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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貢布仁欽的舌頭(二)

爾依回來,就到牢里把昨天的事情向貢布仁欽講了。

喇嘛一直在牢里練習說話,行刑人沒有把舌頭連根割去。他對爾依說,不是說你父親手藝不好,而是我怕痛拼命把舌頭往里頭縮,留下一段,加上禱告和練習,又可以像一個大舌頭一樣說話了。他問:“聽我說話像什么?”

爾依沒有說話。

——喇嘛說:“說老實話。”

爾依就說:“像個傻子。”

喇嘛就笑了。喇嘛收起了笑容說:“請你給土司帶話,說是貢布喇嘛求見,你就說,那個喇嘛沒有舌頭也能說話,要向他進言!

土司對喇嘛說:“是什么力量叫你說話了?”

喇嘛說:“請土司叫我的名字,我已經(jīng)不是喇嘛!

“那是沒有問題的。當初,就該叫他們殺你的頭,犯不上救你。我不知道那時候為什么想救你!

“土司,我說話不好聽!

“沒有舌頭能說話,就是奇跡,好不好聽有什么要緊!我看還是去剃頭,換了衣服,我們再談吧!

喇嘛說:“那可不行,萬一我又不能講話了呢。”

土司嘆口氣說,好吧,好吧。結(jié)果,土司卻和自己以前保下來的人談崩了。因為喇嘛說他那樣倚重于罌粟帶來的財富和武力,是把自己變成了一種東西的奴隸。喇嘛又有了人們當初說他發(fā)瘋時的狂熱,他說,銀子,水,麥子,罌粟,槍,女人和花朵,行刑人手里的刀,哪一樣是真正的美麗和真正的強大,只有思想是可以在這一切之上的。他說,你為什么要靠那么多人流血來鞏固你的地位?土司說,那你告訴我一個好的辦法,我也不想打仗。沒有舌頭的喇嘛太性急了。他說,世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這塊本來該比香巴拉還要美好的土地上宗教墮落了。而他在發(fā)現(xiàn)了宗喀巴大師的新的教派和甘霖般的教義后就知道,那是唯一可以救度這片土地的靈藥了。土司說,這些你都寫在了你的文章里,不用再說了。那時,我叫你活下來,是知道你是個不會叫土司高興的人物,F(xiàn)在我是土司了,而我剛剛給你一個機會你就來教訓我,我相信你會叫我的百姓都信你的教,但都聽了你的,誰還聽我說話?

土司又問:“你敢說這樣的情形不會出現(xiàn)?”

貢布仁欽想了想,這回沒有用他那半截舌頭,而是搖了搖頭。

土司說:“你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從來沒有人叫我感到這么難辦。你一定要當一個你自己想的那種教派的傳布者嗎,如果我把家廟交到你手里的話?”

貢布仁欽點點頭。

——“叫我拿你怎么辦?有一句謗語你沒有聽過嗎?”

“聽過,有真正的土司就沒有真正的喇嘛,有真正的喇嘛就沒有真正的土司,請你殺了我吧!

“這個問題我沒有想過。但你再次張口說話是個錯誤,一個要命的錯誤。你的錯誤在于認為只要是新東西我就會喜歡。”

喇嘛仰頭長嘆,說:“把我交給爾依吧!

土司說:“以前崗托家有專門的書記官,因為記了土司認為不該記的事情,丟了腦袋,連這個職位也消失了,弄得我們現(xiàn)在不知道中間幾百年土司都干了些什么。我看你那些文字里有寫行刑人的。看看吧,現(xiàn)在是個比以前多出來許多事情的時代了,把你看到的事情記下來,將來的人會對這些事感興趣的!

貢布仁欽同意了。

土司又說:“你看我很多事情都要操心,你一說話,我又多了一份操心的事情,你看,我只好把你先交給我的行刑人了。父親的活做得不好,兒子就要彌補一下!

土司擊擊掌,下人躬腰進來。土司吩咐說:“準備好吃的東西!

下人退下。土司又拉拉掛在墻上的索子,樓下響起一陣清脆的鈴聲。梯子鼓點似的響過一陣,一個家丁把槍豎在門邊,躬了身子進來。土司說:“傳行刑人,我要請他喝酒

家丁在地上跪一跪,退下去了。土司說:“你看這個人心里也很好奇,土司請行刑人,請一個家奴喝酒,他很吃驚,但他都不會表示出來,而你什么事情都要窮根究底!崩镎f:“沒有割掉以前,我還要再用一用我的舌頭呢。但你可不要以為我是想激怒你,好求一死。”

土司說:“請講,我的決定決不會改變,我也不會被你激怒!

喇嘛說:“那我就不說了!

這時,那個時代的好飲食就上來了。

食譜如下:

干鹿肉,是腰肢上的;

新鮮的羊肋;

和新鮮羊肋同一出處的腸子和血,血加了香料灌到腸子里,

一圈圈有點像是要人命的絞索;

奶酪;

獐子肝;

羌活花餡的包子;

酒兩種,一種加蜂蜜,一種加熊油。

爾依戰(zhàn)戰(zhàn)兢競上了樓,看到豐盛的食品就把恐懼給忘了。非但如此,喝了幾口酒,幸福的感覺就一陣又一陣向著腦門子沖擊。他想,是喇嘛在土司面前說了他什么好話,還好,他沒有問有什么好運氣在前面等著。他甚至想到父親聽到自己的兒子和土司和喇嘛在一起吃酒會大吃一驚,吃驚得連胡子都豎立起來。他聽見土司對喇嘛說:“看看,什么都不想的人有多么幸福!

爾依本來想說:“我的腦子正在動著呢!钡炖飳嵲谑嵌铝颂鄸|西。土司把生肝遞到喇嘛面前,貢布說:“不,嚼這東西會叫人覺得是在咬自己的舌頭!边@頓飯吃了很長時間。后來,喇嘛對爾依說:“你在下面等我吧,土司叫你好好照顧我!

爾依就暈暈乎乎下樓去了。

喇嘛對土司說:“你能叫崗格來見上一面嗎?”

立即,崗格就被人叫來了。貢布仁欽問:“崗格喇嘛,你的手抖得那么厲害,是因為害怕還是年邁?”

崗格沒有說話。

貢布仁欽就說:“我沒有把剩下的舌頭藏好,剛剛用了半天,你的主子就要叫行刑人把它割去了。作為一個披袈裟的人,我要對你說我原諒你了,但在佛的面前你是有罪過的。”

崗格大張開沒牙的口,望著土司。土司說:“想看這個家伙的舌頭第二次受刑嗎?”

老崗格一下就撲到地上,把額頭放在土司的靴尖上。貢布仁欽說:“看吧,你要這樣的喇嘛做什么,多養(yǎng)些狗就是了!

土司說:“你罵吧,我不會發(fā)火的,因為你是正確的,因為以后你就沒有機會了!

貢布仁欽說:“你會害怕我的筆!

…土司說:“你的筆寫下的東西在我死之前不會有人看到,而我就是要等我死了再叫人看的。

“那我沒有話了,我的舌頭已經(jīng)沒有了。”

行刑的時候,爾依臉色大變。土司說,爾依動手吧,慈悲的喇嘛不會安慰你,他向我保證過不再說話。貢布仁欽努力地想把舌頭吐出來,好叫行刑人動起手來方便一點,可那舌頭實在是太短了,怎么努力都伸不到嘴唇外面來,反倒弄得自己像驕陽下的狗一樣大喘起來。爾依幾乎把那舌頭用刀攪碎在貢布仁欽嘴里才弄了出來,那已經(jīng)不能說是一塊完整的肉了,而是一些像土司請他們吃的生肝一樣一塌糊涂的東西。行刑人說,我不行,我不行了。喇嘛自己把一把止血藥送到口里。

回到家里,行刑人感到了自己的孤單。他在房子里走來走去。五個房間的屋子他來說,實在是太大了。沒事可干,‘他就把那些從受刑人那里得來的東西從外邊那個獨立的柴房搬到屋里來,他沒有想到那里一樣一樣地就堆了那么多東西。罌粟種下去后,崗托土司的領(lǐng)地上一下就富裕起來,很少人再來低價買這些東西了。好多年的塵土從那些衣物上飛揚起來,好多年行刑的記憶也一個一個復活了。爾依沒有想到自己以為忘記了的那些人一一那些被取了性命或者是取了身體上某一個部位的人的臉,都在面前,一個月光朦朧的晚上全部出現(xiàn)在面前。爾依并不害怕。搬運完后,他又在屋里把衣服一件件懸掛起來。在這個地方,人們不是把衣服放在柜子里的,而是屋子中央懸掛上杉樹桿子,衣服就掛在上面,和掛干肉是一種方法。爾依把死人衣服一件件掛起來,好多往事就錯落有致地站在了面前。這些人大多是以前的爾依殺的,他并不熟悉他們一不管是行刑人還是受刑的人。這時,這些人卻都隱隱約約站在他面前。

他去摸一件頸圈上有一環(huán)淡淡血跡的衣服,里面空空如也。

行刑人就把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竟然一下就有了要死的人的那種感覺,可惜那感覺瞬息即逝。

這個夜晚,我們的行刑人是充滿靈感的,他立即把自己行刑人的衣服脫了個一干二凈。

他說,我來了。這次,一穿上衣服,感覺就來了。這個人是因殺人而被處死的。這個人死時并不害怕,豈止是不害怕,他的心里還滿是憤怒呢。爾依害怕自己的心經(jīng)不起那樣的狂怒沖擊,趕緊把衣服脫下來。他明白死人衣服不是隨便穿的,就退出來把門鎖上。他還試了好幾次,看鎖是否牢靠。他害怕那些衣服自己會跑出房間來。好啊,他說,好啊?勺约阂膊恢肋@么說是什么意思。他擺脫了那些衣服,那些過去的亡靈。又想起下午行刑的事,又看到自己熱愛的人大張著嘴巴,好讓自己把刀伸進去,不是把舌頭割掉,而是攪碎。他的手就在初次行刑后又一次止不住地戰(zhàn)抖了,攪碎的肉末都是喇嘛自己奮力吐出來的,F(xiàn)在,他把手舉在眼前,看見它已經(jīng)不抖了。他想自己當時是害怕的,不知道喇嘛是不是也感到恐懼。手邊沒有他的衣服,但有他給自己的一串念珠。爾依又到另外一個房間,打開了一口又一口木箱,屋子里就滿是腐蝕著的銅啦銀子啦略帶甘甜的味道了。在一大堆受刑人留下的佩飾和珠寶里,爾依找出了喇嘛第一次受刑時送的那一串念珠。用軟布輕輕抹去灰塵,念珠立即就光可鑒人,天上的月亮立即就在上面變成好多個了,小,但卻更加凝聚,更加深邃。掛上脖子,卻沒有那些衣服那樣憤怒與恐懼,只是一種很清涼的感覺,像是掛了一串雨水、一串露珠在脖子上面。

