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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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桃原本也是一個(gè)該殺的。
桃那一夜去了爹那里。后來就夜夜去了爹那兒,再后來就日夜住在爹那兒,和先前住在爹的屋里一模樣,燒飯、洗衣,到山下村頭割肉買菜。桃又和我娘一樣了。
桃的日子過得有一樣和先前不同,就是她還和先前一樣,時(shí)常坐到爹的那一條大腿上,卻從來不再張口要啥兒。爹每天都給她一筐沙,不收她一文錢,賣貴賣賤都是桃自個(gè)兒的事。桃的沙老大也不再像先前那樣裝得滿。有時(shí)只有大半筐,一張錢也賣不到。沙筐從井下拉上來,桃對著井下喚,咋就半筐兒?咋就半筐兒?
任她喚破了嗓子,老大在井下壓根不理她。
這時(shí)候她就用腳在沙筐上踢一下,去坐在爹面前,眼睛望著別處說,半筐沙,我不要。
爹也不看桃,把拐杖架在胳膊彎兒下,走到井口,扶著拉架,對著井口罵,祖宗的,沒沙了?
老大在井下說,金線越來越細(xì),沙層越來越薄,都是白沙,她要嗎?
老大是決計(jì)要?dú)⑻。老大有一次問我,二憨,你就這樣看著桃和爹混,娘在墳里能安生嗎?桃是該殺的,可桃給爹燒啥,我也跟著吃啥,我不在時(shí)桃還把那東西留著扣在碗里,放在爹的桌子上。桃下山梁子買菜,去和她一樣的人買買賣賣金子時(shí),回來總給我捎一只燒雞腿。桃該殺,可桃對我好。只是桃不再像從前那樣去我臉上摸搓了,不去我頭上用手掃沙了。桃自從又和爹住到一塊兒,一次也沒有摸過我。桃只要摸過我,我就會(huì)對老大說,老大你不能殺了桃,千萬不能殺了桃?蛇@該殺的桃沒有摸過我。沒有摸過我我就不說老大你不能殺了桃。那一陣子天老陰著,一世界的云都壓在山梁上,伸一下手都能抓住一把雨。我和老大立在新井房的后檐下,看著云彩踢踢踏踏從梁上走過去,雨柱白白亮亮珠子樣落下來。老大說你就這樣看著桃和爹混嗎?就這樣讓村里人罵我們兩個(gè)嗎?老大問了我許多話。老大問我話的時(shí)候我看著山梁子,我弄不明白黑的云咋就成了白的雨。云原是和煙一樣的霧,可成了雨就又成了水。再說那雨不是嘩嘩啦啦蓋著倒下來,卻是從東向西像珠簾子一樣卷過來,白的比桃的身子還要亮。我見過一次桃的白身子,桃去茅廁時(shí)候我趴在茅廁的坯縫上。桃的身子白亮像新麥的頭遍粉,可那雨簾子像城里樓房上被白光照了的一片窗玻璃。老大望著我,叫著說二憨,我說的話你都聽到?jīng)]?
我說老大,你看山梁上的雨。
老大看了一眼雨,又看了一眼我二憨,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就轉(zhuǎn)身回家了。
老大他要?dú)⑻伊恕@洗笤诼飞弦娞覐膩頉]有正眼看過桃。我想對桃說老大要?dú)⒛懔颂,可又覺得該等著桃拿手來我臉上摸一把時(shí)再說。我等得日出日落,從月中等到月底,可桃就是不來我臉上摸一下。桃是真的該殺了。殺桃的日子一天一天就到了。
一場雨過后,山梁上有沙的地方都沖出很多小河溝。爹這老家伙去河溝的小灘里抓出一把沙,對著日光一看,再在手里掂掂那沙的分量,就知道那是金沙是白沙。是金沙了就順著河溝向上走,找到沙是從哪個(gè)崖上流下的,就知道那崖里是有金礦的。這雨季后爹忙。爹忙的日子就是老大殺桃的日子了。這場雨過后,爹被村頭趙家用一天十張的價(jià)格請去了,爹去看礦的日子比他挖礦還掙錢。爹走的時(shí)候看著老大下了井,讓老大把井洞里的白沙全都挖出來。老大在井里挖了幾筐白沙就對著井上喚,有金沙了換個(gè)筐子系下來。把標(biāo)準(zhǔn)筐子系下井,老大果真裝了滿滿一筐金沙在井下?lián)u繩子。拉上這筐金沙老大從井下上來了,他說要喝水,喝了水他又坐下抽了煙。桃在門口洗衣裳,桃沒有扭頭看老大。老大在桃背后吸完了煙,去筐里抓一把金沙看了看,讓沙子小米一樣從他指縫流下去。他說桃,這筐沙成色不錯(cuò),挑到老井那兒賣了吧。
桃搓著她的衣裳,看著她的盆子,桃說讓別人買了吧。
老大說別人來要了我再下去挖。
桃說我今兒不想賣。
老大再也沒話說。老大沒話說,老大就坐著吸了幾根煙,看桃去日頭地里曬她的衣裳時(shí),對我說桃要去賣這沙了你給哥搖搖繩,說完老大就又下井收拾洞道了。
桃曬衣裳回來還去干了別的事,歇下來桃就對我笑了笑,說你爹不在家,想吃啥我給你燒啥二憨子。
我說我吃肉絲撈面條。
桃說就吃肉絲撈面條。桃沒有立馬做撈面,桃把我拉離井口,悄聲說二憨,我出去辦點(diǎn)事,聽見我在山梁上咳嗽時(shí),你把這筐沙金挑到老井口。桃要我替她挑沙金。要我偷著替她挑沙金,她說這話時(shí)候該拿手在我臉上摸一把,可她一說完就急急出門了,腳步快得和跑差不多。她真的是該在我臉上摸一把,她剛洗完衣裳,我看見她的手白里透紅,還聽見血在她的手里哩哩啦啦流。我沒有想親她,沒有想像爹那樣讓她坐到我身上,我就是想讓她在我臉上摸一把。她摸我的時(shí)候手又光又嫩,手肚兒軟軟的像是灌了水。她摸到我臉上哪兒,我就能覺到哪兒有沙粒兒在她的手下和我臉上石磙一樣滾動(dòng)著?伤褪遣幻。
桃像風(fēng)一樣刮走了。我叫了一聲桃她還是刮走了。我透過門框只能看見對面山梁上的莊稼又稀又疏,被淘金的人踩倒了一大片。誰家的羊群在麥地不知是吃草還是吃麥子。桃說她出去一會(huì)兒,可她去了很大一會(huì)兒。羊群從那地的東邊吃到西邊桃還沒咳嗽。我一直看著那羊群,直到羊群吃飽了,到樹林臥著了,桃才像賊似的在山梁上咳了咳。
桃咳了四聲,像喉嚨里飛進(jìn)去了一個(gè)蚊蟲那樣的咳。
桃沒有拿手摸我的臉。
桃連摸我臉的意思都沒了。
桃咳的聲音也難聽,像從來沒有喝過水。
我知道桃把那買沙的人領(lǐng)來了,正等著我把這筐沙金挑過去。
我看了看沙金。
誰叫你桃不摸我的臉。
我去把系往井洞的繩子搖了搖。
老大就像老鼠一樣爬出井洞了。
老大把筐里的沙金倒進(jìn)桃的兩個(gè)袋里挑走了。出門的時(shí)候我看見老大的脖子有青筋,扁擔(dān)下的一只手是捏成拳頭的。
我說老大,你去殺桃呀?
