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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第二章

是一根金條。

“都有了,”女人說,“你在那邊好好過吧,我全照你說的做了,有合適的我就嫁人啦,別再怪我了!

說完這些,女人去移動棺蓋,要蓋時,手卻僵住,把目光擱在村長的臉上。那臉上如在靈棚一樣,蓋著一方白布。村長的女人在那白布上看了一陣,摸出棺里的手電筒,打亮,掀開白布,人就呆了。

村長的陽物竟被割了下來,如枯萎的一節(jié)蘿卜,結(jié)實地塞在村長的嘴里。村長的嘴被那陽物撬歪了。

村長的女人想吐,干干咳了幾下,把手電筒往棺里一丟,匆忙著移了棺蓋,慌慌張張?zhí)映隽四故。爬至墓槽口邊,空氣爽爽朗朗撲來,日光輕紗一樣摸她。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坐在墓口的土上,聽到了一個很細的聲音。

“你動它了?”

回頭,見身后坐著折回來的李貴的兒媳。仍是紅襖,如一團火。

“動啥?”

很平靜的。

“嘴上的東西。”

終于吐出一口唾沫。

“沒有!庇终f,“我惡心。”

山梁上很靜,冷得蕭條,溝邊的槐枝孤零零地在空中擺動,聲音細微如村長在墓里的呼吸。有一只烏鴉在枝上靜臥,看著這兩個女人。兩個女人皆都默著,都緩過一口氣兒,是兩張漂亮的臉。遠處的山梁,在白光中清晰了輪廓,有一條河在山腳下靜靜地流。這樣沉沉地過了許久,一個女人緩緩看著那河說:

“沒想到你和他真有那檔兒事!

另一個女人說:

“你早該知道的。”

這個女人說:

“我早知道了,不敢信。”

另一個女人說:

“村長壓根兒沒有喜愛過你,看你是姑娘才娶了你!

這個女人說:

“知道的。”

另一個女人問:

“知道了還嫁?”

這個女人說:

“圖他是村長!

另一個女人“唉”了一聲。

這個女人問:

“你以為他喜愛你?”

另一個女人說:

“不喜,他圖我臉白,身腰也細!

這個女人又問:

“你圖啥?”

另一個女人說:

“劃宅基地,要蓋房子!

這個女人說:

“不是早就劃了嘛!

另一個女人說:

“劃了。他是村長,我趕不走他。”

這個女人問:

“你男人不知道?”

另一個女人說:

“知道。他不是男人,只會摔東西!

這個女人長長出了一口氣。

“這下好了,死啦。”

另一個看著她。

“你為她守寡?”

她說:“婊子才為他守寡,我早就有了主兒。”

日頭有些正頂,山梁上透了淡暖。兩個女人開始封墓,一個用鋤扒土,一個用锨撂土,把黃土的腥鮮金燦燦地揚在梁上。烏鴉從樹上走了,翅膀撲打的響聲,驚天動地。兩個女人抬頭看了,擦了汗,又干。把村長的墳?zāi)狗獾煤艽,很高。又把一邊亂碎著的花圈,撿來插了。

李貴的兒媳拍拍手上的土:“對得起他了!

村長的女人望著她審看一會。

“你是替他封墓還是替我干活?”

“替你。”

“你恨他?”

“后悔最后一夜沒有朝他后心扎上一剪子!

“我剛才朝他棺里放了金條,你家蓋房時可以扒出來。”

兩個女人開始往山梁下面村落走。李貴的兒媳說,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死了,你給他買了電視、錄音機,還放了金條。村長的媳婦說,都是他死前交代的,他知道他死后有人會盜墓,說先讓人盜個空墓,然后再放這些貴物。李貴的兒媳說,你也真去給他放?村長的女人說,他說了,放了讓我改嫁,不放就別想再婚。

走近了村口,兩個女人像兩團紅火,跳跳蕩蕩分開,朝著兩個方面紅去,留下很響的喚:

“那東西就你知道,需要了去取——”