行刑人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哭了?蘼晢鑶璧卮┻^房間,消失在外面的月光下面。

第二天,土司給他兩匹馬,一匹馬馱了日用的東西,一匹馬耿著昏昏沉沉的貢布仁欽,送到山上的洞里。臨行前,土司說:“貢布仁欽再也不是喇嘛了,但你永遠是他的下人。”

爾依說,是,老爺。貢布仁欽很虛弱地向他笑笑。

土司對再次失去舌頭的人說:“或許今后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再見吧。”

貢布仁欽抬頭望望遠處青碧的山峰,用腳一踢馬的肚子,馬就踢踢踏踏邁開步子馱著他上路了。直到土司的官寨那些滿是雕花窗欞的髙大的赭色石墻和寺廟的金色房頂都消失在身后,他才彎下腰,伏在馬背上,臉上痛苦萬狀。爾依知道他的苦痛都是自己這雙手給他的,但他對一切又有什么辦法呢?于是,他就對馬背上那個搖搖晃晃的人說,你知道我是沒有辦法的。貢布仁欽回過頭來,艱難地笑笑,爾依突然覺得自己是懂得了他的意思。覺得貢布仁欽是說,我也是沒有辦法。爾依說,我懂得你想說的話。貢布仁欽臉上換了種表情。爾依說,你是說我們不是一種人,你也不想叫人知道心里想的什么。

爾依還說,我不會想自己是你的朋友。你是喇嘛,我是行刑人。

貢布仁欽把眼睛瞇起來望著很遠的地方。

爾依說,你是說你不是喇嘛了,可我覺得你是。你說我想討好你,我不會的。我割了你的舌頭,我父親還割過一次。真有意思。

爾依覺得自己把他要說的話都理解對了,不然的話,他不會把臉上所有的東西都收起來的。現(xiàn)在,這個人確確實實是只用眼睛望著遠方。遠方,陽光在綠色的山谷里像一層薄薄的霧氣,上面是翠綠的樹林,再上面是從草甸里升起來的青色巖石山峰,再上面就是武士頭盔一樣的千年冰雪。貢布仁欽總是喜歡這樣望著遠處,好像他能見到比別人更多的什么東西似的。行刑人總覺得兩個人應該是比較平等了,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產(chǎn)生了這樣感覺。但兩次失去舌頭的家伙還是高高在上,雖然被放逐了還是那樣高高在上。

在山洞口,爾依像侍奉一個主子的奴才那樣,在馬背前跪下,弓起腰,要用自己的身體給他做下馬的梯子,但他卻從馬的另一邊下去了。爾依對他說,從那邊下馬是沒有規(guī)矩的,你不知道這樣會帶走好運氣嗎?

他的雙眼盯著爾依又說話了。他是說,我這樣的人還需要守什么規(guī)矩?我還害怕什么壞運氣嗎?

爾依想想也是,就笑了。

貢布仁欽也想笑笑。但一動嘴,臉上現(xiàn)出的卻是非常痛苦的表情。

爾依聽到山洞深處傳來流水的聲音,悠遠而又明亮。他在洞里為喇嘛安頓東西的時候,喇嘛就往洞的深處走去。出來時,眼睛亮亮的,把一小壺水遞到爾依手上。爾依喝了一口,立時就覺得口里的舌頭和牙齒都不在了,水實在是太冰了。貢布接過水,灌了滿口,噙了好久,和著口里的血污都吐了出來。爾依再次從他手里就著壺嘴喝了一口,噙住,最初針刺一般的感覺過去,水慢慢溫暖,慢慢的,一種甘甜就充滿嘴巴,甚至到身體的別的部位里去了。

一切都很快收拾好了。

兩個人都在山洞前的樹蔭里坐下。貢布又去望遠方那些一成不變的景色。爾依突然有了說話的欲望,傾訴的欲望。他說,看吧,我對殺人巳經(jīng)無所謂了。但唰嘛眼睛里的話卻是,看吧,太陽快落山了。

爾依說,那有什么稀奇的,下午了嘛。說完,自己再想想,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也沒有多少意思。行刑人說他不怕殺人,不怕對人用刑有什么意思呢。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行刑人就是一種令人厭惡但又必需的存在。對現(xiàn)在這個爾依來說,對他周圍的人群來說,他們生下來的時候,行刑人就在那里了:陰沉,孤獨,堅韌,使人受苦的同時也叫自己受苦,剝奪別人時也使自己被人剝奪。任何時候,行刑人的地位在人們的眼中都是和專門肢解死人身體的天葬師一樣,行刑人和天葬師卻彼此看不起對方。行刑人和天葬師都以各自在實踐中獲得的解剖學知識,調(diào)制出了各有所長的藥膏。天葬師的藥治風濕,行刑人的藥對各種傷口都有奇效。他們表示自己比對方高出一等的方式就是不和對方來往。這樣,他們就更加孤獨,F(xiàn)在,爾依有了一個沒有舌頭的人做朋友,日子當然要比天葬師好過一些。大多數(shù)時候,貢布仁欽都只是靜靜傾聽。很少時候,他的眼睛才說這樣說沒有道理。但你要堅持他也并不反對。爾依說,他對殺人巳經(jīng)無所謂了,立即就受到了反駁。但爾依說,也有行刑人害怕的嘛。貢布仁欽就拿出筆來,把爾依的話都記了下來。這下爾依心里輕快多了。當太陽滑向山的背后,山谷里灌滿了涼風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在下山的路上了。

惡夢衣裳

兄弟戰(zhàn)爭一打三年沒有什么結(jié)果。

帕巴斯甲的哥哥人贅白瑪土司家做了女婿。白瑪土司只有女兒,沒有兒子,也就是說,今后的白瑪土司就是崗托土司的大少爺了。帕巴斯甲說,他倒真是有做土司的命。

帕巴斯甲一直把哥哥的三個老婆和兩個兒子抓在手里想逼他就范,一直在等對方的求和文書卻等來了參加婚禮的邀請。新郎還另外附一封信說,嫂子們和侄兒就托付給你了。弟弟把兩個侄兒放了,送過臨時邊界,作為結(jié)婚禮物。也捎去一封信,告訴新郎,原來的三個老婆,大的愿死,二的下嫁給一個新近晉升的帶兵官,三的就先服侍新土司,等為弟的有了正式太太再作區(qū)處吧。

那邊收到信后,一邊結(jié)婚,一邊就在準備一次猛烈的進攻。

兄弟戰(zhàn)爭的唯一結(jié)果就是把罌粟種子完全擴散出去了。崗托土司每一次進攻要大獲全勝的時候,他的哥哥就把那種子作為交換,召來了新的隊伍。那些生力軍武器落后,但為了得到神奇植物的種子,總是拼死戰(zhàn)斗。三年戰(zhàn)斗的結(jié)果,罌粟花已經(jīng)在所有土司領(lǐng)地上盛開了。現(xiàn)在,崗托土司如果發(fā)動新的進攻,也碰不到哥哥的部下,有別的人來替他打頭陣呢?吹嚼浰诨ɑ鹨粯釉趧e人領(lǐng)地上燃燒,看到鴉片能夠換回的東西越來越少,帕巴斯甲認為這一切都是該死的哥哥造成的,一個有望空前強大的崗托土司就葬送在他手里了。

現(xiàn)在,他該承受三年來首先由對方發(fā)起的進攻了。這次,對方的火力明顯的強大了。他們的子彈也一樣能把這邊在巖石旁、在樹叢后的槍手們像一個沉重的袋子一樣掀翻在地上。爾依就去看看那些人還在不在呼吸。行刑人這次不是帶著刑具,而是背著藥袋在硝煙里奔走。他給他們的傷口抹上藥膏,撒上藥粉,給那些叫痛苦擰歪的嘴里塞上一顆藥丸。他看見那些得到幫助的人對他露出的笑容和臨刑的人的笑容不大一樣。有個已不能說話的家伙終于開口時說:“我不叫你爾依了,叫你一個屬于醫(yī)生的名字吧!睜栆勒f:“那樣,你就犯了律條,落在我的手上,我會把你弄得很痛的。還是叫我爾依,我喜歡人家叫我這個名字!

晚上一個摸黑偷襲的人給活捉了。爾依趕到之前,那個人已經(jīng)吊在樹上,腳尖點著一個巨大的蟻巢。紅色的螞蟻們一串串地在俘虜身上巡行,很快散開到了四面八方。這個人很快變成了一個螞蟻包裹著的肉團。土司從帳篷里出來,說:“這個人不勞你動手,要你動手的是她!”

行刑人順著帕巴斯甲的鞭梢看過去,不禁大吃一驚。 ~

土司一直揚言要殺掉大嫂,今天真正要動手了。大少爺?shù)奶岷昧祟^,一樣樣往頭上戴她的首飾。之后,就撣撣身上其實沒有的灰塵,從帳篷里走了出來。早上斜射的陽

光從樹梢上下來,照在她白皙的臉上,她舉起手來,遮在有很多皺紋的額頭上,這下她就可以看看遠處了。遠處有零星的槍聲在響著,但那根本不足以打破這山間早晨的寧靜。

她轉(zhuǎn)過臉來說:“弟弟,你可以叫爾依動手了。太陽再大,就要把我的臉曬黑,我已經(jīng)老了,但是不能變得像下人那么黑!

土司說:“你不要怪我,我哥哥在那邊結(jié)了婚后,你就不是我的嫂子了,你只是我的敵人的女人!

“我也不是他的女人,我只是他兒子的母親。”

這時,風把那個正被螞蟻吞噬的人身上難聞的氣味吹過來。她把臉轉(zhuǎn)向爾依問:“我也會發(fā)出這樣的氣味嗎?”

爾依只是叫了一聲太太。

女人又問:“就是這里嗎?”

土司說:“不,我想給哥哥一個救你的機會。”

女人說:“他想的是報仇,而不是憐惜一個女人。你和他從一個母親身上出來,是一個男人的種子,你還不知道他嗎?”

土司對爾依說:“把她帶到河邊沒有樹林的草地上,叫那邊的人看見!”