老大在門口淡了一下步,說我去替她賣沙哩。
老大走了。
桃該死了。
我坐在門檻上,望著對面的山梁。羊群下了溝底,許是喝水去了。山梁上那些淘金的人有的挑著擔(dān)子往溝底走,有的空手從河邊往山梁上爬。開石金的人,把那炮聲弄得閃雷似的,響聲過后,能看到幾道山梁外邊的哪兒,慢慢升起一團(tuán)白煙。白煙過后,山梁子就都死了,都被老大掐死了,像一具具后來我爹的尸體,橫在這沒有邊的天底下。老大殺桃去了。桃是該死的,誰讓她不和往常一樣用手摸我的臉,摸我的頭,摸了她就不用被老大殺死了。桃有次去我臉上摸的時(shí)候,鼻子里出的氣兒輕得和氣泡一樣往我脖子上飄。她呼出的氣有一股香味兒,是城里人才有的那味兒,不是村里女人賣了金子買的雪花膏。雪花膏的味兒像是煮紅薯,灰白濃濃的化不開,桃的香味兒是煮嫩玉蜀黍的味,又清又純就像從黃土梁上流過了一股水。我愛聞桃的那股味,聞那股味兒時(shí)候就看她的臉,就數(shù)她臉上的小黑點(diǎn)。我識數(shù)。我數(shù)數(shù)能數(shù)到六七十,有時(shí)還數(shù)到一百過。從一數(shù)到一百我最多數(shù)錯(cuò)一兩次,天晴有風(fēng)、不冷不熱的季節(jié)有時(shí)數(shù)一百一次也不錯(cuò)。我數(shù)過桃臉上的小黑點(diǎn),總是數(shù)到十五她就不再摸我了,把臉扭到一邊去干別的事情了。好在她鼻子上的黑點(diǎn)我數(shù)得特別清,不是五個(gè)是六個(gè)。五個(gè)?也許是六個(gè)。我就要見不到桃了,我得知道桃的鼻子上到底有幾個(gè)黑點(diǎn)兒。
我不能就這樣讓老大殺了桃。
我從門檻上站起來,撒腿就往老井那邊跑過去。我總得知道桃臉上有幾個(gè)黑點(diǎn)兒。我跑到梁上時(shí),看見常買桃沙子的趙家人已經(jīng)挑著一擔(dān)沙子沿小路朝河邊走過去。那人已經(jīng)走了那么遠(yuǎn)。我的腿嘩地一下軟起來,差一點(diǎn)像兔子樣朝梁下滾過去。桃也許已經(jīng)死過了。我朝老井洞那兒跑過去,邊跑我邊桃呀桃呀地叫。我叫著桃的名字,把走到梁下的那個(gè)買沙的人都叫得回了頭,可桃沒有回應(yīng)我。
桃已經(jīng)死了。
桃準(zhǔn)是死了。
老大正在老井埋桃。
老大準(zhǔn)是在埋桃。
可是,我跑到老井口上時(shí),桃卻活著。桃正坐在老井洞棚屋的舊床上系著她的紅裙扣。老大坐在她面前把頭鉤下來,要抽煙卻死也打不著。桃好像脫過裙子似的。桃正在系著紅裙扣,和早上剛起床一樣頭發(fā)亂亂著。桃她看見我,從床上坐起來,說找我呀憨?然后朝我走著又扭頭說老大,是男人就做男人的事,做不了男人的事你以后別碰我,對女人狠了不算啥本事,你們鄉(xiāng)下男人該比城里男人還膽大。老大鉤著頭。老大鉤頭不回桃的話。桃說完這話就到了我面前,臉上掛的笑就像水上漂的油。
她說,二憨,咱晌午吃肉絲撈面條。
桃說吃面條的時(shí)候,看我跑了一臉汗,她拿手去我臉上擦了汗。桃的手不像先前那樣軟,我臉上又汗又熱,桃的手又冷又僵就像受了啥驚嚇一樣硬硬的。
桃在我臉上擦著汗。
桃在我臉上擦第二把汗的時(shí)候,我一下把桃的手給打掉了,就像打掉我臉上落的一個(gè)糞蒼蠅。桃她看著我。我也看著桃。桃又驚又怔木呆呆地看著我,嘴角和鼻子都如剛殺了的豬樣肉白肉紅地哆嗦著。
桃哆嗦著說你打我呀二憨?
我說桃,你和老大睡了桃?
桃的臉嘩啦一下全白了。全白了我就盯著桃的鼻子看,一下就數(shù)清了桃鼻子上的黑點(diǎn)不是五個(gè),也不是六個(gè)。
是七個(gè)。原來是七個(gè)。鼻子上有七個(gè)黑點(diǎn)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村里人這樣說的。村里人說母狐貍的臉上都有七個(gè)黑點(diǎn)兒,公狐貍臉上有三個(gè)黑點(diǎn)兒。我爹那老豬臉上就有三個(gè)黑點(diǎn)兒,老大臉上也有三個(gè)黑點(diǎn)兒。我臉上沒有。我臉上除了白白凈凈,啥兒也沒有。
桃望著我的時(shí)候,那七個(gè)黑點(diǎn)像七個(gè)黑珠子,鼓嘟嘟暴在鼻子上,似要從鼻子上嘰里嘩啦掉下來,似要把那七個(gè)黑點(diǎn)當(dāng)成石頭砸到我頭上。我不怕桃。桃冷眼瞪我我也不怕桃。她跟老大睡了,她準(zhǔn)是和老大睡了。她瞪我的那雙眼瞪著瞪著眼里又像塞了軟棉花,冷目光忽然變得有些熱暖了,說二憨,不是我跟老大睡了,是老大跟我睡了,你是孝子,把這事去給你爹說說,讓他管管你哥。這樣說著,桃像一團(tuán)被風(fēng)吹著的紅紅的冷火,從我身邊刮著過去了。
就走了。上了梁去。走的時(shí)候桃又回頭看了老大。老大瘟雞一樣蹴在床下邊,桃看他,他也看桃,看了看桃就沒影了。
八
老棚屋四面通風(fēng),屋子里有青剌剌的風(fēng)聲,如樹葉從耳朵邊上飛過去。還有日光,從門口鋪過來,如一張新編的席。小飛蚊在日光中曬著暖兒,舒坦得哼哼嘰嘰,唱著歌兒不離開那黃亮亮的光。我從門口走到棚屋里邊去,看到舊床上有桃的長頭發(fā),黑亮成一條綢絲線,在墻縫風(fēng)里一閃一動(dòng)。老大坐到桃坐過的床邊上,把那根頭發(fā)壓在了他的屁股下。
我說老大,你和爹一樣,也是一頭豬。
老大拿眼瞟著我,在日光里,把眼瞇成一條線,又點(diǎn)了一根煙,說二憨,你出去,你是傻子你啥都不懂。
我說你不是要?dú)⑻业膯,你咋不殺桃?