兇手

事有意外。

這事也只有耙耬山人可為。

村長的墳封過不久,他的表弟回來了。表弟是個頭面人物,在洛陽的律師事務(wù)所混事,聽說表哥猛地死去,到村長家坐了,問了村長家大兒子一些情況,說了人生人死乃自然規(guī)律的勸慰,也便走了。然事未過夜,來了兩個鄉(xiāng)村警察,并不往村長家去,只往村里,逐戶地了解,問村長生前和他的女人關(guān)系如何,在村中得罪下了誰,有否仇人。不消說,顯見是懷疑村長的死。這樣查了三日,村中已紛紛揚揚,村長家里還以為是調(diào)查是誰盜墓。

第四天,鄉(xiāng)村警察找了村長的女人。

“我們要開棺驗尸。”

“為啥?”

“村長可能是非正常死亡!

那不行,村長的女人說,我是村長的媳婦,我不同意開棺。也不問為啥?女人卻只是囁嚅,這樣事情就有幾分明朗,要把女人帶走審了再說。時候是午時,陰天,山梁上陰沉著空氣,又濕又冷,有霧在溝里黏稠地流。一村人都圍到村長家里,見村長的女人又哭又喚,說不是自己害了村長,說夜里睡覺,不在一張床上,醒來他就死了。村長的一雙小兒女還小,大十三,小九歲,在一邊看后娘像一個瘋子,既說自己不是兇手,又不讓開棺驗尸,還不肯同鄉(xiāng)村警察到鎮(zhèn)派出所受審。抱著門口的一棵小樹大鬧,哭得喚天叫地,警察拉她,她抓著小樹不放。小樹斷了,倒在地上,又抱著樹樁。

警察在她身上踢了一腳。

一個孩娃從人群沖將出來,突然說是他害了村長,村人都呆了,鄉(xiāng)村警察也愕然。孩娃不到十八,小個,黑臉,穿藍襖,他立在人群中央,就如那斷了的樹樁,很儼然。

“不是她,”孩娃大聲說,“是我害了村長!

鄉(xiāng)村警察不知如何是好。人群立馬靜下,能聽到人群的呼吸,又白又亮,天依然的冷,誰摔鼻涕的聲響,槍聲一樣脆在墻上。村長的女人看這孩娃時一臉雪色,嘴半張半合。有只烏鴉從人群上空飛過,一滴鳥屎落在警察的大殼帽頂上,就有了滿梁便腥的青藻氣息。警察醒來,說先把他帶到村委會里。

另一個警察就領(lǐng)走了孩娃。

這孩娃是寡婦張妞家的,十七歲半。寡婦幾年前上吊死了,他獨自過著。被警察領(lǐng)著往村委會去,穿過人群,穿過村街,誰也不看,樣子是對世界不屑一顧。腳步很重,用文章的話說,很勇敢的,只是進村委會大門時,才回頭看了一眼跟來的人們。

“想不到呀!

“這孩娃長大成人啦。”

“寡婦有這孩娃死了也安!

一村都是這樣議論。議論如冬末春初相交時候的雨水,落遍山梁,外寒內(nèi)暖。說起來,事情村人皆知。那時候村長的結(jié)發(fā)妻子死了,二房還沒續(xù)上,閑不住,和寡婦好。都以為要合鋪為家。寡婦也對人說要和村長成婚?墒,忽然一天,村長就娶了眼下他這女人。結(jié)婚那天,寡婦就上吊死了。那時孩娃還小,十二,在母親的尸體面前還不會悲傷,只會睜大一雙不知發(fā)生了啥的眼睛。五年過去,孩娃就長大了,知道替母親報仇了。

村委會有三間大屋,會議室門口放了一張桌子。年歲大的警察坐在桌前,寡婦的孩娃坐在離桌丈遠的椅上,年輕的警察立在孩娃身后。村人們圍在門口、窗下,聽他們在屋里一問一答。

“你叫啥?”

