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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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爹這頭豬,竟真的去給老大和桃找金洞。我說你真的去呀爹?爹說我能不去嘛。我說老大他差一點(diǎn)掐死你,桃夜夜都和老大睡到一張床上哩。爹笑笑,說爹得絕癥了,爹活不了幾天啦,讓他們混去吧,看他們能混出啥結(jié)果。
爹真是一頭豬。
初九這天,日色黃亮,老大和桃給爹又從村頭端來一碗羊腸湯,泡了烙饃,爹像豬一樣吃了喝了,便讓老大背著離了家。一早的天色,明燦燦都是日色的黃,云彩如黃綢一樣?xùn)|一塊西一塊地鋪展在半空里。村頭的房上和地上,黃的顏色像一層倒在那兒的黃金的水。爹不讓我和他一道上山梁,說你在家看好門戶就行了。我也壓根兒不想上,給老大和桃找金洞我當(dāng)然不會像馬像驢一樣去背爹。我看著他們走出村口兒,老大背著爹就如驢背上搭了一條黑麻袋,桃一身紅跟在驢后邊,像驢尾巴上系了一個(gè)輕飄飄的紅包袱。
他們就走了。
他們走了一天,日色都是金水的黃。
當(dāng)日色轉(zhuǎn)紅,山梁和村落都如泡在血水中時(shí),他們回來了,三個(gè)人如三只被趕了一天的羊,坐在院里像梁上三堆淋過雨的黃褐褐的土堆兒。
第二天他們又去了。
第三天他們又去又回了。
第四天將要出門時(shí)候,老大臉上灰著一層云,說再找不到就在東梁的柳樹溝里挖一個(gè)洞,也許能挖出一條半旺的沙金線。爹瞟著老大的臉,說我活不了幾天啦,我死前不把這幾道梁上最旺的金線找出來,我枉做了你的爹,我枉被人稱為金線王。這當(dāng)兒老大還要說啥,被桃的一個(gè)眼色擋住了,老大就說讓二憨也跟著上山吧,我實(shí)在是背不動了爹。
爹便說,二憨,今兒你背爹。
我瞪了爹一眼,說又不是給我找金洞。
老大說二憨,爹老了你讓我養(yǎng)活不養(yǎng)活?
我說爹死了他給我留金子,我還想說金子會養(yǎng)我有吃有喝一輩子,可不等我說出口,爹把他的拐杖扔過來,一下打在我的額門上,說你等著你爹立馬死了是不是?
我當(dāng)然不等著爹立馬死了去。爹是豬爹也是我的爹,爹活著爹給我存的金貨就會一天比一天多起來。爹說你到底愿不愿背你爹?
我只好替老大背了一天爹。
可我背了爹爹就把最旺的金線找到了,一早出門在南山梁上找了十一道溝,爹在每一道溝里都找到一眼泉,在泉水里抓上一把沙,對著日光照半天,最后把那把沙扔了在褲子上搓搓手,又讓我把他背出溝。從第十一條沙溝走出來,日色本已轉(zhuǎn)紅,老大和桃的臉上都是燒過火的草灰色,照理已該轉(zhuǎn)身回村了,可爹在溝口望望天色,說把我背到西山粱。
我說還找呀?
爹說你把我背到西山梁的溪水溝,我不信溪水溝水旺它會沒有金。
溪水溝中有許多小岔溝,每一道岔溝都有叮叮咚咚一道溪,每條溪里都有堵起的小石堰,那是淘金的人在那溪里挖金時(shí)壘起的。沒有一家能在這溪水溝中淘夠半月金,沒有一家在這溪中淘出一個(gè)戒指錢。淘金的人都覺得這溝里有金子,卻沒有一家淘出來。崖壁上有一個(gè)挨一個(gè)的沙金洞,挖不到丈余就都擱下了。沒有人找到有半尺長的旺金線。今兒爹來了,爹讓我把他放下由桃扶著走,凡那廢了的沙洞無論高低懸陡,都讓桃和老大扶著上去看一看,抓一把沙在水中沖一沖。從溝口到溝底,爹搖著他那老羊似的身子又走了十幾道小岔溝,爬了十幾個(gè)廢崖洞。我覺得腿酸腰疼了,桃每走幾步都要坐下歇一息,可爹卻照樣一拐一拐不停腳。他快死了。他說他死前一定要給桃和老大找一個(gè)旺金洞,讓他倆舒舒服服過上一輩子。午飯他只吃了半塊干餅,喝了幾口水,可他在溪水溝中找金時(shí)身上的力氣撲撲嗒嗒直往溝里掉。
