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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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林用布角把那指頭蓋了,說想不到的。
苗家爹吐出一口煙來,說這孩娃也是烈性。
趙林開始包著那節(jié)指頭,斷了也好,讓他記住。
苗家爹問,哪個指頭?
趙林說,食指。
苗家爹從床上站了起來,莊稼人,還要干活種地哩。
趙林把那包兒重又裝進口袋,說,留著它,不仁不義了就給他看看。
苗家爹瞪著媳婦,說還愣著干啥,快去給他趙叔盛飯。趙林說不能吃的,家里燒了,被苗家爹說了許多挽留的話,也就同苗家爹走了出來。院子里邊,落日依舊燦紅得如同往日。雞都上窩去了。豬在門口地上拱著。小麻雀和昨日這個時候叫得一模一樣。
八
事情總算有了尾兒。
洪文鑫家里,正在忙著燒菜。傻老大被打發(fā)出門去了。洪家的女人不亦樂乎在灶房叮叮當(dāng)當(dāng)。趙林和洪文鑫對坐在一張桌上,擺了茶水和煙。趙林說讓洪老師破費實在不該。洪文鑫說我也是高興,哪想到有這樣結(jié)局。趙林說多虧了苗家人的寬厚。洪老師說,仇還仇,仁還仁,你這次也是讓苗家感動了的。說話之間,苗家爹推門來了,都起來讓座,倒水。拐了一個話題,說到糧食,苗家爹說今年的年景不錯,雨水豐足,整個耙耬山脈都有望豐收。又說到犁地,洪文鑫對苗家爹說,牛閑了,你什么時候犁地都行。
苗家爹說,種還早哩。
趙林說,啥時犁,讓老二去干。
苗家爹笑笑,說,拾了一片荒地,不知長不長莊稼。
洪文鑫給每人敬了一根煙,點煙點到苗家爹前,特意把火柴吹滅,又換了一根新的,說苗哥,我敬你的仁厚,犁地時你再不要提那料錢和牛的苦費哩。
苗家爹認起真來,說那怎么行喲。
洪文鑫說,你給我錢,就是笑我不仁哩。
趙林說不給也就不給吧,同村人的,接錢也叫人臉熱。這時候菜就炒了出來,幾個盤兒,見紅見綠,還有半瓶白酒,三個人用三個空碗倒了,各有蓋了碗底的深淺,碰著淺喝。洪文鑫的媳婦,菜也炒得道地,味香色鮮,擺在桌上,極其悅目。三個人都是中年,邊喝邊說,沒一人提起那件事情,和沒發(fā)生過一樣,氣氛好如這個季節(jié)。四月仲春,到處都是溫暖,空氣透明的亮著。邊喝邊說,說了許多話兒。趙林說了他鎮(zhèn)上的生意鋪子,一年能賺幾千,把苗、洪都給嚇了。村里沒人知道他有那么大的賺項。苗家爹說他老二老三,多虧洪老師教時打下基礎(chǔ),考試都在高中的前邊幾名。洪文鑫說他不教書了,仍改不了讀書的毛病,前幾天讀了一本老書,說清朝時候,有一個張姓的慣偷,被慈禧下旨通緝,他逃到一個山上,到山下村里偷了一對無兒無女的老人,被發(fā)現(xiàn)后,老婦要告知縣衙,卻被老漢攔了,不僅不報,每夜還把吃的做好放在門口,或不閂門戶,放在屋里桌上。這小偷得手順了,就專偷這雙老人半年。冬天到了,忽然一場大雪,天寒地凍,小偷又冷又餓的,又偷到老人家里,見門上掛了一捆棉衣,拿走穿了,又軟又暖,十分合體,連棉靴都大小合腳。明白過來,當(dāng)夜去跪在老人床前,認作了父親,再也不偷不摸,耕耕種種,孝養(yǎng)二老至送終入土。說有年慈禧路過這兒,知道此人就是當(dāng)年她下旨緝拿的慣偷,成了方圓百里的孝子以后,給老人寫了一匾,書“仁力無邊”四字,刻在碑上,豎在墳頭。趙林聽了這個故事,說有這樣事情?洪文鑫說,當(dāng)然有哩,就發(fā)生在耙耬山脈。苗家爹說,哪個村的?洪文鑫說,東梁馬家澗的,“仁力無邊”的字碑還在馬家的老墳上豎著,說這事縣志、地區(qū)志和省志都有記載,我看的就是一本志書。
說到這兒,酒也盡了,又煮三碗面條,各自吃了。收拾了殘羹,擦了桌子,三人靜靜坐著,抽去一根煙后,洪文鑫看著趙林不語,目光有了詢問。
趙林把目光落在苗家爹的臉上,說苗哥,給侄女說了吧?
