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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阿古頓巴

產(chǎn)生故事中這個人物的時代,牦牛已經(jīng)被役使,馬與野馬已經(jīng)分開。在傳說中,這以前的時代叫做美好時代。而此時,天上的星宿因為種種疑慮已彼此不和。財富的多寡成為衡量賢愚、決定高貴與卑下的標(biāo)準(zhǔn)。妖魔的幫助使狡詐的一類人力量增大。總之,人們再也不像人神未分的時代那樣正直行事了。

這時世上很少出現(xiàn)神跡。

阿古頓巴出生時也未出現(xiàn)任何神跡。

只是后來傳說他母親產(chǎn)前夢見大片大片的彩云,顏色變幻無窮。而準(zhǔn)確無誤的是這個孩子的出生卻要了他美麗母親的性命,一個接生的女傭也因此丟掉了性命。阿古頓巴一生下來就不大受當(dāng)領(lǐng)主的父親的寵愛,下人們也盡量不和他發(fā)生接觸。阿古頓巴從小就在富裕的莊園里過著孤獨(dú)的生活。冬天,在高大寨樓的前面,坐在光滑的石階下享受太陽的溫暖;夏日,在院子里一株株蘋果、核桃樹的陰涼下陷入沉思。他的腦袋很大,寬廣的額頭下面是一雙憂郁的眼睛,正是這雙沉靜的、早慧的眼睛,真正看到了四季的開始與結(jié)束以及人們以為早巳熟知的生活。

當(dāng)阿古頓巴后來聲名遠(yuǎn)播,成為智慧的化身時,莊園里的人甚至不能對他在任何一件事情上的表現(xiàn)有清晰的記憶。他的童年只是森嚴(yán)沉悶的莊園中的一道隱約的影子!八湍菢幼谧约耗X袋下面,悄無聲息。”

打開門就可以望到后院翠綠草坪的廚娘說。

“我的奶脹得發(fā)疼,我到處找我那可憐的孩子,可他就跟在我身后,像影子一樣。”

當(dāng)年的奶娘說。

“比他更不愛說話的,就只有啞巴門房了。”

還有許多人說。而恰恰是啞巴門房知道人們現(xiàn)在經(jīng)常在談?wù)撃莻孩子,記得那個孩子走路的樣子、沉思的樣子和他微笑的樣子,記得阿古頓巴是怎樣慢慢長大。啞巴門房記起他那模樣不禁啞然失笑。阿古頓巴的長大是身子長大,他的腦袋在娘胎里就已經(jīng)長大成形了。因為這個腦袋,才奪去了母親的性命。他長大就是從一個大腦袋小身子的家伙變成了一個小腦袋長身子的家伙,一個模樣滑稽而表情嚴(yán)肅的家伙。門房還記得他接連好幾天弓著腰坐在深陷的門洞里,望著外面的天空、列列山脈和山間有渠水澆灌的麥田。有一天,斜陽西下的時候,他終于起身踏向通往東南的大路。阿古頓巴長長的身影怎樣在樹叢、土丘和苯波們作法的祭壇上滑動而去,門房都記得清清楚楚。

臨行之前,阿古頓巴在病榻前和臨終的父親進(jìn)行了一次深人的交談。

“我沒有好好愛過你,因為你叫你母親死了!焙粑щy的領(lǐng)主說,“現(xiàn)在,你說你要我死嗎?”

阿古頓巴望著這個不斷咳嗽,仿佛不是在呼吸空氣而是在呼吸塵土的老人想:他是父親,父親。他伸手握住父親瘦削抖索的手:

“我不要你死!

“可是你的兩個兄長卻要我死,好承襲我的地位。我想傳位給你,但我擔(dān)心你的沉默,擔(dān)心你對下人的同情。你要明白,下人就像牛羊!

“那你怎么那么喜歡你的馬,父親?”

“和一個人相比,一匹好馬更加值錢。你若是明白這些道理,我就把位子傳襲給你。”

阿古頓巴說:“我怕我難以明白。”

老領(lǐng)主嘆了口氣:“你走吧。我操不了這份心了,反正我也沒有愛過你,反正我的反正你的兄長明白當(dāng)一個好領(lǐng)主的所有道理!

“你走吧!崩项I(lǐng)主又說,“你的兄長們知道我召見你會殺掉你!

“旦”

70

阿古頓巴轉(zhuǎn)身就要走出這個充滿羊毛織物和銅制器皿的房間。你走吧,父親的這句話突然像閃電一樣照亮了他的生活前景,那一瞬間他清楚地看到了將來的一切,而他挾著憤怒與悲傷的步伐在熊皮連綴而成的柔軟地毯上沒有激起一點回響。

阿古頓巴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和他那副滑稽形象十分相稱的譏諷的笑容。

“你回來!

蒼老威嚴(yán)的聲音又在背后響起。阿古頓巴轉(zhuǎn)過身卻只看到和那聲音不相稱的乞求哀憐的表情:“我死后能進(jìn)人天堂嗎?”

阿古頓巴突然聽到了自己的笑聲。笑聲有些沙啞,而且充滿了譏諷的味道。

“你會進(jìn)入天堂的,老爺。人死了靈魂都有一個座位,或者在地獄,或者在天堂!

“什么人的座位在天堂?”

——“好人,老爺,好人的座位!

“富裕的人座位在天堂,富裕的人是好人。我給了神靈無數(shù)的供物!

“是這樣,老爺!

“叫我父親。”

“是,老爺。依理說你的座位在天堂,可是人人都說自己的座位在天堂,所以天堂的座位早就滿了,你只好到地獄里去了!”

說完,他以極其恭敬的姿勢弓著腰倒退著出了房間。

接下來的許多時間里,他都坐在院外陰涼干爽的門洞里,心中升起對家人的無限依戀。同時,他無比的智慧也告訴他,這種依戀實際上是一種渴望,渴望一種平靜而慈祥的親情。在他的構(gòu)想中,父親的臉不是那個垂亡的領(lǐng)主的臉,而是燒炭人的隱忍神情與門房那平靜無邪的神情糅合在一起的臉。

他在潔凈的泥地上靜坐的時候,清新澄明的感覺漸漸從腳底升上頭頂。

阿古頓巴望見輕風(fēng)吹拂一株株綠樹,陰涼水一樣富于啟迪地動蕩。他想起王子釋迦牟尼。就這樣,他起身離開了莊園,在清涼晚風(fēng)的吹拂下走上了漫游的旅程,尋找智慧以及真理的道路。

