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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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指的窗后是廁所。
不消說,爹的錢就藏在那廁所。
我從屋里走出來,哥和總管正在談事兒,哥說你來商量商量咋辦,我說等一會,我去廁所尿一泡,丁點兒功夫就出來。
我家的廁所是在房后的風道里,一個水泥池、三棵泡桐樹,幾條望穿的破墻縫,七、八蓬干枯的茅草,一個放著幾年沒用的尿罐兒。我站在糞池邊,打量了又打量,在那草中撥拉又撥拉,沒看到哪兒有異樣。最后,我把尿罐提過去,指望能在那罐下找到啥兒,然卻只看見幾條紅蟲在爬動。我拿石頭在那地方砸了砸,聲音很實,沒啥兒空音。這使我很失望,心想還好沒給爹跪下去磕那個頭。
頭上有個麻雀嘰嘰喳喳叫。
我抬起頭,那三棵樹上連個雀窩也沒有。
撿起一根長樹枝,我在糞池的湯水中攪攪撈撈,也沒啥兒擋著我的棍。只有一股股濃濃的臭味撲上來,在廁所上空飄浮著……
我渾身癱軟,沒了勁兒。
安靜安靜好安靜
嫂子去請人向姐報喪沒回來,爹的床前仍然沒人哭,安靜安靜好安靜。
死人生意
我從廁所敗興走回來,太陽已經(jīng)略略偏西了。院墻外的耙耬山,清晰的淡黃淡紅,遠處樹的枝條一根一根印在藍瑩瑩的天空中。有羊群掛在山坡上,“咩——”叫聲從遠處隱隱傳過來。村外上空的黑烏鴉盤旋著,如同一群黑魚在湖中游蕩。家里院落的槐樹空寂了,只留下一樹烏鴉屎,星星點點播種的枝條上。哥和總管一群人,圍著羊湯鋁盆子,正商量爹的喪事由總管大包大攬該出多少錢。
“要是你爹的棺材我們做,七層壽衣我們買,這樣的大包干最少得三千!笨偣苷f。
哥是精明人,他想想,“這期間我家還管你們?nèi)D飯,最后一頓是酒席,三千塊……好像沒有這價格!
總管板起臉,“眼下啥兒不漲價?”
“上兩個月我們村死過一個,你們大包干才要兩千五百塊!
“人家的老墳好打墓,兩天一夜就完工,你們家老墳純是亂石地!”
“你忘了?我娘死過十年啦,爹是和娘合墓的,壓根不打墓,花半晌功夫把舊墓挖開就成了……這樣,兩千五還嫌有些貴。”
總管一下啞住,自知失言,臉上飄過一云淡白,張張嘴卻無話說,好一陣子沉默?偣,方圓幾十里的鄉(xiāng)村都知道,是喪事辦得最好的大包主。往年,總管領人去給人辦喪事,是把事情做在鄉(xiāng)間情分上,至多辦完喪事,主家用白手打包上一份禮,三塊、五塊不等,家中富余也不過包上十塊錢。到了這幾年,總管就拉起了承包隊,開了棺材店、壽衣店、花圈店……不出總管家門,喪葬用品一應俱全。他專門經(jīng)營著包打墓、包棺材、包壽衣、包喪事禮儀的行當。誰家有錢想排場,他還能包來一個孝子隊。那孝子有男有女,哭起來同樣眼淚婆娑很傷心,哭一天工錢五塊,總管只抽百分之二十的管理費,鄉(xiāng)間叫做操心忙碌錢。歲月嘩啦嘩啦淌到今日里,人們腰間都塞著錢,喪事多作喜事辦,想讓總管把后事辦闊綽,想讓棺上的“壽”、“奠”金字醒目些,九層十一層的壽衣質(zhì)地好一些,尤其讓那禮儀講究些、排場些,讓那響器班三天三夜、或五日五夜不停歇,吹個云天霧地、翻江倒海的,使全鄉(xiāng)、全縣都知道誰誰家的喪事辦得何等隆重、何等不同凡響。如此來,這幾年總管說出的大包價格一向是沒人還價的?蓻]想到今日遇上哥,不僅還了價,且還一事一筆、一事一價和他算,弄得總管啞言,想拂袖離去,又覺三村五鄰已經(jīng)整整一月沒死人,一月沒包下喪活兒了。于是,就那么僵著,吸了兩口煙,終于想到極得體的一句話:
“老大,你別忘了你爹死得匆忙,后事用品丁點兒沒準備,這方圓五十里就我們這一個喪事承包隊!
