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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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掩著的屋門,把外邊的風(fēng)景和聲息隔開了。時間在他們的沉默中緩緩地卻是不停地流逝。他們不知道到底坐了多久。鄰居老漢只吸煙,吸完了把灰磕進(jìn)火盆接著吸,三間房里已經(jīng)盛不下他吐出的青煙,就慢慢地一絲一絲從房檐下的空縫朝外擠。鄰居哥手端著一個下巴,如同端著油瓶,永遠(yuǎn)地不動一下,樣子很像生怕動一下,瓶子就要碎落在地上。鄰居嫂手里拿著針線活,卻一夜沒有做一下,一會兒看看鄰居老漢,一會兒看看鄰居哥,一會兒把火燼上的浮灰掃下去,實在沒事了,就瞅著自己的腳尖,無休無止地瞅。
有一只老鼠,爬在抽屜桌上,用綠豆似的眼睛盯著鄰居老漢一家。后來,老鼠跑走時,把香爐蹬倒了。
三個人都抬起了頭。
鄰居哥的眼里有一種冷硬的光,樣子極像思索了一夜,終于拿定了啥主意。
“我想……馬夫到底是日本軍……”
鄰居老漢嘆了一口氣。
“怕十三里河村不會再有安寧了!
鄰居哥挺了一下胸脯。
“給三叔說一聲,請游擊隊來人把他收拾了算啦!
鄰居嫂的臉有些白,看著男人,就像看著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鄰居老漢也看著兒子。他心里震了一下,就像兒子用棍在他心口砸了一下似的,旱煙嘴僵在唇上,好一會兒沒有言聲。
過了一陣,鄰居老漢說:“要過年了……”
鄰居哥:“收拾了年就過好了!
鄰居老漢說:“馬夫一死,日本軍不會讓村子安寧的!
鄰居哥怔著:“那,就這樣……”
鄰居老漢呆望著盆里的火。
誰也不再說話。灰燼漸漸滅了。屋里開始冷起來。桌上的油燈光像黃土一般在屋里薄薄撒了一層。鄰居嫂身上打了一個冷戰(zhàn)。
“該睡了。”
“去睡吧。”
又坐一陣,鄰居哥就領(lǐng)著媳婦去屋睡了。剩下鄰居老漢一人,孤零零地伴著那泥土色的燈光一直坐到雞鳴時分。
大年在一天天迫切。
雪連下兩日,住后太陽就光艷艷地升起來。十三里河上下,到處都是水光亮色。在燦爛日光的溫暖下,雪吱吱地化了。樹上的雪水順著樹身汩汩地淌下來,樹下便有了一條細(xì)小的黑河,從還未及化完的地面雪層里,悄悄地流向低凹之處,一滴一滴積存著。于是,那低凹處的白雪下,便隱藏了一個淺淺的水潭。房檐上的雪水,午時輕快地嘩嘩落著,如雨天般瀝瀝啦啦。到了天黑,那水滴就一粒一粒在房檐下凝著,慢慢地變粗變長。來日一早醒來,你推門一看,一街兩行都吊著白亮亮的冰柱。從那冰柱上產(chǎn)生的翠色的清涼之氣,在你打了一個寒戰(zhàn)后,一絲一絲流到你的肺里。這當(dāng)兒,你會伸個懶腰對著東方初升的如一攤金水般的太陽,把吸進(jìn)去的空氣過濾一下,重新吐出來。然后,一轉(zhuǎn)眼,你就看見誰家的花貓在村里忙了一夜,肚子吃得很大,天亮后沿著墻頭或墻根回來時,嘴里還銜著一只大老鼠。你和貓對視一眼,揚一下胳膊,那貓就從你的眼前跑走了;也許,這當(dāng)兒,你還會聽見井上的汲水聲,那純樸的嘰咕嘰咕的轆轤的叫聲,如流水一樣,從街面上漫浸過來……到此,你的心就輕飄飄的,覺得日子真好,人活著多么輕快!
