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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章

講起這邊的景況,人世似乎不大理喻,實際的事情,不僅是風(fēng)光秀樸,物事原始,人世淳厚到被那邊視為幾近癡傻。路六命死的當(dāng)兒,如醉醺醺地走越一條擱置在夜間的胡同,胡同盡了,日頭勃然出來,眼前便燦爛了一片明色。那邊正是深秋,漫山遍野黃褐褐的枯萎,瘦年歉收的模樣,已經(jīng)明顯地寫在耙耬山上。然而這邊,正值仲春,土地流動著活生生的氣息,樹木綠得可人心意。麻雀在樹頭上點(diǎn)點(diǎn)滴滴地跳著,蹬落的清涼氣味在半空蕩動不止。初死時,還有些懼怕,然而真的走進(jìn)這條胡同,人也就十二分地悠悠了。待到胡同盡去,跨上一條黃土大道,看到這明凈的日光,日光中塵埃飛舞的金星,以及艷紅的天邊、翠綠的林地、藍(lán)瓦瓦的莊稼,心境便平和下來。原來所謂的死,也沒啥大不了的事情,如同燈熄一樣罷了,焉知死就不是一件好事哩。

說起死的事情,也是醞釀了許多年月,許多次數(shù)。路六命生在一個饑荒的歲月,那時候,山梁上的墳地,日漸擴(kuò)大,頭年的路家墳地里,只有祖先的十七個墳堆。來年,就變?yōu)槎粋。第三年就是三十九個,路頭村的人口銳減。原是一百來口人的村落,這時候僅余數(shù)十口人。翻過秦嶺山脈,往陜西的西安方向去討飯度荒的人們,終日在山梁的土道上成群結(jié)隊。那當(dāng)兒,路六命一歲,上有三姐二哥,已經(jīng)餓死一男一女,埋過之后,爹說把老六扔到梁上去吧,過路人見他是個男娃,興許撿走了。娘說扔了去吧,興許是條生路。就將他扔在一棵柿樹下面。然在三日之后,再到梁上的柿樹下邊去看,日頭燒餅樣烤著天空,地上黃爽爽一片,路六命卻端端地坐在路邊的日光里玩耍,旁邊放了一個做鞋用的糨糊碗,碗已被舔得锃光瓦亮,連身邊的青草,都被他抓碎吃了一片。若從那時候核算過來,路六命該死不死,少說也有三次五次。還有一次是七歲時候,肺炎高燒,嘴角燒得上翹,眼珠翻白,醫(yī)生說抱回去扔了吧。就把他扔在潮潤的泥地等他死去,連裝殮他的一個舊木板箱都已騰了出來。孰料他卻在泥地睡了一覺,醒來依然活著。再有一次,他已十三周歲,從村頭幾丈高的楊樹上跌下來,落進(jìn)一邊的懸崖,朝深溝里滾將下去,村人都說完了完了,沒有命啦,然從溝口瘋跑進(jìn)溝底,卻看見他正坐在泉水邊上,一把一把掬水洗著身上的泥土。除了肩上擦掉一層薄皮,全身沒有絲毫損傷。不過后來,倒是碰上真的災(zāi)難,在路邊走著,人家扒房,一根房梁懸空落下,砸斷了他的左腿。經(jīng)官方商議,由房主出錢,把他送往洛陽整骨醫(yī)院療治,房主也答應(yīng)了,去洛陽的車票都已訂好。可在忽然之間,房主的兒子從縣里學(xué);貋恚(dāng)了大隊的支部委員,人家絕口不提治病的事,這樣就終生瘸了下來。是年路六命十七,到了該成家的年齡。之后,苦熬了十余個年月,雖說家是成了,卻埋下了他一生屈辱的種子。直到眼下,將至中年,孩娃也都好大,老婆說想和他離婚,那話是掛在了唇邊,隨時都可以摘下,在他面前放落一串。而他想死,也并不是一念之間的沖動,也是有著一個漫長的春種秋收的過程。這一次,是真的死了。路六命走在土道上,路邊上的夾道楊樹,呈出墨綠的顏色,涼爽愜意得無以言說,倒使人覺得有了幾分落寞?谝菜坪蹩柿,肚也漸漸覺餓。仲春天氣,暖雖暖和,但走路到底費(fèi)力。路六命這樣剛有所思,就見有個十字路口,有賣茶水,有賣饃飯,一摸口袋,想起自己來這邊時,傾其所有,把錢都留在了那邊,只好遠(yuǎn)遠(yuǎn)站了片刻,默默地朝前走了。走了,又朝這兒回頭三望。

“他真的身無分文?”