他說你沒結(jié)過婚你啥都不懂。
我說你和爹一樣都是一頭豬。
他從床上站了起來,脖子上的筋一跳一動(dòng)的,把煙往地上一丟,手就捏成拳頭了。
老大想揍我。
我也想揍老大。
老大睡了桃。老大有媳婦他還睡了桃。老大這山望見那山高,覺得桃是城里人,比他媳婦漂亮他就睡了桃。桃該殺。老大也該殺。爹那頭老豬也該殺。下一場大雨該多好,下雨了就有電閃,有雷鳴。電閃雷鳴時(shí)這山梁上就時(shí)常有人遭雷擊。雷輕輕碰誰一下誰就死在了山梁上。雷要碰了樹,百年的老樹就從中間白花花地劈開了。雷要碰了人,那人就焦焦干干枯樹枝一樣斷在路邊上。雷要碰了爹、桃和這老大該多好。碰了老大老大就再也不會(huì)去碰桃了,桃就又成了原來的桃?蓻]有雨,也沒有電閃和雷鳴。老大把手捏成拳頭兒,瞪著的冷眼白得像孝布。老大想揍我。我也想揍老大。我一轉(zhuǎn)身拿起門后挖洞的舊鐵锨。鐵锨上的紅銹像是血。我操著鐵锨豎在老大面前,將干柳木鐵锨把里的汁水?dāng)D了我一手,熱熱黏黏像是汗。我不怕老大。桃我都不怕我怎么會(huì)怕老大。老大只要?jiǎng)觿?dòng)手,我就用锨把他的頭給砍下來?忱洗蟮念^就像切西瓜。一定就像切西瓜?衫洗鬀]動(dòng)手。老大看看我,又看看那張锨,老大一松手,又彎腰撿起地上的紙煙吸起來。
老大說,你把鐵锨放下來。
我不理老大,我仍然端著锨。
老大說,我是哥,娘死時(shí)讓我照看好你的后半生,你把鐵锨放下來。
我就把鐵锨放下了。
老大說我們家里離不開桃。
我啥也不說。
老大說桃能把沙金賣出最大的價(jià)。
我說你不是說要?dú)⑻业膯幔?
老大說外地來的人都沒有桃的本事大。
我說你不是說要?dú)⑻业膯幔?
老大說二憨,你嫂子連桃的一半都不如。
我說你和爹一樣是頭豬。
老大不說了。老大只吸煙。老大吸著煙聽著棚屋外。棚屋外的腳步聲像誰從高處往地上扔麻袋,麻袋里裝的是小麥或者是谷子,一袋一袋扔著又忽然不扔了。
爹這頭老豬站到了棚屋外,臉上是一層青紫色,青紫塊塊像不到季節(jié)的生柿子。爹看看我和老大,從門外進(jìn)來了。老大說趙家的金線看完了?爹不理老大,乜了老大一眼,老大臉上便僵了一層白,問爹說趙家的金線看在了哪兒?
爹望著棚屋外黃爽爽的日光,說老大,把桃趕走吧,趕離咱們村。
老大望著爹,臉上的黃厚成一層土,說趕走了桃誰來侍候你?
爹把目光移過來,臉上的青紫有了紅,說:或者你挖洞,我、二憨和桃下山過日子。
老大的臉上有了光,說:把洞留給我?
爹看著老大的臉:洞是你的你每月給我和二憨一點(diǎn)貨。
老大說:多少?
爹說:一半。
老大說:你這是殺你孩娃兒,把親生孩娃當(dāng)長工。
爹說:你下山和媳婦過日子,我和二憨和桃在山上,每月給你一半貨。
老大不再說話了。老大盯著爹的一張臉,像盯著一本他不認(rèn)得的書,在仔仔細(xì)細(xì)翻看著,琢磨著。屋子里有風(fēng)聲,除了風(fēng)聲就沒有別的聲音了,如山梁上正風(fēng)口被人盜過的墓,又破敗、又凌亂,還又森森地安靜著。過了一陣子,像過了十年二十年,老大說話了。老大像忽然認(rèn)下了那本書上的字,笑了笑,老大說,爹,你是想分家吧爹?爹不笑。爹說不分家,要么你要洞,我、桃、二憨下山過日子,要么你下山,我和二憨和桃一年四季住到山梁上。
老大嘴角掛了淺紅一層笑,說,反正是要把我和桃分開來。
爹把目光從老大的肩上翻過去,說,按舊時(shí)桃就是你和二憨的娘,留山下山上你挑一樣。
老大說,我留山上要那洞。
爹從床上坐起來,我、二憨和桃今夜都下山到村里過日子。
老大站著扭了一下肩,我留山上桃也要留山上。
爹的臉上重又青青紫紫了,說,你說啥老大?
老大把他的嗓門扯大些,盯著爹的嘴,說,洞里的沙金和桃我都要。
爹默著過了好一陣,跳一步站到老大面前,冷冷地說,老大你把話再說一遍我聽聽。
老大盯著爹的眼,說就說,洞里的金子和桃我都要。
爹怒了,爹終于打了老大一耳光。爹揮起他的巴掌時(shí),身子有些晃,打完了反而站穩(wěn)了,樁樁地戳在老大面前如一輩子不會(huì)倒的樹。我有些心慌。我一直站在邊上看著這兩頭豬,吵來吵去地爭食吃,爭得天昏地暗,爭得天塌地陷,爭得似乎就要打起來。我想讓他們打起來,可我又怕打起來老大打了爹。爹是豬,但好壞他也是我的爹。我不知道他們打起來我該不該把老大抱起來,讓爹用拐杖去砸老大的頭。我有些為難,為難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汗從我的心里流出來,浸了我一身。幸虧老大沒打爹。老大挨了一耳光,一邊臉上如落了一張紅柿葉,可老大知情達(dá)理,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等著爹再去打他幾耳光。
爹不動(dòng)。
老大說你不打了?
爹說別忘了桃早幾年就等于是你娘。
老大說桃比我小兩歲做你閨女做你兒媳才合適。你去村里問問有誰把桃當(dāng)成了我和二憨的娘。
爹把目光從老大臉上移開來,把牙齒緊咬著,說老大我是你爹你是和你爹在爭桃。
老大說,反正沙金洞和桃兩樣我都要。
爹用拐杖在床腿上狠狠敲一下,你想桃想瘋了!我今夜就把桃趕出咱們村,桃死了也不讓你見一眼桃。
老大說,你把桃趕走讓我見不到桃我三天就把桃忘了,忘了桃你是我爹我還是你孩娃,我和往常一樣為咱貢家挖沙賣金過日子。
爹又盯著老大的臉,目光忽然暖暖軟下來。說我現(xiàn)在就能讓桃離開村。
老大說不能讓桃?guī)ё咭欢↑c(diǎn)兒金。
爹說那貨都是你和二憨的誰也拿不走。
老大說你去趕桃吧,不見桃我就是好好一個(gè)人。
爹卻是立著不動(dòng)。爹沒有立馬去趕桃。
老大說去呀爹。
爹說可惜桃總能把金賣出全村最高的價(jià)。
老大說只要桃還在我就要把桃和沙洞一塊兒要。
爹又不再說話了。爹站在那兒倚著拐杖忽然又像沒了根的樹,臉上黃黃白白像有一層薄云從他臉上飄過去。屋子門里的日光成了一條兒。那一條兒的日光里,沒有了嗡嗡響的小飛蚊。墻縫中的風(fēng)也停歇了。棚屋里的我和爹和老大都如在墳里一樣沒聲息。
人都死了。我、爹、老大,全都死了。
可爹又冷丁兒說了話。爹說老大,我半月內(nèi)把桃趕走,這半月你不能碰一下桃,你不碰桃一下,年內(nèi)我把識金線的活兒教給你,你要摸摸桃你這輩子就再也別想得到你爹識金線的活兒了。
說完,爹走了。爹走時(shí)像飄過去的一道人影兒,沒有一點(diǎn)兒腳步聲。
九
爹這頭豬,他狠狠和桃睡了幾夜。夜里路過梁上的淘金人說,爹和桃睡到半夜,兩個(gè)人歡歡地亂叫,像二八月叫春的貓。這話老大聽了,臉呈死灰,不言不語,用腳在屋里踢墻,踢筐,踢桌子,踢得煩了,下到井里挖白沙,死死活活地干,吃飯時(shí)候也叫不上井,把飯系到井下借著井口的光亮吃。
他見不得爹。
也見不得桃。
可總要見的。老大問爹說,你不是要把桃給趕走嗎?爹說半月沒到,你慌個(gè)啥?他又見了桃,在梁上的瓦屋門口,桃出門去倒洗鍋的水,老大從梁下慢慢上了來,看見桃,他們都怔住。桃要走,老大叫了一聲桃,桃便立住,乜斜著老大。
老大說,桃,你不是個(gè)東西。
桃說,你才不是東西呢。
老大說,你豬狗都不如,你說過不侍奉我爹了,你還侍奉得他服服帖帖。
桃說,想讓我侍奉你?侍奉呀,你說過要把這井口弄過來咱們兩個(gè)挖,你把井口弄到手了嗎?等你把這井口弄到手,你讓我做你的小婆都可以。
老大說,你不怕我有了這井不要你桃嗎?桃盯著老大看了好一會(huì),笑了笑,說從外邊來到你們村的外地女人還有誰比我桃長得好?還有誰比我桃賣出去的沙金價(jià)格高?