苗家爹看著擦凈的桌子,說,透了風(fēng)兒。
洪文鑫問,同意?
苗家爹說,她還小,明白不了許多。
趙林說,咋辦?
苗家爹說,寫呀。
洪文鑫就去里屋拿了筆墨,取出紙來,把一張七寸寬的白紙單兒鋪在桌上,又回去拿出一張舊報,一本舊印顏帖,隨手掀開,端詳一陣,在報紙上,仿帖摹了一個莊字,一個仁字,一個光字,筆字都順了手腕,扯去報紙,在白紙上書寫起來。他寫得很慢,比過年寫對子慢了許多,每字的每一筆畫都十分講究,連趙林和苗家爹都看得累了,他媳婦替他泡的一杯清茶都放得冷了,水面上結(jié)了一張皮兒,才把那一張紙給寫滿。并沒多少字的。
文是:
婚書
趙家老二趙剛與苗家老四苗娟娟癸年四月約成訂婚,男十七,女十四,皆為自由,雙方至死不悔。結(jié)婚日期,視情可早。婚后男女雙方,相敬如賓,恩愛白頭,孝敬雙方老人,容忍雙方過失,生兒育女,立業(yè)為上,成仁愛夫妻,做祥和人家。
最下是苗家爹和趙林的落款及日期。寫完之后,洪文鑫先自默念一遍,不見錯字漏字,又大聲朗讀一遍,問還有啥兒,苗和趙相互看了,都說滿意,就是這個意思,洪文鑫便依樣又抄出兩份,取出印泥,讓苗、趙滾了指頭,在三份上各按了自己手印,用嘴吹干墨跡,三人各收藏一份,說了謝話,便就走了。
走時,趙林掏出了四十塊錢。
洪文鑫變了臉色,說我洪文鑫是為了這錢?
趙林說,洪老師,我趙林要收你那四十塊鞭子、韁繩和鏵錢,你說我趙林還是洪家峪的人嗎?
那錢就硬是放在了桌上。
九
臨近秋天,樹葉落時,苗家老四因下身常有女病,下學(xué)在家醫(yī)著,中醫(yī)西醫(yī),有藥則輕,無藥則重,終不見有愈時候。請了高明大夫看了,說孩娃應(yīng)早些完婚。
苗家爹去鎮(zhèn)上鋪子找了趙林,趙林說讓他們結(jié)婚是了,結(jié)了婚讓侄女來鎮(zhèn)上守著鋪子,當(dāng)營業(yè)員,又清閑,又干凈,騰出手來我做別的生意。
依著風(fēng)俗擇吉,選了好日,為中秋當(dāng)天。擇吉之后,又過禮納彩,趙家進城辦了什盒彩禮,內(nèi)裝衣料幾色、五顏扎線、糕點果品和一對玉的耳環(huán)、一只純金戒指,以示冰清玉潔,心地如金。接了彩禮,苗家給老四看了,老四也都滿意。說起來老二、老三都還在城里讀書,老四是不該嫁的,年齡小哩?汕榫叭绱耍簿彤(dāng)成一件大事辦理,把趙家送的婚錢買了衣服、床上用品,砍幾棵樹用火烘干,做了一路箱桌陪嫁。村人也都知道根底,愈加同情,都送了許多物品添箱,如衣物、首飾、梳妝用品,把箱柜裝得滿極,桌子抽屜里都塞了床單、被面、毛線等。八月十四,男女雙方,都到墳上舉行了請祖儀式。十五這天,一個村子熱鬧起來,大街小巷,盛滿了腳步的聲音。