哥眼睛圓一下。
“你這不是趁機抬價嘛!
總管嘴角掛著一絲淡笑。
“這叫啥兒抬價……菜市上沒菜,蔥葉還賣到兩毛一斤哩!
哥身子在凳上擰了擰。
“你忘了……你還是我爹的結拜兄弟哩!
總管張口笑出聲。
“過去的事情,眼下不興了!
哥給總管敬上一支煙。
“事老了情還在……”
白煙一縷一縷從總管嘴里吐出。
“不說啦,兩千八百塊。那兩百權做人情錢!
哥把手中的火柴棒兒扔地上。
“兩千五百塊!
“兩千八。”
“兩千五!
“兩千八!”
“兩千五!”
總管從凳子上彈起來。
“兩千八百塊,少一分錢我們不埋人!”
哥也從凳上彈起來。
“兩千五百塊,多了一分我們不讓你們承包!”
總管梗脖盯上哥。
“不讓我們包……讓你爹停尸一輩子?”
哥冷眼瞟一眼總管。
“我弟兄兩個自己挖墓自己埋!
總管的身子轉過來。
“老二,你干嗎?”
“干!自己埋最少省兩千!
“娘奶奶……咋遇到你們兄弟倆……”
“說吧,兩千五到底包不包?”
“兩千七!
“不行!
“兩千六百五?”
“也不行!
“媽的,賠了吧,兩千六百塊!”
“說過兩千五多一分也不行!”
“那……兩千五百五?”
“兩千五就是兩千五!”
話出口,總管手已伸出來。那手雖老,卻少繭多紅潤,證明總管已經(jīng)多年沒做粗活,靠承包葬人把歲月過得極熨帖、極滋潤。哥望著那只手,臉上印著哀求,說家里沒現(xiàn)錢,能不能先辦著喪事,等幾日事完再結賬。那咋行?總管說,我們一向是見錢辦事的,不然買壽衣、棺材的錢從哪兒出?哥說可現(xiàn)在去借兩千多,不是小數(shù)目,誰家肯放手?總管就把腰板硬了硬,黑大褂在他身前身后揪了揪。
“沒錢也可以,把你家窯上磚頂上,我家明年想起一幢新房子。”
“用磚頂……啥兒價格?”
“一塊五分錢,五五二十五,統(tǒng)共五萬磚!
“你這是來喝我家的血,現(xiàn)在磚價最低都是七分一塊磚!
“我包你爹的葬錢也是低價嘛。”
哥的臉白了,“這不行,這樣太心黑!”
總管臉上蕩著很薄很薄的一層笑,“不行你拿現(xiàn)錢來!”
不消說,現(xiàn)錢是沒的。也許哥家有,但他不會拿出來。他怕該我出的那份葬錢不還他。他若拿出來了我也真不還,他是哥,奈了弟何!我指望哥能突然一咬牙,從家拿出一筆現(xiàn)錢來。我盯著哥的臉,那張臉被總管逼出一層淡淡缺血的顏色來,到末了,哥在地上跺了一下腳,說總管,有一天你犯在我手下,咱們走著瞧。話畢就答應頂上五萬磚,每一塊賣五分錢。
見哥答應了?偣苎瞿槍μ煨α诵,聲音混混沌沌,烏鴉叫般在院落蕩動。笑畢,他招呼幫手站起來,對著大伙兒喚:
“抬死人上草鋪——”
幫手們看總管把喪事包下來,且還低價買了五萬磚,自然興沖沖的,幾下就摘了上房木板,架起一個床鋪,鋪了一層厚谷草,進屋去抬爹上死人草鋪了。
死人熱身子
老大,你爹啥兒營養(yǎng),死半晌身子還熱著。