對于剛剛脫離莊園里閑適生活的阿古頓巴,道路是太豐富也太崎嶇太漫長了。他的靴子已經(jīng)破了,腳腫脹得難受。他行走在一個氣候溫和的地區(qū),一個個髙山牧場之間是平整的種植著青稞、小麥、蕁麻的壩子,還有由自流的溪水澆灌的片片果園。不要說人工種植的植物了,甚至那些裸露的花崗巖也散發(fā)出云彩般輕淡的芬芳。很多次了,在這平和美麗的風(fēng)景中感到身軀像石頭般沉重,而靈魂卻輕盈地上升,直趨天庭,直趨這個世界存在的深奧秘密,他感到靈魂已包裹住了這個秘密;蛘哒f,這秘密已經(jīng)以其混沌含糊的狀態(tài)盤踞了他的腦海,并散射著幽微的光芒。阿古頓巴知道現(xiàn)在需要有一束更為強(qiáng)烈的靈感的光芒來穿透這團(tuán)混沌,但是,饑餓使他的內(nèi)視力越來越弱,那團(tuán)被抓住的東西又漸漸消失。

他只好睜開眼睛重新面對真實的世界,看到凝滯的云彩下面大地輕輕搖晃。他只好起身去尋找食物,行走時,大地在腳下晃動得更加厲害了。這回,阿古頓巴感到靈魂變得沉重而身軀卻輕盈起來。

——結(jié)果,他因偷吃了奉祭給山神的羊頭被捕下獄。他熟悉這種牢房,以前自己家的莊園里也有這樣的牢房。人家告訴他他就要死了,他的頭將代替那只羊頭向山神獻(xiàn)祭。是夜無事,月朗星疏,他又從袍子中掏出還有一點殘肉的羊齒骨啃了起來。那排鋒利的公羊牙齒在他眼前閃著寒光,他的手推動著它們來回錯動,竟劃傷了他的面頰。他以手指觸摸,那牙齒有些地方竟像刀尖一樣。他靈機(jī)一動,把羊齒骨在牢房的木頭窗欞上來回錯動,很快就鋸斷了一根手腕粗的窗欞。阿古頓巴把瘦小尖削的腦袋探出去,看見滿天閃爍的群星?上切┭螨X已經(jīng)磨鈍了。阿古頓巴想要是明天就以我的頭煩償還那奉祭的羊頭就完了。他嘆口氣,摸摸仍感饑餓的肚子,慢慢地睡著了。醒來巳是正午時分。獄卒告訴他,再過一個晚上他就得去死了。獄卒還問他臨死前想吃點什么。

阿古頓巴說:“羊頭。”

“叫花子,想是你從來沒吃過比這更好的東西?”獄卒說,“酒?豬肉?”

阿古頓巴閉上眼,輕輕一笑:“煮得爛熟的羊頭,我只要!

他得到了羊頭,他耐心地對付那羊頭。他把頭骨縫中的肉絲都一點點剔出吃凈。半夜,才用新的齒骨去鋸窗欞,鉆出牢房,踏上被夜露淋濕的大路。大路閃爍著天邊曙色一樣的灰白光芒,大路把他帶到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

那時,整個雪域西藏還沒有鋸子。阿古頓巴因為這次越獄發(fā)明了鋸子,并在漫游的路上把這個發(fā)明傳授給木匠和樵夫,鋸子又在這些人手頭漸漸完善,不但能對付小木頭,也能對付大木頭了。鋸子后來甚至成為石匠、銅匠、金銀匠的工具了。

這時,阿古頓巴的衣服變得破爛了,還染上了虱子。由于陽光、風(fēng)、雨水和塵土,衣服上的顏色也褪敗了。他的面容更為消瘦。

阿古頓巴成為一個窮人,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在一個小王國,他以自己的智慧使國王受到了懲罰,他還以自己的智慧殺死了一個不遵戒律、大逆不道的喇嘛,這些都是百姓想做而不敢做的。所以,阿古頓巴智慧和正義的聲名傳布到遙遠(yuǎn)的地方。人們甚至還知道他以一口鍋換得一個貪婪而又吝嗇的商人的全部錢財加上寶馬的全部細(xì)節(jié),甚至比阿古頓巴自己事后能夠回憶起來的還要清楚。人們都說那個受騙的商人在拉薩又追上了阿古頓巴。這時,阿古頓巴在寺廟前的廣場上手扶高高的旗桿。旗桿直指藍(lán)空,藍(lán)空深處的白云飄動。阿古頓巴要商人順著旗桿向天上望,飄動的白云下旗桿仿佛正慢慢傾倒。阿古頓巴說他愿意歸還商人的全部財物,但寺廟里的喇嘛要他扶著旗桿,不讓它倒地。商人說:只要能找回財物,他愿意替阿古頓巴扶著這根旗桿。

阿古頓巴離開了,把那商人的全部錢財散給貧苦百姓,又踏上了漫游的道路。

那個商人卻扶著那根穩(wěn)固的旗桿等阿古頓巴帶上他的錢財回來。

他流浪到一個叫做“機(jī)”的地區(qū)時,他的故事巳先期抵達(dá)。

人們告訴他:“那個奸詐但又愚蠢的商人已經(jīng)死在那根旗桿下了!

他說:“我就是阿古頓巴!

人們看著這個狀貌滑稽、形容枯槁的人說:“你不是!

他們還說阿古頓巴應(yīng)有國王一樣的雍容,神仙一樣的風(fēng)姿,而不該是一副乞丐般的樣子。他們還說他們正在等待阿古頓巴。這些人是一群在部落戰(zhàn)爭中失敗而被放逐的流民,離開了賴以活命的草原和牛群難以為生。這些人住在一個被瘟疫毀滅的村落里,面對大片肥沃的正被林莽吞噬的荒地在太陽下捕捉身上的虱子。他們說部落里已經(jīng)有人夢見了阿古頓巴要來拯救他們。

阿古頓巴搖頭嘆息,他喜歡上了其中的一個美貌而又憂郁的女子。“我就是你們盼望的阿古頓巴!

始終沉默不語的女子說:“你不是的!

她是部落首領(lǐng)的女兒。她的父親不復(fù)有以往的雄健與威風(fēng),只是靜待死亡來臨。

“我確實是阿古頓巴。”

他固執(zhí)地說。

“不!蹦桥泳従彄u頭,“阿古頓巴是領(lǐng)主的兒子!彼脩n郁的眼光遠(yuǎn)望企盼救星出現(xiàn)的那個方向。她的語調(diào)凄楚動人,說相信一旦阿古頓巴來到這里就會愛上自己,就會拯救自己的部落。叫人吃上許久都未沾口的酥油,吃上煮熟的畜肉。

“我會叫你得到的!