廢洞爬遍了。
溪水溝走到盡頭了。
前面是一道崖,紅沙石墻一樣陡立著,崖上長了幾棵小荊樹,初冬到了,荊葉還黑油油在懸崖上。在那荊蓬兒下面,有水從石縫中滲出來,鋪展了半面墻似的紅沙石。再往上看,就是幾個(gè)烏鴉窩,人頭樣黑在落日的崖壁里。連我二憨都知道,沙金在沙里,石金在石里,土和紅沙石里沒有金,村里人找金是見了紅沙石頭都扭頭要走的,可爹到溪水溝盡頭的沙石下卻呆了,望著荊蓬下那水汪汪的一塊兒,好一陣沒有動一下。
快落山的日頭正好對著這一面,滲出的水在日光中發(fā)著亮,沒有一點(diǎn)聲響地從爹的腳下流過去,指頭兒粗細(xì)像是一條蛇。爹彎腰去那細(xì)水中撈一下,沒能撈出一粒兒沙,就抓一把粉落的玉蜀黍料似的沙石在手里看了看。老大說有嗎,爹說你是二憨,教過了你找金的活兒你還不知道有沒有。
老大不再言語了。
桃看看落日,說天黑前怕趕不回家里了。
爹不理桃,看也不看桃。爹朝后退了一下,扶著我看崖頂?shù)睦哮f窩。有老鴉探著頭兒朝著崖下看,哇啦哇啦的叫聲打在耳朵上。爹讓我趕老鴉。我拾起雞蛋樣一個(gè)石頭朝后走幾步,噌一下甩到崖頂上,差一點(diǎn)甩進(jìn)了一個(gè)窩里去。
老鴉全都飛走了。
鴉叫聲雨樣落下來。
鴉飛蹬落的沙石土塊揚(yáng)在半空,我和桃都看著飛走的老鴉在溪水溝的上空盤盤飛飛的,可爹和老大卻看著那蹬落的紅粒兒。爹接了接那紅粒后邊跟著落下的一層細(xì)沙面,終于就接到了幾粒沙。
爹讓把他架到半崖的荊蓬下。爹是一條腿,他讓我和老大蹲在崖地上,他獨(dú)腿踩到老大的肩上去,讓桃踩到我的肩上扶著他。桃往我肩上踩時(shí)摸了我的頭,我把桃的手打到了一邊去。我再也不想要桃她摸我了。桃摸我的時(shí)候我就惡心,她的手上有老大的汗味兒,有許多別的男人的汗味兒,可爹讓老大和我把他和桃架起的時(shí)候,我冷丁兒仰頭看見了桃的腿。我從來沒有這么近地看過桃的腿。忽然間我心里熱起來,有一群野馬野兔在我的胸膛上跑。忽然間我好像不再恨桃了,好像我從來沒有恨過桃。我真的想摸桃的小腿肚,可我和老大的雙手都得按在崖壁上,無論如何不敢離開來。桃扶著爹的腰,爹手里拿著鐵锨在那荊蓬下一搗一挖的。我正看桃的嫩腿沙石迷了我的眼。
我說快不快呀爹?
爹不說話照樣嘣嘣嘣地挖掏著。我想爹一定會在那兒搗到死,一定會忽然驚叫一下從老大的肩上掉下來?傻蝗徊粨v了。
爹下來手里抓了一把沙。
爹坐在崖下他搗挖的紅沙石堆上看著那把沙,臉上如死過一樣的皮肉慢慢紅起來,就像這會兒快沒了的日頭一樣紅光亮亮的。他的一只手托著那雞屎樣一點(diǎn)水濕的紅沙子,另一只手在那沙中輕輕撫動著。桃和老大都湊在爹的手上看。爹像剝什么樣把那沙一層一層攤開來,有水珠從他的手縫流下去。爹、桃和老大看著那攤在手窩里的沙,一條溝除了鴉叫就再也沒有聲音了。靜得能聽見吱吱的落日聲。老大說是旺金吧爹?爹的臉上閃過一道光亮,把臉上的紅潤僵硬在地皮樣的臉皮上。
老大,桃,爹叫了他們,又扭頭看他們,說有了這條旺金線,我沒有哪兒對不住你們了。
我想尿。想到了桃的腿我忽然想要尿,就獨(dú)個(gè)兒朝一邊的岔溝走去了。
十四
天不是了天,地也不是了地,世界變得到處都堆滿了老大、桃和爹的笑。他們的笑放著黃燦燦的光,沒有聲響地掛在秋樹上、房坡上、墻頭上、枯草上,掛在他們的嘴上、臉上、鼻上、耳朵上和額門上,連頭發(fā)和眉毛上的笑都閃閃黃亮如煉成塊的金子樣掛著垂著,老遠(yuǎn)耀著光亮刺著村人的眼。整個(gè)村落和山梁都紅漫漫笑盈盈的了。桃見了爹臉上的笑粉淡淡一塊一塊霞光一樣往下掉,老大見了爹笑從他臉上落下來把他的衣服砸得抖動著灰土霧一樣飛。爹見了桃和老大的笑,病臉上的瘦黃就轉(zhuǎn)成紅紫,笑如紅綢布樣在他臉上滑。