太太往山下走去,邊走,邊對爾依說:“那邊的人會打死你,不害怕嗎?”

爾依沒有感到對方有什么動靜,卻知道自已這邊的槍口對在后腦勺上。這是爾依第一次對槍有直接的感覺,它不是灼熱,而是涼幽幽的,像一大滴中了魔法而無法下墜的露水在那里晃晃蕩蕩。他也知道,這東西一旦擊中你,那可比火還燙。爾依故意走在太太身后,把對準了她腦袋和后背的槍口遮住。太太立即就發(fā)覺了,說:“謝謝你!碧终f,“事情完了,我身上的東西都賞你,夠你把一個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風不斷輕輕地從河谷里往山上吹,爾依感到風不斷把太太身上散發(fā)出的香氣吹到自己身上。

到了河邊,太太問:“你要把我綁起來?”

爾依說:“不綁的話,你會很難受的!

當爾依把那個裝滿行刑工具的袋子打開時,太太再也不能鎮(zhèn)定了。她低聲嗷泣起來,她說:“我害怕痛,我害怕身子叫蛆蟲吃光!

爾依竟想不出一句話來安慰這個尊貴的女人。行刑人知道自己不能叫她死得痛快和漂亮,跪下來說:“太太我要開始了,開始按主子的吩咐干我的活了!钡蹲邮紫葘柿颂南ドw。他必須按同時犯了很多種罪的人來對待這個人,土司說,給她“最好的享受”。爾依知道這個女人是沒有罪的。二太太嫁給了帶兵官,三太太和自己丈夫的弟弟睡覺,她們活著,而這個人要死了。太太現(xiàn)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當爾依撩起她的長裙,刀尖帶著寒氣逼向她的膝蓋時,她竟然尖聲大叫起來。

爾依站起身來,說:“太太,這樣我們會沒有完的!

她歇斯底里地說:“我的裙子,奴才動了我的裙子!”

爾依想這倒好,這樣就不怕下不了手了。于是,他說:“我不想看你的什么,我是要按土司的吩咐取下你的膝蓋!

太太哭道:“我是在為誰而受罪?!”

想來還沒有哪一個爾依在這樣的安靜美麗的地方對這樣一個女人用過刑吧。更為奇妙的是周圍沒有一個人影,但卻又能感到無數(shù)雙眼睛落在自己身上。

——太太又哭著問:“我是為什么受這個罪?!”

爾依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知道再不動手,剛剛激起的那點憤怒就要消失了。手里有點像一彎新月的刀鉤住光滑的膝蓋,輕輕往上一提,連響聲都沒有聽到一點,那東西就落到地上。叫得那么厲害的太太反倒只是輕輕哼了一聲,一歪頭昏了過去。那張歪在肩頭上的臉更加蒼白,因此顯得動人起來。剛才,這臉還泛著一點因為憤怒而起的潮紅,叫人不得不敬重;現(xiàn)在,卻又引起人深深的憐惜。爾依就在這一瞬間下定決心不要女人再受折磨,就是土司因此殺了他也在所不惜。他的刀移到太太胸口那里。爾依非常清楚那致命的一刀該從哪里下去,但那刀尖還是想要把衣服挑開,不知道是要把地方找得更準一點還是想看看貴婦人的胸脯和一般人有什么不同。這樣,行刑人失去了實現(xiàn)他一生里唯一一次為受刑人犧牲的機會。對面山上的樹叢里一聲槍響。爾依看到女人的臉一下炸開,血肉飛濺起來的一瞬間,就像是罌粟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猛然開放。槍聲在空蕩蕩的山谷里回蕩一陣才慢慢消失,而女人的臉已經(jīng)不復存在,她的丈夫叫她免受了更多痛苦和侮辱。有好一陣子,爾依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待第二聲槍響。突然,槍聲響起,不是一槍,而是像風暴一樣刮了起來。行刑人想,死,我要死,我要死了。卻沒有子彈打在自己身上,叫自己腦袋開花。他這才聽出來,是自己這一方對暗算了太太的家伙們開槍了。爾依這才爬到了樹叢里,兩只手抖得像兩只相互調(diào)情的鳥的翅膀,拿著刀的那只把沒有刀的那只劃傷了。在密集的槍聲里,他看著血滴在草上。槍聲停下時,血已經(jīng)凝固了。

晚上,風吹動著森林,帳篷就像在水中漂浮。

行刑人夢見了太太長裙下的膝蓋。白皙,光潔,而且漸漸地如在手中,漸漸地叫他的手感到了溫暖。先是非常舒服的肉的溫暖,但立即就是又熱又黏的血了。

在兩三條山谷里虛耗了幾個月槍彈,到了罌粟收獲的季節(jié),大家不約而同退兵了。等到鴉片換回來茶,鹽,槍彈,冬天就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雪把那些彼此發(fā)動進攻的山口嚴嚴實實地封住了,兄弟戰(zhàn)爭又一次暫時停頓下來。

大片大片的雪從天空深處落下來,爾依終于打開鎖,走進了頭一次上了鎖就沒有開過的房間?吹侥切┧廊肆粝碌囊路墓陋毟邢Я,覺得自己是在一大群人中間。人死了,留在衣服里的東西和在人心頭的東西其實是一樣的。那些表情,那些心頭的隱痛,那些必須有的驕傲,都還在衣服上面,在上面閃爍不定。人們快死的時候都要穿上最好的衣服,這些衣服的質(zhì)地反射著窗外積雪的幽幽光芒。雪停的時候,爾依已經(jīng)穿上了一件衣服走在外面的雪地上了。是這件衣服叫他渾身發(fā)熱,雪一停他就出去了,他寧愿出去也不想把衣服脫下來。衣服叫他覺得除了行刑人還有一個受刑人在,這就又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了 個行刑人,一個受刑人,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正敞開口吮吸著飛雪的世界多么廣大。天上下著雪,爾依卻感到自己的臉像火烤著一樣,雪花飄到上面立即就融化了。爾依在雪地里跌了一跤,他知道那個人是突然一下就死了,不然不會有這樣的一身輕松。這么一來,他就是個自由自在的獵人了。爾依在這個夜晚,穿著閃閃發(fā)光的錦鍛衣服,口里吹出了許多種鳥語。

回到家里,他很快就睡著了,并不知道他的口哨在半夜里把好多人都驚醒了,醒來的人都看見雪中一個步伐輕盈的幽靈。

第二天,他聽那么多人在議論一個幽靈,心里感到十分的快樂。

這個晚上,爾依又穿上了一個狂暴萬分的家伙的衣服。

衣服一上身,他就像被誰詛咒過一樣,心中一下就騰起了熊熊的火焰。他跑到廣場上用了大力氣搖晃行刑柱,想把這個東西連根拔起。這也是一個痛快的夜晚,他像熊一樣在廣場上咆哮,但沒有人來理他。土司在這個夜晚有他從哥哥那里搶過來的女人,困倦得連骨頭里都充滿了泡沫。何況,對一個幽靈,人又有什么辦法呢。人總是對付人的挑戰(zhàn),而對幽靈保持足夠敬畏。白天,爾依又到廣場上來,聽到人們對幽靈的種種議論。使他失望的是,沒有人想到把幽靈和行刑人聯(lián)系在一起。人們說,崗格喇嘛逼走了敵手后,就沒有干過什么事情,佛法昌盛時,魔鬼是不會如此囂張的。還有人進一步發(fā)揮說,是戰(zhàn)爭持續(xù)得太久,冤魂太多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是行刑人穿上那些受刑人的衣服。爾依找來工具,把昨天晚上搖松動了的行刑柱加固。人們議論時,他忍不住在背后笑了一聲。人們回過頭來,他就大笑起來。本來,他想那些人也會跟著一起哈哈大笑。想不到那些人回過頭來看見是行刑人扶著行刑柱在那里大笑,臉上都浮出了困惑的表情,爾依沒有適時收住笑聲,弄得那些人臉上的表情由驚愕而變得恐怖。爾依并不想使他們害怕,就從廣場上離開了。風卷動著一些沙子,跑在他的前面。

爾依不知不覺就走在了上山的路上。在蕭索的林中行走時,聽到自己腳步嚓嚓作響,感到自己真是一個幽靈。多少輩以來,行刑人其實就像是幽靈的。他們馴服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他們需要的只是與過分的慈悲或仇恨作斗爭。每一個爾依從小就聽上一個爾依說一個行刑人對世界不要希望過多。每一個爾依都被告知,人們總是在背后叫人談?wù)摚笸V眾之中,卻要做出好像你不存在的樣子。只是這個爾依因為一次戰(zhàn)爭,一個有些與眾不同的土司,一兩件比較特別的事情,產(chǎn)生了錯覺。他總是在想,我是和土司一起吃過飯的,我是和大少爺?shù)奶谛行虝r交談過的,就覺得他可以和所有人吃飯,覺得自己有資格和所有的人交談。現(xiàn)在,他走在上山的路上,不是要提出疑問,而是要告訴貢布仁欽一個決定。

貢布仁欽在山洞里燒了一堆很旺的火。

他那一頭長發(fā)結(jié)成了許多小小的辮子。爾依說,山下在鬧幽靈。貢布仁欽端一碗茶給他,行刑人一口氣喝干了,說:“你相信有幽靈嗎?”

貢布搖搖頭。他的眼睛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幽靈,也沒有什么魔鬼,如果有,那就是人的別名。

爾依說:“早知道你明白這么多事情,說什么我也不會把你的舌頭割掉!

貢布仁欽笑了。

爾依又說:“我是一個行刑人,不是醫(yī)生,不想給人治傷了。行刑人從來就是像幽靈一樣,幽靈是不會給人治傷的!

貢布仁欽的眼睛說,我也是一個幽靈。

爾依從懷里掏出酒來,大喝了一口,趁那熱辣勁還沒有過去,提髙了聲音說:“我們做個朋友吧!”