每早一碗土參煮雞蛋。
這才叫日子!我以后也吃土參煮雞蛋。
黑賬
我想我得盤算一筆賬。爹死了,四窯磚不消說是弟兄兩個各兩窯。我已經(jīng)私下一毛一塊立下字據(jù)賣掉兩窯了。哥卻五分一塊被總管敲了一窯貨。如果眼下能和哥分家,至少把四窯磚平分,讓總管從哥那兩窯拉,我把自己的兩窯一毛一塊全都賣出去,最后按四成給哥付上爹的后事錢。如此一反一正、一正一反,我能拿到九千塊,哥只能拿到三千塊……
不過,這就必須在爹的喪事辦完以前把磚窯分開來,不然我賣的高價磚就含有哥的一份錢。
我的老鴉
照習俗,照總管禮儀規(guī)定,死人上了草鋪,頭前擺了供品,就有了靈位。有了靈位就必得有哭聲。娘死時,我曾經(jīng)想哭過,卻掉不下眼淚來。在死人面前干哭是很急人的,這都是女人家的事。女人們有本事,一哭就有淚。已經(jīng)過午好一陣,太陽都已擺到村西頭,光亮黏稠柔韌,含著秋后的潮味兒。同家族的幾個零星晚輩們,都已吃飽中飯,來到院里站著,等待總管派事,讓哭就哭,讓跪就跪。一切都被總管領導著。
爹在草鋪上靜躺著,三炷香有三股青煙在他頭頂冉冉地升,日光一照,如三撮絲線吊在半空中。一切事情都是總管安排的,棺材已經(jīng)派人去抬,七層壽衣已經(jīng)拿來,響器班已經(jīng)告知,花圈和紙扎的童男、童女、金斗、銀斗等禮品都已擺在了院落里。院落里很熱鬧,人漸漸多起來,好像都有干不完的事,吵吵嚷嚷的。其實忙的都是別人,倒不是我們主家孝子。
一切都承包給總管了,我們的事就是聽總管的吩咐去哭爹。我席地坐在爹的身旁守靈,聽見哥在院里喚孩娃,找媳婦。總管讓他們把孝衣穿起來,但嫂和孩娃都不在,哥急得團團轉,罵嫂是沒有孝心的死媳婦。正罵著,孩娃就從門外跑進來,手里抓一個黑烏鴉,叫著爹呀爹呀我抓了一個老鴉!抓了一個老鴉!哥一見這架勢,腳一跺,一把將烏鴉抓在手里,脖子上青筋暴起來。
“在哪兒抓的!老鴉是隨便帶到家耍的?”
孩娃極驚慌,嗓音發(fā)顫。
“老鷹一追,它就落到我腳前……”
哥揚起頭來一撒手,那老鴉就撲棱棱掙脫哥的手,白肚子在空中亮一下,身子一趔趄,呱的一聲叫,掉頭擺正身子飛高了。我盯著那鴉,見它飛得并不高,樹頂一樣齊,繞著院子盤旋了一圈兒,當它飛到大門前邊時,兩只眼盯著正屋的草鋪和供品,像兩粒珠子晶晶亮。那一刻,我從那烏鴉眼里,似乎看見啥兒,心里一動,捉摸到了一種征兆,待我想弄清楚時,它卻繞過房頂飛走了,巴掌大一片淡影從爹的靈前滑過去,消失了。
“我的老鴉……”侄子瞅著飛走的黑鴉哭。
“你娘死到哪去了?”哥在吼。
“找煙袋……”侄子哭著道,“娘在爺滾倒的麥地找煙袋……她說爺?shù)臒煷舻健湹乩!?
哥瞅著大門外。
“娘奶奶……這死媳婦!”
侄子哭聲響起來。
“哭!”哥怒,“去跪到你爺?shù)撵`前哭!”