“他一生都身無分文。”

說到錢上,與路六命倒是有著一股生死不解之緣。

路六命十四歲那年,生產(chǎn)隊長的老婆難產(chǎn),七整八整,生了一天一夜,老婆差一點(diǎn)死去,生下的孩娃,卻是一個怪胎。胎兒有三條小腿,兩條正常,另一條有骨有肉,還有幾個指頭,在屁股上方,紅紅艷艷。隊長讓他老婆把臉轉(zhuǎn)向床里,便一把將那怪嬰掐了。隊長出十塊錢,差人將怪嬰背去扔了。錢雖多,村人卻都不為此心動,這時候路六命說錢給我吧隊長,我去。初冬天氣,風(fēng)在梁上砰砰啪啪吹著,隊長取出那張簇新的十元票,握著錢的這端,十元錢像一面旗幟樣,獵獵作響。路六命接了那錢,從隊長家扛出了一個竹籃,籃里塞滿了從月子席下抽出的月子草,那草里就埋了隊長掐死的男嬰孩娃。那當(dāng)兒路六命才十四周歲,十四歲他就開始臭名昭著,村人見他,無不要在路邊擤下一串鼻涕,F(xiàn)在路六命死后,走在平坦的黃土道上,還能看見二十多年前他的那個瘦弱的身影,一瘸一拐,竹籃和死嬰在他肩上一顛一蕩,風(fēng)把籃里的稻草吹得干裂嘶響。他把那嬰娃背到十里外一條叫烏鴉溝的崖頭,用力將竹籃朝溝里扔去。死孩娃從籃里漏落出來。那孩娃渾身冰青,圓圓的一團(tuán)肉球,如一個紫色的鵝卵石樣,劃破初冬的寒色日光,迅疾地朝溝底跌下,稻草在半空七零八落,撒開來一片。烏鴉從半崖驚飛起來,鋪天蓋地飛在六命的頭頂,青一塊紫一塊的叫聲,暴雨樣傾盆落下。從烏鴉溝回來,六命拐到鎮(zhèn)上的國營食堂,吃了一碗羊肉燴面,一碗牛肉泡饃,肚飽身圓,嘴唇上硬了一層牛羊的黃油,回家把結(jié)余的八塊四毛錢遞給父親。父親拿手蘸了唾沫,查了錢數(shù),一腳就踢在了他的腰上,把他從門里踢到了門外。就那年,父親得了惡癥,死在大雪封門的臘月,用那八塊四毛錢扯了丈余新布,做了一套壽衣。從此,路六命開始了他替人扔嬰、替人挖墓、替人抬棺的別樣日月。

十字路口和那兒的饃、飯、茶水,被路六命遠(yuǎn)遠(yuǎn)丟在身后。他沿著黃土大道一直正西,身后的日光愈加溫暖明凈,路兩旁的小麥苗,青烏烏濃密一片,沒有地界,沒有田埂,烈烈的青藻氣息,河水樣從他鼻下汩汩流過。前面有一緩緩?fù)疗拢S土道慢慢爬將上去,寬亮起來,宛若一匹在日光中拉展的綢布。他一步一步朝墳上走去,行至半坡,無意間回頭一望,竟看見那邊自家的路頭村里,人聲鼎沸,一片慌亂。心下存了疑問,想如何就能看見那邊的村落哩?遲疑著退了幾步,站得更高一些,看到的果然就是耙耬山梁上的路頭村。村頭的那棵古槐,和古槐上十幾年不用了卻依然掛著的車輪銹鐘,還有枝杈上的黃葉,枝頭上黑黑一團(tuán)的老鴉窩。路六命三腳兩步上了坡頂,再次回過身來,連村里在檐下臥著的雞、狗都看得十分明了。急忙忙地朝自家望去,見院里站了許多村人,李哥、王哥、鄰家的四嫂、三伯,都在路五爺?shù)倪汉嚷曋,忙五忙六,一會拿來棍子,一會拿來繩子,然后在地上纏纏繞繞,捆成了一個擔(dān)架。五爺說快一些、快一些,路六命就看見自己媳婦抱出了一床被子,李哥、王哥抬出一個人來,將人放在擔(dān)架上,拿那被子蓋了,幾個男人抬將起來,跑出院落,沿著梁路往鎮(zhèn)上的醫(yī)院跑去。砰砰啪啪的腳步聲,一波一浪地涌進(jìn)路六命的耳里。早時候你們在干啥?路六命把目光收回來,念叨說一天前若都有這份親情,我也不至于不到四十就過世到這邊兒來。他剛要離開,忽然看到身后站了一個老人,白發(fā)銀須,面掛淡紅的慈笑,說天還早哩,要看啥抓緊去看,下去這道坡兒,就啥也看不見了。路六命說不看了,看夠了,好不容易得到這份清凈。老人說真不看了?他說真不看了。老人說依著你的經(jīng)歷,也該死心塌地離開那邊,到這邊世界過閑適無憂的日子了。吃糠咽菜都好,路六命說,我早就想死了,在那邊我受夠了罪。老人在他臉上端詳一陣,說真這樣你就跟我來吧。

