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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第二章

這當(dāng)兒,我和哥就站在場外的一道黑影里。月光在我們眼中極清涼,如流著一道水,有樣?xùn)|西,也許是狗,也許是狼,在場外半山坡上晃動著。我哥倆各自手持一張尖頭锨,寒光一道一道映在半天空?床灰姷钦幼ヴb的,只見他朝隊長面前晃一晃,站一會,就有人喚說打開看一看,打開看一看!爹就朝馬燈下走過去,然后就在桌上擂了一拳頭,扯著嗓子叫:

“我承包磚窯啦——”

“我家承包磚窯啦——”

接下,麥場上一陣靜寂,散會的腳步聲,踢踢踏、踢踢踏,人就散盡,僅剩下涼夜空空蕩蕩擱在麥場上。

頂真的祭儀

“男主孝初禮:三叩頭——”

乒乓碰撞聲。

我說弟呀你是不是想立馬把磚窯分開來

聽口氣哥也有這意思

弟是不是聯(lián)系到了好買主

能略微賣得貴一點

那弟干脆把四窯全賣掉

人家只要兩窯貨,實在對你不起哥

是這樣。弟要那兩窯好像比西邊兩窯要大些

東窯比西窯每個都多裝三千磚

三千磚能賣兩百多塊錢

兩窯每茬都能多賣五百塊

哥呀那我就把兩個東窯要了吧西窯就歸你

兩個東窯都要嗎

都要吧

你該給哥分一個

兩個挨著裝窯出窯都方便你就把兩個給我吧

這樣兒哥不說啥兒怕嫂子要鬧的

娘死嫂如母爹死哥如父哥嫂要做我爹娘哩

分家的事總是大讓小

情同手足弟忘不了哥的恩

弟下死心都要東窯嗎

下死心

真下死心了

真下死心啦

那就東大窯歸你西小窯歸你哥虧由哥來吃

定啦哥千萬別反悔我就要東窯

弟也別反悔讓村人恥笑咱兄弟

放心哥弟決不反悔決不做對不住哥嫂的事

頂真的祭儀

“男主孝起身初禮完畢——”

總管站在靈位前,每喚一聲他的雙眼就要望望天。天是淡黃淡紅色,日光潔凈滑潤澆在院落里。孝子行禮肅穆又熱鬧,一個折子又一個折子往下演。男主孝行完初禮輪到女主孝,男女主孝完畢該孫子輩的主孝們。孫子們行禮同樣分男女,孫子們完畢還有鄰舍孝、遠親孝、朋友孝。初禮完了行二禮。二禮同樣分男女,同樣分主孝次孝鄰舍朋友孝,且二禮不僅要叩首還要作揖伴哭聲。到三禮那哭聲就須涕淚同下三叩首九作揖演得哀傷熱鬧,讓看的人跟著掉淚說你是個大孝子。

爹的喪事為小辦,行的是最簡祭儀禮。然如此都已極熱鬧,院落里站著不少村人們。偶有幾只麻雀在樹上叫,或有烏鴉從頭上飛過去。誰家的狗,臥在院落邊,盯著草鋪前的三盤供,嘴里還滴滴答答流著清口水?偣芫褪钦驹谀枪愤吅攘畹。

“女主孝上香——行初禮——”

我和哥行完初禮回到草鋪兩邊跪下來。嫂拿兩炷香,姐拿一炷香緩緩走出來。所有的人又都把目光擱到她們身上去。然哥卻把頭勾下,選出了一塊光地方,拿根柴棒在地上畫來畫去。我想看看哥畫啥兒,就站起來去爹的身上趕蠅子。蠅子戀死人,一團一團飛,嗡嗡聲一陣。我的手不停地在爹的身上身下滑動著。

終于我看清,哥是在跪著做算式,乘法、加法、減法。到末了,他把那地上的一片數(shù)字都擦去,極慢極慢地心算手寫,那光地上就有了一道算式:

25000×8×2=4000

我明白,他是算他的西邊兩窯磚,一窯有兩萬五千塊,每塊若賣八分錢,共兩窯,每燒一茬窯能賣四千塊。不消說,給爹行禮時,他的心都在他分到的兩個磚窯上。

蠅子在爹的身上飛來飛去。

姐、嫂開始一叩首。

她們女人磕頭姿勢很好看。身子像忽直忽彎的一張弓。偏西的太陽,等她們直起身子時,便在他們的長發(fā)上閃出一層黑亮。

“女主孝初禮,二叩頭——”

