的臉,半句話兒也不說,也不去指派料理后事的村人們。天民哥來了。沒和他說話,就讓這個去挖墓,那個去找人做棺材,安排得停停當(dāng)當(dāng)?shù)。他就那么端著下巴,把太陽坐下去,把月亮坐上來;又把月亮坐下去。他的嘴一直是上唇包著下唇兒,死死的,沒動過,眼里透出一種捉摸不透的光。誰也不知他在想啥兒。那樣子如同僵硬了,如同和喜梅一道遠(yuǎn)離了兩程故里。

村里的花毛狗,從外邊走進(jìn)來,溜著墻根走到了靈鋪前,臥在他腳邊,看著喜梅,也看著他,不時地用舌頭舔舔他的腳,可他壓根不理那條狗。那狗臥一會兒,沒趣,又默默走掉了……

天青在喜梅的草鋪前守了兩天靈,從喜梅家出來時,太陽已從東山縫里擠出來,走在云的胡同里,一程一程朝他靠。先是一輪金黃的光澤,四周呈出深紅。霞光碎開來,從那兩棵搖搖晃晃的古柏間,一道一道射進(jìn)兩程故里的胡同中,村外的田野、河流、耙耬山、焦川溪,全都舒展在陽光里。接下來,金黃的色澤沒有了,地上的早霧也一絲一絲消失著,日光就開始刺眼了。兩程故里的先祖廟、街道、房頂兒,到處都白白亮亮。麻雀出窩了,在街上叫一陣,結(jié)成片兒,直往村外飛。這當(dāng)兒,烏鴉也從耙耬山上飛下來,鋪天蓋地,遮著日光,在兩程故里的上空,盤旋一陣,一團(tuán)一團(tuán)裹在了兩棵老柏的枝杈上。

“呱--呱呱呱呱呱--”

“呱--呱呱呱呱呱--”

叫聲響破天地,把人心都吵碎了。

“砰!”這時候,不知從村里的哪條胡同,射來一槍獵炮,烏鴉“轟”一下飛起來,散在空中,變成一個一個小黑點(diǎn),朝耙耬山上飛了去。

村里發(fā)生了片刻寧靜。

開始有人從胡同里走出來,老老少少,三三兩兩,一群一股地披著白暖暖的日光,或提著凳兒,或拿一張書紙,再或從路邊撿塊干凈的磚頭,集中在故里的主街上,相互問著話兒,一搭一搭地漸漸說得熱鬧:

“慶賢爺病又重了!

“天青不認(rèn)他爹,那老漢也躺倒在天民家!

“喜梅啥兒時出殯呀?”

“不知道!

“她才五十零幾,咋會想不開?”

“沒有彎路,誰能故意去撞墻!

“收秋時,還聽說她想和天青辦喜事!

“沒有天青,她能死?”

“我早就覺得天青不是正經(jīng)人!

“還想當(dāng)村長……”

“不過天青能當(dāng)村長倒好了,日子準(zhǔn)比眼下過得強(qiáng)!

“選上天民的多。”

“難說。”

“哎,瘋子廣書丟了,知道嗎?”

天青站在喜梅家的臺階上,見人群都往先祖廟里擁,忽然想起今天是選村長的日子,著實(shí)怔了一下;剡^身,見天民迎著日光,慢慢朝著欞星門口走過來。天民雙手反剪在背后,不慌不忙的,上衣兜的鋼筆炫在日光里,一閃一閃。那亮兒刺痛了天青的眼。天青“嘩啦”一聲很響地關(guān)上了喜梅的門。他挾著一股猛煞煞的風(fēng),快步搶到了那亮的前面。

……

兩程故里又開始選村長了。

作者補(bǔ)記:顥、頤兩程故址,傳說不一,本文描繪的僅是一處。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請自覺遵守互聯(lián)網(wǎng)相關(guān)的政策法規(guī),嚴(yán)禁發(fā)布色情、暴力、反動的言論。
評價:
表情:
用戶名: 密碼: 驗(yàn)證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