“李小狗。”

“大名?”  

“李小狗!

“小名呢?”

“也是李小狗!

“啥學名?”

“沒上過學!

“多大?”

“十七。” 

“是你害了村長?”

“哎。”

“為啥?”

不答。

“為啥?”

仍不答。

“村長欺負過他娘,”有人在門外喚,“說要娶人家又不娶了!焙⑼迯奈堇镉醚圬嗔碎T外人群一眼,那說的就不再說了。這樣的事情,也許警察已有耳聞,并不深問,接下就問孩娃咋樣殺了村長。孩娃說用“敵敵畏”,說他早就想殺了村長,說村長結(jié)婚的前一夜還住在他家,早上起床走時,母親不讓他走,他打了母親一個耳光。說村長走了,母親就上吊了。說那時候他小,眼下長大了。說那一天村長讓幾個村人去把他家地邊翻了,他去啦,回來才知道村長有病,不會動的,晚上去給村長家送鐵锨,村長讓他去梁上的路邊飯店給村長端一碗羊肉湯喝,就在湯里放了敵敵畏。問孩娃敵敵畏瓶在哪兒,孩娃說在家里窗臺上。一個村干部去了孩娃家,果然在那兒取回一個敵敵畏的空瓶兒,鄉(xiāng)村警察接過那瓶看了,嗅過,把瓶放在桌角上。

“你知不知道殺人要償命?”

“知道,”孩娃把脖子梗了梗,說,“他是村長,我是百姓,都死了也是他吃虧。”

鄉(xiāng)村警察不再問啥,對望一眼,說帶回去再說,就從腰里取出一副手銬,又圓又亮,冷得很,銬子相撞的聲音丁丁零零,像自行車的鈴聲,清脆。孩娃看見手銬時,臉黃了,額門上有了汗,然他還是把手伸了出去。到此,村人也才想到事情嚴重,也真的是要殺人償命。立馬都在窗外、門外呆著,自動閃開了一條讓警察帶人的通道。可是,從那道上走進屋里一個漢子,橫在了那手銬和孩娃中間,說你們被這娃子騙了,他說的全是我說給他的。

警察說:“你是誰?”

漢子把手伸著往手銬里送。

“把我?guī)ё吣銈兙投贾懒。?

警察說:

“你要干啥?”

漢子說:

“是我往村長碗里倒的敵敵畏!

警察看他的臉。

他說:“那瓶仍在村長家大門后,不信了去拿來看看!

警察就不再說啥,兩個手銬環(huán)兒,一個套了漢子的左手,一個套了孩娃的右手。套孩娃當兒,漢子掙了一下身子,大聲地喚:

“別扣他!”

都沒想到這漢子的嗓音這么洪亮。他是李貴家的兒子,原是說話低聲小氣,走路慢慢悠悠,殺雞都要頭扭向一邊的人。老婆打他,也未曾還過手的。不還手時,老婆又拿著他的手來打自己,對天哭喚,說我一輩子咋討這樣窩囊一個男人。倘若不是李貴在村中人緣好極,又有些輩分,鄰舍一再勸說,說好女不嫁二男,你再走一家遇了惡男天天打你,那時候便后悔莫及,不定老婆就和他離了婚的。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可誰想他竟敢說他殺了村長,還吼喝警察,不讓帶走孩娃,連警察一時都嚇得啞然。可是孩娃,他卻并不領(lǐng)漢子這份人情,他伸出他又瘦又黑的細手,很輕松就讓它鉆了手銬的冷環(huán),就如學生把鋼筆插進筆筒一樣。

把孩娃和漢子帶走了。

大凡村里老少,皆都走出門來,站在自家門口,一臉半驚訝半冷漠的神情,望著孩娃和漢子,默默著無言。村街是條狹窄的胡同,人們豎立兩旁,很像十里相送。孩娃和漢子是并著肩的,他們腳步都有腳力,把村街砸得極富聲響。這個時候,天空有泥漿般白光,他們的臉都氣色尚好,威武而又平靜。漢子步大,孩娃為了和他并肩,腳下是半走半跑。穿街而過的時候,他們是英雄模樣,昂頭、仰視、傲然。都沒有戴帽,風吹亂了他們的頭發(fā)。有只狗跟在他們身邊,是孩娃喂的,走至村半,孩娃朝狗腰上踹了一腳,斷喝說:“回家!”狗便臥在街上怪叫,出來一個老漢,抱了那狗,說:“放心去吧,我先喂它。”

“糧在缸里,”孩娃說,“有米有面!