然而今年的冬季不行了。風(fēng)景依然,心境與往年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一切都因為河對岸有那么一個馬夫。馬夫曾開槍打死了鄰居老漢家一條未成年的狗。一個馬夫的那邊,給這邊自足自樂的日子罩上了一層揭不去的陰影。
人們每日起床,不再看天氣的好壞,不再看那燦爛的日出。閃開屋門或者院落門,各家人都要提心吊膽地朝河的對岸瞟一眼。
馬棚的馬已經(jīng)幾天不在了。
馬夫也已幾天不在了。
在人們那半暗半明的一眼瞟光里,似乎生怕馬夫不回來,又似乎生怕馬夫真的回來。不消說,十三里河的人們,在盼著發(fā)生一件事,也生怕發(fā)生一件事。
然而,終于不知啥時間,馬夫回來了,馬棚里又有了兩行東洋馬。
首先看見的仍然是鄰居老漢。他在臘月二十的早晨,推開院落門,太陽就如水般流了他一身。他抬頭看太陽,卻看見了那帳子的后邊,又堆起了一個新的墓堆。這墓堆和原有的一樣大小,起在原墓的東邊。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那化完雪的荒草地,又清新,又濕潤,像一塊無邊的洗得干干凈凈的毛茸茸的灰粗布鋪展在河灘地,那兩個墓堆,像綴在灰布上的兩粒棕紅色的扣子。站著,鄰居老漢仿佛聞到了那新墓黃土在地下蘊存了數(shù)千年的白濃濃、甜絲絲的氣息。他心里為那氣息哆嗦了一下。那畢竟是兩個墳?zāi)埂6,馬夫正站在那兩個墓前,雙腿緊緊地攏著,頭深深地勾下去,無休無止地站住不動,像栽在那兒的一條石柱。
不敢看得更清楚,鄰居老漢就站在門里,半開的大門擋了視線,他也不去動門,似乎生怕弄出響動讓馬夫聽見似的。
馬夫就那么僵著。
鄰居老漢就那么久久地從門縫凝望著。
太陽從東天的白云里掙出來,如同雞雛從雞殼掙出來一樣,黃毛毛的閃著絨光,不刺眼,卻亮亮堂堂,干干凈凈。河灘上有了一層淺翠的亮色,流水顯得愈加明凈起來。馬夫仍然站在那墓前不動。漸漸,太陽真正地升起來,圓起來,亮起來。墓堆的陰影把馬夫的下身埋進(jìn)去,而馬夫上身的影子,又細(xì)又長,朝著河的這邊伸過來,似乎伸到了河邊。
馬夫好像站著死在了那里,仍然地不見一動。
鄰居老漢熬不住了,輕輕掩了大門,把目光關(guān)在了門外。
到一天將盡的日落時,鄰居老漢往河的對岸偷看一眼,見馬夫仍然站在那里,兩腿攏著,頭深深地勾下去,仿佛他一整天兒站著沒有動。
后來,一日一日,早上日出時分,后晌日落時分,鄰居老漢都能看見馬夫肅然地站在那兩個墓堆前,馬夫在致哀!