苗家除了讀書的老二、老三還在城里,老大和女婿都趕了來的,姑、姨、舅家,男男女女,和苗姓同祖,幾十人在苗家院內(nèi)進出。院子里是門都有喜聯(lián),是樹都貼喜字,紅得爛漫。日色也好,金黃著暖人。為了隆重,苗家請一班器樂,趙家亦請一班器樂,都是耙耬山脈有道行的民間樂手。洪文鑫是苗趙雙方的總管和主持,協(xié)調(diào)了許多事情。因是同村,百步相距,舊時的轎子沒了,風(fēng)俗也嫌過舊,F(xiàn)時流行騎馬,有人為了致富,養(yǎng)馬備鞍,專為結(jié)婚人家租用,用一天一百元,不算貴的?擅缂依纤哪挲g尚小,又有下病,不能騎馬。當(dāng)然,也不能讓步行入門,趙家便到城里尋了在政府做事的親戚,借了一輛副縣長的轎車,不給租金,用后給司機一個紅包,包十元五十元不等,再有一條好煙、一瓶好酒也就齊了。
日出時分,轎車從梁上開了過來,司機吃了一碗白糖荷包蛋,便在司儀的指揮中從趙家開了出來。車走得緩慢,在樂聲中朝苗家開去。
苗家聽到趙家的鞭炮,大女婿就吩咐人馬各就其位。抬箱桌的架好了扁擔(dān),放鞭炮的燃好了大香,攙新娘的系好了紅繩。這時候趙家接新娘的也就到了,龐大一個隊伍,鞭炮聲、說笑聲不絕于耳。本來就是中秋佳節(jié),洪家、苗家、趙家三姓,幾十戶洪家峪的人家,一百余口百姓,為婚事忙著的換了衣服,不忙的也換了衣服。在早飯不久,太陽偏東,日色黃燦,人們就都圍了過來,形勢比過年還盛。飛舞的炮紙,震耳的炸響,流蕩的火藥氣味,擠擁的人們,把一個鄉(xiāng)村的中秋節(jié)弄得好生的繁鬧。對面山梁的百姓,前后村落的村人,都立在村頭高處朝這洪家峪張望,有的閑人竟也朝這邊來了,仿佛看戲一般。
苗家的在一切停當(dāng)之后,忽然出了事故。新娘子不肯離開父母,在屋里抱著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原來都是說好了的。年齡雖然不大,但這婚嫁都已懂了,自己的景況,也都知道。學(xué)校的生理課上,老師也略講過一二,利害她也明白。為了治病,說到婚事,也都默著認了。可今兒當(dāng)真離開,她似乎懂了過去許多應(yīng)答得不該,竟在屋里哭著不肯出門。門外鞭炮聲聲,音樂如潮,催得急切,這邊新娘子就是不肯走離上房,任人如何勸說。至尾大女婿到院里找到了苗家爹。
苗家爹在人群中默著一陣,臉上淺黃,進了屋去。
門外的樂聲停了,實在吹得累極,吹不出新娘,就都歇了下來。還要勻些力氣留著,待新娘出門時一路吹奏。鞭炮也絕了聲響。忽然靜了下來,看的人互相詢問,也都聽見了上房新娘撕裂嗓子的哭,如一條河在流著,都說這新娘真的懂事,對爹娘親哩,哭成這樣。洪文鑫原在趙家安排事務(wù),等得急了,也從趙家跑了過來。
洪文鑫問,咋哩?
大女婿說,不肯出門。
洪文鑫說,哭幾聲避避邪氣,圖個吉利也就行了,不能總哭,那邊飯都涼了。
大女婿說,是真的不肯出門。
怔了一下,洪文鑫讓大女婿去吩咐吹的繼續(xù)吹著,鞭炮繼續(xù)放著,禮儀準(zhǔn)備著。過去把攙扶新娘的兩個村里的利索女人叫到門外,讓她們在院里等著新娘,說他去把老四叫出來。
大女婿說能把老四叫出來嗎?