阿古頓巴讓她沉溺于美麗的幻想中,自己向荒野出發(fā)去尋找酥油和煮肉的銅鍋。他在路旁長滿野白楊和暗綠色樹叢的大路上行走了兩天。中午,他的面前出現(xiàn)了岔路。阿古頓巴在路口猶豫起來。他知道一條通向自由、無拘束無責(zé)任的自由,而另一條將帶來責(zé)任和沒有希望的愛情。正在路口徘徊不定的阿古頓巴突然看見兩只畫眉飛來。鳥兒嘰嘰喳喳,他仔細(xì)諦聽,竟然聽懂了鳥兒的語音。

一只畫眉說那個瞎眼老太婆就要餓死了。

另一只畫眉說因為她兒子獵虎時死了。

阿古頓巴知道自己將要失去一些自由了,聽著良心的召喚而失去自由。

他向鳥兒詢問那個老太婆在什么地方。畫眉告訴他在山嶺下的第三塊巨大巖石上等待兒子歸來。說完兩只畫眉快樂地飛走了。

以后,在好幾個有岔道的地方,他都選擇了叫自己感到憂慮和沉重的道路。最后,他終于從嶺上望見山谷中一所孤零零的斷了炊煙的小屋。小屋被樹叢包圍掩映,輪廓模糊。小屋往前,一塊臥牛般突兀的巖石上有個老人狗僂的身影。雖然隔得很遠(yuǎn),但那個孤苦的老婦人的形象在他眼前變得十分清晰,這個形象是他目睹過的許多貧賤婦人形象的組合,這個組合而成的形象像一柄刀子刺中了他胸口里某個疼痛難忍的地方。在迎面而來的松風(fēng)中,他的眼淚流了下來。

他聽見自己叫道:“媽媽!

阿古頓巴知道自己被多次糾纏的世俗感情纏繞住了,而他離開莊園四處漫游可不是為了這些東西。又有兩只畫眉在他眼前飛來飛去,啁啾不已。

他問:“你們要對我說些什么?”

“喳!喳喳!”雄鳥叫道。

“嘰。嘰嘰!贝气B叫道。

阿古頓巴卻聽不懂鳥的語言了。他雙手捧著腦袋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后來哭聲變成了笑聲。

從大路的另一頭走來五個年輕僧人,他們站住,好奇地問他是在哭泣還是在歡笑。阿古頓巴站起來,說:“阿古頓巴在歡笑!.果然,他的臉干干凈凈的不見一點淚痕。年輕的和尚們不再理會他,坐下來歇腳打尖了。他們各自拿出最后的一個麥面饃饃。阿古頓巴請求分給他一點。

他們說:“那就是六個人了。六個人怎么分三個漠饃?”

阿古頓巴說:“我要的不多,每人分給我一半就行了。”

幾個和尚欣然應(yīng)允,并夸他是一個公正的人',這些僧人還說要是寺里的總管也這樣公正就好了。阿古頓巴吃掉半個饃饃。這時風(fēng)轉(zhuǎn)了向,他懷揣著兩個饃饃走下了山嶺,并找到了那塊石頭。那是一塊冰川留下的磧石,石頭上面深刻而光滑的擦痕叫他想起某種非人亦非神的巨大力量。那個老婦人的哭聲打斷了他的遐想。

他十分清楚地感到這個哭聲像少女一樣美妙悲切的瞎眼老婦人已不是她自己本身,而是他命運(yùn)中的一部分了。

她說:“兒子!

她的手在阿古頓巴臉上盡情撫摸。那雙抖索不已的手漸漸向下,摸到了他揣在懷中的饃饃。

“饃饃嗎?”她貪饞地問。

“饃饃

“給我,兒子,我餓!

老婦人用女王般莊嚴(yán)的語調(diào)說。她接過饃饃就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起來,饃饃從嘴巴中間進(jìn)去,又從兩邊嘴角漏出許多碎塊。這形象叫阿古頓巴感到厭惡和害怕,想趁瞎老太婆饕餮之時,轉(zhuǎn)身離去。恰在這個時候,他聽見晴空中一聲霹靂,接著一團(tuán)火球降下來,燒毀了老婦人棲身的小屋。

阿古頓巴剛抬起的腿又放下了。吃完饃饃的瞎老太婆仰起臉來,說:“兒子,帶我回家吧!彼斐鲭p手,攬住阿古頓巴細(xì)長的脖子,伏到了他背上。阿古頓巴仰望一下天空中無羈的流云,然后,一弓身把老婦人背起來,面朝下面的大地邁開沉重的步伐。I老婦人又問:“你是我兒子嗎?”

阿古頓巴沒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那個髙傲而美麗的部落首領(lǐng)的女兒。他說:“她更要不相信我了,不相信我是阿古頓巴了!

“誰?阿古頓巴是一個人嗎?”

“是我。”

適宜播種的季節(jié)很快來臨了。

阿古頓巴身上已經(jīng)失去了以往那種詩人般悠然自得的情調(diào)。他像只餓狗一樣四處奔竄,為了天賜給他的永遠(yuǎn)都處于饑餓狀態(tài)中的瞎眼媽媽。

他仍然和那個看不到前途的部落生活在一起。

部落首領(lǐng)的女兒對他說:“你,怎么不說你是阿古頓巴了?阿古頓巴出身名門!闭f著,她仰起漂亮的臉,眼里閃爍迷人的光芒,語氣也變得像夢囈一般了:“……他肯定是英俊聰敏的王子模樣!

真正的阿古頓巴形銷骨立,垂手站在她面前,臉上的表情幸福無比。

“去吧美麗姑娘冷冷地說,“去給你下賤的母親挖幾顆覺瑪吧!

“是,小姐!

“去吧!

就在這天,阿古頓巴看見土中的草根上冒出了肥胖的嫩芽,他突然想出了拯救這個部落的辦法。他立即回去找到首領(lǐng)的女兒,說:“我剛挖到一個寶貝,可它又從土里遁走了。”

“把寶貝找回來,獻(xiàn)給我。”

“一個人找不回來。”

“全部落的人都跟你去找。”

阿古頓巴首先指揮這些人往寬地挖掘。這些以往曾有過近千年耕作歷史的荒地十分容易開掘,那些黑色的疏松的泥巴散發(fā)出醉人的氣息。他們當(dāng)然沒有翻掘到并不存在的寶貝,阿古頓巴看新墾的土地已經(jīng)足夠?qū)拸V了,就說:“興許寶貝鉆進(jìn)更深的地方去了!

人們又往深里挖掘。正當(dāng)人們詛咒、埋怨自己竟聽了一個瘋子的指使時,他們挖出了清潔溫潤的泉水。

“既然寶貝已經(jīng)遠(yuǎn)走高飛,不愿意親近小姐,那個阿古頓巴還不到來,就讓我們在地里種上青稞,澆灌井水吧!

秋天到來的時候,人們徹底擺脫了饑餓。不過三年,這個瀕于滅絕的游牧部落重新變成強(qiáng)大的農(nóng)耕部落。部落首領(lǐng)成為領(lǐng)主,他美貌驕傲的女兒在新建的莊園中過上了尊貴榮耀的生活。阿古頓巴和老婦人依然居住在低矮的土屋里。

一天,老婦人又用少女般美妙動聽的聲音說:“兒子,茶里怎么沒有牛奶和酥油,盤子里怎么沒有肉干與奶酪呀?”

——“母親,那是領(lǐng)主才能享用的呀!

“我老了,我要死了。”老婦人的口氣十分專橫,而且充滿怨憤,“我要吃那些東西!

“拉立 ”

母東

“不要叫我母親,既然你不能叫我過上那樣的好生活!

母求

“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想說什么?”

“我不想過這種日子了。”

“那你,”老婦人的聲音又變得柔媚了,“那你就叫我過上舒心的日子吧,領(lǐng)主一樣的日子!