年節(jié)迫近二十八時,佳日的氣氛已經(jīng)濃厚。到了年三十,就實質(zhì)已經(jīng)到了春節(jié)。雖值兵荒馬亂之時,大年總還要過。且周圍三鎮(zhèn),傳來戰(zhàn)事的消息少了,何況十三里河村,恰在日占區(qū)中心,戰(zhàn)場還沒有擴展到這里。也許它為三鎮(zhèn)交接之處,又被三鎮(zhèn)的日軍都給忘了,都以為屬他鎮(zhèn)他軍所轄之地,于是就偷得一時的安寧,有了節(jié)日的景象。
罷了早飯,村街上被掃得十分干凈,孩娃們大都因為要把舊衣洗凈,所以,新的粗織衣裳已經(jīng)提前穿上,在滿街亂跑。年內(nèi)落了豐雪,年時的天氣就格外清朗。整個天空,明凈得透著翠氣。日光撫摩著村里的房舍、樹木、街道、柴垛啥的,七七八八,有物的地方,沒物的地方,都在日光下舒展著。男人們在寬敞的平地上扎成堆兒,抽著拌了麻油的旱煙。他們議論著年節(jié)、大雪、戰(zhàn)爭、日軍、馬夫、莊稼、日子……多少村落都因戰(zhàn)爭,弄得家不家,村不村,無年無節(jié)。而十三里河村,在一九四三年居然還能安然過年,當(dāng)然會使男人們有更多的話說。他們說話,就像鍋沸一樣,并沒有中心題目,而是誰引出那么一句,就要咕嘟咕嘟那么一陣。女人們,在三十這一日,還沒有真正閑下。街巷里淌流的那肉色的香味,那溫暖的、雪白的揭籠后蒸騰的氣息都是從她們手指下侍弄出來的過年作品。她們只有到了初一,才會有閑下的一刻。自然,快樂的當(dāng)屬那些孩娃,這節(jié)日是他們的。他們跑動的腳步聲和唱出的兒歌聲如初春開冰后清凌凌的十三里河水,汩汩潺潺地灌滿了街巷。大年三十的時光,就是在這抓不住的、一觸即失的蹦蹦跳跳的聲音中比往日快了多少倍地流走了。
到了后晌,太陽變得愈加溫暖柔順。為了年三十的一頓餃子,人們在中午只象征地吃了半碗飯,就開始貼對聯(lián)、插柏枝、上供品、祭先祖。太陽在西天還很高,村落里還滿鋪著陽光的黃亮,就有人家煮熟了餃子,燃放了鞭炮。三十雖為小年,鞭炮聲依然十分暴烈,噼里啪啦地閃著金光的聲響,夾帶著黑色的藥味和炮紙燃燒后的干草的氣息,升入空中,漫過了十三里河。
煮熟的第一碗餃子是上供先祖的,第二碗是敬給在世的老人的。街上穿著新衣的男女娃,嘴唇上銜著稚嫩的粉紅色笑意,端著熱氣騰騰的水餃在村里串來串去。香味和熱氣從他們的臉上開始擴散到全村。自然,調(diào)皮的男娃,端著餃子往先祖的牌位面前走去時,會偷偷地從碗里捏出一個餃子忙不迭兒塞到嘴里,然后摔著燙紅的手指,張嘴哈著餃子的熱氣。這時,他會想:這么燙祖先不怕嗎?
一九四三年的春節(jié)就是從這種彩色的景象,從閃著金色的炮聲中,從那黏稠的香味里,從那孩娃嘴角上的粉紅色笑意里,從男人們悠閑的議論里,從女人忙碌不停的指縫里走進(jìn)了十三里河村。
十三里河村一時忘記了兵荒馬亂,忘記了紛紛戰(zhàn)爭,忘記了河對岸的馬夫。
鄰居老漢家大門上的聯(lián)句是:
日子平平安安又一年
歲月歡歡樂樂入新春
橫批是:吉祥如意
貼完對聯(lián),鄰居老漢站在門前端詳一陣兒,滿意了,就提起糨糊盆子。他想到河邊洗盆,剛轉(zhuǎn)過身,就看見馬夫披著落日的光輝,正站在帳子下的墓前,還那么一副肅然的姿態(tài)。鄰居老漢心里蠕動一下,把目光移開,又看見馬棚下的馬不知啥時間不在了,一匹也沒有,只剩下赤裸裸的馬槽躺在棚子下。
遲疑一會兒,鄰居老漢還是朝河邊走去。他走得不快,心里卻跳得十分急促。每每看見馬夫站在墓前,他都要怦然心動。到河邊時,鄰居老漢洗著盆兒,不時要抬頭看看那空蕩蕩的馬棚。他想起我鄰居哥說:“要看見馬棚的馬不在了,就去給三叔說一聲!边@話把鄰居老漢嚇了一跳,他忙把頭低下去,嘩嘩洗著漿盆、漿刷,再也不敢抬頭去看馬棚。那想起的話,仿佛是一條繩子,把鄰居老漢的心拴得死死的。
糨糊已經(jīng)干在了盆壁上。過年不允許不潔凈。鄰居老漢洗得極認(rèn)真,一遍一遍。河水流動的冰色聲音,在他心里如臘月的旋風(fēng)一樣轉(zhuǎn)動著。他咬著牙才使身子沒哆嗦。涼水把他的老手凍紅了。當(dāng)他最后把盆子洗凈,太陽已經(jīng)泛出了紅光。村子里的鞭炮聲開始一陣一陣回蕩在河面上,他感覺到了河岸的氣流被震得抖動,心里就生出一絲冷氣。這時候,鄰居老漢直起腰,那種感覺就如冰樣在心里冷凝了。
馬夫就站在河對岸!