老大不再說了,老大立著如豎在桃面前的裝了糠草的一條長布袋,輕飄飄得風(fēng)一吹就要倒下去。
我去房后尿。我尿著聽了這一切,從墻角出來,看見桃端著一個(gè)空盆進(jìn)屋了,老大依舊直在那兒,臉上也依舊是一張死灰色。
我說,老大你不是要?dú)⑻业膯幔?
老大說,二憨,你把桃趕走,桃在這一天咱貢家就一天沒有好日子。
我說,讓我趕?
老大說,你把她趕走我給你一根純金條。
我說,真的金條?
老大說真的金條,你有一根金條,房子、媳婦啥都有了。
我進(jìn)了屋。我想我該把桃趕走,桃在這和爹好,和爹好著好著又和老大好,和老大好了她又和爹這頭老豬好。桃和誰都好,偏偏沒有和我好。我恨桃。老大說我把桃趕走了他給我一根純金條。金條我在爹的紅木盒里見多了,又黃又亮,在日光中耀眼,在月亮的光下面,是半青半銅的色。我沒有金條。老大說有一根金條媳婦和房子全有了。我恨桃。恨爹這老豬和老大?傻俏业,老大是我哥。
我要把桃趕走。桃要有頓不給我燒些好吃的我就趕桃了?蛇@桃總燒。我等著桃弄碎一個(gè)碗。碎一個(gè)碗我也把桃趕走了。終于等到了。
桃和爹打了一次架。
一早我和老大從山下爬上來,看見瓦屋里麻亂成一片,鍋碎在地上,筷子丟在門后,還有幾個(gè)爛盤子。爹的臉破了,滿是手抓的血痕,他躺在床上,拐杖斷了,半截在床邊,半截在床下。桃坐在床下的條凳上,衣服破了,額門上用白布緊勒著,滲出的血像開了一朵花。
桃正在揀豆芽,準(zhǔn)備著和往常一樣燒早飯。
我和老大立在屋門口。
爹說,桃,你真的不走?
桃說,你叫我走我就走了嗎?
爹說,二憨,把桃的東西放到門外邊。
我就去把桃的東西放到門外邊。桃沒有東西。桃只有衣服、裙、衫、褲,還有別的啥,全是紅的,在皮箱里裝著,像是裝了一箱血。我去取桃的皮箱。皮箱放在她和爹睡的床頭上。我提皮箱的時(shí)候,桃說二憨,叫你提你就真提了?我說你滾吧桃,爹和老大都讓你滾出村。桃不說話了。桃也不看我。桃只管揀豆芽。我等著桃來求我不要把她的東西扔出去,可桃不求我,看也不看我。我提著桃的皮箱在桃的面前站了站,桃仍然不看我。
我想把桃的衣服燒了。
我恨桃,只能把桃的衣服全燒了。
我在門口的平地上生了一堆火,火旺得噼里啪啦響。在早晨的日光里,火燒著活脫如一團(tuán)燒著了的金。打開桃的皮箱,朝后退了一步,我扭頭朝著屋里喚,桃,我把你的衣服燒了啊。桃不理我,仍在那兒揀豆芽。桃不理我,我就翻出了桃的紅裙子。我特意翻出了桃的紅裙子。用棍子挑著裙,在門口晃一下,把那裙子挑到了旺火上。裙子不知是什么布,見了火像燒了頭發(fā)一樣從下往上卷,一股刺鼻的焦燎味兒,立馬朝山梁上撲過去。我看著桃的裙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燒,紅火黑煙哩哩啦啦往下落。我燒的是桃最好的紅裙子。燒桃的裙子時(shí)候,我心里又輕快、又受活,就像寒冬臘月我心里燒了一堆火。我恨桃。對桃的恨在我心里汪著如是一潭水。我燒了桃的紅裙子,那潭水就變成熱氣飛走了,心里空空曠曠一眼望不到邊。我一邊燒著一邊回頭對著屋里喚。
桃——你走不走——你這母豬就賴在我們家——我喚了好幾遍。我一連喚了幾遍,桃都不應(yīng)我,也不從屋里走出來,我只好又把桃的褲衩挑到棍頭上。我挑起桃的褲衩時(shí)又回頭朝著屋里看,看不見爹,看不見桃,只看見老大在門口朝這火邊上望,臉色青著,如一條長菜葉。我挑著桃的褲衩在門口晃一下,我看見桃的褲衩那兒繡了一朵花。粉的褲衩,大紅的花。早知道褲衩那兒繡花時(shí),我該第一個(gè)把褲衩燒掉,可這會(huì)兒想燒已經(jīng)不行了,桃冷丁兒把一筐豆芽甩到了我爹的臉上。那豆芽從屋里飛過去,水淋淋落到我爹的臉上和床上。桃竟敢把豆芽甩到爹的臉上去,我以為爹會(huì)打桃,會(huì)把桃的手從她胳膊上剁下來,可爹卻躺在那兒沒動(dòng),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水,說桃你走吧,你離開貢家離開這個(gè)村。
桃朝爹冷冷笑了笑。
桃說這梁上有人養(yǎng)我桃,有人不比你們家里生意小。說著,桃就出了屋。桃出屋時(shí)候在老大面前站了站,往老大面前吐一下,說老大我還以為你是個(gè)男人哩,以為你真的能有一個(gè)金洞哩,沒料你連你爹的一半男人都不如,連傻子二憨都不如。老大聽了這話,臉上蒼白著,眼看著桃從他面前火一樣燒過去,出門搶了我挑的褲頭兒,抓起她的皮箱,朝梁上走去了。
桃走了。
是我把桃趕走了。
老大怔著,忽然叫了一聲桃。
爹在床上咳一下,老大望了一眼爹,又叫了一聲桃。
桃立住。
爹從床上坐起來,把身上的豆芽抖到地上去,說老大,叫桃干啥,你還想把桃留下來?
老大說,你把桃留下,我死都不碰桃一下。
爹說你要碰了桃?