洪文鑫說,我教了三十年書,什么課都講過了。
便就進了上房里。新娘子在東屋,洪文鑫一到,先讓其余人員走出,屋里僅剩苗家爹娘、老四和他洪文鑫。連苗家大閨女也都被安排在院里等候著。院里人多極,幫忙的副司儀、鞭炮手、攙客、送客等,娘家一班人馬,全都木木疑疑地望著上房里。趙家的一隊接客,都在大門外望著院落里。
靜呢,能聽見院內(nèi)的秋葉飄落。苗家老四的哭聲和她我不嫁我不嫁呀的喚聲,清脆脆從窗里流出,寒月一樣浸在山脈上、村落中和村人心里。
可她哭著,聲卻小了。
洪文鑫進屋有了一陣工夫之后,她竟不再哭了。
少頃的,便從屋里走了出來,一身紅綢衣服。并不冷的,就穿了大紅綢襖,身顯胖了;蓋了大紅頭巾,紅的綢鞋。整個人都綢在紅里,只有腰里的一個銅鏡白著,從屋里出來,她如一顆紅的月亮。新娘不再哭了,可苗家娘見女兒走了,沒了哭聲,反端端坐在屋內(nèi)門里落淚。人們顧不了許多事情,只顧了對洪文鑫的驚奇,一院人望紅的新娘,也望一邊的洪文鑫。不過,很快有人明白過來了事情,在半空鳴了一聲炸炮。響器班就吹了起來。攙扶客忙去扶了新娘。紅地氈鋪在了新娘腳下。送客中有了喚聲和千響的長鞭。司儀的喚聲在鞭炮聲中起落。接客的開了轎車的后門。
新娘上了車去。
司機回頭望了一下,臉微白,忙回過頭來,盯著車前,再也不回過頭去。卻動正了方向盤右頂上的一條長鏡。
有了大女婿的叫,起轎——
最前的一個苗家男娃,擔(dān)了一對紅的木盒,盒上有一對紅羽公雞母雞。這是俗中的雞媒盒兒。雞媒盒兒最前,隨后是一路陪嫁,如桌、椅、箱、柜、盆架、被褥,皆有人抬著,皆為紅色,連尾后的上海產(chǎn)的轎車本是紅色,又系了紅花,蓋了紅布,愈加紅了。響器是車后車前各吹著一班,笙和喇叭上都系了紅綢條兒,再后的接客送客,籠統(tǒng)成一個隊形,有時粗成一團,有處細成一線,都為這樁婚事滿意,說苗家嫁妝不錯,說趙家舍得破費,還給新娘買了真戒指。由于苗、趙兩家只差一個胡同,挑雞媒盒的向?qū)Ь捅恢敢@村外路上。村外的路是前年新修的馬路,紅沙墊了,寬展有余,轎車在上邊走著平穩(wěn)許多。響器班的,在好路上走著不用留心腳下,就把頭仰在天上,把器樂對著日光,眼睛瞇了,吹得如醉如癡。兩班響器吹了同一個調(diào)兒《入仙境》。笛聲鳥語花香,笙聲碧水長流,簫聲清風(fēng)悠悠。日色的黃亮在民間音樂的流水上一閃一閃,一路的樹和房屋在樂流中蕩動不止。鞭和炮炸不歇的。向?qū)毫四_步,轎車開著和滑著一樣,慢得不見輪子的轉(zhuǎn)動。
洪文鑫在轎車一邊,夾了一卷紅的氈子。夾了氈子,就是這婚嫁過程的代表,權(quán)也大哩,讓走則走,讓停則停,讓快就快,讓慢就慢。他沒有讓人們走快,也沒有讓停,就始終那么慢著,如一河流不動的紅的汁水。他紅氈垂肘,一路撒散吉利紅帖,到村頭的漏雨廟房,一棵古木椿樹,一座防雨水從山上泄下的石橋,都用紅氈掩了,至轎車緩過,方取下氈來。這些避邪趨時的作為,每一個動作,都來得仔仔細細,有著講究。至村中一家洪姓,門前是塊闊地,成為村中的飯場。飯場中有十幾棵小槐樹,大的碗粗,小的不如胳膊,洪文鑫都一一用紅氈遮了。有人懂得婚俗,說洪老師,槐樹不用掩的,又不是百年老樹。他笑笑,掩了吧,不費事的,就把沿路的槐樹全都用紅氈遮掩一下,連一棵當(dāng)年新生的小槐,指頭一樣粗細,也都用紅氈包了。