路六命跟著老人走下土坡,說你領(lǐng)我去哪兒?老人說到了你就知了,在那兒你還能見到你的村人。這樣走了一陣,看見一方鄉(xiāng)村,齊齊整整扎下許多院落,都是四合小院,都是泥墻草屋,各家門前有石有樹,有雞有鴨。人未至村,就聞到花香撲鼻,一股一股桃紅李白的香味,從村里朝著村外彌漫。還能看見從誰家院里,伸向墻外的幾枝石榴花,火紅點(diǎn)點(diǎn),喇叭樣吹在村街上。問身后老人這是啥村?答說就是你家的路尾村,到這村就無路可走了。又說那邊這邊,一切的一切,多是相反相對,那邊叫頭的,這邊稱為尾,那邊說高的,這邊叫做低,那邊說小的,這邊就說大,且那邊的同村同鄰人,死了之后,到這邊多能相遇,在那邊受盡苦難的人,到這邊大都清靜閑適,無病無災(zāi)。這樣說說話話,轉(zhuǎn)眼到了村口,路六命忽然聽到撕心裂肺的哭叫,喚說我不到那邊活著——求你們不要把我趕到那邊……

路六命立下腳步,模模糊糊看見有四五壯漢,拖著一個小伙,皮影兒樣朝村外走去,似要把他送到哪兒,小伙堅決不肯,掙扎拖拽,推推搡搡,還看見那小伙自己打著自己的耳光,淚水漣漣,說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路六命不免驚異,問說拉他去哪兒?老人說還讓他去那邊活著。

又問,他不想活著?

老人說,他好不容易才到了這邊。

再問,為啥非讓他去那邊活著?

老人臉上浮過一層淡青,說他在這邊偷雞摸狗,白天不下地,夜間越墻跳窗偷女人,欠債不還,好吃懶做。路六命臉上立馬有青有紅起來,僵僵地如同凝著的云。

“是老人的話傷了他的痛處。”

“他想到了自家女人和他欠女人的債務(wù)!

債務(wù)已是路六命的陳年舊賬。路六命望著愈加模糊不清的那團(tuán)人影,默默地把目光搭到遠(yuǎn)處,忽然就看到了十年前那個夏天,日頭酷烈,莊稼地瘦黃一片,有掛著紅舌的灰狗,在村頭夾著尾巴走來走去。二十八歲的路六命立在自家門口,把目光投到梁上那條路道,癡迷一陣,看見媒人領(lǐng)著一個姑娘走來,慌忙瘸著回了屋,換上借來的新衣,幫娘將屋里的擺設(shè)歸上正位,又去鄰家借來幾個雞蛋,媒人也就領(lǐng)著姑娘到了門口。仔細(xì)說來,皆因六命腿瘸,又只能在紅白事上干些下活的名聲,鬧得傾了家產(chǎn),也沒能討下一房女人。這次是親姨出面,到山里領(lǐng)了人家,答應(yīng)給兩千塊錢,幫人家弟弟蓋房娶媳。這樁姻緣才算系了兩端,照說條件也夠苛刻,兩千塊錢從哪兒飛來?然路家全都應(yīng)了。正是午時,村里平平靜靜,人們都睡著午覺。讓姑娘喝了白糖開水,吃了雞蛋撈面,娘從里屋出來,把一個方方正正的大紅紙包放在桌上,便約媒人門外納涼。出去時她們將大門鎖了。六命原沒想到這姑娘清秀漂亮,抬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她眉黑眼長,高挑個兒,除了略微有些面黃,實在說不出她哪兒長相不妥。他說你多大啦?