老大說我碰了桃貢家的黃貨和金洞是我的那一份你都給老二。
爹這頭老豬看著老大的臉。爹沒有從老大的臉上看出虛假來,就沖著門口,對著山梁喚——桃——你回來——
桃不回來,桃就在那兒立住不動(dòng)。
爹又喚——桃——你先回來再說走不走——
桃就回來了,提著她的紅皮箱,站到屋門里,臉上的皮肉抽抽動(dòng)動(dòng)的,說回來有啥事?我不欠你們貢家的,是你們貢家欠我的。
爹說你先把皮箱放下來。
桃說有話說吧說完了我就走。
爹說你還吃住在這屋子里。
桃說一個(gè)山梁都有金,有金都有我桃的床。
爹說每天給你兩筐旺金沙。
桃沒有說話也沒有把皮箱放下來。
爹說給你兩筐金沙你還咋樣桃?嫌兩筐沙少了你就走,我看你走遍山梁誰家會(huì)一天給你兩筐沙。
桃就把皮箱放下了,放到了原來那地方。日色亮著,在屋里照下一片。山梁上開始走動(dòng)了買沙的人,朝著我家這兒喚,問能不能勻出一筐來。老大出來說讓那人明天后天來,那人又往別處去買了。屋里就剩下了桃和爹。桃在掃床上地上的豆芽兒,爹在收拾裝沙金的荊筐子,老大出來立在崖邊朝著遠(yuǎn)處望。桃掃了豆芽,把豆芽和灰朝崖邊倒掉時(shí),老大看了桃一眼,桃也看了老大一眼,桃說老大,你還算有良心。老大不說話,進(jìn)屋下井挖沙了。
十
爹是豬。
老大也是豬。
他們說趕桃又把桃給留下了。豬們離不開這個(gè)桃。我能離開桃。我見了桃就往地上吐口痰。桃給我燒好吃的我也往她面前吐口痰。桃說二憨,你不要媳婦了?我說,呸。桃還和先前一樣用手去我頭上、臉上摸,桃去摸的時(shí)候,我就把桃的手打到一邊去。桃說二憨,你燒了我的裙子我不記恨你倒記恨了。
我便沒話可說了。
我只好不再往桃的面前吐痰了。只好說桃,不是我要趕你走,是爹和老大趕你走。
桃笑笑,說二憨,你放心,他們誰也離不開我桃哩。
有一段日子淡得和水一模樣,白天,老大下井,爹在井上收錢。夜里,老大回家,爹和桃住在山上。老大變得有些少話了,和桃在一起時(shí)候從來不說話,就像和桃壓根兒不認(rèn)識,可日子這樣淡著淡著,老大就動(dòng)手殺了爹。
老大說要?dú)⑻宜麤]殺桃他卻殺了爹。老大他可真是的,他沒說過殺爹他卻殺了爹。老大殺爹以前人又溫順又孝道,還給爹倒過一次尿,捎過一次菜。誰都不知道老大心里要?dú)⒌R苍S桃知道。自桃被我趕走,被老大下了保證不碰桃把桃重又留下來,桃和老大就真的變得不再認(rèn)識了,在爹面前他們從來沒有說過話。爹不在他們也是最多相互看幾眼?磶籽鄣娏说涂纫幌,老大就如賊一樣下井挖沙了。老大又出力又孝道,可爹從來沒留老大在井洞屋里吃過飯。桃把飯燒好了說燒得多哩爹也不留老大吃頓飯;桃也變好了。桃侍奉爹就像侍奉她親爹,罷了飯,洗了碗,打發(fā)爹上床歇午晌,自己就提著菜籃下山買菜給爹準(zhǔn)備夜飯了。
可有一天桃剛?cè)ベI菜,爹也明明睡著了,爹卻又睜眼起了床,架著他的單拐出去了。爹沒有去追桃,他只瘸到山梁上站了站,就又拐著回來了。我在屋里打瞌睡,爹回來在我面前站了站,摸了我的頭,讓我睡到床上去,他自己坐在了門口的凳子上。
爹坐著。坐著坐著老大就來了。老大一進(jìn)門看見爹坐在屋中央,老大叫了一聲爹。
爹沒有理老大。
老大說,沒歇晌兒?爹。
爹說,老大,你坐下。
老大沒有坐。老大說爹,有事?
爹說,你坐下。
老大坐下了,坐下臉上就有了些微的汗。
爹說,桃中午下梁子買菜你總碰到她?
老大說,碰到過,咋兒了?不能碰見嗎?
爹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老大說,爹,你說話要有證據(jù)哩。
爹笑笑。笑了一陣說,你還要這金洞嗎?
老大說,當(dāng)然要。
你還要貢家的一半存貨嗎?
老大說,是我的我咋就不要哩。
爹把嗓門抬高了,說要了你就別碰桃。
老大就不再說話了。老大一點(diǎn)不生氣,臉上的汗也沒有了,坐在門檻上,點(diǎn)了一根煙,慢慢吸著,把煙吐得霧山霧海。吸夠了,足癮了,老大把煙擰滅在門框上,盯著爹說了一句話。
老大說,爹,你想想你的年齡,桃她能真心對你好?
爹坐在床上,本來臉色硬得如青石一模樣,仿佛有力氣要從那臉上掉下來,可聽了老大這句話,那青石一樣的臉色立馬變黃了,虛脫了,連兩腮的皮肉也松著下垂了。爹盯著老大的臉。爹說老大你把話說明白。
老大便從門檻上站起來。說桃她早晚都是我的人。
爹的眼珠沒有動(dòng)。說桃她愿意嗎?
老大說:我許她像侍奉你樣侍奉我五年給她一眼沙金洞。
爹臉上晃過了薄薄一層笑。你有沙金洞?
老大說:我早晚會(huì)有沙金洞。
爹說:我不把這井洞給你哩?
老大說:早晚這井洞和桃都得是我的。
爹從床上站起來。說老大,你不得好死你爹沒有你這個(gè)孩娃兒。
說完這話,爹就轉(zhuǎn)過身,拉著床上的被單要睡了,看也不看老大了。老大立著。老大立了好一會(huì)兒,說爹,我要不是孝子,沙金洞、你的黃貨和桃早就是我老大的了,到村里問一問,全村人沒人不說我老大是孝子,做牛做馬給你挖沙金。爹沒有扭頭。爹缺力短氣地說干活吧,把井洞里各處的金沙都弄一锨來,看是金線拐彎了,還是金沙開始白淡了。
老大下了井。
老大很快在井下?lián)u了繩。
我把老大挖的金沙拉上來,那金沙分成四小堆兒在沙筐的邊兒上,爹從床上走下來,一一從那四小堆上各抓一把掂了掂,到門外日光下對著日光看了看,嘆口氣就把那沙撒在地上了。
回到屋里,爹的臉是蒼白色。從井下爬上來的老大說,還能挖嗎?
爹看了一眼老大,臉上的蒼白忽然沒有了,就像云一樣轉(zhuǎn)眼飄走了,爹說啥叫還能挖嗎?這么多年你還看不出這井洞是咱貢家遇上的最好的井?金線長,金又旺,以后怕再也找不到這種好井了。
老大沒說啥,老大聽了這話就又下井了。爹在屋里站了站,朝井口看一陣,過去躺在床上嘆了一口氣。爹的好腿擱在外邊,好腿的鞋子沒脫就擱在桃剛洗過的床單上。爹沒有睡,他睜著兩眼望著房頂就像躺在山坡上望著天,一動(dòng)不動(dòng)的兩塊眼白像貼在那兒的兩塊紙。他的臉是死青色,松拉拉的臉皮忽然僵硬著,他就和死了的人一模一樣兒。
我可憐爹。
大概爹是知道他快死了的,我看見他的傷心從臉上噼里啪啦掉下來,就像挖石金的一聲炮后從山上滾落下來的灰塵和石頭,兩間瓦屋全都成了爹臉上紫青的可憐和傷心。爹不說話。爹望著房頂。爹的眼角有了兩滴淚。
我可憐爹。
我說,爹,把老大砸死到洞里吧。
爹沒有理我。
我說,是要打桃嗎?
爹說去看看桃回來沒有。
爹讓我去看看桃回來沒,他說話時(shí)照舊沒扭頭,望著房頂就如望著天,眼白像是兩塊紙,像是從墻上落下的白灰皮,可他眼角的淚卻吧嗒一聲落下了,桃洗過的床單頭上立馬有了銅錢濕。爹哭了,我可憐爹。我替爹跑到山梁上,日頭照著我的眼,正夏的汗從下巴落到脖子里。我一上山梁就看見桃從山下上來了,這城里女人挎著一籃菜,穿紅裙子還打了一把紅洋傘。大夏天鄉(xiāng)里人從來不打傘,受不住熱的女人都用蓖麻葉遮在頭頂上。可桃打了一把傘。她從哪兒弄來一把傘?走在小路上就像飄著的一團(tuán)兒火。桃看見了我。桃她叫了我。桃叫了我,我立馬就朝山梁半腰的井洞房里跑過去。這房是新房,井口有涼氣朝著房里躥,走進(jìn)房里就像走進(jìn)了水缸里。
爹說桃回了?