共遮掩槐樹六七十棵。
終于到了趙家門口。
鞭炮愈加轟鳴。響器愈加吹奏。整個村落都成了紅的鞭炮的聲響,黃亮的民樂的聲韻。人群山海潮兒,擁東擁西,一會兒圍著響器班兒聽那《入仙境》《進桃園》《朝鳳凰》的民間音樂,一會兒圍著轎車等看新娘下車,又一會兒圍著一掛響鞭歡叫。村落就騰騰地沸了。除了苗趙兩家,其余都關(guān)了大門,集到趙家的門外。依著鄉(xiāng)俗,陪嫁物先抬進洞房安置好了,新娘子才下轎車。新娘子在頭蓋下,臉是黃的顏色。車門一開,五谷雜糧在趙家門口散落過來。兩個攙客像合提一包棉花一樣,架著苗家老四,就從人群的縫里跑進了趙家。
人群擁了進去。
鞭炮更響,吹奏更響。
司機是見過世面的人物,獨自在車上坐著抽煙,聽著從趙家傳來的拜天地的喚聲。
便完了婚事。
十
入夜,洪家峪人鬧了洞房。
苗家少了一人,大女兒女婿便留下彌補寂寥。當(dāng)月亮初升,村落里一片光明時候,苗家爹在院內(nèi)設(shè)了一桌,上陳蘋果、柿子、石榴、梨、紅棗。五色供果盛五個盤兒,中間置放一個精心儲藏多日的西瓜,瓜前豎立一個整整一斤重量的月餅,兩旁又各擺熟毛豆一盤。苗家娘焚了香火,燒了紙馬,拜祭了月亮,大女婿、大女兒也都過來坐在了桌前。
苗家爹說,總算辦了一件事情。
大女婿說,我想在鎮(zhèn)上開一個食品店,專賣禮品、糕點、罐頭啥的。
苗家爹說,能行?
大女婿說,專賣洛陽的貨,準(zhǔn)行。
大女兒說,你有本錢?
大女婿說,想先借趙家的,不知肯不肯借哩。
苗家爹說,只要他有,準(zhǔn)會借的,是親戚了。
苗家娘過來分開了月餅,都吃將起來。月亮不消說的圓大,發(fā)紅,內(nèi)里淡影如云樣浮動,吃著,看著,短不了說些賞月時年年說的俗話以后,大女兒就和女婿朝家去了。
過了一個喜悅的仲秋。
十一
洪家老大去舅家住了一些日子,回到村里時候已是苗家趙家喜事的三日之后。正值午飯之時,沒有日光,天陰著似要落雨,云在天空飄飄拂拂。三天前騰起落下的鞭炮紙屑,紅的、灰的、黃的,還散發(fā)著它的氣息,在地上貼著一層。
傻老大從舅家提回幾個蘋果,在路口站著,望那一路的炮紙,疑惑在臉上很厚。過來一個村人,端了飯碗,提了凳子,他問說是過的八月十五吧?
那人說你沒吃月餅?
他說在舅家吃了哩,我還提回了蘋果哪。他舉起蘋果送給人家看,又說八月十五怎么就放了一村鞭炮呢,不是過年才放嘛。
那人說,苗家的老四和趙家的老二結(jié)婚啦。
人家走了。邊走邊喝著碗里的湯飯。
他就站著,臉上木著的疑惑,愈發(fā)的厚,如貼上去的紙了。立下一陣,從地上撿了兩個未響的小紅炮,拿著進了村里。
從胡同中走來一群羊,如擁在胡同中的云。趕羊的是他的同族長輩,稱叔。羊群擦著他的褲腿走過,他攔住了羊群,說叔,趙家老二和苗家老四結(jié)了婚哩?