貢家從來沒有如這幾天樣和睦過。
老大從來沒有如這幾天樣孝順過。
桃也從來沒有如這幾天樣溫順過。
自打找到了幾道山梁上最旺的沙金線,爹好像終于找到了他的命,吃得多了,動得多了,精氣神兒時(shí)紅時(shí)黃春草一樣旺在臉面上。老大忙著開挖旺金洞,雇人、請工、包活,忙一天也忘不了過來問問爹的病,說好些嗎?我忙哩,想吃啥兒讓桃上街給你買。這時(shí)候天就黑下來,村里稀了腳步,爹說準(zhǔn)備幾時(shí)動工破土呢?老大說再過三天吧,后天你生日,給你過了高壽就破土。
爹說抓緊明兒就動工,生日算啥哩。
老大說今年得好好給你過生日,晚挖幾天沙金算啥兒。
桃就說,讓老大和我給你辦個(gè)生日吧,這也是我倆的孝心哩。
爹臉上僵一下,立刻那僵又化開來,笑著說那就辦個(gè)吧,我的絕癥我知道,這也是我最后一個(gè)生日了。
就商定了后天給爹辦生日。商定辦完生日老大和桃就破土挖洞了。桃給爹倒了洗腳水,給爹鋪了床,給爹泡了一杯參片兒水,到院里給爹洗他脫下的衣服時(shí),老大坐到了爹的床邊上,臉上收了笑,望望屋門口,從兜里取出兩包兒半濕的沙,鋪開在桌上,對爹說他今兒到西山梁去試了爹傳下的找金線的絕活兒,捎回兩把沙,請爹看看哪把沙里金更旺。爹看了老大的臉,喝著參泡的水,從老大的臉上沒有看出不誠不孝來,爹就把參水放下來,將兩把沙對著燈光照了照,把后一把扔在了桌子下,將留下的一把重又包著放在了桌子角。爹把留下的一把包起來,老大漲紅了臉,激動得從床上站起來,說我找得對了爹?
爹說我再也沒啥兒給你傳的了。
老大說這活兒你真的沒有教給桃?
爹白了老大一眼,端起桌上的參泡水,說桃是貢姓的人?
老大說要這樣——今夜——把桃——給你——留在這兒?
爹在床上猛地動一下,將手里的杯子摔在老大身子上,吼著說老大,我是你爹我不和你一樣是畜生,對你媳婦好你就對媳婦孩娃好,對媳婦不好你就對桃好,你不想對桃好是不是一個(gè)人想獨(dú)吞了那口旺金洞?
老大沒有急著說啥兒,看了爹,拍了身上的水,彎腰拾起地上的搪瓷缸,從腳面上撿起幾片泡成白濃濃的參片兒,丟進(jìn)搪瓷缸,把瓷缸推到桌子上,慢慢說,爹,這旺金洞的一半真的要我分給桃?
爹說離了桃你能賣出大價(jià)嗎?
老大說那我就和桃搬到山上過日月,挖完這一眼井洞要合適我就和桃過上一輩子。老大說和桃過一輩子,桃的一半金貨就也是我老大的,不過一輩子那一半就白白被桃拿了去。老大這樣說時(shí)不看爹,只看著桌上的搪瓷缸。倒是爹一直盯著老大的臉,盯著老大的嘴。爹本來要說啥,可爹一時(shí)又沒說,只在嘴角上挑出了一絲笑,就像嘴角上落了兩片黃柳葉。這時(shí)候桃從院里進(jìn)來了,桃把濕衣裳搭在外間屋里讓它滴著水,到里屋看了看地上爹搪瓷缸的水,說還有啥活兒要干嗎?
爹說你們都早早回去歇了吧。
桃和老大就如兩口子一樣并著肩從爹的屋里走去了。老大媳婦領(lǐng)著閨女回了娘家住她的滿月親。
他們走去了,爹說二憨把大門屋門都閂上,我就把大門屋門都閂了。回來立在屋中央,我看著爹臉上依舊掛著笑,不知道老大和桃走了爹為啥還在笑,爹笑著我想過去像老大一樣把爹掐死在床上。他給老大和桃找了旺金洞,把找金線、識旺金的活兒傳給老大了,可他沒有給我找金洞,沒有傳給我找線識金的絕活兒。我問過爹,找到溪水溝的旺金我就問了爹。我說爹,我也要一個(gè)旺金洞,爹說你憨憨傻傻你能挖金呀。我說爹,老大挖那金洞得給我一份兒,爹說我留給你的金貨比那金洞多幾倍。今夜兒老大最后學(xué)會了識線找金的絕活兒。今夜兒老大說他要和桃過上一輩子。今夜兒桃和老大走了,爹臉上的笑還噼里啪啦黃土墻上的泥皮樣往下落。
我說:爹,你真的就讓老大和桃過日月?