貢布仁欽沒有說話,拿過他的酒壺大喝了一口。喇嘛立即就給嗆住了,把頭埋在襠里猛烈地咳嗽。他直起腰來時,爾依看到他的眼眶都有些濕了。行刑人就說:“告訴你個秘密,他們真的看見了,那個幽靈就是我。”爾依講到死人衣服給人的奇異感覺時,貢布仁欽示意他等等,從洞里取來紙筆,這才叫他開講。他要把所有的一切都記在紙上。貢布仁欽打開一個黃綢包袱,里面好幾疊紙,示意行刑人里面有一卷記的是他的事情。這時,天放晴了,一輪圓圓的月亮晃晃蕩蕩掛在天上。從山洞里望去,月亮上像是有和他們心里一樣的東西,凄清然而激烈地動蕩著。爾依說,我知道狼為什么要在這樣的夜里嗥叫了。貢布仁欽就像狼一樣長叫了一聲,聲音遠遠地傳到了下面的山谷。于是,遠遠近近的狼跟著嗥叫了。

臨行的時候,貢布仁欽寫下一張紙條叫他帶給土司。

土司看了不禁大笑,說:“好啊,他要食人間煙火了嘛!

信里說,酒是一種很好的東西,他想不斷得到這種東西。爾依聽了,知道自己真正有了一個朋友。爾依說:“那我明天就給他送去。”

土司對管家說:“告訴他,我和他說過話,不等于他就有了和老爺隨便說話的權(quán)利!

管家說:“還不快下去,要你做事時,會有人叫你!”

土司又對管家說:“告訴他,他以為對他的一個女主子動了刀,就可以隨便對主子說話,那他就錯了。哪個地方不自在,他就會丟掉哪個地方的!”

爾依知道自己不能立即退下。他跪在主子的面前,磕了幾個頭,才倒退著回到門夕卜。這天晚上,他沒有去穿那些衣服。他說:“其實我并不想穿!甭曇粼诳湛盏奈葑永锘厥。第二天,他又給叫到廣場上去用鞭子抽人了,抽的是那天說幽靈是因為戰(zhàn)爭老不結(jié)束才出現(xiàn)的那兩個人。行刑人不想把自己弄得太累,所以打得不是很厲害。他不斷對受刑人說:“太蠢了,太蠢了,世界上怎么會有幽靈。告訴我幽靈是什么東西!

用完刑,受刑人說:“怎么沒有,有!

“告訴我是什么樣子”。

“穿著很漂亮的衣服,上面的光芒閃爍不定,像湖里的水一樣。”

爾依說:“哈!要是那樣的話,我倒情愿去當幽靈。這樣活著,沒有好衣服,有了也舍不得穿。”

他們說:“喇嘛們念了經(jīng),土司動了怒,幽靈不會出來了。”

爾依這次行刑沒有用到五分氣力,兩個家伙才有力氣跟他饒舌;厝r,看見兩個小喇嘛端著木斗,四處走動,把斗里的青稞刷刷地撒向一些陰濕的角落。爾依說:“兩位在干什么哪?”

回答說,他們的師父在這些糧食上加了法力,是打幽靈的子彈。

爾依笑著說:“天啊,要是幽靈是躲在那樣的地方,這么冷的天,凍都凍死了,還要麻煩你們來驅(qū)趕嗎?”爾依說,依他的看法,幽靈們正在哪個向陽的地方曬太陽呢。兩個小喇嘛就端著斗到有太陽的地方去了。

爾依想在滿月沒有起來時就出門,但還是晚了,因為找不出一件稱心的衣服。他幾乎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了一遍,他才知道大多數(shù)受死的都有點麻木,到那時,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憤怒、足夠的浄狩和足夠的恐懼,都有,但都不夠。最后總算找出來一件,里邊還有著真正的足夠的凄楚。這是一個女人的遺物。他不知道這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他沒有殺過,也沒有協(xié)助父親殺過一個穿著這樣夸張的衣服的女人。在屋子里,爾依還在想,她為了什么要這樣悲傷?一走到月亮下面,那冰涼的光華水一樣瀉在身上。爾依就連步態(tài)也改變了,F(xiàn)在,他知道了這是一個唱戲的女子。至于為何非死在行刑人刀下不可他就不得而知了。前兩天,在山上看見月亮時貢布仁欽學了狼叫。這天的爾依卻叫那件衣服弄得在走路時也用了戲臺上的步子。他(她?〉穿過月光里的村子,咿咿呀呀地唱著,穿過了土司官寨,最后到寺廟后面那個小山包上坐下來,唱了好久,才回家去了。

融雪的天氣總是給人一種春天正在到來的印象,那是空氣里的水分給人造成的錯覺。春天里的人們總是不大想待在房子里,在有點像春天的天氣里也是一樣,何況是喇嘛們已經(jīng)作了法之后又出現(xiàn)了一個幽靈。爾依走近一個又一個正在議論幽靈的人群,也許其中哪一個會知道那件衣服的主人是個什么樣的人物。他們的話,他們的語氣,他們的眼光,都只是表示了他們對這件事情的驚奇和對不斷湊近的行刑人的厭惡。爾依想,原來你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嘛。爾依沒有想到的是,人們開始唱起晚上從他口里唱出來的那首歌來了。頭一兩天,只有幾個姑娘在唱,后來好多人都唱起來了。爾依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唱的是什么。當然,那些人說,這只是其中的一段,其他的怎么也想不起來。人們記住并且傳唱的那段歌詞是這樣的:

啊嗦嗦-在地獄

我受了肉體之苦三百遍在人間

我受了心靈之苦三千遍啊嗦嗦啊嗦嗦沒有母親的女兒多么可憐。

爾依想,這么一首奇怪的歌。都說她(他?〕的歌聲非常美妙。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可能知道那個戲班里的女人是誰,那就是自己的父親,在對方營壘中的行刑人。老爾依總是有些故事想要告訴兒子。過去,小爾依覺得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和自己沒有多大關(guān)系,現(xiàn)在,他知道一個人需要知道許多這樣的事情。

爾依想起這樣的冬天,父親,還有母親都不是住在房子里,心里就難過起來。跟了大少爺?shù)娜藗,都在邊界的帳篷里苦熬著日子。新年到來時,崗格土司恩準這邊的人給那邊的人一些過年的東西,統(tǒng)一送去。爾依給父親捎去了皮祆和一些珠寶,冷天里可以換些酒喝。聽著從屋頂吹過的凌厲北風,爾依忘了屋里那些帶來歡樂的衣服。早上出門,他想,要不要去問問貢布仁欽呢。后來,他想那是自己的事情,就從上山的路口上折回來,大膽地走近了土司官寨,還沒有上樓,就聽見土司說,行刑人看到天氣冷,來要酒給他的喇嘛送去呢。爾依奔上樓,在土司面前跪下,說:“我的父親和母親沒有房子,會死在那邊的!

土司說:“如果他們死了,那是他們的主子的罪過!”

爾依說:“不,那就是我這個兒子的罪過!彼麑ν了菊f,自己愿意去邊界那邊,把父親換回來。

土司說:“那樣的話,你就是他們的行刑人,我卻要用一個老頭,一個連兒子也做不出來了的老頭,一個老得尿尿都怕冷的老頭!”土司勃然大怒。他說,這個早上老子剛剛有點開心,賞他臉跟他說了兩句話,他就來氣我了!土司叫道:“這個劊子手是在詛咒我呢。我穩(wěn)固的江山,萬世的基業(yè)就只有用一個老頭子的命嗎?”

行刑人被綁在了自己祖先豎立的行刑柱上。

爾依想,我就要死了。想到自己就要為自已的父親母親而死,心里充滿了甜蜜的味道。他甚至想,殺頭時他們是用自己的刀還是行刑人專門的家伙。爾依愿意他們用行刑人的東西,因為他信得過自己的東西,就像一個騎手相信自己的牲口一樣。從早上直到太陽下山,沒有人來殺他,也沒有人來放他。冷風一起,圍觀的人興趣索然,四散開去。星星一顆顆跳上天幕,爾依開始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冷得受不了。他想,可能就為那句怕父親凍死在邊界上的話,土司要凍死自己。爾依就說:“太蠢了,太蠢了!弊炖镞@么念著,爾依感到這樣死去,自己留下的衣服里連那些衣服里殘留的那么一點仇恨都不會有。這時,姑娘們開始歌唱了。她們的歌聲從那些有著紅紅火光的窗子里飄出來,她們唱的都是一件衣服借行刑人的嘴唱出來的那一首。歌聲里,月亮升起來,在薄薄的云層里穿行。到了半夜,在屋子里都睡不著的爾依居然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白天。他想,我已經(jīng)死了。因為他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腳,連自己的鼻子都感覺不到了。他想想得很慢,不是故意要慢,要品味思想的過程,而是快不起來,腦子里飄滿了霧氣爾依真的死了。只有靈魂了,沒有了肉體,靈魂是像霧一樣的。他想自己可以飛起來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死去,還是給綁在祖先豎起的行刑柱上。

早上,土司向他走來,說:“沒有凍死就繼續(xù)活吧!

爾依回到家里,扒開冷灰,下面還有火種埋著呢。架上柴,慢慢吹旺,屋子里慢慢暖和過來,爾依也不弄點吃的,順著墻邊躺下了,F(xiàn)在他知道,自己幾乎是連骨頭里面都結(jié)了凍了,只有血還是熱的,把熱氣帶到身體的每個地方,淚水嘩一下子流得滿臉都是。直到天黑,他還在那里痛痛快怏地哭著呢。本來,爾依還打算哭出點聲音的,聲音卻就堵在嗓子里不肯出來。

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個晚上,他就睡在火塘邊上,不斷往火里加上干柴。

干柴終于沒有了。爾依走進那個房間,早晨灰蒙蒙的光線從外面射進來,落到那些衣服上面,破壞掉了月光下那種特別的效果,顯得暗淡,而且還有些破敗了,爾依對那些衣服說:“我也算是死過一次了!