我說桃又打了一把紅洋傘。
爹把頭上新的拐杖往他手邊拿了拿,眼角沒淚了,眼上的紫硬卻還如青色石面一樣兒。
爹在等著桃回來。
桃就回來了。
桃一進(jìn)屋說天要熱死人哩,收了傘,放下菜,走到井口往井下望了望,撩著她的裙子,把一條腿架到井邊上,讓井里的風(fēng)順著裙子往她的身上吹。桃把她的裙子撩得很是開,和她剛合上的紅傘一模樣,差一點(diǎn)把井口都蓋上。我想到井口看看老大在井下瞅沒瞅桃她撩開的裙,不定桃撩裙就是為了讓井下的老大看。我想老大要看了我就把井弄塌砸了他,可這當(dāng)兒爹卻叫了一聲桃。
桃應(yīng)了一聲哎。
爹說你過來。
桃過去。桃說你想吃啥?
爹說你把我鞋脫掉。
桃怔住。桃怔怔地望著爹的那只腳。爹的那只腳又老又臟,穿著桃給他買的涼鞋,擱在桃剛洗的床單上,像床單上堆了干草糞。桃朝床前走一步,桃說是脫鞋?
爹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桃本來是要彎腰脫鞋的,桃聽了這話還不知該脫不該脫,爹就突然坐起來,用那條獨(dú)腿一下把桃踢倒,又伸手去抓他的拐杖打桃時(shí),爹看見了一張臉。
是老大從井里爬了出來。
老大的頭從井口露出來,頭上頂著沙,就像一個(gè)臟葫蘆。他臉色黃白,眼睛圓著,看著爹就像看著一條狼。
爹把舉在半空的拐杖放下了。爹說老大,你上來吧。
桃被爹一腳踢出幾尺遠(yuǎn),像一團(tuán)紅棉花在地上倒坐著。本來桃叫了一聲臉上有了淚,可桃看見井口的老大時(shí),桃的淚沒了,桃從地上坐起來,盯著爹說我嫁給你了嗎?我是你媳婦嗎?你也不想想你今年多大了你還像不像一個(gè)男人呀。
爹不理桃。爹的臉上就像被桃打了兩耳光,可爹忍著疼,扭頭對老大說,上來老大,把話說攤開。
老大上來了。老大上來站在爹面前,兩只手捏成拳頭兒。
爹說,說吧,你們要咋樣?
桃說,我離婚了,我男人說再回城里就打斷我的腿,我給你說時(shí),你說賠我一個(gè)井口兒。
爹說老大你不是想分家?這個(gè)井口給你和桃了,你們兩個(gè)挖,你們兩個(gè)淘,你們兩個(gè)賣金子,以后我和二憨搬到村里住,再也不沾不惹金子了。你們在山上是狼是鬼爹都不管了,我手里的東西一半給二憨,一半留給我自個(gè)兒,這個(gè)家就算分清了。從此后你不再是我的孩娃兒,我貢貴也不再是你爹了。爹這樣說著時(shí),眼珠活起來,眼白少起來,臉上的皮肉也松松快快的,像這話在他肚里準(zhǔn)備了好多日子,終于在今兒把話全說了,把家分開了。
桃看著老大。
老大不說話。
桃拉了一下老大的汗褂兒。
老大說這洞里的金線到底有多長?
爹說挖個(gè)三年二年沒問題。
老大說金旺嗎?
爹說這是旺金洞。
老大說我可是你的親孩娃呀爹。
爹說不親我不會(huì)成全了你和桃,還把這剛開的旺金洞分給你和桃。
老大不再說啥。老大看著爹就像看著一條狼。
爹瞟了一眼老大,說,老大,你和桃在這兒過吧。
老大不理爹,老大冷丁兒向前跨一步,抹住爹的脖子,像殺豬樣把爹按在床上,兩個(gè)拇指掐住爹的喉結(jié)兒,把爹的頭在床上磕著搖著,嘴里咬著牙說你個(gè)老豬,以為我是二憨,以為我是傻子,這洞金線有多長,旺金淡金我能不知道?想一腳把我踢出貢家嗎?我叫你踢,我叫你踢。老大他說著說著,爹先還彈掙著,用手去掰老大的手,去老大的臉上抓,可抓著抓著,爹的手卻從老大的臉上落柿子樣落到床上了。
桃在一邊驚了一聲,說老大,殺人要償命你知道不知道。
爹不動(dòng)了。爹死了。爹和死了一樣不動(dòng)了,我忽然想起老大他是在殺爹哩。爹剛剛還說他手里的東西有一半留給我,可眼下一丁點(diǎn)工夫老大就把爹給掐死了。我腦子里嘩啦一下明白老大是在殺我爹,猛地上前一撲,一下我就把騎在爹身上的老大從床上推下來。老大像被踢翻的蛤蟆一樣翻仰在床下邊,驚奇地盯著我。
我說老大,你要?dú)⒌剑?
老大說三天前我就請人把洞里的沙子看過了,這洞再挖半月就全成白沙啦。
十一
老大他差一點(diǎn)殺了爹。
爹有病了,不愛吃飯,爹自己說他是食道癌。醫(yī)生說不一定。爹有病了就從山上搬到山下了。
爹搬下來不久,老大媳婦又哭哭叫叫大半夜,天亮生了一個(gè)死孩娃。老大在他媳婦哭叫時(shí)候,坐在月亮下邊猛抽煙,望望屋里的哭叫,望望頭頂?shù)奶,在院子里來來回回走,急了就到窗下對著屋子喚,叫啥呀叫,殺豬似的,要生就快生,不生了憋住,又不是大閨女今兒生頭胎。
屋里就靜了。
沒有了老大媳婦的哭叫,爹就讓我從那邊過來看一看,生了男孩娃還是女孩娃。我從外面進(jìn)來,老大立在院子中央問門口的接生婆,會(huì)是男娃吧?接生婆說生了你就知道啦。老大嘆了一口氣,他媳婦在屋里就又要死要活哭起來,老大就又站在窗下吼,他媳婦就又安靜下來了。安靜下來的老大家院落的月光特別亮,地上好像倒了一層水。我坐到老大身邊兒,就如漂在水里邊。老大說二憨,爹他今天吃飯沒?
我說,吃了。
老大問,吃的啥?
我說,肉。
老大說,多少?
我說,半碗。
老大說半碗呀,半碗他沒病,他是想說他有病讓我跪在他面前向他認(rèn)個(gè)錯(cuò),他把我老大看得太沒骨氣了。老大這樣跟我說著說著,他媳婦又在屋里狼叫一樣鬧起來,把一個(gè)村莊的房子全給吵塌了,可老大正要去窗下再罵時(shí),屋子里卻突然沒有聲音了。接生婆出來扒著門口喚,老大,生了。
老大小心地問,生了?啥兒?
接生婆說,男娃。
老大在月光里怔怔的,接生婆還要說啥兒,老大嘿了一下,一跺腳,從接生婆身邊擠到了里間屋。老大從床上抱起了他媳婦生的男孩娃,可那男娃是死胎,血紅淋淋一條肉,像褪了皮的一條山羊腿。老大抱起那死胎的時(shí)候,燈光里老大的臉是菜青的,嘴唇有些抖。他望著進(jìn)來的接生婆,把眼瞪得和要掐爹的脖子時(shí)候一樣大,吼著說是誰把我孩娃弄死了?