“蠢豬一樣的日子嗎?”

阿古頓巴又聽到自己聲音中饑諷的味道,調(diào)侃的味道。

“我要死了,我真是可憐。”

“你就死吧!

阿古頓巴突然用以前棄家漫游前對垂亡的父親說話的那種冷峻的腔調(diào)說。

說完,他在老婦人凄楚的哭聲中跨出家門,他還是打算替可憐的母親去乞討一點好吃的東西。斜陽西下,他看見自己瘦長的身影先于自己的腳步向前無聲無息地滑行,看到破爛的衣衫的碎片在身上像鳥羽一樣凌風(fēng)飛揚(yáng),看到自己那可笑的尖削腦袋的影子上了莊園高大的門樓。這時,他聽見一派笙歌之聲,看見院子里拴滿了配著各式貴重鞍具的馬匹。

也許領(lǐng)主要死了。他想。

人家卻告訴他是領(lǐng)主女兒的婚禮。

“哪個女兒?”他問,口氣恍恍惚惚。

“領(lǐng)主只有一個女兒!

“她是嫁給阿古頓巴嗎?”

“不

“她不等阿古頓巴了嗎?”

“不等了。她說阿古頓巴是不存在的!

領(lǐng)主的女兒嫁給了原先戰(zhàn)勝并驅(qū)趕了他們部落的那個部落的首領(lǐng),以避免兩個部落間再起事端。這天,人不分貴賤都受到很好的招待。阿古頓巴喝足了酒,昏沉中又揣上許多油炸的糕點和奶酪。

推開矮小土屋沉重的木門時,一方月光跟了進(jìn)來。他說:

“出去吧,月亮!

月光就停留在原來的地方了。

“我找到好吃的東西了,母親!

可是,瞎老太婆已經(jīng)死了。那雙什么都看不見的眼睛睜得很大。臨死前,她還略略梳洗了一番。

黎明時分,阿古頓巴又踏上了浪游的征途。翻過一座長滿白樺的山岡,那個因他的智慧而建立起來的莊園就從眼里消失了,清涼的露水使他腳步敏捷起來了。

月亮鉆進(jìn)一片薄云。

“來吧,月亮!卑⒐蓬D巴說。

月亮鉆出云團(tuán),跟上了他的步伐。

突然襲來一股濃烈的花香。

五月的這個平常夜晚,謝拉班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在夢醒時突然感到這過分的寧靜,還聞到了稠重濃烈的花香,是槐花的香氣。

謝拉班揭開蓋在腿上的毛毯,站起身來。床架和身上的關(guān)節(jié)都在嘎嘎作響。他弓著腰站在這個崗?fù)だ,咳嗽聲震動了窗上的玻璃。他的四周都是玻璃,十六塊正嗒嗒震響的玻璃把他包圍起來,玻璃上面是鐵皮做成的尖頂。當(dāng)他關(guān)了燈,仰躺在床上,崗?fù)さ捻敿饩统闪艘恢挥纳畹牡箲业谋印锩嬲鍧M往事氣味的杯子,他總是平靜而又小心地暇飲。他對自己說:這樣很好。用的是兒子對他說話的那種口吻。兒子叫自己住進(jìn)了這種鳥籠一樣又像酒瓶一樣的房子時說:這樣好,這樣很好。啜飲往事時,他小心翼翼地不叫嘴唇碰到那杯子的邊沿,以免嘗到油漆過的、生了鎊的、被油污腐蝕了的鋼鐵的味道。在他看守的這個停車場里多的是這種東西:柵門、廢棄了的汽車上的部件、鋼絲繩、掛在胸前像個護(hù)身符一樣用來報警的口哨。

花香又一次襲來。

他卻做出獵人嗅到什么氣味時習(xí)慣性地側(cè)耳傾聽的姿態(tài),同時掀動著兩扇比常人寬大很多的鼻翼。而玻璃仍然輕輕震響,擾亂了他的注意力。兒子別出心裁,把他看守車場的小屋建成一座崗?fù)さ臉幼樱沂怯袠欠康膷復(fù)。謝拉班掀開樓頂口的蓋板,下了

用鋼管焊成的七級摟梯。底層就沒有玻璃了。水泥墻上有個小孔。地下是他新挖的火塘和幾件炊具:一把木勺、幾只木碗、一個銅茶炊。兒子送來的東西中他只要了一只砂罐用來燜米飯。他寬大的笨拙的身子從窄窄的門中擠出時,他想到了一只正在出洞的熊,想到了自己正舉槍瞄準(zhǔn)。這時,他被稀薄的光芒所籠罩,他以為是稀薄的月光,但天空很陰沉,沒有月亮。照耀他的是這個城市向夜空擴(kuò)散的午夜的燈光。燈光罩在城市上空,像晴朗日子里被風(fēng)卷起的一團(tuán)灰蒙蒙的塵土。燈光散漫,沒有方向。在這種燈光下,停在車場上那幾十輛卡車都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一種灰蒙蒙的沒有影子的東西。他有點不相信這些能夠高聲轟鳴歡暢奔馳的東西怎么會如此安靜而沒有影子。目光越過停車場灰色的圍墻,那些鱗次櫛比的樓房也一樣閃爍著軟體動物沾水后那種灰白晦暗的光芒。

而他賴以棲身的崗?fù)は褚欢浯T大而孤獨(dú)的蘑菇。這朵蘑菇?jīng)]有香氣。他想起那些出去打獵的夜晚,夜半從露宿的杉樹下醒來,有香氣冉冉而起,一朵朵蘑菇就在身前身后破土而出,這是獵手將交好運(yùn)的征兆。

轉(zhuǎn)過身子時,他發(fā)現(xiàn)墻外河邊的樹子;ㄏ銇碜阅菐字昊睒,在這個五月的平常的夜晚,槐花突然開放了。河風(fēng)把甘甜的花香一股股吹送過來。

“開了,槐花開了!

他盡量靠近散發(fā)花香的樹子,一直走到車場出口的鐵柵丨':!邊。樹子和他就只隔著一條馬路一扇鐵柵門。柵門晚上上鎖,白天打開,鑰匙不在他的手里。無望的時候他就要聽到這巨大的寂靜。目力所及,凡是被灰蒙蒙的燈光映射的地方都有這種寂靜存在。而那些燈光照射不到的樹林里、田野里、村莊里的夜晚卻充滿了聲音,生命的聲音。野獸走動,禽鳥夢囈,草木生長,風(fēng)吹動,青年男女們幽會撫愛……謝拉班望著那幾株散發(fā)香氣的槐樹懷念自己死去的長子,那幾個私生的漂亮女兒。他和別的女人私生的都是女兒,和妻子只生了兩個兒子。妻子死了,大兒子打獵時槍走火死了,小兒子成了派出所所長。當(dāng)所長的兒子看他孤獨(dú),為他辦了農(nóng)轉(zhuǎn)非手續(xù)。這個以前遠(yuǎn)近聞名的獵手成了車場的守夜人,每天有三塊錢工資,五角錢夜餐補(bǔ)助。