看著那狗,漢子突然停下腳步,拽了一下孩娃。

“你回家去吧!

孩娃用戴手銬的小手又用力一拉,并不說話,掙著要走,把手銬鏈兒拉得嘩嘩啦啦,如碎玉的響聲。

這時到了漢子家門口,李貴來到街上,對他兒子說:“你讓他去吧,盡盡孝心!

又說:“家里有我,走吧你們!

漢子和孩娃走了。景象很像漢子領(lǐng)著孩娃趕集。

村街苦短,不久也就上了梁路。依村落習慣,上了梁路,就算離了村子。這時村人都想起漢子與孩娃,終于告別村子要去蹲班房了。有了哭聲。追著送至梁上,看見村長的女人梳了頭發(fā),手持一柄大鋤,一把圓锨,樣子俊麗,肅穆,攔在路的中央。

“別抓他們,”她說,“開棺去吧!

警察是再也懶得和這村人胡攪啥兒,接過女人遞來的锨鋤,扔到路邊,把女人也給押著走了。女人很溫順地跟著孩娃、漢子走了。她的不是親生的一雙兒女立在門口發(fā)怔,她就回頭說:

“先去你們大姑家住上幾天!

可這時不知漢子的女人從哪兒走了出來,她左手拉著那男娃,右手攬著女娃的頭,對村長的女人說:“你去吧你,虧不了他們。”

就都走了。

梁上有很大的風,柴草追著他們卷動,吱吱地響,把他們的襖角掀起老高。村落沒有多大膽略,解放至今沒人蹲過監(jiān)獄,被事情嚇得發(fā)抖,家家徹夜不眠。夜顯得長,無頭無尾。白天也長,也無頭無尾。以為事情會立馬有個決斷,等著來人開棺驗尸,也便水落石出,總不至于是他們?nèi)斯餐瑲⒘舜彘L,至少可以放回兩個。

然而,一連幾日,沒人來開棺,只有村長的表弟去那墳上閑走幾次。再半月,村長的表弟回洛陽上班去了。孩娃、漢子、村長的女人都又回了村里。

無事。

問:“都回了?”

答:“回了!

回來那天,孩娃去他娘的墳上放聲哭了一夜,罵自己窩囊,對不起娘。

選 舉

村長死了,要重新選村長。

選村長很肅然,鄉(xiāng)長親自主陣。鄉(xiāng)長和村長家有些親戚。也沒啥,就是村長把十幾歲的女娃許給了鄉(xiāng)長男娃。鄉(xiāng)長家本也是農(nóng)民,家住得山深,孩娃討媳不易。

村長說:“把我閨女訂給你孩娃吧。”

鄉(xiāng)長說:“中哇!

這就訂了。鄉(xiāng)長給村長家女娃買了幾套城里的衣裳,女娃也就穿了。眼下,鄉(xiāng)長立在村長的墳前,抽煙,霧騰騰的。天冷,那煙在冷里沉沉慢慢升。沒有日頭,天色蒙蒙的昏。村長的墳土依然新,只是淡了黃土的腥鮮。村長死了月余,鄉(xiāng)長立了一陣,丟下煙頭,在墳前用腳尖擰滅,從口袋取出一封信,看了,說:

“我給你還愿來啦!

事情沒人知道,村長的女人、李貴家兒子,和寡婦家孩娃,無端地被鄉(xiāng)村警察帶走,又無端地被放回,都多虧了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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