羊把子說,你爹的媒人。
他說,你知道吧?
羊把子問,啥?
他說,趙家老二是個流氓。
羊把子說,回家吃你的飯吧。
他驚疑著,真的呀,趙家老二強奸了苗家的老四。
羊把子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又回過頭來,說你見了?
他說,見了,在村東槐樹林里。
羊把子說,回家吃你的飯去,不要胡說八道。說畢,人家追了羊群,要把羊群送回圈里。他迷惑不解地站著,直看著羊群在村口朝北拐去,自己才回過身來。村里的飯場在村子偏中,十余棵槐樹,稀稀地長著,每棵樹皮都又黑又亮,光光滑滑。樹下都有坐石,人坐著背就靠在樹上。擤鼻涕,也涂抹樹上。拴牛拴馬,拴繩晾被曬衣,冬天下粉時曬粉,都在這槐樹身上,樹皮也就亮了,比剃頭的潷刀布不差。這是飯時,每棵樹下都坐著一個村人吃飯,有的,坐了小凳、磚頭,或自己的一只布鞋。年輕人都穿皮鞋,寧站著也不肯坐在鞋上。吃飯的聲音很響,一片水流。有人在說天氣,要下就下,陰個啥。還說別的。洪家的老大來了,提著他的幾個蘋果,拿了舊炮。到了飯場邊上。
一個婦女說,去你舅家住了?
他說,你們知道吧?趙家老二是個流氓。
婦女說,在你舅家住了幾天?
他說,趙家老二把苗家老四的衣服脫得精光。
村人們有的吃飯,有的看他,目光很是專注。
他說,就在槐樹林里,我去那兒屙屎見了。
村人們說,你看,你爹叫你回家吃飯了。
他朝村胡同里瞅瞅,不見一人,就極認真地說,是真的呀,我親眼見了,苗家的老四要哭,他說了啥兒,她就不哭了,就把她衣服脫光了,放在第二眼泉的邊上,到后來我跑回村子就聽見苗家老四的叫。
村人們把飯聲吃得愈是響了,像海嘯。不再有人看他,也不再有人理他。也沒有了人說陰天,說集市,說莊稼。洪家老大獨自說了一陣,極沒趣地走了。走了幾步,沒有離開飯場,苗家爹從對面端一碗雪白的撈面走來。白撈面中夾了黃嫩的雞蛋,油香的味兒順著胡同竄兒?匆娒缂业牡,洪家老大站下,等他近了,說苗伯,趙家老二不是個東西。
苗家爹立住。
他說,趙家老二是個流氓哩。
苗家爹的臉熱了一下,說該吃飯了,你回家去吧。
他朝前走了一步,離苗家爹近了些許,說趙家老二欺侮老四,在槐樹林里。
苗家爹的手有些發(fā)抖,說你娘給你做了好的,回家吃吧老大。
他看著苗家爹的臉,說我是證人,親眼見哩,把老四脫得精光,老四不讓,他嚇住了她,就把老四糟蹋在了槐樹林里,在中間那個泉邊草上,還有一地老四流的血。
苗家爹的臉上一陣死白,碗從手上掉了下來,白撈面落在他的褲上、鞋上、地上。飯場上臥了一條狗,是趙林家里養(yǎng)的,慌忙從人群中跑來,去苗家爹的腳上吃著,又舔他的褲子。洪家老大有些怔了,低頭看了一眼正吃著的狗,用力朝狗腰上踢了一腳,那狗,尖叫著跑了。
飯場上的村人,圍了來的,替苗家爹撿了飯碗,說他是傻子,胡說八道。
有人丟了飯碗,跑去了洪家。洪家爹來了,把傻老大往家里領(lǐng)。走了又對苗家爹說,我看你后梁上那塊地還硬著,明兒犁吧,犁完了我就賣牛,到洛陽去給老大治病去了,趁著這個閑季。
苗家爹說,你賣吧,我借別家的牛。
洪文鑫說,自己的不用,用人家的干啥?