警車尖厲的叫聲劃破了寂靜。

兒子他們又抓住小偷或者什么別的壞人了嗎?謝拉班為那個小家伙擔(dān)心了,雖然他知道小家伙不在城里。

他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毛毯。四周凈是玻璃,這樣便于看守。但他渴望真正的夜,真正的黑暗,而燈光卻從四面漫射而來。他渴望的那種黑暗叫人心里踏實,帶著樹木、泥土、水的味道,而絕不是停車場上這種橡膠、油漆、汽油和銹蝕的鋼鐵的濃烈得強(qiáng)制人呼吸的蠻橫味道。

閉上眼睛,那小家伙向他走來。那眉眼,那暴突的門牙都給人一種稚氣的感覺。第一次見面,他就想叮囑他小心。小心什么呢?小心汽車還是小心交通警察?而小家伙稚氣未脫卻故作老成,用一種突然有了錢、見了一點世面的大大咧咧的口氣跟他說話。他說:“喂,老頭,守車錢。不要發(fā)票,你打酒喝吧!”

“嗨,老頭,想不想聽點新鮮事情?”

“嗨,老頭子,想不想要個姑娘……”

“嗨,老頭……”

謝拉班卻偏偏對這么一個不懂禮貌的小家伙懷著父親般的慈愛,所以,當(dāng)小家伙大大咧咧和自己說話時,他真想賞他幾記耳光,但他卻用哄孩子一樣的聲音說:“把車停好,停好!蓖:密嚵,小家伙大大咧咧地從車上下來,他又叮囑他收好東西,關(guān)上車窗,上鎖。因為小家伙和他說話時用的是很少人懂得的家鄉(xiāng)方言,而這個城市通行漢語和標(biāo)準(zhǔn)藏語。

每次都是等小家伙走遠(yuǎn)了,謝拉班才突然意識到:天哪,家鄉(xiāng)話!

老頭已經(jīng)很久不說家鄉(xiāng)話了,再說除了家鄉(xiāng)話,他只能講幾句和守車有關(guān)的不連貫的漢語,所以幾乎失去了說話的機(jī)會。他白天睡覺,晚上一一這個燈光永遠(yuǎn)亮不到白晝的程度的、黃昏般的夜晚醒著,守護(hù)這些誰也搬不動的卡車。

但他剛進(jìn)城時不住在這里,他兒子和媳婦跟他住在一起。是他要兒子給他找的活干,他沒有什么要抱怨的。兒媳婦是漢族,戴著眼鏡,說話輕聲細(xì)語。謝拉班尤其喜歡她那口整齊潔白的牙齒,他愛過的女人都有這樣的牙齒。兒媳婦給了他一間專門的房子,床低矮柔軟,墻上掛著他舍不得賣掉的火槍,一對干枯的分叉很多的鹿角,幾顆玉石一樣光滑的野豬獠牙,幾片特別漂亮的野雞翎子。窗下有一張?zhí)梢,上面鋪著熊皮。孤?dú)時,他在這個屋子里回憶往事,懷念林子和死去的親人與獵犬。兒媳婦還經(jīng)常讓同事和上司來參觀一下老獵手的房間,引起他們的贊嘆。謝拉班終于漸漸明白,那贊嘆不

是沖他來的,而是沖著兒媳婦,贊嘆她對一個形貌古怪的老實木訥的異族公公的孝敬而發(fā)的,最終的結(jié)果是她成了婦聯(lián)的領(lǐng)導(dǎo)。那天家里擺了酒,白酒、啤酒、紅葡萄酒,還有好多的菜。吃完,兒媳婦用牙簽撥弄牙縫,撥斷了幾根簽子也沒弄出點什么。她大張開嘴唇,這時,她的全部上牙就掉了下來。謝拉班沉默著,知道自己受騙了,兒媳婦可愛的牙齒是假的。她哼著歌把假牙放進(jìn)了杯子,摻上鹽水。1射拉班對兒子說:“我受不了了!”

“為什么?”

“你老婆是假的,牙齒。是你打掉的嗎?”

兒子搖頭。

媳婦問丈夫:“你們說什么,你們用漢話談吧!

“父親不會! -

“慢慢學(xué)嘛!闭f完,她就端起那個裝假牙的杯子進(jìn)了另一間房子。

謝拉班突然高聲說:“我要回家!”

——兒子的口吻變得嚴(yán)厲了:“這不可能。你戶口在這里。戶口是什么你知道嗎?”

于是他就成為車場的守夜人了。

剛守夜的時候還沒有這個專門的停車場,原先的車都停在一個僻靜的十字街口。守夜人住在一幢六層樓房平時不用的安全門洞里,門洞很小,剛好能放下一張床、一只火爐和他寬大的身子。他在這里喝一點酒,太陽出來前入睡,太陽落下后醒來。這時,街燈已經(jīng)亮了,樓上的窗口里傳出電視里演奏國歌的聲音,一輛輛牌號不一、新舊不等的卡車慢慢駛來,尋找合適的?课恢谩Vx拉班看到這些平時在公路上風(fēng)馳電掣的鋼鐵家伙在自己面前如此小心,感到開心。他手里揮動著一個大肚細(xì)頸的扁平的酒瓶指揮這些汽車停在這里,停在那里,只是那酒瓶是個司機(jī)喝光了里面的白蘭地后扔下的。后來,他把兒子為他架的床拆了,在地上鋪上那張曾鋪在躺椅上的頭尾爪俱全的熊皮,聽著火爐里劈柴的噼啪聲和那好聞的松脂香氣,在熊皮上安然人眠。司機(jī)們給他捎來不同地區(qū)出產(chǎn)的酒和食物,那時他常常喝醉。一個住在樓上整天被一對雙胞胎孫子弄得精疲力竭的老頭和一個拉垃圾的老頭不時來他守夜的小屋里坐坐,一起緬懷年輕時候的日子。兩個老頭都羨慕他有這樣一份美差。謝拉班喝多了,他聽見自己得意地說:“我兒子是派出所所長!彼雷约翰幌雽Ρ茸约哼可憐的老頭說這些,可是卻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我兒媳婦也是官了!钡诙欤騼蓚朋友道了歉。不久,帶孩子的老頭來告訴他拉垃圾的老頭死了,他也要回鄉(xiāng)下老家去了。

那天,兩個老頭喝了酒。

謝拉班羨慕他能回到鄉(xiāng)下。 矹

他卻羨慕謂丨拉班能留在城里。

謝拉班因此多喝了幾口,分手后,他信步走到最短的那條橫街。春天里暴漲的河水出現(xiàn)在他面前,岸邊浮蕩臟污的泡沫。因為太多的泥漿,河中翻涌不起意想中那樣洶涌的浪頭。夕陽把河水映照得一派金黃。河水帶著濃重的泥腥味穿城而過,最后消失在群山之中。遠(yuǎn)山中嵐氣迷蒙,凄涼、孤獨(dú)的感覺涌上心頭,許多東西在咬他的心房和骨頭。直到背后城里燈光明亮起來,遠(yuǎn)山從視線中完全消失,他才離開河岸。

走回守夜的地方時,感到很累,他知道自己日漸衰老了。天要變了,一身關(guān)節(jié)都在隱隱作痛。

就是這個晚上,那個小家伙來了。小家伙稚氣未脫卻大模大樣的。

“喂,老頭!”