爹笑著看了我,說:讓他們過去,你爹我能看見他們的結(jié)果哩。
我說:嫂子和侄女們咋辦呢?
爹說:睡吧你,有金貨還怕沒有她們的好日子過?
我說:后天你過壽殺一頭豬煮煮能吃一個(gè)月。
爹說:睡吧你,過完壽你爹就活不了幾天啦。
我看看爹,爹說他活不了幾天,就像說一只快死的豬或羊,臉上除了病黃黃的笑啥兒也沒有,爹都不怕死,我就輕快快倒在床上睡去了。
睡得好舒坦。
嘩嘩啦啦到了爹的生日這一天。
生日這天好凄寒,凄寒得就如下了一場雪。
村人們說爹生日的前兩夜老大都在桃租的屋里過,說頭半夜老大和桃先是在床上快活得狼一樣叫,號叫聲暖烘烘地傳出來,撩得左右鄰舍都在床上翻著睡不著,后半夜兩人打起來,老大把桃的衣服撕了扔在門外像扔掉實(shí)在不能用的抹布;說桃不哭,也不叫,一下揪了老大襠里的那個(gè)東西疼得老大向桃跪下了。說到了第二夜,桃正在屋里睡,老大進(jìn)屋用被子蒙了桃的頭,差一點(diǎn)把桃捂死在床上,桃就又向老大跪下了。跪下了,桃就侍奉了老大,兩個(gè)人又在床上快活到天亮,鬧得人都把耳朵貼到他們的墻上聽動靜,聽桃那快活時(shí)春貓樣哼哼嘰嘰的叫。
我想去桃的臉上看她那快活時(shí)哼哼嘰嘰叫著的紅暈,也想看她臉上老大用被子往死里捂她憋出的紫塊兒。到爹生日這一天,我早早起了床,立在門口上,把桃等來了,桃的臉上卻啥兒也沒有。桃臉上還是那幾個(gè)撩人的黑點(diǎn)兒,還是在秋涼里就泛紅的一張城里人綢緞一樣滑潤的臉。桃手里掂了一兜菜,雞、魚、肉、青菜,還有一瓶酒。
桃來給爹過生日。
桃要燒一桌好吃的菜。
我盯著桃那一張粉淡火苗似的臉。
桃說你爹起床了吧?
我說老大沒打你?
桃說你爹活不了幾天啦,你爹死了你就不再逞能了,那時(shí)候我不叫你聽我的我就不是桃。
這樣說著桃便進(jìn)了院子里。爹坐在院里的日光中,曬著暖兒瞇著眼,臉上的如意埋在灰土似的病臉里。桃來了,他睜開眼,說老大呢?
桃說老大一早去鎮(zhèn)上買份禮物送給你。
爹說老大打了你?
桃說老大不想把一半的金洞分給我。
爹說桃,老大是賊心,你現(xiàn)在不想和老大一道上山還來得及。
桃在洗菜。桃洗著菜把手硬在半空里,讓青菜上的水嘩嘩啦啦流,她一動不動地盯著爹的臉,說我不和老大上山你給我一點(diǎn)金貨把那金洞全都給老大?
爹看著桃的臉。說你侍奉我到死我虧待不了你。
桃笑笑,搖搖菜上的水。說你沒病,你再年輕十歲我就侍奉你,可眼下,我還是侍奉老大吧,老大他年輕,我看上了這眼金洞的一半金。
爹臉上浮了一層白,默了半晌說:你跟著老大會吃虧的桃。
桃端著洗好的菜筐站起來,說:你怕吃虧的是你家老大吧?你怕我要了我的一半老大還要把他的一半給我吧。你放心,桃端著菜筐燒飯去,邊走邊又回頭說,我侍奉你們貢家這么多年,我桃有良心,是我桃的一錢一毫也不能少,不是我的一錢一毫也不要。
桃進(jìn)了灶房里。
爹又平平靜靜曬暖兒,把臉塞到日光里,把眼瞇起來,和舒舒坦坦死了一樣兒。
灶房里桃的切菜聲,雨水一樣汪了一院落。還有炒菜聲、油炸聲和噎人的香味,門里門外四處地跑。我倚在灶房的門框上,看著桃炒菜,看著桃和我娘樣和老大媳婦樣進(jìn)進(jìn)出出忙得腳在地上飛。我說桃,好香哩。
桃說香不了幾回啦,臉上的黑點(diǎn)叮叮當(dāng)當(dāng)跳了跳,又把一個(gè)燉雞盛到盆里了。桃燒了許多菜,盤盤盆盆擺了一桌子。爹不死一年過個(gè)生日該多好?傻焖懒,爹得了絕癥說這是他最后一個(gè)生日了。
桃擺了酒盅倒了酒,把爹扶到正座上,日光照在爹的臉上像照著一個(gè)老茄子。爹把老茄子似的臉動動對著大門外,說老大去鎮(zhèn)上買啥禮?就是去報(bào)喪也該回來了。
老大就果真回來了。爹的話音一落老大便進(jìn)了院落里,兩手空空,一臉生氣,說我不回來你們就吃了,都先去把東西抬進(jìn)來。
爹說買了啥?