她說十八。

他說我可二十八哩。

她說那桌上是兩千塊錢吧?

他說是哩,兩千。

她說有錢我就不管那許多事情了,二十八也好、三十八也好,窮也好、瘸也好,我爹我娘死了,有這兩千塊錢,我就能替弟蓋起三間土房,討下一房媳婦了。這樣說著,姑娘就去桌上拿錢,路六命一下橫在了她和錢的中間。門外日光熾白一片,知了的叫聲,凸凸凹凹地響滿了院落。有一只花貓,臥在院墻上朝著上房偷看。六命捉住了姑娘的手,她說你松開我呀,有了那錢,我遲早會是你的人哩。六命不言,先是雙手顫抖生汗,后就渾身哆嗦,汗流不止了。他用瘸腿踢倒了墻邊的一領(lǐng)草席,把那姑娘放倒在席上。他解她的扣兒時候,她說你不信我嗎?我拿了你兩千塊錢,我哪能不嫁你哩。她讓他解了她的扣兒,讓他脫了她的衣褲,讓他倉倉皇皇做了那樣事情。地上涼生生的感覺冷了她的全身。他熱極,她卻渾身冰涼。做完事情時候,他哭了,她卻平平靜靜,說你把錢給我,我立馬回去給我弟蓋房娶媳,你們看好日子我就嫁來。他把桌上的紅紙包兒拿來遞她,她解紙包兒看時,他就跪在了她的面前。那紙包兒里沒有錢,是一張寫好的欠債契約,證明路六命成婚欠錢,共計兩千款項,婚后至死必還。姑娘看罷契約,癡癡怔了一陣,就突然哇哇大哭起來,悲天悲地,把耳光風(fēng)掃落葉一樣抽打在路六命的臉上。六命就那么木然不動,跪在人家面前,任打任罵,臉上蒼白著一層浮云,一句接一句說,我會還你錢的,我會還你錢的。

“那姑娘就嫁了他嗎?”

“她是他的人了,她理當(dāng)要嫁。”

直至眼下,十年光陰流水而過,路六命的臉上還火火辣辣,感到女人小竹摑在臉上的耳光,依舊紅艷艷地疼著。他同老人入村慢行,穿街而過,果然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路大明、路黑狗、張三才、小兔子,還有村頭洪家的寡婦。路大明是生了癌癥死的,路黑狗是貸款做筆天大買賣,生意折了,欠下永生還不完的款子,就一頭栽進(jìn)了汽車的輪下。至于寡婦,似乎是和人家哪個男人扯連不清,同族人又堅決不允她改嫁異姓,她說去河里打水,便一頭扎了下去。其時,路六命都曾給他們挖過墓室,抬過棺材。他立下步子,半旋回頭,朝身后長望一眼,冷丁兒奇怪起來,果然如老人說,離開那道土坡,確實看不到那邊的耙耬山脈,看不到路頭村和村人們,他想抬他去醫(yī)院的村人們,一定在山梁上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團(tuán)兒朝著鎮(zhèn)上卷動。女人小竹,也一定抱著他幾歲的孩娃,忙不迭兒跟在擔(dān)架后邊,氣喘吁吁,汗流如注,一綹綹頭發(fā),粘在了寬亮的額上,她時不時地騰出手來,擦抹一把。孩娃的鞋也一定掉在地上一只,小腳兒涼得晶瑩透亮,小竹還渾然不知,忙忙亂亂地跟著擔(dān)架瘋跑。他貿(mào)然地想喊女人一聲,告訴她說孩娃的鞋掉了,張開了嘴,卻猛地想到自己已經(jīng)穿越胡同,離開那邊到了這兒,于是,便又?jǐn)n了嘴巴,想你就瘋跑去吧,你不是日日都吵著要和我離婚,不是巴不得我路六命早一天死掉離開那方世界嘛。

“她真的這樣?”

