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兄弟戰(zhàn)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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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官寨里,有人一次次對新土司下手。一個使女在酒里下毒,結(jié)果自己給送到行刑人手里。不露面的土司帶的話是,不要叫她死得太痛快了。于是,這個姑娘就給裝進(jìn)了牛皮口袋。她一看到口袋就說她要招出是誰在指使,可土司不給她機(jī)會,結(jié)果受了叫做轅牛皮的刑法。裝了人的口袋放在一個小小的坑里,用腳在上面踩來踩去。開先,口袋里的人給踩出很多叫聲,后來,肚子里的東西一踩出來就臭不可聞了。于是,口袋上再綁一個重物,丟到河里就算完了。這只是叫人死得不痛快的刑法里的一種。人類的想象在這個方面總是出奇的豐富,不說也罷。只說,有人總是變著法子想要新土司的命,帕巴斯甲一招一招都躲過去了。一個又一個想自己選擇主子的人落到爾依手上,最后跳出來的是官寨里的管家。
那是一個大白天,從人們眼里消失了好多天的土司出來站在回廊上,對袖著手走來的管家說:“今天天氣很冷嗎?”
管家說:“你就感覺不到?”
土司說:“我還發(fā)熱呢!
——管家把明晃晃一把長刀從袖子里抽出來,說:“這東西涼快,我叫你嘗嘗涼快的東西!”土司從懷里掏出手槍,說:“你都打抖了,我叫你嘗嘗熱的東西。”一槍,又是一槍,管家的兩個膝蓋就粉碎了。他還想拄著刀站起身來。土司說:“你一直派人殺我,我看你是個忠誠的人才不揭穿,想不到你執(zhí)迷不悟,就不要怨我了!惫芗艺f:“你是一個英雄,這個江山該是你帕巴斯甲的,可我對大少爺發(fā)過誓的!本桶训恫逑蜃约憾亲。這些話爾依都沒有聽見。只是聽到槍響就和人們一起往官寨跑去,剛到就聽見叫行刑人了。爾依爬上樓,看見管家還在地上掙扎。土司用前所未有的溫和語調(diào)說:“你幫他個忙,這個不想活的人!彼聽見土司自言自語地說:“這下家里的地都掃干凈了!惫芗业氖w在行刑柱上示眾一天,就丟到河里喂魚了。
又是一個罌粟的收獲季。
這是崗?fù)屑业谝粋不再單獨(dú)收獲罌粟的秋天。大少爺已經(jīng)和剛被他打敗的白瑪土司聯(lián)合起來。好啊,崗?fù)型了菊f,從今天起,我就不是和我的哥哥,而是和外姓人打仗,和偷去了我們種子的賊戰(zhàn)斗了。他又派人用鴉片換回來很多子彈,在一個大雪天領(lǐng)著隊伍越過了山口。那場進(jìn)攻像一場冬天的雪暴,叫對方無法招架。爾依跟著隊伍前進(jìn),不時看見有人臉朝下肌在雪地里,沒有氣了。要是有氣,那就是他行刑人的事情。兩天過后,天晴了,腳下的地凍得比石頭還硬,在那樣的地上奔跑有點(diǎn)不太真實(shí)的感覺。
通過一條河上的冰面時,爾依看到自己這邊的人,一個又一個跌倒了。那些人倒下時,都半側(cè)過身子對后面揚(yáng)一揚(yáng)手,這才把身子非常舒展地?fù)湎蚝由暇К摰谋w,好像躺到冰上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土司發(fā)出了停止前進(jìn)的命令,爾依才聽到了槍聲在河谷里回蕩,知道那些人是中槍了。這邊的機(jī)槍又響起來,風(fēng)一樣刮掉對岸的小樹叢,掀開雪堆,把一個又一個的黑黑的人影暴露出來。那些人弓一弓腰,一躍而起,要沖到河邊去撿武器。這邊不時發(fā)出口哨聲的子彈落在這些人腳前身后,把他們趕到河中央最漂亮的綠玉一般的冰面上,好的牧羊人就是這樣吹著口哨歸攏羊群的0土司要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顯示自己是這個時代的必然選擇一一不然,他不會有那神奇的種子,不會有像風(fēng)暴一樣有力量的武器。他又一次發(fā)出了射擊的命令。他的機(jī)槍手也非常熟悉手上的東西了,三挺機(jī)槍同時咯咯咯咯地歡叫起來。這次子彈是當(dāng)鑿子用的,兩岸的人都看見站滿了人的一大塊冰和整個凍著的河面沒有了關(guān)聯(lián)。很快,那些人就和他們腳下的冰一起沉到下面的深淵里去了。河水從巨大的空洞里洇涌地泛起,又退去,只留下好多魚在冰面掙扎撲騰。
:——隊伍渡過河去,對方已經(jīng)逃得無影無蹤。
崗?fù)型了菊f,不會再有大的抵抗,他們巳經(jīng)嚇破膽了。他吩咐開了一頓進(jìn)攻以來最豐盛的晚飯。想不到,就是那個晚上,人家的隊伍摸上來。兩支隊伍混到一起,機(jī)槍失去了作用。只有一小隊人馬護(hù)著土司突了出去,大多數(shù)人都落到了白瑪土司和大少爺?shù)穆?lián)軍手里。這些俘虜?shù)拿\(yùn)十分悲慘。對方是一支不斷失敗的,只是靠了最后的一點(diǎn)力量和比力量更為強(qiáng)烈的仇恨才取得勝利的隊伍。俘虜們死一次比死了三次還多。爾依也被人抓住了。遠(yuǎn)遠(yuǎn)地,他看見父親正在用刑呢。凡是身上帶著軍官標(biāo)志的人都帶到他那里去了。那些人在真正死去之前起碼要先死上五次。爾依被一個人抓住砍去了一根手指,然后,又一個家伙走來,對那個人說,該我來上幾下了。這是一個帶兵官。爾依相當(dāng)害怕,他不敢抬頭。以前死在自己刀下的人可以大膽地看著行刑人的眼睛,現(xiàn)在才知道那需要有多么大的勇氣。他不敢抬起頭,還有一個原因是怕叫老行刑人看見自己。他想,等自己死了再叫他發(fā)現(xiàn)吧。爾依只看到那個帶兵官胸前的皮子是虎皮,這是一個大的帶兵官。他聽見那人的聲音說,我和這個人是有過交情的。
爾依不敢相信這是那個人的聲音,帶兵官說:“真的是你!