就把傻老大領(lǐng)回了家里。村人們依舊在飯場吃飯,坐著,站著,說集市上的物價,說哪兒又多了一個鋪子,說肉又漲了價的,鹽也漲了,醋也漲,醬油也都漲了。說著時候,就聽見從洪文鑫家傳來傻老大粗糲的哭聲,就都知道洪文鑫在家打了老大。
打得重呢,傻老大的哭聲長得和山脈一樣。
苗家爹過意不去,去了洪家,說洪老師,打孩娃干啥,他傻哩,哪能和常人比呢。趙林是聽說了的,也去洪家,說洪老師,你是讀書人家,能不知道老大有?
便不打了。
又九日之后,待苗家用過了牛,洪家把牛牽到了集市,賣了一個大價,就領(lǐng)著老大到洛陽看病去了。走那天,是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選過的日子。已近初冬,山梁上寒得見夜霜,樹葉落得無幾。
聽說也許還要給老大做個開顱的腦術(shù),村人都到村口相送,知道此病不是小可。小可的病不出村的,到耙耬山脈那里請了醫(yī)生,就是得了大病。要要命的,才去縣城醫(yī)院,這洪家去了洛陽,也見洪家老大的傻癡不同尋常,能否從洛陽完好地回來,誰心里都亦未知的。太陽在梁上賴著,只見光色,不見溫?zé),人都換去了秋天的衣服。苗家爹從家里拿出一個棉的大衣,死活讓洪文鑫帶上,說白天冷了披披,夜里可做一個被子。洪文鑫就捎上了那個大衣。趙林用紅紙包了一個方塊,說是一千塊錢,讓洪文鑫帶上,說是他給孩娃治病的心意,洪文鑫說死不接,趙林便有些氣了,把那錢扔在了梁上的路邊。
洪文鑫說,真的,我?guī)У膲蛄恕?
趙林說,算我借給你的,你從洛陽回來我就去門上討賬,這樣行吧?
也就只好把錢接了。
還接了許多村人們的好意。
十二
月半。
洪家老大的病竟好了。
回來時落了大雪,世界成了白的,村人都貓在家里烤火。原來村街上依墻靠的玉蜀黍稈兒多都沒了,各家門前為冬天準(zhǔn)備的柴火垛也都小了。房子都被白雪埋著,樹也蕭條,白枝橫吊在路的中央,順手都可搖下雪來。不見雞豬,也不見麻雀,靜得只有落雪的聲音,就像影兒從耳邊滑了過去。
這個時候,從胡同那頭,趙林的家里,走出一個男人。不是趙林,披了藍的圍腰擋雪,挎了一個竹籃,一搖一搖。近了,看清是苗家爹,同時都驚驚地立住,相距丈遠,望著竟一時沒有話兒。
雪落得很大。
洪文鑫先靈醒過來,對著兒子,說,咋不說話?
洪家老大笑笑,紅著臉叫,苗伯。
苗家爹說,好了?
洪家老大說,好了。大冷的天,你去干啥?
苗家爹把挎著的竹籃朝胸前晃晃,籃子上系的麻繩圈兒一搖一擺。他說我去親家取個籃子,回來圍火剝玉蜀黍穗兒。
洪家老大有些聽不明白,回頭望了爹一眼。
洪文鑫和苗家爹立在雪地,讓兒子先回家。他們就淋著落雪,彼此問了許多話兒,答了許多話兒。洪文鑫說孩娃們怎樣?苗家爹說,過得好哩,懷了孕啦,正忙著補辦結(jié)婚手續(xù)。洪文鑫說難嗎?苗家爹說,不難。洪文鑫說,公爹趙林呢?他說生意大了,又設(shè)一個商店,在鎮(zhèn)上不曾回過村里。說話間,落雪就把他們落成全白的人了,渾渾圓圓駐在村子的胡同中間,和雪都相融了。
這場雪一直下到過年方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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