“她一生都在恨他!

新婚夜里,路六命去動小竹時候,她說路瘸子你滾到床下去,你欠我弟三間瓦屋、一房媳婦,一日不還,你一日別想來碰我。四鄰五村人都知道,小竹剛和六命見面,就把身子給了他,她不能不嫁六命了。她在娘家村里又住了三年,至二十一歲,終于接過路六命的欠賬契約,和不算微薄的彩禮,安頓了弟弟的日常生活,嫁到了路頭村,做了路六命的床上女人?墒撬蛔屗话。他就一夜一夜地蜷在她的腳頭,這樣有名無實地過了兩年,她才在冷的時候讓他暖了她。初冬的一個清冷之夜,她說瘸子,你把我被窩暖一下,他便受寵若驚,脫得精赤條條,上床把她的被窩暖得熱熱烘烘,火烤了一般。睡的當(dāng)兒,他離開那被窩去她的腳頭,她說你別走了,我讓你和我睡,睡了你就和我離婚吧。她說山里有個男人五十二了,有個小妹剛好二十歲,說離了婚她嫁給那男人,那男人就把他的小妹嫁給她弟弟。他鉆進(jìn)了她的被窩,聞到了女人身上溫馨的氣息。屋外是冰青色的北風(fēng),冷得山梁子哆哆嗦嗦,村頭、門前、院里,還有房后那些落盡了樹葉的槐樹、楊樹、榆樹的枝條,在黑夜里抽抽打打。他極小心地去摸她的肩,去摸她的身,他的手又熱又脹,雙唇因害怕她拒絕而打著寒戰(zhàn)。

他說小竹,你別和我離婚。

她說我得讓我弟成家立業(yè)。

他說我還你錢小竹。

她說你拿啥還我?

他說我明兒開始到鎮(zhèn)上去做買賣。

她說你賣啥兒?

他說我賣烤紅薯吧。

她哼了一下,說等你有錢為我弟娶媳蓋房,我弟都有花白胡子了。她還是由他了一夜。她說愛咋兒你就咋兒吧瘸子,今天任你瘋野一夜,明后天你就和我離婚。那一夜她讓他實實在在做了她的男人,可是,來日醒來,她的身邊、她的床頭卻沒有了六命的影兒,直至天再黑將下來,她也沒有找到他。三日后鎮(zhèn)上集日,她去鎮(zhèn)上趕集,在鎮(zhèn)街上的一根線桿下面看見了他。他面前立了一個鐵桶子火爐,火爐上擺了烤軟的金色紅薯,濃郁的香味又黏又稠,在零星的趕集人的頭頂緩緩地流動,他卻凍得把手插在襖袖,雙腳輪番在地上跺來跺去。她過去給他買了一碗雙羊腸湯。放了血紅紅一片辣椒,說能掙一個嗎,答說能掙一兩個。從此,路六命就開始了他那漫長的愈加辛勞的日月。寒冬臘月把紅薯挑到鎮(zhèn)上烤賣。有時一日也能賣出幾斤,有時一日烤上一爐,至黑仍是一爐,他就自己吃了。挨到初春,天氣轉(zhuǎn)暖,地溫上升,他就用麻袋裝了綠豆、黃豆,埋在山梁下河邊沙地,三朝五日生出芽來。七朝八日,芽兒又長又嫩,便挑上豆芽,到鎮(zhèn)上賣去。鎮(zhèn)上的大街小巷,工廠的門前,礦山伙房的鍋旁,滿世界都留下了他瘸拐的腳痕,和他沙啞的叫賣聲音。終于熬到夏天,青菜鋪蓋了市面,他從溪邊自墾的田里,割下一擔(dān)青菜,費(fèi)力地挑上肩去,爬至梁上,趕午時瘸到鎮(zhèn)上。人家的青菜都已擺滿菜市,他就把擔(dān)子放在一邊,等人家的菜賣完了,騰出了一塊市面,把兩筐青菜夾在市面縫中,這時候買菜的人已經(jīng)買過,他等來的是那小鎮(zhèn)上的稅務(wù)人員。如此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秋天,有了一些積存。正準(zhǔn)備把糧食挑到鎮(zhèn)上糶時,他的孩子生了,媳婦住進(jìn)了醫(yī)院,把他的全部存項用得鳥蛋精光。到了來年這個季節(jié),以為可以存下一筆,娘又死了,一件白事花掉了他又一年的腳力。終于他也就明白,所謂的人生在世,無非就是無盡的勞作,和雞零狗碎的消耗。日子如油燈一樣滅了再燃,燃了再滅,到了無油可燃的時候,也就有了一番新的前景。

“前景是指路六命眼下遇到的天地嗎?”