從此,有好長時間,人們沒有看到幽靈出現(xiàn)。

春天一到,從化凍到可以下種的半個月空隙里,崗格土司又發(fā)動了一次小小的進攻,奪到手里兩個小小的寨子。俘虜們一致表示,他們愿意做崗格土司的農(nóng)奴,為他種植罌粟,而沒有像過去一樣要做英雄的樣子,一個也沒有。他們說,這仗實在是打得沒有什么意思了。土司知道了,說,也是,還有什么意思呢,舉粟嘛,大家都有了,土司的位子嘛,我哥哥遲早也會當上的,他的下面又沒有了我這樣有野心的弟弟,就收下了那些俘虜做自己的農(nóng)奴,草草結(jié)束了他的春季攻勢。

爾依自然也就沒有事干。他想,這是無所謂的。大家都在忙著耕種,爾依不時上山給貢布仁欽送點東西,帶去點山下的消息。

故事里的春天

春天來得很快。

播種季節(jié)的情愛氣氛總是相當濃烈。和著剛剛翻耕出來的沃土氣息四處流蕩的是男人女人互相追逐時情不自禁的歡叫。剛剛降臨到行刑人心里的平靜給打破了。冰雪剛剛?cè)诨瘯r的湖泊也是這樣,很安靜,像是什么都已忘記,什么都無心無意的樣子。只要飲水的動物一出現(xiàn),那平靜立即就像一面鏡子一樣破碎了。

爾依帶著難以克制的欲望穿過春情蕩漾的田野。土司正騎了匹紅色的牡馬在地里巡察。他身上的披風在飄揚,他把鞭子倒拿在手里,不時用光滑的鞭柄捅一捅某個姑娘飽滿的胸脯或是屁股。那些姑娘十分做作地尖叫,她們做夢都在想著能和土司睡在一起,雖然她們生來就出身低賤,又沒有#望成為貴婦人,但她們還是想和這片土地上的王,最崇高的男人同效云雨之樂。爾依看見那個從前在河邊從自己身邊跑開的姑娘,那樣壯碩,卻從嗓子里逼出那樣叫人難以名狀的聲音,那聲音果然就引起了土司的注意,土司一提韁繩向她走過去。爾依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抓住馬的韁繩,在土司面前跪下了,行刑人咽了口唾沫說:“主子,賞我一個女人吧!

土司在空中很響地抽一下鞭子,哈哈大笑,問他為什么這時提出要求。爾依回答說:“她們唱歌,她們叫喚!

崗托土司說:“你的話很可笑,但你沒有說謊。我會給你一個女人的。崗托家還要有新的爾依。開口吧,你要哪個姑娘。”

爾依的手指向了那個原來拒絕了自己的胖胖的姑娘。

土司對爾依說:“你要叫人大吃一驚的,你的想法是對的,就是想起的時候不大對頭土司對那個姑娘招招手,姑娘很夸張地尖叫一聲,提起裙子跑了過來。土司問姑娘說:“勞動的時候你穿著這樣的衣服,不像是播種倒像是要出嫁一樣,是不是有人今天要來娶你?”

姑娘說:“我還沒有看見他呢。”

土司說:“我看你是個只有胸脯沒有腦子的女人,自己的命運來到了都不知道。告訴我你叫什么?”

姑娘以為土司說的那個人就是土司自己。她沒有看到行刑人。有了土司,你叫一個生氣勃勃的姑娘還要看見別的男人那實在是不太公平的。她屈一下腿,而且改不了那下賤的吐舌頭的習慣,把她那該死的粉紅色的舌頭吐了出來,像怕把一個美夢驚醒一樣小聲說:“我叫勒爾金措!

土司說:“好吧,勒爾金措,看看這個人是誰,我想你等的就是他!

姑娘轉(zhuǎn)過臉來,看見行刑人爾依正望著自己,那舌頭又掉出來一段,好半天才收回嘴里。她跪在地上哭了起來,眼淚從指縫里源源而出。她說:“主子,我犯了什么過錯,你就叫這個人用他那雙手殺了我吧!

土司對爾依說:“看看吧,人們都討厭你,喜歡我。”

爾依說:“我喜歡這個姑娘。我喜歡這個勒爾金措!

姑娘狠狠地唾了他一口。爾依任那有著春天味道的口水掛在臉上,對姑娘說:“你知道我想你,你知道!

姑娘又唾了他一口,哭著跑向遠處。風吹動她的頭發(fā),吹動她的衣裙。爾依覺得奔跑著的姑娘真是太漂亮了。土司說:“要是哪個女人要你,你不愿意,我就把你綁起來送去,但是你要的這個姑娘,我不想把她綁來給你。慢慢的,她也許會成為你的人的!毙行倘酥,在自己得到這個姑娘以前,土司會去盡情享用。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雨水又落下來了。他穿上一件衣服走進了雨霧里,這個晚上肯定沒有人看見幽靈。看來這件衣服原來的主人是個不怕死但是怕冷的家伙,他聽見牙齒在嘴里嗒嗒作響。沒有人暗中觀看,加上遇到這么一個怕冷的家伙,爾依只好回到家里。脫下衣服,他見每一件刑具都在閃閃發(fā)光,每一樣東西都散發(fā)出自己的氣味。這時,他相信自己是看到真正的幽靈了。一個女人從門口走進來,雨水打濕的衣服閃著幽幽的微光。她脫去衣服,爾依就看到她的眼睛和牙齒也在閃光。立即,雨水的聲音,正在萌發(fā)的那些樹葉的略略有些苦澀的氣息也消退了,女人的氣息撲面而來。爾依還沒有說話,不速之客就說:“我沒有嚇著你吧。”

行刑人說:“你是誰?”

來人說:“我不是你想的那個女人,但也是女人!

行刑人說:“叫我看看你!

女人說:“不要,要是我比你想的人漂亮那你怎么辦,我可不要你愛上我。想想你殺了人,擦擦手上的血就坐下來吃東西會叫我惡心的!

行刑人說:“我有好久沒有摸過刀了!

女人說:“所以,有人告訴我你想要女人,而且你還有上好的首飾,我就來了。我是女人,你把東西給我吧!

爾依打開一個箱子,叫女人自己抓了一把。也不知道她抓到了什么,但知道自己把她抱住了。原來,這時的女人像只很松軟的口袋一樣。女人說:“這個房子不行,叫我害怕!睜栆谰桶阉饋,剛出這個屋子,她的呼吸就像上坡的牝馬一樣粗重起來。行刑人還沒來得及完全脫去女人身上的衣服,聽到風暴般的隆隆聲充滿了耳朵的里面而不是外面,然后世界和身體就沒有了。過了好久,行刑人聽到自己呻吟的聲音,女人伏在他身上說:“可憐的人,你還沒有要到我呢!比缓缶痛蜷_門,消失在雨夜里了。

第二天,爾依每看到一個姑娘就想,會不會是她。每一個人都有那樣的氣息,每一個人都沒有應該有的神情。這天,他的心情很好,遇到那個沒有男人卻巳經(jīng)有了三個孩子的女人他還給了她一塊散碎的銀子。這個女人連臉都難得洗一次,卻有了三個孩子。這天,官寨前的拴馬樁上拴滿了好馬。行刑人沒有想這應該是一件重要事情的前奏,他只是在想那個女人是誰。晚上那個女人又來了,這次她耐心地撫慰著他,叫他真正嘗到了女人的味道。

他趕到山上要把這件事情告訴貢布仁欽。還不等他開口,貢布仁欽就用眼睛問:“山下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爾依說:“看你著急的,是發(fā)生了事情,我爾依也有了女人了!”

貢布仁欽的眼睛說:“是比這個還重要的事情!

爾依就想,還會有什么事情?和天葬師交朋友,衣服把自己變成幽靈,這些都告訴他了。爾依說:“那個女人是自己上門來的。我給她東西,給她從那些受刑人身上取下的東西,她給我女人的身子。”

貢布仁欽的眼睛還是固執(zhí)地說:“不是這件事情。”

爾依就坐在山洞口想啊想啊,終于想起來官寨前那么多的馬匹。

貢布仁欽說,對了,對了,崗托又要打仗了。之后,他不再說話,望著遠方的眼睛里流露出憂傷的神情。

爾依問他,是不是自己用這種方式得到了女人叫他不高興了。這回,貢布仁欽眼里說的話行刑人沒有看懂。前喇嘛說'人都是軟弱的,你又沒有宣布過要放棄什么,這種方式和那種方式有什么區(qū)別?爾依說,你的話我不懂。貢布仁欽說,總還是有一兩句你聽不懂的話的,不然我就不像是個想樹立一個純潔的教派的人了。他從山洞深處取下那個黃綢包揪,打開其中的一卷,爾依知道那是行刑人的事跡。沒有了舌頭只有眼睛和手的貢布仁欽把書一頁頁打開,后面只有兩三個空頁了。爾依說,嘿,再添些紙,還有好多事情呢。貢布仁欽說,不會有太多事情了。他覺得一個故事已經(jīng)到了尾聲了。除了土司的故事之外,下一個又會是什么'故事呢,但這個故事是到了寫下最后幾頁的時候了。又坐了一會兒,貢布仁欽用眼睛看著行刑人,想,他其實一直都不是一個好的行刑人,正在變成、正在找到生活和職責中間那個應該存在的小小的空隙,學會了在這個空隙里享受人所要享受的,學會不逃避任何情感而又能舉起行刑人的屠刀,但故事好像是要結(jié)束了。貢布仁欽抬起頭來望著爾依,你想問我什么?行刑人說,我是想問你故事的結(jié)局。貢布仁欽沒有說話。行刑人說,你說要打仗了,那我說不定又能見到父親了!

就像一道劈開黑夜的閃電一樣,貢布仁欽一下就看到了那個故事的結(jié)局。

行刑人告別時,他也沒有怎么在意,就像他明天還會再來一樣。然后,趁黑夜還沒有降臨,一口氣把那個結(jié)局寫了下來。他覺得沒有必要等到事情真正發(fā)生時再來寫,F(xiàn)在,他聽見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很快,故事就完成了,一個行刑人和他的家世的故事。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巫師,而不是佛教徒了。于是,躺在山洞的深處,大聲地哭了起來,貢布仁欽用一只眼睛流淚,一只眼睛看著頭上的洞頂掛滿了黑色的蝙蝠。

要命的是,他還不想死去。記敘歷史的時候,比之于過去沉迷于宗教的玄想里,更能讓他看到未來的影子。寫下一個人的故事時,他更是提前看到了結(jié)局。他靜靜地躺在山洞的深處,被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快樂充滿。后來,蝙蝠們飛翔起來,貢布仁欽知道天已經(jīng)黑了。他來到洞口,對著星光下那條小路說,對不起了,朋友,我怎么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你。

小路在星光下閃爍著暗淡白光,蜿蜒著到山下去了。

行刑人剛到山下就接到通知,明天馬上出發(fā)。

土司家的下人把馬牽到門口,說,帶上所有的刑具,明天天一亮聽見有人行動就立即出發(fā)。土司家的下人晃晃他那從來沒有揍過人的拳頭,說,要給那個家伙最后的一擊。爾依就知道,這一次是真正要打一仗了。而他的工具都在一個個牛皮袋子里裝得好好的,并不需要怎么收拾。只要裝進褡褳,到時候放在馬背上就是了。

官寨那邊人喊馬嘶,火把熊熊的光芒把一角天空都映紅了。

爾依看到土司站在官寨前面的平臺上,看著自己會叫任何力量土崩瓦解的隊伍正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行刑人看著站在高處的主子,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進行又一次進攻。罌粟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擴散到了每個土司的領(lǐng)地。土司的位子他也得到了。行刑人實在想不出來,那個腦袋里還有什么可想的。行刑人總是對人體的部位有著特別的興趣,這個興趣使他走到土司面前,去看他那有著那么多想法的腦袋。這在下人是極不應該的。

土司一聲怒喝,行刑人才清醒過來,趕緊說:“貢布仁欽已經(jīng)寫完一本書了!