鄰居老漢一時呆著,臉上僵了的表情像洗過的面盆一樣又木又硬。他看著馬夫,眼中那驚怕的柔光哆嗦著才投到馬夫身上。
不知道馬夫是何時站在對岸的。鄰居老漢驚奇自己竟沒有聽見馬夫的腳步聲;驚奇馬夫也在這大年三十換了一套新衣裳。他換的是軍服,筆挺,衣紋像刀刃一樣利出來。鄰居老漢首先看到的是馬夫的那張臉,他已經(jīng)很瘦了,眼睛又大又圓,射出一種鄰居老漢從未見過的烏黑色的死光。那死光逼視著鄰居老漢,仿佛要用眼睛把鄰居老漢壓進(jìn)地里去。馬夫雪白的牙齒被他緊鎖著的雙唇吞沒了,留在外邊的只是一條青色的唇線。當(dāng)鄰居老漢把目光移向他的嘴唇時,他就像看見了一條蛇線一樣,忙把目光朝下移。到馬夫的腰間,他的目光就再也移動不了了。馬夫的腰間系了長長的弓一般彎的馬刀。刀在鞘里。馬夫正左手握著刀鞘,右手握著刀柄。他是馬步站立的。似乎,馬夫隨時都準(zhǔn)備抽刀朝著哪兒砍過去。
鄰居老漢開始哆嗦起來,他感到雙腿軟得如兩條細(xì)線,他聽見哆嗦的聲音飄散在靜夜的風(fēng)中。他不知道馬夫到底要干啥,就壯著膽子重新把頭抬起來?墒,鄰居老漢從馬夫的一側(cè),卻看到了新的風(fēng)景——
帳子后又多了一個墳?zāi)梗?
那三個簇新的棕紅色的墳?zāi)乖诨牟莸厣暇腿缇Y在一塊布上的三?邸K坪,鄰居老漢在一剎那間明白了馬夫要干啥事。他上下牙齒敲打著,終于又把發(fā)抖的目光移到馬夫的臉上去。
“過年了……你、還要、白菜、嗎?”
馬夫不語。也許,正是因為白菜,他才沒有把馬刀抽出來。
“我回家、給你拿菜,還有……年貨。過年了……”
鄰居老漢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就慢慢轉(zhuǎn)過身子,抬起了腳。起初幾步,他走得很慢。他想聽聽后邊的動靜。當(dāng)確認(rèn)馬夫沒有涉水過河時,鄰居老漢就慢慢加快了步子,終于快到了慌不迭兒的境地,鄰居老漢沒有回家。離開馬夫他心情就平穩(wěn)許多。他又想起鄰居哥給他說的:“河那邊有了動靜,就趕快給三叔說一聲。”他想:到了說的時候。再不說不定就真的要發(fā)生大事了。興許,三叔和外界抗日軍有瓜葛,他會對馬夫想出辦法的。
鄰居老漢徑直從自家門前走過去,到了村里三叔的家。
三叔說外面的仗打得很厲害,日本軍死了許多。說鄰居老漢說的情況很重要,可能是日本軍要趁過年采取大行動。最后讓鄰居老漢再多注意點,他馬上把情況送給上邊。
鄰居老漢不知道三叔說的“上邊”是誰,在哪兒,又不便問,就在三叔家坐一陣兒,吸了兩袋煙,出門回家了。
事情就出在這段時間里。
鄰居老漢拐過村巷,看見馬夫竟從自家門里出來,站在大門口四處望望,好像尋找啥。這時,有一個端著餃子去敬神的娃兒從另一條胡同出來,低頭吃著餃子,到馬夫面前,未及抬頭看馬夫一眼,馬夫就手起刀落。那娃兒連叫一下也沒來得及,就像一小捆干草一樣倒下了。鄰居老漢清楚地看見,娃兒手里的餃子碗,車輪子樣,沿著弧線滾了很遠(yuǎn);碗里的餃子仿佛從輪子里脫出的鋼珠,撒了長長一線。
砍了娃兒,馬夫就像終于找到了啥,大步朝著他的帳子涉水回去了。他走得很快,步子也決然不是馬夫往日的樣子。
他到底是日本軍!