姐、嫂彎下身子時,哥起身從她們身邊走過去。我想哥是去解溲?伤麉s在這熱鬧時候,打總管身后出了院落去,到了磚窯。

東窯西窯

磚窯在村南,依著耙耬山。在這秋季里,山上光亮禿禿,黃土裸在日光中,如是裸開的闊胸脯,那四個磚窯在那胸脯上,就如四個奶子高高聳立著。磚窯的火道,早上才剛剛由爹封上了。白煙不再從窯頂朝上升,而是從窯四周的土眼壁縫中,抽絲一般極細極細霧樣升騰著。這磚窯,東一對,西一對,當(dāng)間是做磚坯、曬磚坯、架磚坯用的方場地,平平展展,浮著一層紅面沙。場地最盡頭,有幾棵雜樹,都已碗粗成材,枝條上,伶伶仃仃點著幾只麻雀、斑鳩和烏鴉,它們都把目光擱到磚窯的方場上,似乎在尋啥兒。往日,他們能在那找到被爹包來做磚的工匠的饃粒、米飯粒?裳巯露瑏砹耍菆錾现挥幸患芤患軙窀傻拇u坯子,卻沒有啥兒吃食。

已近冷天,工匠都回家貓冬了,只有專門燒窯的火工孤伶伶地立在窯場上,伴著樹上的東西們,影子在落日中投出很長一道黑。

家里在行祭儀禮,哥一直沒回來。我知道他去窯上看他分到的西窯了。我想我不能待在死人邊上不管窯。爹死了,我要讓剛分到的東窯好好活下來。

我悄悄到了磚窯場。

“你來啦?”火工看見我,忙迎上來,“你看我忙著不能去給主人燒張紙。”

“別燒啦……我哥來過吧?”

“你哥說你們分窯啦……他剛走!

“分窯啦,他來干啥兒?”

“他到他的西窯看了看,說以后讓我跟著他只燒西邊兩個窯,錢還是一分不少拿!

我站在火工前,朝西邊兩窯看了看,恨不得撒尿把那窯沖塌。沒料到哥的心認認真真黑到了極點兒,剛分窯他就把火工搶走了。磚工好找,火工難尋。他把火工招走我咋辦?且誰都知道,這火工燒了二十五年磚,是十里八鄉(xiāng)再也找不見的火工啦。

“你答應(yīng)我哥啦?”

“燒兩個窯給四個窯的錢,我能不答應(yīng)?”

我不再說話,抬腳踩著一條小路朝我的東窯走過去。有烏鴉從我的頭頂飛走了;鸸た次夷樕睬嘤睬嗳缡且粔K板,就靜悄悄跟在我身后。我抬頭盯著那烏鴉,直到它成為一粒黑豆,消失在紅絨絨的西天里,始終不跟火工說話兒。

到東窯,站在兩窯中間,熱浪一陣一陣朝我推過來。我盯著我的兩窯看,好一會兒不扭頭。我知道,以后我日子中的金銀都靠這土窯啦。我一定要燒出我的一個天,燒出我的一方地,把哥的西窯逼到天地外邊去!

這一刻,極靜寂,能聽見窯中被封滅的血火呼呼啦啦的燃燒聲。

“二掌柜,”火工說,“你們兄弟分窯是抓鬮還是咋樣分?”

“親兄弟抓鬮傷情分,嘴上說分就分啦。”

“那老二……你可吃了虧!

我猛地轉(zhuǎn)過身。

火工品味著我的臉。

“這東窯沒有西窯好!

“咋的啦?”

“先前你不管窯上事,不知道東窯砌得有毛病,每燒一窯都有一半壞磚,不是過火焦磚就是燒不透!

我怔著。

火工在我面前矮矮矬矬如是一團泥,眼屎從來沒斷過。

“一窯得壞多少磚?”

“一半兒。”

“每次都壞嗎?” 

“有時候也能燒出全好的!

“現(xiàn)在窯里的咋樣兒?”

“第一窯已經(jīng)焦了一半!

“你咋知道?”

“夜深人靜刮起小西風(fēng),我聞見過焦煳味!

“這些,我哥都知道?”

“他早就知道啦。你是老二,空口分窯你該要西窯。西窯雖小,但它貨色好,每茬窯都比東窯多賣錢。”

弟下死心要東窯嗎

下死心

真下死心

真下死心啦

那就東大窯歸你西小窯歸哥虧由哥來吃

“哥真知道這東窯是壞窯?”

“你爹沒死時他就說過爹死了分窯東窯分給誰就害誰一輩子!

該死的哥呀哥

該死的哥!

該死的哥呀哥!

爹死后就輪到你了哥呀哥呀哥……

頂真的祭儀

“女主孝行初禮:二叩頭——”

火工的雙肩搖搖又?jǐn)[擺

我直立在東窯的一個土堆上。那黃土是用來制磚的,硬板板的,敞亮出清新的鮮土味,和磚窯的熱浪一攪和,呈出半紅半白的溫香氣息,朝我的鼻子一陣一陣擠,余味又從我的鼻下朝西窯吹過去。西窯在我的眼眶里死死嵌裝著,如兩座土山壓著我的紅眼珠。我覺得我的眼珠將被哥的西窯擠出來。

“二掌柜!被鸸び衷谖疑砗筝p輕叫一聲。

我緩緩擰過身子來,盯著火工的臉。

“這東窯也不是燒不好,你可以修修窯!