“我叫謝拉班!

“老頭。嘿嘿,老頭。”

“我是一個有名的獵手,你聽到過我的名字嗎?回去問你阿媽吧!”

“老頭,你醉了吧!

謝拉班猛然咆哮起來:“我叫你把車子停在右邊,不是左邊!”

小家伙卻砰地關(guān)上車門,吹起了口哨。謝拉班深感委屈,喝多的酒好像就要從眼里流溢出來了。他劈手揪住小家伙的領(lǐng)口,小家伙卻扼住他的手腕,他們相持不下。但1射拉班知道自己老了,力氣漸漸變小,而小家伙的力氣卻是越來越大了呀!這時,他越過對手的肩頭看見兒子陰沉著臉一聲不響走了過來。

謝拉班說:“快放手,派出所所長來了!”小家伙沒有松手。他兒子的拳頭在小家伙的面前晃動。小家伙大聲爭辯,又和派出所所長扭結(jié)在一起了。謝拉班硬把兒子拉開。在他摟住小家伙的同時,兒子拿出手銬,威嚇說要把小家伙銬走。謝拉班承認(rèn)是自己喝多了酒,挑起的事端。兒子給他留下一束干肉,悻悻地走了。

那個晚上,謝拉班為小家伙準(zhǔn)備了吃食,讓他躺在熊皮上休息,向他講述那張熊皮的來歷,向他講那些牙齒潔白漂亮的女人。最后,他對小家伙說:“你要找女人就找一

個牙齒真的潔白整齊的女人!

小家伙歪著嘴笑了。

回想起來,那仿佛是他進(jìn)城后最短的一個夜晚。

小家伙每次都給他捎來東西:一捆引火的干樹枝、點燃后熏除蚊蟲和穢氣的新鮮柏枝、糖果、甘蔗、鼻煙、死野雞,甚至還帶來過一摞連環(huán)畫和一把玩具手槍。然后就和他告別,上街吃飯,打下點小注的臺球。

只有一次,他的車夜半才抵達(dá)。

小家伙從車上抱出來大把潔白芬芳的槐花,他把槐花扔在熊皮上,小屋里立即充滿了槐花的香氣。他又從車上取下一小袋麥面,說:“做個饃饃吧,家鄉(xiāng)的槐花饃饃吧!

這也是一個過于短暫的夜晚。

謝拉班生火、燒水、和面,在面粉中摻進(jìn)細(xì)碎的槐花瓣子。小家伙睡著了。小屋里繚繞著甘甜的槐花香氣。

——饃饃剛熟,他就醒了。他的嘴開始笑時眼睛還沒有全張開。

“好了嗎?”

“好了

“老頭啊,我們先來看看饃饃上的紋路預(yù)兆些什么吧!”

老頭輕輕吹拂自己的十個指尖,說:“讓你拿起的東西告訴我們一個好明天!别x饃上紋路開闊,眉開眼笑,香氣四溢。

吃這個饃饃時又燒上另一個饃饃,這后一個饃饃也一樣眉開眼笑。

小家伙說:“好哇,明天可以取回我的執(zhí)照了!

“執(zhí)照?”

“他們把我執(zhí)照沒收了。有你兒子。”

早上,謝拉班往兒子辦公室送去家鄉(xiāng)風(fēng)味的饃饃,取回了執(zhí)照。

兒子說:“叫小家伙不要再遇見我,他干的事夠他蹲兩年監(jiān)獄。”

看來事情是真的,小家伙再沒有來過了。好在充作停車場的街口在這年冬天里頗不寂寞。半夜還有醉漢唱歌,掀翻垃圾筒;有面白如雪眼圈幽藍(lán)的女人來往招搖;還有一只野狗在垃圾中尋找食物。這只狗種很純正,耳朵、眼睛、鼻子都是那種能成為出色獵狗的靈敏樣子,卻不知它為何流落城市,航臟而又瘦弱,最后幾個醉漢用一段電線結(jié)束了它的生命。后來,謝拉班被告知,凡發(fā)現(xiàn)醉漢、暗娼、小偷、流氓,都要向派出所報告,并且可以得到獎金。后來又有了治安巡邏隊,那些夜游者就斷了蹤跡。謝拉班感到寂寞了,坐在小屋里懷念那個干了壞事的說家鄉(xiāng)話的、喜歡槐花饃饃的小家伙。他小屋的門永遠(yuǎn)開著。有時聽到有尖厲的嗚嗚聲響起,以為是吹風(fēng),卻看見警車執(zhí)行任務(wù),更多的時候卻是風(fēng)挾著雪花在燈光中飛揚(yáng)。

新年過后不久,新的停車場建好了。

是兒子的主意把守夜人的小屋建成他不喜歡的樣子。

兒子顯然一片好心,那樣他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守這些車子。

現(xiàn)在,在這個槐花初放、香氣濃郁的夜半,謝拉班躺在床上,在漫射的灰蒙蒙的燈光中,在玻璃的包圍里想起出獵時住過的巖洞、柵寮,它們的味道和月光下濃重的陰影,和它們相比,現(xiàn)在棲身的地方簡直是不合情理。盡管他知道,在城里,使用玻璃和油漆最多的房子是最好的房子。

——他聽見自己說:“我不喜歡!彼耄喝死狭,開始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了。他把厚實的毯子拉起來,蓋住臉,想象自己巳經(jīng)死了,并有意識地屏住自己的呼吸,心臟跳動的聲音早就漸漸慢了。他睡著了,夢見了大片大片碧綠的青草,醒來,那些青草還在坡上搖曳起伏。夢見青草預(yù)兆見到久違的親人。誰呢?小兒子不夢見青草也能見到,大兒子和妻子夢見青草也見不到了。

“那就是他了。”他又聽見自己自言自語了。

他看到說家鄉(xiāng)話的小家伙從他車上下來?匆娦〖一锵萝嚂r模仿那些最老成的司機(jī)的姿態(tài)。聽見他喊:“老頭,嗨!”

謝拉班又聽見自己說:“槐花開了!