鄰居老漢遠(yuǎn)遠(yuǎn)站著,冷丁兒想起河對岸的墳?zāi)故侨齻時,心里冷驚一下,丟下提了一路的漿盆,就往家里跑過去。到門口,他認(rèn)出那娃兒是后胡同張姓家的老大,死了手里還抓住半個餃子,他想在門口叫一聲張家,可終于沒有叫,就箭步飛進(jìn)了家里。
鄰居哥和鄰居嫂已經(jīng)被馬夫用刀捅死了。
上房屋里供桌上的餃子還蒸騰著素白的熱氣。鄰居嫂就死在供桌下。她穿的是那件十分漂亮的洋布布衫,像是上供后跪下磕頭時后心被刺了一馬刀,就那么帶著跪勢倒在地上?床灰娝哪槪哪槒恼婧湍_地貼在一塊兒,血從后背泉一樣熱腥腥地涌出來,在她的一邊攤出一個短袖衫的形狀。
不消說,鄰居嫂懷上的娃兒也死了。也許那馬夫是為了和那三個墳?zāi)箤Φ鹊貧⑺懒巳齻人,可他不知道他已經(jīng)傷了四條命。鄰居哥是死在上房門后的,頭向著墻角。他的右手被砍掉了,孤零零地落在屋子中央,五個手指和手腕離開胳膊,還用力地握著一把劈柴斧子。想必他是握著斧子還手時,手被砍斷了。接下,頭上、脖子、胸膛都挨了砍,最后終于倒在了門后。鄰居哥的血流得格外多,從他刀口的各個部位汩汩地淌出來,沿著他的雙腿,流到腳前,兩股匯成一股,在地面上開出一條彎彎曲曲的渠道,流到屋子中央,成了一個血攤。鄰居哥的手和斧子泡在血攤里。從血攤散發(fā)的濃烈的棕紅色的血腥氣息,在上房屋里滾來滾去。最后就從開圓的屋門出去,滿天飛舞在院落里。鄰居老漢一進(jìn)院落,就被這種氣息蓋住了。未近屋門,他看到了鄰居哥那只握斧的手。然后,他突然釘在屋門口的不遠(yuǎn)處,死死地瞅著屋里的景況,就如馬夫釘在墳?zāi)骨鞍V癡瞅著墳?zāi)挂粯,腦子里白得如幾天前還未化盡的茫茫白雪,整個兒人身,都成了死了多少年月焦干的木頭……
除夕夜的鞭炮聲像一條嘩嘩響的鎖鏈一樣在十三里河村的上空盤纏著。各戶都閉了門戶,在圍火講古熬年。鄰居老漢坐在屋子里,油燈光在柔弱地晃動。鄰居嫂和鄰居哥的尸體已經(jīng)僵硬,血成了烏黑色的餅子。那腥熱的血氣也已漸漸消散,留下的只是驟然間產(chǎn)生的恐懼和寂寞。鄰居老漢把油燈掌上以后,就坐在一張椅子上,再也不去看兒子和媳婦。他們是實實在在地死了,被日本軍的馬夫用刀砍死的。無論如何,他們在大年三十煮熟餃子的時候,未及吃上一個,就永遠(yuǎn)別離了這個世界。小的去了,把老的留下,和一人沒留一樣。鄰居老漢的臉上,是板結(jié)了的黃土顏色,每一條歲月刻下的紋絡(luò),都比往日深了許多,硬了許多,看上去像縱橫交錯的銹鋼絲在臉上繞著。他不說話。沒人和他說話。從聞見屋里的血氣到現(xiàn)在,他的嘴唇都如馬夫在河邊看他時一樣緊鎖成一線青色。腦子里,直到眼下,啥也沒想。啥也用不著想了。一切都沒了。兒子、媳婦,還有剛懷上的孫子或?qū)O女,全都死在了馬夫的刀下,再想啥都屬多余。門外有瑟瑟風(fēng)聲。