“那倒也不盡然!

在路六命孩子三歲的當(dāng)兒,他差一點(diǎn)把欠下他女人的那些債務(wù)一筆還掉。那時候,鄉(xiāng)村的景況也是天翻地覆,發(fā)起來的人家,村村都有。從耙耬山坡上走過去,每個村落,都有蓋起樓房的人家。那里的房主,盡管還是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吃飯時,就有雞鴨魚肉,也少不了把碗端到街上,蹲在門口的青石面上,或坐在自己的一只鞋上,再或索性席地而坐。就是那年夏初,路六命正挑著一擔(dān)豆芽爬上山梁,忽就想要解手,便放下?lián)樱肫碌囊粔K麥地走去。那麥地中央有一井機(jī)房,是村長家里私人打的機(jī)井,本想到機(jī)房后面躲著解手,可到房下卻聽到房里一片響動,扒著窗臺一看,原來那機(jī)房里收拾得十分潔凈,井架旁放了一張床鋪,床鋪上有新褥新被,村長正和一個女人在那床上赤裸睡著。路六命倒吸一口冷氣,聞到了麥田的苗氣又腥又鮮,想縮回身子走時,村長打開房門站在了田里,說路瘸子,你給你妻弟的房子蓋起沒有?他說沒有,村長說我給你蓋吧,以后你每月逢五逢十的這個時候,都來我機(jī)井旁的地里找些事做,看到有別人從梁上往我井房這兒來了,大聲咳嗽一下也就行了。村長說話時候,又慈祥又和善,五十幾歲的臉上,堆滿了長輩人的溫暖。他說你每來一次我給你十塊錢,要錢也行,去我家面粉廠拉面也行,直到你妻弟的媳婦娶進(jìn)了屋里,事情也就算了啦。路六命那當(dāng)兒用一條腿努力地站直在田地中央,日光把他的臉照成蠟黃色。他說村長,我是來這解手的,村長說你走吧,五天后的這時候,你挎?zhèn)簍子來這割牛草也就沒事了。村長轉(zhuǎn)身往機(jī)房去了,一條腿邁進(jìn)機(jī)房,卻又回轉(zhuǎn)身子道,記住,看到的事情連爹娘、老婆都不能說。路六命趔趄著從村長家麥田走至梁上,連豆芽的擔(dān)兒也挑不動了。整整一天,在鎮(zhèn)上賣著豆芽,卻心神不寧,為五天后去不去那兒愁腸百結(jié)。這樣挨到五天之后,一大早村長從他門口走過,笑吟吟說忙吧拐子?別忘了我托你辦的事呵。他不能不去村長家機(jī)房前后做一個守護(hù),也就終于看清,那女人是村長家面粉廠的會計。他們一前一后,旁若無人,徑直走進(jìn)那間山坡上的機(jī)房。路六命在田頭割著牛草,四下打量著行人,日光淡金淡銀,在麥田的夜露上泛著粉紅的光澤。背后有牛的叫聲,河流一樣從他身邊滾滾流過。他惘然地坐了下來,心境崩壞倒塌,零零亂亂。幾個時辰過后,村長從那屋里出來,果然丟給他十塊錢。又五天之后,村長又給他十塊錢,這樣從夏至秋,又從秋至夏,整整一年時間,他逢五、逢十、十五、二十,或到那兒割草,或到那兒拾柴,四季沒有間斷,村長也是不誤時辰,或領(lǐng)著廠里的會計,或領(lǐng)著村中哪個新婚的媳婦,再或一個他不認(rèn)識的女人,到那屋里做完事情就走,有時當(dāng)天付錢,有時一個月一次付清。一年下來,竟有四百多元,加上他的零星買賣,也就存了一千有余,滿以為這樣再堅持一年,就把欠媳婦的兩千元債務(wù)一筆清了,那時候,媳婦也就扎扎實實成了自己的女人。誰知在來年初夏,小麥苗正要挺腰時刻,他又在那逢五的日子去井房前面割草,忽然從井房走出幾個派出所的公干人員,沒有說話就把他捆上帶走了。原想是村長的事情敗露,路六命一路都為自己講不講村長的事前想后思,最后決定打死都不說一個字,拿了人家的錢,就不能敗了人家的面。誰知被關(guān)在那間黑屋三天以后,派出所所長卻問他偷沒偷機(jī)房的機(jī)器,說機(jī)房的機(jī)器,每隔五天被盜一次,半月丟了三大件,都是白天的逢五日子看好情況,半夜摘掉偷走。逢五到機(jī)房四周活動的有誰?只有你路瘸子一人。