“咋修窯?”

“這山下常刮西北風(fēng),在窯的西北加厚二尺土。”

“哥讓你只燒西窯一月給多少錢?”

“老價錢,一月四百塊。”

“我給你錢多你肯來燒東窯嗎?”

“我們手藝人,誰給錢多就跟著誰干活。”

“說好了——我一月給你五百塊!”

“四百九吧,五百多了些。”

“五百。你包東窯沒壞磚,得保證不管西窯的事!

“行的,二掌柜,五百多了些,我要四百九十五,讓去五塊是咱們的人情錢。”

我額上血管開始癟下來,眼珠也不再那么脹痛了。來了一股小北風(fēng),窯上白煙朝南面倒過去。有兩條黑狗,從麥田咬著往村子里邊跑。我乜斜一眼,又輕輕松松把頭偏過來。

“封火后窯里透風(fēng),磚就要焦嗎?”

“像眼下,只要把封上的火口搗個洞,里邊的磚就燒起來,那磚有多半是壞貨!

“你不去給我爹磕個頭?好歹他也做過你兩年掌柜哩。”

“要去的……我這就去,這就去!

火工去了,他走路身子一個顛兒一個顛兒動,雙肩搖搖又?jǐn)[擺。

狗戲

太陽至西,紅紅亮亮,山上、野地、麥田、草坡、村頭、磚場,到處都沐浴在日光中。家里哭喪的聲音,隨風(fēng)蕩過來,又隨風(fēng)蕩回去。

剛走過的兩條黑狗,咬進村里,又咬出村來,吠叫聲一陣一陣。

我朝西窯走過去。

我用锨在西窯的封火口上搗了兩個洞。

我用兩個薄坯擋住洞里的火光。

我從西窯出來時,那兩只黑狗跑到了磚場上。它們忽然不再撕咬,不再吠叫,在磚場的坯架間你追我,我追你,像出戲。有幾只烏鴉,從耙耬山上飛下來,落到場邊的大樹上,盯著狗戲,呱呱呱呱叫得極炸耳,如給狗戲配敲叫。

鄰孝叩首三作揖

家里淡了熱鬧。

女主孝初禮已完,第三輩孝子行禮粗粗糙糙,且都男女合并,總管那邊喊叩頭——這邊孝子頭戴白孝,把頭勾一下,那邊喊作揖——這邊兩手一合,在胸前一豎,完了。夕陽從院中移至院邊,如飄揚的一方紅旗?礋狒[的女人們漸次回去,又該燒飯啦。

飯前,必須得讓爹穿上壽衣?偣苤保行⒘詈暗貌莶萘耸,他把“次孝一叩首”、“次孝二叩首”、“次孝三叩首”和“次孝三作揖”,一并叫為“次孝叩頭作揖——快一些!”

祭儀一簡化,其中就沒了滋味,鄉(xiāng)間文化淺薄了,使人一眼看到底,人們就愈加覺得喪事冰冷。

看熱鬧的人都走了。

院子中只站有孝子和事上雜人。

我從窯上回來。初禮已行到鄰舍、遠親,嫂和姐都周周正正跪在爹的兩側(cè)。哥在門口等我。他滿臉急性,兩眼著火,見面就問哪去了?我說你剛才哪去了?他說我在廁所解大溲。我說我到門口找你啦。他就回頭掃一眼院落里,對總管叫了一聲“我兄弟回來了”,然后對我道,“總管有事給咱弟兄倆商量。”

“是嫌錢不夠?”

“不是!

“啥兒事?”

“他來你就知道了。”

總管聽得哥喚,叫了一個徒弟,替他叫著禮令,就撩下長袍,從院里走出來。

門外的風(fēng)景,自然要比家里清秀,山為山、坡為坡、梁為梁。天瓦藍柿紅、風(fēng)草青土苗、田半紫半碧;還有擎在秋天上的樹,鬧在村頭的狗,掛在坡上的羊,停在房脊上的鳥,綴在云中的鴉,都被西去的太陽撫弄出別種樣子的顏色?偣芤怀鲩T,就仰天出了一口氣,說聲錢難掙、屎難吃。然后看看哥,看看我,又看看哥,再看我,最后把我倆朝大門一邊拉了拉,臉上就成清清潔潔一片圣地了。

“知道吧?”

“啥兒?”

“你們爹還沒斷掉最后那口氣。”

我哥倆都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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