老大說老二是憨子我得管你生老病死養(yǎng)老送終啥都得買。
爹說壽衣也買了?
老大說該買的全買了。
爹的臉上便立馬白起來,像那老茄子上落了霜。他把頭往東邊歪了歪,從屋門望到大門外。大門外的板車上插了一口黑棺材,棺頭上的奠字在日色中閃著光。爹望了那口棺,臉上的白霜又立馬有了霜凍的青顏色,手在桌子邊上抖了抖,把目光落在了老大的臉上,要說啥時(shí),老大卻忽然先說了。
爹,你清楚你的病,我都問過大夫啦。
爹哆嗦著手沒說話。
老大說:別到時(shí)候措手不及,我一上山挖洞就再也沒工夫去買這些了。
爹把哆嗦的手?jǐn)R在桌子上。
老大說:全是好貨,純柏木,人家做成了五年沒人買得起,我到那兒不猶豫就給你拉回了,爹望著老大的目光軟下來。
老大說:抬下來吧,抬下來再吃飯。
桃說:我也去抬?
老大說:全柏木你不去我和老二抬得動?
爹的手不再哆嗦了,臉上的霜白也有些潤和了。
老大說:走,二憨,你和桃抬大頭,我一個(gè)人抬小頭。
桃望著爹。
說你這年齡也算高壽了,老大買這大禮照這兒的風(fēng)俗也是喜事兒,你明白一世也該想開些。
爹望了桃,又盯著老大說,買的壽衣呢?
老大說,在里邊放著哩。
爹說,多少套?
老大說,最大數(shù),十二套,全緞全綢。
爹說,先抬到西邊屋子里,用兩條板凳架起來,在里邊裝上糧食鎮(zhèn)住邪,我離死還早著哩。
十五
老大和桃給爹過完生日就上山開挖金洞了。
桃和老大請人往溝里修了路,在那崖邊蓋了房,只半月工夫就開始淘金了。我不知道那金沙旺到了幾成上,村人都說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旺的金。買金沙的人一群一股朝西山梁上擁,在溪水溝搭了棚子住三天才能買到一筐金沙。冬天里淘金的外鄉(xiāng)人沒有幾個(gè)回家的,都想多淘老大和桃?guī)卓鹕场N液髞砣ミ^溪水溝里一趟兒,那半崖頭上挖了一條臺階路,淘金的人背著沙袋從那紅沙石臺階上走下來,水從背上嘩嘩啦啦流,整個(gè)衣服都濕成一片兒,結(jié)成薄冰,又白又亮和桃的臉色差不多。
原來這金沙洞里是一條水沙線。
水沙線最易塌方,老大就一個(gè)外人也不請,在崖上一炮也不放,只挖出一條小路,在洞口刨出一領(lǐng)草席大小一塊窯洞兒,剛好能架起一個(gè)拉輪架,又能站下一二人。老大怕挖壞了水金線,他不讓第二個(gè)人下那豎井洞,自己在洞里穿了一套打魚的人穿的黑皮衣,從洞下拉出五桶水,挖出一筐沙。桃穿了紅風(fēng)衣似的紅雨衣,在洞口倒水和收沙金錢。走進(jìn)溪水溝只要拐過第一道彎,就能看見桃坐在崖壁上就像一尊紅菩薩。到了崖頭上,才看見桃的一堆火紅里露出了她冷白的一張臉。
桃說二憨,在這兒給你哥幫幫忙。
我說夜里呢?
桃說夜里你還回家呀。
夜里淘金人都回村里、棚里睡去了,桃和老大就摟住睡在那崖下的兩間瓦屋里。瓦屋里有煤火,有吃食。煤是想買沙金的人從梁下背來的,雞、魚、豬肉是淘金的人從村頭菜市上捎來的。桃是省城的人,桃愛吃雞魚,老大下井從水里挖沙金,又冷又掏力,上來就吃豬肉、喝白酒。桃和老大的日子像爹說的過得舒舒服服,可桃讓我天黑了回到村里睡,我當(dāng)然不會幫老大拉水拉沙金。
我從西山梁上走回來,爹說金旺嗎?