路六命說我沒有偷那機(jī)器呀所長。

所長說沒偷你逢五逢十到那干什么?

我割草拾柴火。

所長說沒想到你一個瘸子,還敢糊弄我堂堂派出所所長。

在所長鐵青了面孔以后,他說村長逢五逢十領(lǐng)著女人去那機(jī)井房,就讓他在外面守著割草拾柴火。所長笑了笑,臉便青成菜色了,說我操你八輩子路瘸子,我抓了多少人,辦了多少案,沒人敢設(shè)個圈套讓我跳,你一個瘸子竟敢在我面前挖陷阱,你們村長是好人壞人我還能不知道?說完之后,所長朝路六命身上踢了一腳就走出了審訊室。

“真的這樣?”

“真的這樣!

現(xiàn)在,路六命走在這邊路尾村的村街上,不停地同早一步離開那邊路頭村的人們寒暄問候,說長道短,向人介紹一些路頭村近時的景況,又一面回過頭去,看他被關(guān)了一個月的一個黃昏,如何地邁著瘦弱的腳步,病懨懨地離開派出所那間鐵門鐵窗的黑屋。那時候,日已西盡,山梁上風(fēng)平浪靜,樹木都呆呆地立著不動。一個月的時光,夏收秋種已經(jīng)過去,田地里玉蜀黍苗的秧兒,都耷著頭兒疲倦地喘息。有野兔在梁路上臥著不動,野雞在田頭的埂兒上走來走去。黃昏的暮色里,路六命瘸腿獨(dú)自地一搖一擺,如同山梁上孤獨(dú)著的一只三條腿的瘦狗。他想自己既已從黑屋出來,且是自家女人送來了罰款的第二日,被政府的公干人員放了出來,那女人一定知道自己獲釋,知道了為啥就不來接自己一程?說到底不也是為了還你的婚債去替村長干了那號事情,才吃了這一場無端的冤枉官司嗎?將至村落時候,路六命在梁上坐下歇了一陣,把天色的最后一抹光亮歇落下去,直到除了能看見村長家澆地時從機(jī)井抽出的白花花的水流,如同流不盡的月色一樣,從那機(jī)井屋里噴薄而出,四野都沉入了深深的夜里,他才摸了一把自己又臟又長的頭發(fā),躲著正道,避著村人,從村后的一條小路繞至自家的土墻草院。剛剛罷過夜飯不久,村人都還未睡,納涼的人們剛剛端著凳子坐到風(fēng)口,然家里的大門卻已緊緊閂了。他推了幾推,又喚了三聲小竹、小竹,等了許久,終于聽到院落里響起了不慌不忙的腳步聲,接下就有了女人的問話:

誰呀?

我,我是瘸子,小竹,我回來了小竹。

女人的問話,使他感到了家的溫暖,一個月不見天日的光景,一日間只有兩頓從窗子遞進(jìn)的粗飯,餓得他瘦如柴草,似乎肚里的腸子,都已枯成了過冬的干草藤子。他坐了下來,等著女人開門扶他回家?墒,當(dāng)那門嘩一聲開了的時候,首先走出來的不是自家的女人,而是一個男人,高高大大,過門時低了一下頭,然后瞟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六命,昂著胸脯從他身邊走過去,就像從他身邊開過去的一樣機(jī)器。他望著那男人往村里走去,直望到那個身影模糊起來,又最后消失。

他問是誰?

女人說是村長。

他微微怔了一下,說他來干啥?