這時,組成這個城市的建筑正從模糊的、似夢非夢的燈光下解脫出來。謝拉班從床上起來。那天他花了很長時間把一些廢鋼條綁成了一架梯子,把梯子扛到槐樹下,采摘了許多芬芳潔白的槐花。

老房子的三十根柱腳在短暫的夏天散發(fā)著甘甜的朽腐味,地板上滿是過去日子的灰塵,墻角長滿白傘黑褶的菌子。晚上,風(fēng)穿行于寬大的帶雕花木欄桿的走廊上,嗚嗚作響,聽見的人說那是女人難產(chǎn)時的呻吟。不知由于什么緣故,老房子主人家到了四代前往下都是獨(dú)子單傳,每個媳婦非得難產(chǎn)三次方能順產(chǎn)下一個聰穎過人的男孩?傊,在昔日村寨的一片廢墟上,白瑪土司家的老房子仍像一個骨質(zhì)疏松的夢境一樣靜靜聳立。井臺的石板被太陽烤裂了,裂紋中躥出大叢大叢葉片油黑肥厚的蕁麻與牛蒡,院子空空蕩蕩,浮泛的泥土上滿布夜露砸出的小圓點。

莫多仁欽從院門旁的小木房子里出來,費(fèi)勁地敞開院門。門前那空蕩蕩的驛道日漸-憲,太陽已經(jīng)曬干了露水。這是土司外出冶游或獵鹿歸家的時候了。木門沉重地咿呀了一聲。莫多仁欽想起夢中有人把一片浸透水的秦艽葉子覆蓋在他眼皮上,果然就感到長年害著火眼的眼睛清涼了許多。他甚至看清了一只懸在絲上下垂的小蝴蛛,看清了一隊黑甲蟲般的卡車無聲地穿過亞夏山口。他折回身,像是要感謝故主靈魂對他暗中的庇佑。他打算下跪但膝關(guān)節(jié)僵硬,更主要的是:他驚奇地發(fā)覺一夜之間已忘記了主人原先臥房的窗戶。老房子每層九個窗戶,四層三十六扇窗戶。主人的窗子是順墻角起數(shù)的第二個,但不知從左還是從右,也不知是從上數(shù)的兩層還是從下數(shù)的兩層。他垂頭摸摸氆氌袍子上一層十分細(xì)膩的塵土。

“一百零八歲了,你!

他一張口講話,四十六年前主人付錢鑲的那副假牙就掉下來,落在腳前的草地上。不能確切記憶的是好多天抑或是好多年以前,一個人推開沉重的木門。他想問:“誰?”但閉合太久的嘴不能立即開啟,就連唆使看門狗那種聲音也不能順暢發(fā)出,一團(tuán)灼熱的東西上到喉頭,又咕嚕一聲跌回到胸腔。

“莫多仁欽,你還認(rèn)識我嗎?”那人嗓門很高,他一開口,爬滿粉紅色苔蘚的院墻一角就倒塌了。

“不認(rèn)識了?”

“咕嚕。”

“到底認(rèn)不認(rèn)識?”

“咕嚕

他記得那個人穿一雙鹿皮靴子,身上背的肯定是一支閃著烤藍(lán)的嶄新的獵槍。他還記得那人一只腳巳經(jīng)跨出門框,突然回身說:“你看,你看,幾年前你的主人寄了一封信給他女人,我從區(qū)里郵局取了就忘記了,給你!

莫多仁欽接過那牛皮紙信封,順手塞進(jìn)氈帽翻邊的夾縫里。他想起謝世許久的女主人,那人跨出門后,他想叫淚水流出來,但淚泉已經(jīng)干了,眼病也就從那時害上了。也是那天他想起許久沒給太太換上新的窗紙了。想起這事,他才進(jìn)入老房子,手邊找不到新的窗紙,莫多仁欽只是呆呆站在窗前,看到破爛窗紙的縫隙后飄蕩一朵云,就揚(yáng)揚(yáng)眉毛走過塵土飄浮的走廊。人們把什么都搬空了。當(dāng)初寨子里的人們循著新有的嗡嗡的汽車聲遷往公路邊上,他們搬空了自己的房子又搬土司家的房子。太太說讓他們搬吧,不然他們會打死你。太太坐在他小屋的門檻上,臉色慘白目光卻異常的明亮。太太第一次攥住他握成拳頭的手,他興奮得一身變熱又變涼,白瑪土司家也只有他一個門房被太太攥著手,何況太太厚呢的百褶長裙就籠在他小屋那光可鑒人的門檻上。這事發(fā)生前好幾年,老土司鶯珍就死了。新土司在內(nèi)地念過漢文中學(xué),聽到解放軍將要進(jìn)山的消息,就帶上若干金條和銀元寶接著上內(nèi)地念書去了。

以后的事情要說簡單也非常簡單。

土司太太后來被先解放軍進(jìn)山的胡宗南潰軍輪奸。她來到這里不到兩年土司就走了。她是草原上一個土千戶的女兒,她來自一個有三十六戶人、百牛三百羊的游牧部落。那天,莫多仁欽聽到二樓左手盡頭的房子里傳出似哭似笑的尖厲的叫聲,那聲音撕裂了雪白漂亮的窗戶紙,莫多仁欽看著樓梯的踏板在腳下像風(fēng)車葉字一樣飛速翻動,看到撲在太太身上用勁的軍官緊繃的背部軟下去,并慢慢流出鮮血,他一生只三次嗔到過人血的臭味,血浸過掉在地上的長刀,受到門檻的阻滯才漸漸盈積。他看到門口出現(xiàn)那只黑洞洞的槍管,把他引向一種難測的恐怖之中,太太從容自如地站到那笨重的沒有擋頭的床上,脫去坎肩、暗紅色的燈芯絨夾襖、白府綢小衣,最后是那已被撕裂的長裙滑過寬大的髖骨。風(fēng)洞穿窗紙新綻的裂縫,發(fā)出蒼蠅振翅那種聲響。血腥氣和陽光在這個女人身體上涂抹的金光充滿了這個房間。太太對他笑笑。士兵指指地下的尸體,動動槍尖,他把那具死尸拖出房間。這時,莫多仁欽想是看見了一堆土灰色的布片掩去那女人光潔的肉體。在一聲聲粗重的喘息中,居然傳來女人縱情的呻吟。他拖著那死尸穿過走廊,把死尸掀進(jìn)樓梯后的黑暗里。腦袋越脹越大,越脹越大,終于在他一聲大叫中炸開了,是太太用一根浸透了冰水的帶子使他的頭煩恢復(fù)了形狀。

想是那聲大叫把頭顱震裂的緣故吧,夜里太太把他放到那張床上,他并沒有感到有什么不對頭的地方。太太在那事后并沒有穿好衣裳,她一抖身上的毛毯就赤條條地和他躺在一起,然后同一張氌子蓋在了土司太太和門房身上。那夜,他半睡半醒,恍惚中老是聽到一種紅色或無色的液體像女人的哭聲一樣淅淅瀝瀝。

太太俯身對他說:“有了的娃娃是你的娃娃!彼哪套哟沟剿掳蜕。莫多仁欽永遠(yuǎn)弄不清楚是不是夢境。

“我娃娃和他媽媽早死了,在我到這老房子看門以前!