接生婆冷了一眼他,說不是死胎你媳婦會(huì)哭哭喚喚一夜嗎。
老大媳婦在床上躺著靜靜的,臉色秋黃著,像是死是活她生出來了就全都過去了。她望著老大。她說我想喝口水。
老大沒有轉(zhuǎn)身,只把頭扭過去一半說,喝水呀,喝你娘的×,生個(gè)死娃你好意思要水喝。
我立在里間屋的門口上,我看見老大媳婦眼里有了淚。我就從老大家屋里出來了。門外的月光暗下來,月亮一牙去了山梁的那一邊,幾粒星星還沒有爹的金條亮。我立在村街上,放了一泡尿,看見有誰家的狗在村頭望著我,我拾起一塊石頭朝那狗頭砸過去。我砸著了一棵樹。狗跑了。我回到爹的這邊院子時(shí),推開門爹正單腿站在凳子上,扒在院墻上朝著老大住的新房里邊望。
我說,爹。
爹從凳上扶墻走下來。
生了?
我說,生了。
爹拄著拐杖朝我走過來。
男孩娃?
我說,死孩娃,像條死羊腿。
爹立住,把身子靠在拐杖上,看我一陣又看看天,最后朝山梁上的金洞那兒望了望,沒說啥一瘸一拐進(jìn)屋了。爹往屋里走去時(shí),我在后邊看著爹,爹不再像是到壽的老豬了。爹像少了一條腿的老山羊,衣裳亂亂的,頭發(fā)亂亂的,皮肉也是亂亂的,后腦勺的頭皮漫出來的泥皮樣垂掛著。爹進(jìn)了屋,躺在他那從洛陽買來的帶床頭的棕床上,盯著空房頂,就像死了一樣兒。我進(jìn)屋立在屋中央,看著爹那瘦下來就像枯樹皮的臉,說我睡了,瞌睡啦。
二憨,爹沒有扭頭說,你爹我活不了幾天啦。
我說,老大說你壓根兒沒有病。
爹說有,是絕癥。
我說你有了絕癥我咋辦?
爹說爹想立馬給你娶媳婦。
娶誰?我問爹。
誰都行,爹說有錢誰都行。
我想了好一會(huì)兒,我一下想到像一團(tuán)紅火一樣的桃。爹和老大都喜愛桃,桃脫光了衣裳一定白得像條魚。我對爹說:我娶桃那樣的城里女人做媳婦。
爹突然從床上翻了一個(gè)身,直直地盯著我,誰那樣?
桃那樣。
桃那樣的女人她肯嫁給你?
把你的金條都給她能不嫁呀。
把這一個(gè)山梁的金子都給了桃樣的女人她也不會(huì)嫁給你。
爹不打算把桃那樣的女人娶給我,爹說桃樣的女人是你二憨這傻子能享受的嗎?這樣問我時(shí)候,老大家的院里有了腳步聲,想必是老大出門去送接生婆回來了,接下來就是從老大家院里傳來的刨地聲。老大要把他媳婦生的死孩娃埋到窗下邊。村里有人生了死孩娃,都是埋在產(chǎn)房的窗下邊。老大媳婦和老大結(jié)婚五年,統(tǒng)共生了四胎,死了兩胎,這一胎還是男孩娃。爹自打把老大媳婦娶回來,就想要個(gè)男孩娃。不要男孩娃誰家還給孩娃們?nèi)⑾眿D?娶老大媳婦那天爹在酒場上給村人說這話,村人們都朝爹點(diǎn)了頭,爹說男孩娃是根,女孩娃是葉,風(fēng)一吹葉都不知落到哪里了。老大給死孩娃刨墓的聲音就像在上山找金沙,先把金沙上面一層碎石硬土刨過去,一個(gè)山梁都能聽到那咚咚的刨地聲。爹躺在棕床上,聽著老大的刨地聲,把目光朝窗口那兒望了望,回來看著我,說老大媳婦是不能指望再生男娃了,二憨你今年就把媳婦娶回來,娶一個(gè)比桃好看的。
我說也和桃一樣穿著紅裙子?
爹說你叫她穿啥她穿啥。
我說得和桃一樣也是省城的人,走過去身上都是煮嫩玉蜀黍的味。
爹冷了我一眼。
我說也得和桃一樣手上沒繭兒,又熱又軟的手。
爹從床上忽地坐起來,舉起拐杖要打我。爹要打我時(shí)我捏著拳頭看著爹,就像老大要掐爹的脖子一樣兒。爹他看了我的手,把拐杖慢慢放下了,慢慢走到了窗戶前。在那兒聽老大挖墓的聲音格外清。爹聽著那個(gè)聲音,把他那泥皮似的臉貼在窗玻璃上,慢慢把身子往下滑了滑,冷丁兒就像擱在斷腿凳上的一袋糧食樣,呼咚一聲就倒在了窗子下。
十二
爹真的是絕癥。
先還一天能夠吃一碗,后來就一天只能喝半碗稀湯了。原來豬一樣的身子,嘩嘩啦啦全都沒肉了。身上的皮除了包著爹,伸開來還能再包一個(gè)人。
桃從山梁的井洞上下來了。桃最后在那井洞上守了半個(gè)月,直到那沙子一文也不值,桃就把那兩間瓦房賣給一個(gè)外地淘金戶,從山梁上下來回到了爹身邊。
爹說洞空了?
桃說全是白沙啦。
爹說我快死了給你點(diǎn)東西你回城里吧。
桃說我離婚了,孩子也不要我了,我不能白白在這侍候你幾年。
桃夜里回到她租的房里住,白天到爹的屋里侍奉爹。桃會(huì)做省城的飯,由桃做飯爹就又比往日多吃了半碗飯。
爹真的得了絕癥,老大就和爹不是仇人了。桃對老大說你得去給你爹跪下來,跪下來你就還是你爹的親孩娃,有一天他病一輕,就背著他到山梁上去找金沙地。桃說這話時(shí)候是在老大家門口,秋末的風(fēng)把樹葉吹得滿地卷。桃她脫了紅裙子,穿了紅毛衣。紅毛衣不是去年那一件,這毛衣有層絨,絲絲連連就像能把樹纏死的菟絲草。桃立在秋末的黃風(fēng)里,說完老大回了家,到家門口老大回頭說了啥,桃說我夜里死等你,還在那兒住,老大就晃下身子沒影了。
桃一直在沙堤路上望著老大的家,直到老大走進(jìn)屋里桃才轉(zhuǎn)過身。桃一回身看見我立在她身后的槐樹下,愣一下,笑了笑,那笑紅淡淡的又軟又絨和桃的毛衣一樣兒。
桃說,二憨,你在這干啥兒?
我說,我在這看你和老大偷情。
桃臉上的笑沒了,風(fēng)把她毛衣上的絨吹倒在毛衣上,就像倒在山坡上的紅的草。
桃說是你爹讓你在這看的嗎?