他抬起頭,看到一張認(rèn)識的臉。那人脫下帽子,確實(shí)有一只耳朵不在頭上。那人笑了,說:“你在幫我找耳朵嗎?掉在崗?fù)型了镜墓僬傲!睅П僬f:“你的父親現(xiàn)在在我們這里干活。”
爾依終于找到了一點(diǎn)勇氣說:“不是替你們,他是替他的主子、我們土司的哥哥干活,你殺我吧,我不會向你求饒的!
軍官說:“誰要一個行刑人投降呢,你走吧。”于是就把爾依提著領(lǐng)口扔到山坡下去了。他趕緊爬起來,手腳并用,攀爬上另一面山坡;仡^時,看見父親十分吃驚地向著自己張望。他站了一下,想看清楚父親手里拿的是什么刑具,一支箭嗖一聲插人腳下的雪里,他又拔腿飛奔起來,連頭也不敢再回一下了。
故事從此進(jìn)人了膠著狀態(tài)。到開春的時候,連槍聲聽上去都像天氣一樣懶洋洋的。到了夏天,麥浪在風(fēng)中翻滾,罌粟花在驕陽下?lián)u擺,母親對他說:“叫我到你父親那里去吧!睜栆谰秃退呦騼深^都有人守著的那座小橋。人們并不是天天在那里放槍的,他們在地上趴得太久,特別在雨后的濕泥地上趴久了,骨頭酸痛,肉上長瘡。每天,兩邊的士兵都約好一起出來到壕溝上曬曬太陽。到哪天土司下令要打一打的時候,他們還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目標(biāo)的,覺得和對方建立了親密關(guān)系而把頭抬得很髙的家伙都吃了槍子。這天是個晴天,兩邊的士兵都在壕溝上脫了衣服捉虱子。這邊的人說,啊,我們的行刑人來了。那邊問,真是我們的行刑人的兒子嗎?這邊說,是啊,就像你們的主子是我們的主子的哥哥一樣。在這種氣氛里,送一個老太太過去,根本不能說是一個問題。
在橋中央,老太太吻著兒子的額頭,說:“女人嘛,兒子小時是兒子的,如今,兒子大了,就該是他父親的了!蹦赣H又對著兒子的耳朵說:“你父親還總是以為我一直是他的呢。”說完這句話,老太太哭了,她說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兒子了。
爾依把一摞銀元放到橋的中央,向?qū)Π逗埃骸罢l替我的母親弄一匹牲口,這些就是我的謝儀了!”
那邊一個人問:“我來拿銀子你們的人不會開槍吧?”
這邊曬太陽的人嚯嚯地笑了起來。那個人就上橋來了,他把銀子揣到懷里,對爾依說:“你真慷慨,不過,沒有這些銀子我也會把老人家送到她要去的地方!
爾依拍拍那個好人的肩頭。那個人說:“你別!我害怕你的手!”
那個有點(diǎn)滑稽的家伙又大聲對著兩岸說:“看啊,伙計們,我們這樣像是在打仗嗎?”兩岸的人都哄笑起來,說:“今天是個好天氣!
爾依看著母親騎上一頭毛驢走遠(yuǎn)了,消失在夏天的綠色中間。綠色那么濃重,像是一種流淌的東西凝固而成的一樣。這天,他還成了一幕鬧劇的主角,兩邊的士兵開始交換食品,叫他跑來跑去在橋上傳遞。爾依做出不想干這活路的樣子,心里卻快活得不行。在傳遞的過程中,他把樣樣食物都往口里塞上一點(diǎn),到后來飽得只能躺在橋中央,一動也不能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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