惚恍中他果然看到很久以前已經(jīng)模糊一團(tuán)的時間中有一張娃娃的面孔,感到汗水使后背變得冰涼。他說:“水!笔翘樕蠞u漸浮起的嫌惡神情使他警醒過來,直到下樓梯時他才回想起他和太太所經(jīng)歷事情的全部過程。他頂上院門,在自己的小屋里把冰涼的銅壺里的水慢慢燒開。從此直到太太分娩他才又一次走進(jìn)了那房間,是暮春時節(jié),樓梯后那具腐爛了大半就上了凍的死尸又重新散發(fā)出臭味。太太的尖叫聲使全樓所有空房間的門啤僻啪啪關(guān)上又自動開啟。

輪到她說:“水!

第三天黎明時分,太太突然抬起頭來說:“拖娃娃的腿!币恢徽粗谏獕K的腿從婦人兩腿中間伸出。他伸出手,惡狠狠地像抓住了殘酷捉弄人的命運(yùn)一樣,太太一聲尖叫劃破了黎明那張灰色玻璃上的時間。陽光水一樣飛快流淌,不覺間就流來了黑暗,死去的婦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來。

“掌燈。”

門房點燃一小截牛油蠟燭,還把一片松明插在墻上。

“把我窗紙熏黃了,奴才!

“我把娃娃埋了!

“深點才好!

“海”

1木。

“怕狗。”

“怕人家的狗我們沒有狗了。”

太太不斷從牙縫里咝咝地倒抽冷氣,連喝下三碗滾燙的油茶,

“人哪!”他說。

太太迅疾高傲地強(qiáng)撐起身子:“奴才!記住是別人搶走了你的老婆孩子,還弄斷了你的腿!”她強(qiáng)撐起身子不讓奴才嘆息主人的命運(yùn),就如眼前這聳立在一片被世人遺忘的廢墟上的空空如也的房子一樣。

她還說奴才用松明熏黑了她白凈的窗紙。她還說:“等主人回來,我告訴他你們待我十分周到。”

莫多仁欽喉嚨里又咕嚕一聲。他那副老假牙摔成了大小七塊,一整天他都努力在口腔中把它們拼復(fù)還原。白天就這樣消磨掉了。他吐掉嵌牙時帶到口里的泥沙,又起身咿呀呀推上沉重的院門。他看見映著殘陽的山尖那血紅嘩啦一聲流淌下來變成液體。早晨,那血紅色重又染上山尖時,隱約傳來幾聲狗吠,老房子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戶從一片鐵灰的曙色中顯露出來。大門自己咿呀了一聲,院外流淌的霧氣無阻滯地流了進(jìn)來。

一個聲音說:“老房子!

又一個聲音:“明朝誥封的一個宣慰司的老房子!

“末代土司進(jìn)城念了大學(xué)扔了一個年輕太太在這里沒有回來!

“聽說文化大革命自殺了!

那兩人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小房子和他本人。他聽到餘制很好的靴幫上的皮子咕咕作響。

“但愿今天運(yùn)氣好!

“阿門。”

不久他就聽到一聲沉悶的槍聲,在早晨清新甜美的空氣中來回激蕩。他挪到門口坐下,再次努力用唾液黏合碎裂的假牙,直到兩個獵手把一頭牡鹿扔在他腳前。

“你是誰?”他們看到這個老頭時吃了一驚。

“莫多仁欽,白瑪土司家的門房。”

“你別唬我們。那個門房害著相思病,土司太太生第二個野娃娃死了,他也死了。我們聽說過這件事情。你是要飯的還是害了麻風(fēng)病逃到山里的,我們不會為難你!

“我死了?”

——“是那個看門的瘸子死了,不是你!

他想告訴他們每年他都想替太太的臥室換上干凈潔白的窗紙。太太來的部落有三十六戶八百牛三百羊。太太新來下馬時他親手鋪了一長溜氈子,直穿過院子,連接院門和上樓的梯口。

他說:“主人和太太都囑咐我看好房子!蹦嗳蕷J腦子中閃電般一亮,想起一件當(dāng)時做過就忘記了的事情。他像當(dāng)初一樣舉起手來,就像這個動作與好多年前那個同樣的動作中間從未有過時間的間隔一樣,從氈帽的翻邊中拿出一個尚未開啟的牛皮紙信封。

“主人來的!

從城里出來過假日的獵手在夾克上揩揩剖鹿弄濕的雙手,打開來看了。這時一陣陡起的陰風(fēng)從漢子手中奪走了那頁信紙,那紙片輕飄著,像一片羽毛,最后和藍(lán)空中的一片白云融為一體。白云轉(zhuǎn)過山頭消失了,藍(lán)空邊緣的山脈碧綠如洗。

“太太讀到主人的信了。”

“你主人做了政府的官。”

“土司不是什么都管的官嗎?”他問。

“做了政府干部就不要你太太了!蹦侨伺滤死隙@,俯身在他耳邊說,“這封信寫了二十三年了,他要跟你女主人離婚!”這一聲使當(dāng)初女主人用濕布帶捆攏的他的頭

顱又轟然一聲重新炸裂,太陽隨那一聲響變成一個綠焰熊熊冷氣幽幽的大火球。

剩下的時間,他一邊熬煉兩個獵手扔給他的鹿油一邊想他忘了問信里主人提沒提門房幾句。莫多仁欽曾在八十六歲上夢見自己和太太交合,她的身體仍和在兩個潰兵槍口下脫光了時一模一樣。醒來,發(fā)現(xiàn)使肚腹溫暖而做了那個夢的是漏進(jìn)門縫的一抹金色陽光。第二次難產(chǎn)太太至死也沒說“是你的娃娃”。他把熬煉好的鹿油傾進(jìn)兩只銹綠的銅盞,搭上燈草。這時他重又聽到樓上傳來女人的尖叫,那叫聲刀子一樣劃破黃昏的沉寂,一切都水一樣動蕩起來。許多年時光的皺紋交疊在一起,再也無法分清原來的順序。

他說:“就來,太太

上樓梯時,一碰扶手扶手就倒下了。

把燈盡放在窗臺上,點燃,他低低叫一聲:“太太。”

太太十分清晰地呻吟了一聲,說的還是許多年前那個字:“水。”

——莫多仁欽想返身到院里取水。剛到樓梯口,樓梯就塌了,樓梯倒向墻角,現(xiàn)出了那多少年前他力圖忘掉而終于就忘掉了的樓梯后的黑暗空間。那具軍官的骷髏向他切齒微笑。他的眼窩中飄起綠火,這使他記起點什么卻什么都未能記起。他折身回去。每走一步,樓道的地板就從他剛抬起的腳下塌陷了。整個老房子都在回響,然后又被回響弄得搖晃起來。他指頭一觸及房門,廣門就轟一聲倒下了。寬大的木門板倒下時一股風(fēng)扇著了窗臺上燃燒著鹿油的燈盞,那火焰一歪身子便爬上了焦干枯黃的窗紙。

“是我的娃娃嗎?”

他俯下身柔聲問道。

“不!

“是我的娃娃!彼吹阶约旱睦夏槕覓煸诿髁恋幕鸸庵虚g,浮出了樓梯下那死人臉上曾經(jīng)活生生的兇惡神情。

“是我的娃娃!

最后,他揮舞著已經(jīng)爬到他手臂上的鮮艷的火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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