我說我自個(gè)兒。
桃說真的不是你爹讓你看的你就啥也不要給他說,你胡說八道會(huì)把你爹氣死的,氣死了你爹就沒人給你張羅媳婦了。
說完這句話,桃就從我身邊過去了。我以為她會(huì)和往常一樣伸手摸摸我,不摸我的臉,也伸手把我的衣服拉一下。我想桃摸我的時(shí)候我就把她的手打到一邊去,她和老大說的話我全都聽到了,她說她夜里死等他,她還住在老地方。她這是讓老大去老地方找她哩。我把她的手打過去,她會(huì)很可憐地望著我,求我千萬不要把她說的說給爹。我不說給爹,我就想讓桃求求我,桃求我時(shí)我心里像有股瓜汁流過去,又甜又涼好舒坦?墒翘宜磺笪。桃說我說給爹了就把爹給氣死了。我知道爹死了真的沒人給我張羅媳婦了。我扭頭看著桃。桃不求我。桃說話不軟不綿從來沒有過的硬。桃從我身邊走過去就像刮過了又紅又涼的風(fēng),她沒有摸我,也沒有回頭望望我。我恨桃。連你桃都敢對我愛理不理了。我對著桃的背影喚,喚著說桃你也是一頭豬。
桃走進(jìn)胡同里。
桃走進(jìn)了胡同里,我就忽然可憐了我自己。
秋天的風(fēng)順著山梁吹下來,把房子和樹都吹出雞皮疙瘩了。我二憨在風(fēng)里冷得好像在冰里。村口的公雞、母雞毛都倒卷著,草草棒棒沿著墻根卷。我望著桃走進(jìn)去的那個(gè)胡同口,像望著一個(gè)白花花的冰凍成的門框兒,心里的冷涼就像我死了心都結(jié)成了冰。桃她竟敢不理我。桃的做派里沒有一點(diǎn)一滴要求我。我又開始恨桃了。這一次是真的開始恨桃了。咬著牙齒恨桃了。我立在那棵槐樹下,村里沒有一個(gè)人,我對著槐樹發(fā)誓說再見桃我就用白眼瞪著桃。桃要回瞪我一眼,我就把桃的眼珠挖出來。我下了決心桃要瞪我一眼我就把桃的眼珠挖出來?晌疫是可憐我自己。桃走進(jìn)了胡同里,就像把一樣?xùn)|西搬走了,我心里空落落如秋天的山梁野地兒,連一絲綠的紅的也沒了,灰黃黃的好荒涼。爹這頭豬有病了,那么多病你不得,你得個(gè)絕癥干啥,你像少條腿樣少條胳膊不行嗎?你為啥偏得個(gè)絕癥。真是的,就是沒有胳膊沒有腿,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挺著一套身架桃她敢和老大明明白白做賊嗎?敢在街上商量夜里的睡覺嗎?桃她敢連我聽見了她說的話兒也不把我放在心里嗎?敢不求我摸我嗎?都是因?yàn)榈@頭老豬有了絕癥,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樣嚇著桃和老大了。
爹也可憐,桃這就不再是他的人了。
我更可憐,桃竟真的對我愛理不理了。
我像一條怕冷的狗樣朝家里走過去,路上遇到一顆又白又亮的圓石頭,和雞蛋一樣滾在路邊上,離老大家有十丈八丈遠(yuǎn),我想一腳把這顆石頭踢起來,飛到了老大家的大門上,那桃是老大的人就是老大的人;飛到了爹的大門上,桃跟老大好我就替爹收拾了桃,把桃的紅衣裳抱到十字街上全燒了。
我站在那石頭前。
我飛起一腳踢過去,石頭沒有落到老大門口上,也沒有落到爹的大門上,它飛到了沙堤下被一棵桐樹擋住了。我不知道那桐樹為啥要擋了那個(gè)白石頭,到那樹下站著想到天黑也沒想起它為啥不落到爹或老大的門口上。
一夜我都沒有想明白。
來日一早,窗口蒙蒙白,爹還在床上哼哼著,院里有了敲門聲。有了敲門聲,爹在床上翻個(gè)身,哼哼的聲音見了日光的霜一樣立馬就沒了。
爹說桃來了,二憨開門呀。
我去開了門。門口站的是老大。
老大說爹醒沒?
我說爹以為是桃來了。
老大走進(jìn)屋,剛一會(huì)兒爹是面朝外,這一會(huì)兒爹又忽然面朝里,把背丟給老大和從窗戶、門里透過的光。老大說,爹,睡著了?爹不動(dòng),老大看看我,又往床前走了走,說我是老大,來看看你的病,想吃啥了我去給你買。
爹說話了,爹說你沒爹啦,那一次你把你爹砸死了,這一次你爹被你掐死啦。爹說話時(shí)仍是面向里,聲音又細(xì)又黑就如一條黑的蛇,老大一聽就忙不迭兒地跪在了爹床前。
老大說,爹,那一次可真不是我老大干的事。這一次是我老大,我老大今兒特意來給你認(rèn)個(gè)錯(cuò)。
爹說兩次都不是你老大。你老大沒有錯(cuò),錯(cuò)就錯(cuò)在你爹不該生養(yǎng)你老大,該把你掐死在你娘肚子里。
爹要不肯原諒我,我就跪死在床前不起來。老大這樣說時(shí),朝門外扭頭看了看,把頭鉤下不再說話了。屋子里亮起來,老大跪著好像在盯著床下的啥看。我扭頭往床下瞅了瞅,看見有個(gè)蜘蛛在爹的床腿角下正忙著。爹望著墻里,不見一動(dòng),就像死了一模樣,哼哼聲沒有了,屋子里靜得像塌過的金沙洞,蜘蛛結(jié)網(wǎng)的聲音在床下吱吱響。爹一言不發(fā),被子蓋著身子,和入殮了一樣靜。老大就那么跪著,跪得沒頭沒尾。這時(shí)候桃來了。桃來沒有腳步聲,只有一道紅光閃了閃,然后桃突然和老大并肩跪下來,望著床里說,不怪老大,我桃不是東西,千錯(cuò)萬錯(cuò)都錯(cuò)在我桃一人,你要不原諒老大,就等于不肯原諒桃,那我桃就和老大一道兒跪到天黑不起來。
桃閃進(jìn)屋里時(shí)爹在床上動(dòng)了動(dòng)。桃往地上一跪,爹就翻了一個(gè)身。桃把話說完了,爹咳了一下,嘆出一口氣,盯著桃和老大往死里看一陣,想一陣,看夠了,想夠了,臉上有了一層軟顏色,說桃,你起來,我忽然想喝羊肉湯,去村頭給我端一碗,多放些蔥花和香菜。
事情就算過去了,就像雨過天晴一樣過去了。老大立馬去給爹買了一碗羊肉湯,碎了三兩羊肉放在碗里邊,爹喝了就天晴日出了。爹有病好像就為了這一碗羊肉湯,為了桃和老大跪在他床前。跪下了,端回一碗羊肉湯,爹的病就忽然輕多了。
羊肉湯放在桌子上,滿屋子是羊肉的膻香味。爹靠著被子坐起來,老大扶著爹,桃端碗要去喂爹的時(shí)候,爹說今兒初幾了?
老大說,初一。
爹說,初九你背著我去西山梁。
老大說,干啥?
爹說,都說西山梁上沒有金,其實(shí)那兒金最旺,水沙金怕比這兩道梁子多幾倍。
說完這句話,日光在屋里亮起來,桃和老大的臉都紅如一團(tuán)火,望著爹就和兒女找到了親爹一樣兒,眼里的光熱得噼啪響。爹瞟了桃,又望了老大的臉,把目光擱在老大那又親又熱的長臉上,像丟了兒女幾十年忽又見了兒女那樣的老人一模樣,說老大,難得你今兒朝你爹跪下來,又說桃,也難得你今兒朝我認(rèn)個(gè)錯(cuò)。橫豎我是不行了,爹說我知道我活不了幾天啦,無論你老大多么作孽,你都是我的親生兒子;無論你桃多么對我不起,也終歸盡心盡力侍奉了我這么多年。爹說初九那天,黃道吉日,你們把我背到西山梁上去,看一個(gè)最旺的沙洞由你老大和桃開,再把看沙金線、旺金線的絕活兒留給你老大,我死了就沒有一丁點(diǎn)兒對不起你老大和桃了。
爹說完這些話,老大和桃都哭了,便又都齊齊跪在爹床下,說了許多認(rèn)錯(cuò)孝道的話,淚竟流得落雨一樣水汪汪了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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