土司說:“他是個聰明人的話,寫我哥哥的那一本是到結(jié)束的時候了!蓖了菊f:“看看吧,你服侍的人都是比你有腦子的人!

行刑人說:“還是老爺你最有腦子!

土司說:“天哪,我可不要行刑人來談?wù)撐矣袥]有腦子,他會想到取下來看看里面有什么不一樣的東西!

行刑人就在黑暗中笑了起來。

土司說:“對了,那個姑娘可不大喜歡你,不過你的眼力不錯,我會把她給我的行刑人的,不過,只有等回來以后了!蓖了居謫枺骸澳阏嬲窍胍龁?”

爾依說:“想

土司說:“哦,她會覺得自己是最苦命的女人!眹髯拥南氯藗兙鸵积R大笑起來。這時,隊伍在不斷聚集;鸢研苄苋紵,寺廟那邊傳來沉沉的鼓聲和悠長的號聲,那是喇嘛們在為土司的勝利而祈禱。爾依好不容易才穿過擁擠的廣場,回到了家里,而且直接就走進了那有很多衣服的房間。正在想要不要穿上時,就覺得有人走進房子里來了。他說:“我的耳朵看見你了!

不速之客并不做聲,就那樣向自己走了過來。爾依感到女人的氣息撲面而來,雖然同那個雨夜相比淡了一些,但對他來說,也是十分強烈的了。他說:“我要打仗去了!痹掃沒有說完,女人的氣息連著女人身子的溫軟全都喂到了他的口里,行刑人一下就喘不過氣來了。外面的鼓聲還在咚咚地響著,爾依已經(jīng)有了幾次經(jīng)歷,就像騎過了一次馬就知道怎樣能叫馬奔跑,懂得了怎樣踩著洶涌的波浪躍人那美妙的深淵。很快,鼓聲和喧囂都遠去了。行刑人覺得自己像一只大鳥張開翅膀,在沒有光線的明亮里飛翔。后來,他大叫起來:“我掉下來了!掉下來了!”

女人說:“我也掉下去了!比缓蠓^身,伏在了爾依的胸口上。

爾依就說:“叫我看看你吧。”

女人說:“那又何必呢?就把我想成一個你想要的女人,你最想要的那一個!

爾依說:“我只對土司說過!

女人笑笑,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一個想要的人的,你還是給我報酬吧!

爾依說:“拿去吧,稱的首飾!彼终f:“我再給你加一件衣服吧!迸苏f她想要一件披風。爾依果然就找到了一件披風,還是細羊毛織的。爾依說,要是土司再不給我女人,你會叫我變成一個窮人的。女人笑笑。一陣風聲,爾依知道她已經(jīng)把那東西披到身上了,她已經(jīng)是受刑的人了。果然女人說,我本來是不怕你的,可現(xiàn)在我害怕你。爾依就用很兇的口吻說,照我話做,行刑人不會把你怎么樣的。女人就換了聲音說,好吧,我聽你的吩咐。行刑人說,我要點上燈看看你,人家說我家的燈是用人油點的,你不害怕嗎?那個女人肯定害怕極了,但還是說,我不害怕,你點燈吧。行刑人點燈的手在這會兒倒顫抖起來,不是害怕,而是激動,一個得到過的女人就要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了。燈的光暈顫動著慢慢擴大,女人的身影在光影里顫動著顯現(xiàn)出來。她的身體,她那還暴露在外的豐滿的乳房,接著就是臉了。那臉和那對乳房是不能配對的。她不是行刑

人想到過的任何一個女人,而是從沒想到過的。那天的事情發(fā)生過后,爾依白天去找那個想象里的臉時,從她身邊走過時,還扔給她一點碎銀子叫她給自己那三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換一點吃的東西。那幾個崽子長得很壯,但都是從來沒有吃飽的樣子。行刑人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從來沒有干凈過一天的臉,說不出話來。而那件衣服叫她在行刑人面前不斷地顫抖。爾依劈手扯下那件漂亮的披風。女人清醒過來,一下就蹲在地上了。爾依還是無話可說,那女人先哭起來了。她說,我人是不好的,我的身子好,可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為的是什么?

爾依說,再到箱子里拿點東西就走吧,我不要你再來了。女人沒拿什么就走了。爾依聽到她一出房子就開始奔跑,然后,聲音就消失在黑夜里了。行刑人睡下后,卻又開始想女人。這回,他想的不是那個姑娘,而是剛剛離開的那個女人。他又想,明天我要早點醒來,我要去打仗了。

果然,就睡著了。

果然,在自己原來想醒來的那個時候準時醒來。

戰(zhàn)爭迅速地開始。.這一次,沒有誰能阻止這支兇猛的隊伍奮勇前進。爾依的刀從第一天就沒有閑著,對方大小頭領(lǐng)被俘獲后都受到更重的刑罰。土司說,我要叫所有人知道,投降是沒有用處的。短短一段時間,爾依把所有刑具都用了不止一遍。崗托還叫他做了些難以想象的刑罰,要是在過去,他的心里會有不好的滋味,手也會發(fā)抖的。比如一個帶兵官,土司叫爾依把他的皮剝了。行刑人就照著吩咐去做,只是這活很不好干,剝到頸子那里,刀子稍深了一點,血就像箭一樣射出來。那么威武的一個人把地上踢出了一個大坑,掙松了繩子往里一蹲就死了。土司說,你的手藝不好。爾依知道是自己的手藝不好,他見到過整張的人皮,透亮的,又薄又脆的,掛在土司官寨密室里的墻上,稍稍見點風就像蟬翼一樣振動。那是過去時代里某個爾依的杰作,可惜那時沒有貢布仁欽那樣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弄瘋了的喇嘛把這個爾依記下來。官寨里的那間密室是有鎮(zhèn)邪作用的,除了那張人皮,還有別的奇怪的東西,好像妖魔們總是害怕奇怪的東西,或者是平凡的東西構(gòu)成一種奇妙的組合。比如烏鴉做夢時流的血,鸚鵡死后長出來的艷麗羽毛。想想這些東西放在一起是什么樣子吧。爾依確實感到慚愧,因為自己沒有祖先有過的手藝。土司說,不過這不怪你,現(xiàn)在,我給了你機會,不是隨便哪個爾依都能趕上這樣的好時候。行刑人想對主子說,我不害怕,但也不喜歡。但戰(zhàn)線又要往前推進了。

戰(zhàn)爭第一次停頓是在一個晚上,無力招架的白瑪土司送來了投降書,崗托土司下令叫進攻暫時停頓一下。槍聲一停,空氣中的火藥味隨風飄散,山谷里滿是幽幽的流水聲響。一個晚上,他都坐在一塊迎風的巖石上,望著土司帳篷里的燈光。他知道,主子的腦子是在想戰(zhàn)爭要不要停下來,要不要為自己的將來留下敵手。很多故事里都說,每到這樣的時候,土司們都要給必定失敗的對手一線生機。因為,故事里的英雄般的土司想到,敵手一旦完蛋,自己在這一大片土地上就會十分孤獨了。一個人生活在一大群漂亮的女人中間,一大群夢里也不會想到反抗一下的奴隸們中間,過去的土司都認為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是沒有多大意思的,所以,從來不把敵手徹底消滅。但這個土司不一樣,他去過別的土司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所以,他決定要不要繼續(xù)發(fā)動進攻就是想將來要不要向著更遠的沒有土司的地方東邊漢人將軍控制的地方和西邊藏人的喇嘛們控制的地方發(fā)起進攻。到天快亮的時候,林子里所有的鳥兒都歡叫起來,這樣的早晨叫人對前途充滿信心。土司從帳篷里走出來。霧氣漸漸散開,林中草地上馬隊都披上了鞍具,馬的主人們荷槍實彈,只要一聲令下就可以出發(fā)了。土司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叫道:“你們懂得我的心!”

人們齊聲喊:“萬歲!”

土司又喊:“行刑人!”

爾依提著刀,快步跑到土司面前,單腿跪下。人群里就爆出一聲好來,他們是為了行刑人也有著士兵一樣的動作。

土司又叫:“帶人!”

送降書的兩個人給推上前來。

土司在薄霧中對爾依點點頭,刀子在空中劃出一圈閃光,一個腦袋飛到空中,落下時像是有人在草地上重重踏了一腳一樣發(fā)出沉悶的聲音。那人的身子沒有立即倒下,而是從頸子那里升起一個血的噴泉,汩汩作響,等到血流盡了,頸口里升起一縷白煙,才慢慢倒在地上。行刑人在這個時候,看到那個只有一只耳朵的腦袋,他就是那個曾經(jīng)放過自己一次的人。刀停在空中沒有落下,那人卻努力笑了一下,說,我們失敗了,是該死的,你老不放下刀子我不好受呢。爾依的刀子就下去了。這次,那個腦袋跳跳蹦蹦到了很遠的地方。土司說,你是個不錯的家伙,來人,帶他到女人們那里去。爾依知道,隊伍里總是有女人,有點容貌的女俘虜都用來作為對勇敢者的獎賞。作為行刑人,他大

概是被像戰(zhàn)士一樣看待而受此獎賞的第一個。那是一個表情漠然的女人,看到有人進

來,就自己躺下了。這個早上,爾依走向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女人就像這個早上一樣平靜。爾依還是很快就激動起來了。這時,林子里的馬隊突然開始奔跑的聲音像風暴陡然降臨一樣,一直刮向了很遠的地方。爾依等到那聲音遠去,才從女人身上起來,跨上自己馱著刑具的馬上路了。遇到綁在樹上的人他就知道那是俘虜,是該他干的活,連馬也不下,先一刀取下一只耳朵,說,朋友,我們的土司要看俘虜?shù)臄?shù)目,這才一刀揮向腦袋。他對每一個臨死的人都作了說明。把耳朵收進袋子里,一刀砍下他們的腦袋,卻連馬都不用下,一路殺去,心里充滿勝利的感覺。他說,我們勝利了。再遇到要殺的人,他就說,朋友,我們勝利了。一刀,腦袋就骨碌碌地滾下山坡。行刑人回回頭,看見那些沒有了頭顱的身子像是一根根木樁。一只又一只的烏鴉從高處落下來,歇在了那些沒有頭顱的身子上了。那些烏鴉的叫聲令人感到心煩意亂。時間一長,爾依老是覺得那些黑家伙是落在自己頭上了,越到下午這種感覺就越是厲害。他想這并不是說自己害怕。但那些烏鴉確實太瘋狂了。到后來,它們干脆就等在那些綁著人的樹上,在那里用它們難聽的嗓門歌唱。行刑人剛剛扯一把樹葉擦擦刀,馬還沒有走出那棵樹的陰涼,那些黑家伙就哇哇歡叫著從樹上撲了下來。