我說一筐能賣兩張哩。
爹笑笑。爹笑笑啥也沒說。
老大和桃自打走進(jìn)溪水溝里再也沒有出來過。老大媳婦被干部叫去絕育了。那一天,爹笑笑說貢家斷子絕孫了,命里注定斷子絕孫了。
爹快死了。爹快死了聽說啥兒都是笑一笑。他每天只喝半碗湯,白面湯里金子樣有一層雞蛋絲。爹總說他快死了,卻一天天活下來,每天日頭出來他都讓我背他到門口日頭地,坐著看那去溪水溝里淘金的人從他面前走過去;貋淼娜苏f沙金越來越旺哩,只是得拉出六桶水才能拉出一筐沙。桃把一筐沙錢漲到三張。三張雖然貴,可淘金的人仍然排隊(duì)去買沙。爹聽了沒有答話,那臉上的笑卻好長時(shí)間掛著沒有收起來。
爹快死了。每笑一次他都回來說他活不了幾天啦。到聽說一筐沙從井里挖出來得拉出七桶水時(shí),爹笑著從外面拐回來,讓我把他箱里的壽衣取出來。那壽衣又光又滑,散滿一張床。日頭已經(jīng)落下,窗上是黃昏的光亮,從溪水溝回來的淘金人的腳步聲,從冬天的寒冷里一下一下走進(jìn)屋子里。我要死了,爹笑了笑說我真的要死了,你看日頭都已落到山后了,我們家的窗上還有一抹兒紅光亮。
我去看窗戶上的光,倒真的看見窗上紅亮亮有落日的顏色在上面。我拿手去那日光上摸一下,手的影兒像麻雀一樣在窗上落下來。日光暖暖的,在這冬天里仿佛煮過的水。爹說日頭早已落山了,這光亮是他要死前的一個(gè)預(yù)兆。從屋里走出去,去看老大媳婦把夜飯燒好沒,一出門才發(fā)現(xiàn)天真的早已黑下來。原來爹是知道他要死了的。我怕爹忽然死了去,他說他手里的東西全都給我可他一丁點(diǎn)兒還沒給。他不能沒給就冷丁兒死了去。我不知道爹有多少金子多少錢,不知道錢和金子都放在哪兒。我從黃昏后的黑里走回去,爹屋里的窗子照舊黃燦燦的亮,照舊像落日的一層光。
我說,爹,外面天黑了。
爹沒有回頭,說,日頭落山了嗎?
我說,村里都有人照著馬燈走路了。
爹回頭看了一眼窗上的光。我要死了,爹說,今夜或是明天。
我說,我啥都沒有呀?
爹在數(shù)著他一件件的綢壽衣。你要啥?
我說,要媳婦。
爹把壽衣再一件一件疊起來。還要和桃那樣的?
我說,該死的老大把桃要過了。
爹把疊好的壽衣放到他的床頭上。不想要個(gè)孩娃兒?
我說,要,我叫我媳婦生個(gè)男孩娃。
爹轉(zhuǎn)過身來坐到床沿上,窗上的光亮愈發(fā)黃黃燦燦了,屋子里好像早時(shí)的日光從窗外透進(jìn)來。我看見爹坐著,臉在那光里紅得像桃的紅裙子。就是在老井洞挖賣沙金,桃天天撩起裙子坐在他的大腿上,他的臉也沒有這樣光亮過。
二憨,爹叫了我一下,說爹把你的事情全都安排了,在縣城你姑家房后給你蓋了一棟房,把你的錢和東西全都給了你姑掌管著。爹死了你就到你的姑家去。你姑已經(jīng)給你討了一個(gè)媳婦等著你去結(jié)婚生孩娃。爹說那閨女一點(diǎn)不比她桃長得差,做飯、縫衣樣樣都能拿得下。
我說夏天也穿紅裙子?冬天也穿紅線衣?
爹說你有錢有金子想讓她穿啥就買啥。
我說和桃一樣會燒城里人吃的菜?
爹說你有錢有金子想吃啥上街去買啥。
我說你真的今夜兒就死呀?
爹又回身去疊他的綢壽衣,疊著爹說他死后只有一件事情讓我辦,就是不要讓別人知道他死了,不要往貢家墳上埋,說他死了就悄悄把他背到東梁子最西的一個(gè)廢過的井洞里,那兒早有棺材備好了。說把他裝進(jìn)棺里釘好,把洞口封了,一輩子不告訴任何人說把他埋在了那個(gè)廢洞里。
我說,桃問呢?
爹說,你死了都不能對桃說把爹埋在哪兒了。
我說,老大和他媳婦要問呢?
爹說,連你姑都不能說你把爹埋在了廢金洞。
爹的話使我身上的氣兒一動一動地跳,我覺得我二憨忽然間變得了不得,老大和他媳婦問我把爹埋到哪兒了,我當(dāng)然說不知道爹埋到哪兒了。可我最怕的是桃壓根兒就不問我把爹埋到哪兒了。爹說東山梁最西的廢井洞是耙耬山脈最遠(yuǎn)的洞,是爹偷著挖金時(shí)的第一個(gè)洞,淘完那一洞沙金,村里還不知道這耙耬一帶的山梁上,梁梁都是有金的。要把爹背到那兒埋了去,我從天黑出村,至月落星稀,怕還走不到那一眼井洞里。
我說,你死了桃會找你嗎?