后胡同張家哭娃的聲音在風(fēng)聲中走進(jìn)鄰居老漢的耳朵里。望著鄰居哥那節(jié)握著斧柄的手,鄰居老漢的目光癡癡如死了一般。老鼠從各個洞里出來叫出瘋了似的饑餓的聲音,它們一個個都眼珠綠亮,盯著地面的血餅,鄰居老漢像一個守尸人樣把老鼠嚇住了。事實上,鄰居老漢啥也沒聽見。他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斧子上。那斧子年前他磨得鋒快,劈柴時斧落柴開。眼下,斧子已經(jīng)被兒子和媳婦的血給淹了,只露出半塊黑腥的鐵塊……
鄰居老漢盯著那半塊黑鐵。
鄰居老漢好像要永遠(yuǎn)盯著那半塊黑鐵。
鄰居老漢似乎要把那半塊黑鐵吞進(jìn)眼里去。
是誰家放了一掛響鞭,其間的大炮不斷,如雨前的炸雷一樣轟鳴。
似乎,那血中的斧子在響雷中抖了一下。
鄰居老漢終于眨了一下眼。他起身沉沉地往屋外走去,到屋中央踩著血餅時腳下一滑。外面,天氣極冷。沒有月亮,星光點點?諝饫锪鲃又谏呐谒幬逗捅”〉淖厣獨狻`従永蠞h仰頭望著天空,星光如雨般落在臉上,過一陣兒,他默默地回身進(jìn)屋,站在兒子的斷手前,最后瞟了一眼弓趴著的兒媳和側(cè)臥著的兒子,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斧子。地上血餅里留下一個斧痕,就如半個斧模似的。
斧子上的血又冷又黏。兒子的手還緊緊抓住斧柄。鄰居老漢說:“松開吧……”就用力去掰兒子的手。兒子的手關(guān)節(jié)發(fā)出了竹裂那種清脆的響聲。當(dāng)鄰居老漢一個一個把兒子的手指掰開時,那土黑色的斷手就像一節(jié)木頭似的落在了血餅上。血餅像膠塊一樣彈了一下。
把斧子捉在手上掂了掂,鄰居老漢就大步地出去了。老鼠群立馬朝血餅撲上來。鄰居老漢聽見了老鼠們歡歡地叫。他沒有回頭,步子又重又快。整個十三里河村都在他腳下抖動,腳下通往十三里河的小路像一條繩子般被他踩得扭來扭去。迎面撲來的月青色的河風(fēng),撫摩著鄰居老漢那緊繃著的臉。
過河時鄰居老漢沒有脫鞋。
水極冷,嘩嘩的響聲在河灘上鋪了一層,又鋪了一層。風(fēng)把那響聲均勻地送到各處,鄰居老漢感到流水像蛇樣在腳脖上纏著,他每抬一步,都要先把那蛇抖落進(jìn)河里。
斧子在隨著鄰居老漢的胳膊擺動。鄰居老漢的手溫已經(jīng)化開了斧柄上的冷血。他又聞到棕紅色的血氣。他感到斧柄在手里有些打滑,一趟過河水,他彎腰抓了一把沙子揉在了斧柄上。鄰居老漢握斧時用了很大的力氣,似乎圓圓的沙粒一半入了他的手骨,一半鉗進(jìn)了斧柄。
馬棚已經(jīng)能夠模糊地看清。那兩個帳子,靠墳的一個露出了斑斑點點黃亮的燈光。鄰居老漢朝著那燈光走過去。近了時,腳步聲就被他壓掉了許多。他已經(jīng)能夠聞到馬棚里特有的氣味?帐幨幍鸟R棚沒有了以往馬嚼草料的聲音。不遠(yuǎn)處河灘上冷森森的風(fēng)吹打著帳子。