烏鴉越來越多,跟在正在勝利前進的隊伍后面。它們確實一天比一天多,失敗的那一方,還沒有看到進攻的隊伍,就看見那不祥的鳥群從天上飄過來了,使正在抵抗的土司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墒,又一次派去求降的人給殺死了。

崗托土司說,這下白瑪土司該知道他犯下的是什么樣的錯誤了吧。

白瑪土司確實知道自己不該和一個斗不過自己兄弟的人糾合在一起,于是把在絕望中享受鴉片的女婿綁起來,連夜送到崗托土司那里去了。這一招,崗托土司沒有想到。他沒有出來見見自己的兄長,只從牙縫里擠出個字來,說,殺。崗托家從前的大少爺說,我知道他要殺我,但我只要見一見他。土司還是只傳話出來,還是牙疼病人似的從牙縫里咝咝地吐著冷氣,還是那一個字,殺!

爾依沒有想到自己從前的主子就這樣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心里一陣陣發(fā)虛,說:“大少爺你不要恨我!

大少爺用很虛弱的聲音說:“我累得很,給我?guī)卓跓煶椋蝗晃視赖脹]有一點精神的。崗托家的人像這樣死去,對你們的新主子也是沒有好處的!

爾依暫停動手,服侍著從前的主子吸足了鴉片。

大少爺黯然的眼睛里有了活潑的亮光,他對爾依說:“你父親刀法嫻熟,不知道你的刀法如何?”

爾依說:“快如閃電!

“那請你把我的手解開,我不會怕死的!

爾依用刀尖一挑,繩子就落在地上了。大少爺抬起頭來還想說什么,爾依的刀已經(jīng)揮動了。大少爺卻把手舉起來,爾依想收住刀巳不可能了?吹较仁鞘峙鲈诘渡希聒B一樣飛向了天空,減去了力量的刀落到了生來高貴的少爺頸子上,頭沒能干凈利落地和身體分開。本來該是崗托土司的人,在一個遠離自己領(lǐng)地中心的地方倒了下去,他的嘴狠狠地啃了一口青草,他的一只眼睛定定地看著一個地方。行刑人順著他的眼睛看去,才知道是他那只飛向了空中的手落在樹枝上,伸出手指緊緊地攀在了上面,隨著樹枝的搖晃在左右擺蕩。無論如何,這樣的情形都不是令人愉快的。崗托土司從帳篷里鉆出來,他用喑啞的聲音對行刑人說:“你的活干得不漂亮。在他身上你的活該干得特別漂亮。”

爾依只感到冷氣一股股躥到背上,前主子的血還在草叢里汩汩地流淌。那聲音直往他耳朵里灌,弄得他的腦袋像是一個裝酒的羊胃一樣不斷膨脹著,就要炸開了。他想這個人是在憐惜他哥哥的生命呢。他只希望土司不要看到吊在樹上的那只手,但土司偏偏就看見了。土司從牙縫里說:“我叫你砍下他的手了嗎?”

行刑人無話可說,就在主子跟前跪了下來。他知道土司十分憤怒,不然不會像牙疼一樣從牙縫里咝咝地擠出話來。他閉著眼睛等刀子落在自己脖子上,等待的過程中那個地方像是有火烤著一樣陣陣發(fā)燙。但土司沒有用刀子卸下他的頭顱,而是悄聲細語地說:“去,把哥哥的手從樹上取下來!

那棵樺樹的軀干那樣的筆直光滑,行刑人好不容易掙上去一段又滑了下來。人們都靜靜地看著他像一頭想要變成猴子的熊一樣在那一小段樹干上上去又下來,下來又上去。爾依怕人們嘲笑,但現(xiàn)在,他們固執(zhí)的沉默使空氣都凝固了。他倒是希望人們笑一笑了,但他們就是不笑。這樣行刑人就不是一個出丑的家伙,而是一個罪人了。這些人他們用沉默,固執(zhí)的沉默增強了行刑人有罪的感覺。行刑人的汗水把樹干都打濕了,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

這時,是土司舉起槍來,一槍就把那段掛著斷手的樹枝打了下來。爾依看到,斷手一落地,大少爺?shù)难劬烷]上了。

行刑人想,那一槍本來是該射向自己的。于是,就等待著下一聲槍響,結(jié)果卻是土司說:“你把他的手放回到他的身邊吧!蹦锹曇粲兄制v而對什么都厭倦至極的味道。爾依根本不能使那五根攥住一根樹枝的手指分開,除非把它們?nèi)颗獢嗖判小S谑,那只手就拿著一段青青的樹枝回到了自己的身體旁邊,那些樹葉中間還有著細細的花蕾。這樣的一段樹枝就這樣攥在一只和身體失去了聯(lián)系的手里,手巳經(jīng)流盡了最后一滴血,死了,而那樹枝依然生氣勃勃。更叫行刑人感到難堪的是,死去的人頭朝著一個方向,身子向著另一個方向。中間只留下很少的一點聯(lián)系。行刑人知道這都是自己解開了那繩子才造成的,才讓殺了自己兄長的崗托土司把憤怒轉(zhuǎn)移到了他的身上,他說,你看你叫一個上等人死得一點都不漂亮。土司還說,我看你不是有意這樣干的吧。爾依還發(fā)現(xiàn),這一年春天里的蒼蝸都在這一天復活了,突然間就從藏身過冬的地方撲了出來,落滿了尸體上巨大的傷口。行刑人就像對人體的構(gòu)造沒有一點了解一樣,徒然地要叫那斷手再長到正在僵硬的身體上去,結(jié)果卻弄得自己滿手是血,大滴大滴的汗水從額頭上一直流進他的嘴里。土司說:“你是該想個什么辦法叫主子落下個完整的尸首!焙孟癫皇撬铝罱凶约旱男珠L身首異處的。

土司說完這話,就到前面有槍響的地方去了。

太陽越來越高,照得行刑人的腦子里嗡嗡作響,好像是那些吸飽了血的蒼蠅在里面筑巢一樣。爾依還坐在烈日下,捧著腦袋苦苦思索。想到太陽落山的時候,連那些嗡嗡歌唱的蒼蠅都飛走了。還是天葬師朋友幫助他解決了這個難題。行刑人看著遞到手里的針線,這些東西是士兵們縫補靴子用的,針有錐子那么粗,線是牛筋制成的。天葬師告訴行刑人有些身首異處的人在他手里都是縫好了,接受了超度才又一刀刀解開的。行刑人就把那似掉非掉的腦袋縫攏來,然后是手,雖然計腳歪歪扭扭的,但用領(lǐng)子和袖口一遮看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人了。

土司回到營地就沒有再說什么。

但這并不能使行刑人沒有犯罪的感覺。他老是想,我把主子殺了。在這之前,不管是殺主子的太太,還是眼下殺了做丈夫的,都沒有負罪之感,倒是下令殺人的主子帕巴斯甲一句話就叫他有了。心里有了疑問,以前都是去問被自己割了舌頭的貢布仁欽的。

現(xiàn)在,戰(zhàn)事使他們相距遙遠。爾依又想起過去父親總是想告訴他些什么的,但自己總是不聽,F(xiàn)在,父親可能正在對面不遠的那一條山溝的營地里吧。夜色和風把什么界限都掩藏起來,叫行刑人覺得過去找父親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他想,關(guān)于行刑人命運的秘密如果有個答案的話,就只能是在父親那里。行刑時,他總是慢慢吞吞地,但活總是干得干凈漂亮,晚上也睡得很香。不行刑的時候,又總是在什么地方坐著研磨草藥。

爾依就從營帳里出來上路了。夜露很重,一滴滴從樹上落向頭頂,仿佛一顆顆星星從天上落到下界來。走不多遠,就給游動的哨兵擋回來了。

行刑人望著天邊已經(jīng)露出臉來的啟明星,從枕頭下抽出來一件死人衣服,想這是個什么人呢?

第一件不對,剛穿上一陣冷氣就襲上身來,爾依知道這人臨刑時已經(jīng)給恐懼完全壓倒了。爾依趕緊脫下,不然尿就要滴在褲子里了。第二件衣服穿上去又是憤怒又是絕望。第三件衣服才是所需要的。起初,它是叫人感到沉浸在黑暗和寒冷里,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孤獨。爾依從樹叢里走出來,星光剛剛灑落在上面,衣服立即就叫人覺得身體變得輕盈,沿著林中隱秘的小路向前,雙腳也像是未曾點地一樣,F(xiàn)在,他看事情和沒有穿上這件衣服時是大不一樣了。星光下樹木花草是那么的生動,而那些游動的哨兵卻變得有些古里古怪的,像是一些飄忽的影子。他們在路口上飄來飄去的,卻沒有人上前來阻擋他。行刑人走過一個又一個的路口,涉過一條又一條的溪流,他知道都是身上這件衣服的功勞。于是,他問道,朋友,你是什么人,因為什么事情落到了我的先輩手上?問完,自己就笑了,一件衣服怎么可能回答問題呢?但他馬上就聽到自己的嘴巴說,我是一個流浪的歌者,我是在以前的土司母親死時歌唱而死的。你知道我們熱巴是邊走邊唱,到了你們的地界我就犯了禁了。爾依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作為一個行刑人,他并不想知道太多死人的事情,但還是知道這個人是父親殺死的,知道這個歌者死前還是害怕的。他害怕自己會太害怕就開始在心中唱歌,唱到第三個段子時候就完全沉溺到歌的意境里了。人就掙脫了繩子的束縛,走在有著露水、云彩、山花的路上了。所以,行刑人的刀砍下去的時候,靈魂已經(jīng)不在軀體里了。