爹把最后一件壽衣疊起來,說她不會不找我。
不找我就白白埋了爹?商艺业氖赘缮秲?我想再問時(shí)院里有了腳步聲。老大媳婦給爹送湯了。她的腳步聲一傳進(jìn)屋子里,窗上黃燦燦的光亮忽然就沒了,一下子滿屋黑起來,黑得糊糊涂涂,人像堵在了塌方的井洞里。
嫂說,咋不拉燈哩?
爹說,二憨,去把湯接來。
嫂說,老大的井洞里拉出九桶水才能系上一筐沙,一筐沙價(jià)漲到五張了。
爹說,你去給老大說讓他沿著金線挖,千萬不要讓外人進(jìn)去把金線挖歪了。
老大媳婦走去了。我把湯端到爹身邊,看看那黑下的窗戶上,老大媳婦走了仍然沒有剛才黃黃燦燦的光。
我說拉燈吧?
爹說把湯放到桌子上。
放下湯我到老大媳婦那兒吃飯去,回來去墻上摸那開關(guān)繩,爹說睡了吧,拉啥兒燈,我就摸黑倒在床上睡去了。來日一早醒來,把燈拉亮,看見爹齊齊整整把他的十二層壽衣穿在身子上,臉色紅紅亮亮,眼睛瞇成了一條細(xì)線,像是躺在那兒輕輕地笑。
我叫了幾聲爹。
爹沒答我。
他說死就死了。
真的是死了,臉笑著卻和冬天一樣的涼。
爹死了還喝了那滿滿一碗黃燦燦的雞蛋湯,空碗放在桌邊差一點(diǎn)落到地上去。
爹到底是死了。
得到天黑才能背他出村去東梁最西的廢井洞,一天的時(shí)日有人問爹咋不去門外曬暖兒,我該咋說?在死過的爹的床前站了,用被子把爹蓋了,我忽然想起有人問了我就說我爹睡著了。
我走到門外去。
村街上有了腳步聲,不消說是去西山梁的溪水溝買沙淘金的人。我想對他們說說我爹躺在床上睡著了,還活著,睡醒了就到門口曬暖兒。我打開院落門,冬天的日頭和昨夜兒我家窗上的黃光一樣兒,紅光燦燦地照過來。淘金的人從我家門前走過去,走著走著忽然不走了。有村人從西山梁上跑下來,邊跑邊喚,嗓子扯得又白又亮就像一條河。我朝那邊望過去,看見那跑下來的人像從山上滾下來的一團(tuán)紅火球,只消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兩個(gè)半月沒有下過山梁的桃。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桃,在日光中把眼瞇起來,聽清了桃扯著嗓子喚的話是快些吧——不好啦,洞里塌方把老大淹到里邊啦——快些吧——洞里塌方把老大淹到里邊啦——
大冷的天,桃跑著就像滾著的一團(tuán)火。一早去梁上買沙淘金的人聽到桃的喚話就立在村口不動了。
我聽到了桃在叫二憨。
十六
老大果然是被塌方后冒出的泉水淹死的。
村人在桃的叫聲中,怔了怔,都朝西山梁上跑過去。是去挖沙金,不是去救老大。都知道水金沙有一日忽然冒了水,沙金就會順著泉水翻出來。到溪水溝口時(shí),溝里的溪水比往日大了多,渾黃著,像剛下了一場雨,把溪水兩邊的白冰沖化了。滿溝都是冰裂聲和淘金人的腳步聲。老大是我哥,我和桃跑在最前邊,爬上半崖的井洞口,日頭已經(jīng)黃暖暖地照過來。翻出井口的泉水里,沙子像煮在鍋里的豆樣滾上來,順著崖壁流下去。有人在溝里撈沙子,卷著褲腿在溪邊一把一把將翻出來的沙金撈到沙袋里。站在井口的幾個(gè)男人們,問桃說老大在哪里?桃說一早下到井里往外拉積水,拉到第九桶,她聽到老大一聲叫,往井里一看,不見老大,只見這泉水往這井上翻。
村人們說,救出老大,這井你們還要嗎?
桃說誰救出老大給誰五筐沙。
沒有你的話,村人們說這是貢家的井,得由二憨說了算。
桃被人噎一下,臉立馬白起來,如紅羽絨大衣上僵了一張白亮亮的冰。
我說老大能活嗎?
村人們說早憋死到井里了。
我說誰把老大救出來埋了,這井口就給了誰。
村人們看看我,有一個(gè)數(shù)了數(shù)井口的四個(gè)人,說就我們四個(gè)了,然后坐下吸了煙,差一個(gè)回村找了賣肉用的抓鉤兒,把抓鉤系在麻繩上,像在井里撈桶一樣放下去,三下五下就抓住老大的下巴,把老大從沙金井洞打撈上來了。
老大的臉是紫青色,身子裹在灌滿水的水衣里,胖大得就像一頭全黑毛的豬。在那水衣上,他把頭歪著,閉了的眼里銜滿了旺金沙,手里還提了裝沙金的筐。老大從井洞上來后,取抓鉤從他下巴上取出了兩塊黃燦燦金子一樣的肉。我想叫桃看看那金子樣的肉,卻忽然想起好一陣不見了桃。沿著崖壁上的紅沙石,我叫著桃——桃——朝那兩間瓦屋走過去。屋門是關(guān)的,我站在門口說,老大上來了,你不去看看老大呀?