鄰居老漢站了一陣兒。
沒有別的動靜。
一彎月亮淺淺地掛在如月色一般冷清清的天空。河灘上飄游著朦朦朧朧的冷色光亮。有一只夜鳥,不知從哪兒飛來,從馬棚的上邊飛了過去,那一聲細(xì)膩婉轉(zhuǎn)的叫聲,留在河灘上久久不肯散去。
鄰居老漢躲在了帳子邊的三個墳?zāi)归g。墳?zāi)估锏年帤獬磉^來。他不由得打個寒戰(zhàn),忙掂了掂手中斧子。
奇靜。
過一陣兒仍然奇靜。
鄰居老漢朝帳子門口摸過去。他走路的聲音和沒有走路一個樣。
想來,該鄰居老漢成功。這就是一個馬夫死去的時刻。馬夫居然還沒睡,帳篷門也居然沒反鎖。從半掩著的薄門縫里,鄰居老漢清清亮亮看見,馬夫像中國的祭奠一樣跪在一張小桌前,看不見桌上擺了啥。馬夫的肩膀把桌上擺的東西擋住了。也許馬夫從殺了我鄰居哥和我鄰居嫂回來就跪著沒有動;也許他睡前必然如白天一早一晚要在墳前默站一樣,有這么一道虔誠的儀式。鄰居老漢感到手里的斧子開始沉重起來,沉得仿佛是捉著一座山。他手上出了汗,也許不是那一把沙子的作用,他會握不緊斧柄的。馬夫還跪著沒有動。該動手了。破門而入,斧起斧落,馬夫那碩大的方頭就會如木柴一樣被一劈兩半;也許,斧子會陷到馬夫的腦殼里。可以跳起推門了?舌従永蠞h忽然就有了一絲心慌。他想穩(wěn)一下心境,就讓自己去想死了的兒子和兒媳。他害怕自己的心境會慢慢亂下去……
又一陣?yán)渖娘L(fēng)從河灘上吹打過來。鄰居老漢就乘勢躍起,一把推開了帳子門,大跨一步,跳進(jìn)帳屋里,把斧子掄向空中……
就在這當(dāng)兒,鄰居老漢的斧子在空中猶豫了一下,他看清了馬夫面前的小桌上,擺了馬夫的馬刀,刀上凝著烏紅色的血。那刀前是三張手掌大小的人頭像。鄰居老漢看清了,靠前的兩張,模樣兒和馬夫一模一樣,只是面相嫩一些。這一剎那間,鄰居老漢突然明白那三個墳?zāi)估,有兩個埋的是馬夫的親兄弟。這一明白使鄰居老漢的斧子在空中晃了一下。當(dāng)鄰居老漢一晃過后,把斧子落下時,馬夫已經(jīng)抓過馬刀滾到了一邊。
斧子把小桌劈裂了。斧頭鉗進(jìn)了桌面里。桌面裂開的聲音像房子倒塌一樣隆隆嘩嘩。鄰居老漢用力拔了一下斧子,沒能拔掉。當(dāng)他再次用力拔時,未及拔出他就感到心口有一道腥熱的東西順著肚皮流了下來……
鄰居老漢終于沒能把斧子拔出來,就如一個豎著的水袋樣軟軟地略帶彈性地倒在了馬夫的帳子里。
十三里河村熬年的鞭炮聲依然在霹靂似的響著,滿村的街巷里都汩汩地流動著霧一般的炮煙和黑色的藥味。鞭炮聲一直響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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