爾依穿著這個人的衣服,飄飄然走在路上。他想,找到父親時要告訴他有一個人不是他殺死的,因為在行刑人動手的時候,那個人巳經(jīng)靈魂出竅了。就在這個時候,爾依

爾依現(xiàn)在充分體會到了做一個行刑人是多么幸福,至少是比做一個流浪的歌者要幸福。在這條傾灑著熠熠星光的路上,在流浪藝術(shù)家的衣服下面,爾依感到歌者永遠要奔向前方,卻不知道前面有什么東西等著自己。這樣的人是沒有幸福的,所以就把奔波本身當成了一種幸福。那種幸福的感覺對行刑人沒有多大的意義,但對一個流浪藝術(shù)家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這種感覺叫奔走的雙腳感到了無比的輕松。

爾依在這件衣服的幫助下越過了再次前移的邊界。

剛剛從山谷里涉水上岸,爾依就落到陷馬坑里了。人還沒有到坑底,就牽響了掛在樹上的鈴鐺,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就這樣落在了白瑪土司手里。爾依看到圍著陷講出現(xiàn)了一圈熊熊的火把。人們并沒有像對付猛獸那樣把刀槍投下,而是用一個大鐵鉤把他從陷阱里提出來。爾依看見這些人的臉在熊熊的火把下和那些臨刑的人有些相似,擔驚受怕,充滿仇恨,迷亂,而且瘋狂。爾依知道自己不應該落到這些人的手上,可是已經(jīng)沒有任何辦法了。他們把他當成了探子。這是一群必然走向滅亡的家伙,他們能捉住對方一個探子,并且叫他飽受折磨,就是他們茍活的日子里最后的歡樂。爾依被鉤子從陷阱里拉上來,立即就被告知,不要幻想自己可以痛快地去死。

爾依說:“我是來看我的父親的。我不是探子,是你們營里行刑人的兒子,是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

那些人說:“你當然不是行刑人,而是一個探子!备腥苏f:“就算是行刑人吧,我們都快完蛋了,不必守著那么多該死的規(guī)矩!

好在白瑪土司知道了,叫人把崗托家的行刑人帶進自己的帳篷。

這個白瑪土司是個瘦瘦的家伙。隔著老遠說話,酒氣還是沖到了爾依臉上。白瑪土司說:“我眼前的家伙真是殺了自己從前主子的那個爾依?我這里的那個老爾依的兒子?”

年輕的行刑人說:“我就是那個人。老爺只要看看我的樣子就知道了!

白瑪土司說:“我的人知道我們不行了,完蛋之前什么事情都會做出來的!

行刑人說:“這個我知道。來的時候沒有想到,現(xiàn)在知道了。我只是要來看看父親。兩弟兄打仗把我們分開了。我也知道你們要完了,在這之前,我想看看父親,還想帶母親跟我走。這次得勝回去,我的主子就要給我一個女人,母親可能高興看到孫子出世!

可你落在陷阱里了白瑪土司說,“開戰(zhàn)這么久,我的人挖了那么多陷阱,沒有崗托家的一個人一匹馬掉進去。如果我把你放了,就是因為失敗而嘲諷忠于我的士兵!甭犃诉@話,爾依感到了真切的恐懼。好在帳篷里比較陰暗,那件衣服在那樣的光線下能夠給他一些別樣的感覺,叫他不去想自己突然就要面對的死亡。白瑪土司說:

“當然,要是今天你得勝的主子不發(fā)起新的進攻,我會叫你見到父親!

爾依低聲說:“謝謝你!

白瑪土司說:“聽哪,你的聲音都叫你自己吞到肚子里去了。你真有那么害怕嗎?”

土司說,作為一個行刑人,作為一個生活在這樣時代的人,他都不該表現(xiàn)得這樣差勁,想想站在這里的人一個個都沒有多長時間好活了,想想你的死可以給這些絕望了的人一點力量,還有什么值得遺憾的。

爾依就笑了起來,說:“天哪,真是的,想想我都殺了你多少人了!

白瑪土司說:“對了,男子漢就該這樣。在往陰間去的路上,你要是走慢一點,我會趕上來,那時你就可以做我的行刑人,我保證崗托家的兵馬在那個地方絕對沒有我白‘瑪家的那么強大。為了這個,”白瑪土司說,“你可以選擇,一個是叫我們的行刑人,也就是你的父親殺死你,那樣就是按照規(guī)矩,你不會有很多的痛苦。如果把你交到士兵們手里,肯定是十分悲慘的!

爾依對白瑪土司說:“你這樣做,我就是下地獄也不會做你的行刑人!

爾依又說:“先叫我見見父親。那時,我才知道該是個什么死法。”

爾依的愿望得到了滿足,他被人從土司帳篷里粗暴地推出來。他覺得這些人太好笑了,于是就回頭對那個人說:“不要這樣,我殺過很多人,要是我記下數(shù)目,總有好幾百個吧,可我沒有這樣對待過他們,我父親教會我不像你這個樣子!蹦侨说哪樢幌屡ね崃,狠狠一拳砸在爾依臉上。爾依想揩揩臉上的血,但手是綁著的。這時,父親從一頂帳篷里出來了。爾依看到他明顯地老了,腰比過去更深地彎向大地,顯示出對命運更加真誠的謙恭。剛剛從昏暗中來到強烈的太陽下面,老行刑人的雙眼瞇著,好久才看到人們要叫他看的人是自己的兒子。作為失敗一方的行刑人,根本沒有機會動動他的刀子,倒是藥膏調(diào)了一次又一次還是不敷使用,他抱怨自己都成了醫(yī)生了。他說,在死去之前,可能連再做一次行刑人的機會都沒有了。就在這個時候,他被告知抓到俘虜了,他就說:“這個時候,沒有什么俘虜有運氣活下來。”但當他看清那個人是自己的兒子,身子禁不住還是搖晃了一下。他努力站穩(wěn)腳跟,看著兒子走到面前,問:“真的是你爾依說:“我是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爾依,也是你的兒子!

老爾依說:“你來干什么?”

爾依說:“我想在你們最后的時刻沒有到來之前,來向我的父親討教,要是那時我的主子叫我殺死敵方的行刑人,也就是你,我該怎么辦。我還想把我的母親接回去,土司巳經(jīng)同意賜給我自己相中的女人了!

父親說:“你沒有機會了,兒子,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兒子說:“我還沒有得到自己的女人,這下,爾依家要從這片土地上徹底消失了!眱鹤油蝗辉诟赣H面前跪下了,說,“我愿意死在父親手上,我落在那個該死的陷阱里了,我害怕那些人,我愿意死在老爾依的手上。”

父親說:“當然,兒子,不這樣的話,那些家伙連骨油都要給你擠出來。但我要你原諒我不叫你和母親告別,她也沒有多長時間了,叫她不必像我們行刑人爾依一樣地傷心吧!备赣H又說,感謝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把母親送到自己身邊來,他說他知道兒子是一個好人,也就是一個好行刑人。因為行刑人沒有找到一個尺度時,做人也沒有辦法做好。父親說,我去告訴我的主子,這件活叫我來干。

爾依在這時完全鎮(zhèn)靜下來了。他對著父親的背影大聲說:“你對他說,不然你就沒有機會當行刑人了!”

老爾依去準備刑具。白瑪土司又把爾依叫進了帳篷。他要賜給這個人一頓豐盛的食物,爾依堅定地拒絕了。他告訴土司說:“你已經(jīng)沒有了賜予人什么的資格。”白瑪土司沒有發(fā)火,他問崗托的行刑人理由何在。爾依說:“你殺我這樣一個人還有一點貴族的風度嗎?你已經(jīng)沒有了王者的氣象!

白瑪土司說,是沒有了,但你就要沒命了。白瑪土司還說,沒有了風度的貴族還是貴族,等那天到來時,他不想崗托土司叫行刑人來結(jié)果自己的性命,他說,我要你的主子親自動手,起碼也是貴族殺死貴族,就像現(xiàn)在行刑人殺死行刑人一樣。爾依在這個時候表現(xiàn)出了應有的風度。他說,對一個守不住自己江山的人,他沒有什么話好說了,轉(zhuǎn)過身來就往河岸上走去,他想在這個地方告別世界。爾依想了想自己還有些什么事情,結(jié)果想到的卻是在山洞里的貢布仁欽喇嘛。他會知道爾依最后是如何了斷的嗎?行刑人這時有一種感覺,自己完全像是為那個沒有舌頭的人寫一個像樣點的故事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但他沒有想到貢布仁欽在他們告別的時候就突然一下看到了現(xiàn)在這個結(jié)局,并且當即就寫了下來。故事寫完,行刑人在那個沒有舌頭的人那里就已經(jīng)是遙遠的回憶了。爾依走下河岸的時候,貢布仁欽正在山洞口的陽光里安坐。戰(zhàn)爭推進到很遠的地方,一群猴子從不安寧的地方來到山洞門前,喇嘛面對著它們粲然微笑。好多天了,時間就這個樣子在寂靜中悄然流逝。這天,爾依走向自己選定的刑場的時候,一只猴子把一枝山花獻到了沒有舌頭的貢布仁欽面前。

這時,崗托土司家的最后一個行刑人正在走向死亡。

爾依想起自己該把那件幫助他來到這里的有魔力的衣服脫下來。他要死的時候是自己,要看看沒有了那件藝術(shù)家的衣服自己是不是還能這么鎮(zhèn)定自若,但那些人不給他松綁。還是父親用刀一下一下把衣服挑成碎布條,從繩子下面抽了出來。父親舉起了刀,兒子突然說:“屋里那些老衣服都是有魔力的!

父親說“這個我知道。你還有什么要告訴我的嗎?我老了,你不要叫我的手舉起來又放下!

兒子說“貢布仁欽在寫我們爾依家行刑的事呢!

“我想他的書該寫完了!钡蹲佑峙e起來了。

爾依說“阿爸啦,我的嘴里凈是血和蜂蜜的味道!边@是一句悄聲細語,最后一個字像嘆息一樣剛出口,刀子又一次舉起來。但這次是父親停下了,他說:“對不起兒子,我該告訴你,你阿媽已經(jīng)先我們走了。”說完刀子輝映著陽光像一道閃電降落了。父親看見兒子的頭干凈利落地離開了身體,那頭還沒有落地之前,老行刑人又是一刀,自己的腦袋也落下去了。

兩個頭順著緩坡往下滾,一前一后,在一片沒有給人踐踏的草地上停住,雖然中間隔了些花草什么的,但兩個頭還是臉對著臉,彼此能夠看見,而且是彼此看見了才慢慢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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