女人說他來還能干啥。

路六命的喉嚨堵了一下,如同有顆棗子擱在了喉間。他用力咽了幾次口水,終于沒能把那棗子咽將下去,就很惘然地坐著不動。這當(dāng)兒,一牙彎月在不知不覺之間,從村頭的云縫中擠了出來,掛在一片林地的樹梢。前面的風(fēng)口,有村人和村長說話的聲音,村人說忙去了村長?村長說到村委會開個小會。之后,村長去了,剩下一片村人的談天說地,仿佛一樹楊葉在風(fēng)中噼啪作響。女人說你回來吧,還坐在門口干啥。他說孩娃呢?女人說村長一來,就讓孩娃到村頭耍著去了。路六命扶著門框站了起來,軟軟地瘸進(jìn)院落。坐在樹下的石上,青石面上冰涼的感覺,立馬傳遍他的全身,連同他的心都冷冷地有了寒氣。

女人說你還沒吃夜飯吧六命?

他說沒有。

她說我去燒吧,剛磨了白面。

他說我不餓的,你別費(fèi)面。

她說不是我小竹不好,是我托了村長去派出所講情,才把你放了出來,原來說不想住就要罰上五千塊錢,是村長請了人家一桌,才減成了一千。為了把你從派出所弄出來,村長跑前跑后,又花錢又出力。人家和你六命家非親非故,人家圖啥?人家缺我們啥?除了這點(diǎn)意思,我還能拿啥感謝村長?你看你一個月不回家來,一到家就滿心不悅,不是為了你我能做出這樣的事嗎?女人小竹站在院子中央,月光把她的臉照成半白半灰的顏色。她頭發(fā)凌亂,衣服不整,上衣還有一個扣兒未來得及扣上。路六命望著她的樣兒,說小竹,我不是沒有怪你一句嗎?

她說我看出來你不高興哩。

他說村長以后還來?

她說他要來十次還欠人家八次呢。

他便不再吭聲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兒,把身子倚在樹上。樹是泡桐,十余年的樹齡。眼下,路六命在這邊還似乎能看見那桐樹碩大的樹冠,在深秋的院落空空地支著,枝條橫七豎八地彎在天空。樹身上有許多老裂的疤痕,凸凸凹凹地扎著他的脊背。從村長家麥田被帶走時,他穿了一件白洋布襯衫,如今那襯衫已經(jīng)黑成油布,布紋中的虱子一群一股,行軍樣在他身上浩浩蕩蕩。他把背在樹皮上蹭了幾下,他聽到了虱子被擠破的聲響,又清又脆,紅艷艷地在他背上風(fēng)樣一掠而過。一種徹心透骨的舒暢漫過他的全身。他說村長下次啥時候來?女人小竹說五天一次,下次是初八。他說去給我烙個油饃吃吧,我肚子餓了。

女人便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灶房。

人世的光景就這般日復(fù)一日。到了農(nóng)歷初八,女人說村長要我洗個澡的,路六命就把柴火抱進(jìn)灶房,拉著風(fēng)箱,燒了一大鍋溫水,倒進(jìn)一個齊腰高的水缸,女人就赤裸裸跳了進(jìn)去。水缸放在上房和廂房的過道之間,水蒸氣白濃濃地炊煙樣繚繞上升。女人在那缸里泡,搓了,他又用溫水給她沖了,她便洗得白生生的嫩藕一樣。然后,她換著衣服,他去鋪了被褥,月光就流進(jìn)院落,村長如期而至。他把孩娃打發(fā)出門,從屋里出來,村長正在院里抽煙,村長說回來了六命(村長破例沒有叫他瘸子)?他朝村長讓過一個凳子,說多虧村長跑前跑后。女人在屋里咳了一聲。村長看了一眼閃開的大門,從口袋取出一包香煙扔給路六命,就循著女人小竹的咳聲,去了上房屋里。

世間在那一刻奇靜無比,月光流動的聲音,落葉的音響清晰可辨。村街上納涼的村人走動的腳音,很響地從門外傳來。鄰居兄弟在門口駐足,喚了一聲瘸子哥,到梁上乘涼去啊。他慌忙過去,用雙手扯攔了兩邊的門框,說你先去兄弟,我家豬還未喂。那人說嫂子呢?他說生病了,躺在床上。那人便感嘆一聲,先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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