侄子就過來,揉著鼻子,跪到爹的草鋪前。涕淚俱下哭得極傷心。他跪下和爹頭前的供桌一般高,就那么跪著,直著脖子叫,“我的老鴉……我的老鴉……我的黑老鴉!”嗓子清麗純凈,像繃直的一條白孝布。
爹的靈前,終于有了哭聲。
顫抖的啊呀呀
時至半晌,村頭上傳來顫顫抖抖一聲叫:啊呀呀我的親爹啊……
姐回來奔喪了。
姐一到家就要開始喪事首項儀式啦。
頂真的祭儀
“祭、儀、開、始——上——供——”
于是,我和哥,從爹的草鋪兩邊慢慢走過來,微微勾下頭,一人端一只半熟的童子雞,雞身上直插一雙紅筷子;一人端兩盤粗供品,油貨和三個白蒸饃。我們并肩走到靈前三步遠,折轉身、同起步,又三步回到供桌前,高高地把供品端到胸前方。
“下跪——”
我倆跪下來。哥瞄了一眼我,我也瞄了一眼哥,目光相撞時有噼噼啪啪的著火聲。
“放供——”
我把熟童子雞放到供桌中間,正對著爹的頭。爹的臉上搭一方白手巾。白手巾的一角正吊在爹的頭頂上,使那花白的發(fā)茬越發(fā)白起來,就如人死驟然全白了。
哥把熟供分別放在童子雞兩邊兒。從那熱雞湯中,騰騰升起幾柱白蒸氣,東歪歪,西搖搖,把兩盤熟供大部分籠罩在濃白的蒸氣里。
收回放供品的手時,我拿眼刺了一下哥。
哥又用眼角刺了一下我,我臉上熱辣辣地疼。我聽見我和哥眼里的桿桿青光碰撞,就像兩根青皮柳棍在乒乒乓乓打得極厲害。
“男主孝初禮,一叩頭——”
乒乓碰撞聲。
哥呀快看爹的臉上還有些紅潤哩
是爹喝土參蛋湯養(yǎng)的哩
弟想給哥說個事
說吧弟
那窯上的磚
哥知道賤價賣磚對不住弟
哥是沒法兒人家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席
這話啥兒意思人還得死席咋能不散哩
我想我想我想了很久咱們遲早得分家
你嫂子在枕頭邊上也和我說這話
既然嫂也說晚分不如早些分
爹死了哥是爹哥得看著你娶了媳婦再分家
哥的心真好我想立馬就分家
弟真想分家哥聽你的咱辦完喪事就分家
你沒明白弟的意思我想眼下就把家分開
好像你嫂子也說過恨不得眼下就分家
嫂如母聽嫂的那就眼下分家吧
爹剛死忙死人哪能顧上分家呀
家好分房地財產(chǎn)二一添作五
爹在面前你不怕爹起來打你一耳光
爹死了,家得分,沒空兒就先把磚窯分開來
頂真的祭儀
“男主孝初禮:二叩頭——”
我和哥彎腰下跪勾首向爹磕了第二個頭。
太陽光溫煦地照在我和哥的屁股上。
麥場上的冰涼夜
夜里,月亮冰涼地印在耙耬山那邊。麥場上有張桌,桌上有馬燈,光亮昏黃如泥,厚厚地糊在月光上。是夏天,風在麥場上刮來刮去。村人們在風中,被那泥糊的月光浸泡著,身上都涼森森的好像坐在井水里。
開會。
承包那四座燒磚窯。
有七戶人家承包,隊長讓各戶抓鬮兒。
爹把我哥倆叫到場邊問,有啥兒法兒才能抓到那個承包鬮兒?我哥倆都說沒法兒。爹就罵,滾到他娘的一邊去,白供你們讀了書!連這法兒都沒有。正罵著,隊長從麥場出來解小溲,嘩嘩地澆在一棵樹身上。爹見勢,拉我兄弟倆站在隊長面前。
“兄弟,今夜能不能包磚窯就看你的鬮兒啦!”
隊長勉強笑一笑,“抓鬮……憑命吧。”
爹說:“你十年前借過我家一袋谷子你五哥可沒說過讓你還……”
隊長一愣,“我還你。明兒就還你!”
“你還了谷子還不了情!”
“咋樣?一籃谷子還咋樣?”
“不咋樣。你把寫承包二字的鬮兒捏大些,好有個記號讓我抓。”
“五哥……這是黑心!”
“你就黑回心!”
“我要不這樣……”
“你家是獨生娃兒一棵苗,我家這兩孩娃都是七尺高,哪天拼死一個我家還有人續(xù)煙火,你家可就絕后啦!
“五哥,這樣太沒良心啦……”
“啥兒他娘的良心……走吧,把那個鬮兒捏大些!
隊長走了。他來尿時腰板挺直,回去時背就弓起來,仿佛天塌下來壓在他頭上。
爹望著隊長的后影,罵他一句王八兒子。就對我倆說,要包到磚窯以后的日子就有日有月啦,不要兩年就會成為瑤溝村頭戶大人家。你們回去一人扛張鐵锨來,今夜有人和爹吵,就拿鐵锨砍到他頭上!
話畢,爹大步回到了麥場上。
我哥倆一人回家背了一張锨。
月光依然很清冷,馬燈光搖搖晃晃,似乎要熄滅。隊長把鬮兒捏好了,共七個,在他手窩里搖搖搖,搖搖搖,最末他站到人中間,瞟瞟爹,又瞟瞟別的人,說:“開抓吧,誰先抓?”
“我!”隊長的語音未落地,爹就旋兒從地上掙起來,“奶奶八輩子,聽天由命。天叫承包磚窯我就承包啦,不叫承包就去他娘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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