桃不理我。
我推開屋門,屋里沒有桃。
桃走了。
屋里連桃的一件火似的紅衣都沒有。天冷得很,墻角的煤火紅紅的燒得如桃的紅裙子。
屋子里亂得像豬毛,床上的被子一頭耷在腳地上,一頭扔在桌子上。有一個(gè)小箱子被人砸開了,在屋子中央像掉了牙的嘴。還有桌子的抽屜,全開著,被翻得亂糟糟,連桃和老大用的尿盆都被踢到了鍋邊上。
桃走了。
當(dāng)天就把老大埋在了墳地上。埋老大時(shí)候,有人發(fā)現(xiàn)老大和爹找的柳樹溝的金線比溪水溝的還要旺,是從來沒人見過的干沙旺金線?衫洗笏懒。老大媳婦立在老大的墳邊上,看了看說埋了吧,四個(gè)人就把老大入墳了。從墳上走回來,我扯了老大女兒的手,又軟又熱和桃的一模樣。是農(nóng)歷十一月中,月亮滿滿圓圓印在村頭的天空上,清亮亮像老大的兩個(gè)閨女的臉。有狗在村街上叫幾聲,啞嗓子和桃回村喚救人時(shí)一模樣。在狗的叫聲中,買賣金子的人,踩踏著月光朝村里租出去的一排房子走過去。村頭賣牛肉湯的人家,正在那兒收拾鍋碗,叮當(dāng)聲和煮牛肉的香味在冷死人的夜里暖暖和和蕩過來。能看見牛肉鍋下正旺的火,就像夏天桃用手撩起的紅裙子。
老大媳婦說,還給爹燒一碗雞蛋面湯嗎?
我說,爹喝牛肉湯,我去給端一碗牛肉湯。
老大媳婦說我回娘家了,她舅在家接我哩。
到牛肉鍋那兒,我要了八兩牛肉絲、一碗牛肉湯、三個(gè)白面饃、兩棵大生蔥和一勺牛筋肉,半勺紅辣粉,蹲在路邊吃完了,身上沒有錢,答應(yīng)給半筐旺沙金,就從牛肉湯棚下往家走。路上我見了老大媳婦連夜回娘家,還見了沒有睡的狗。月光很厚,像在地上鋪了幾層透亮的布。我走著牛肉湯的味兒從喉嚨翻出來,把嘴前的冷氣沖得抖抖動動。渾身都是熱,我腳底下好像有了火?纯搭^頂,星星稀著,卻藍(lán)得晶瑩。路上連牛蹄的印兒都能看得到。村里連一點(diǎn)聲響都沒有。
剛好去葬爹。
我打著飽嗝往家門口去,沒走下門前的沙堤,猛地看見桃從我家門口閃到了沙堤邊。月光里桃的紅羽絨衣顏色有些暗,像一團(tuán)火里夾了一團(tuán)黑的煙。桃上來拉著我的手,把我拉到一棵樹影下,說二憨,我沒見過像你們村這樣無賴的人,我人還在溪水溝,就都跑到那兩間屋里搶開了,把我的錢和東西搶得一點(diǎn)都沒了。
我說錢沒了?
她說一分一文都沒了。
我說你咋辦?
她說你爹是咋樣死了的?我進(jìn)屋拉開被子一看,壽衣都穿到身上了,差一點(diǎn)把我桃嚇?biāo)赖轿葑永铩?
屋門原是鎖了的。我想起桃身上有鑰匙,我說你在屋里翻了吧?桃說看了你爹放錢和金子的木盒兒,那盒早八百年都空了,說像你爹這樣和金子打交道一輩子,這時(shí)候哪還能把金子放到木盒里。桃這樣說著,拿手去我臉上摸了摸,把埋老大弄到臉上的黃土撫弄掉,又把手插到我頭發(fā)上理了理。我覺得我頭上像有幾根柴棒在動著,便抬手把桃的手一下打到一邊去。桃愣了,桃說二憨,我可是對得起你們貢家了。
我說,我把老大埋到墳上了。
桃說,你爹呢?
我說,明兒挖墓。
桃說,不出殯請響器?
我說,爹不讓。
桃說,偷埋?
我說,不偷埋。
今夜和你來守他一夜,桃說你爹對得起我了,臨死還給我一個(gè)井口兒,只是我桃沒有挖的命。桃說著起身往村頭那兒走,說回去拿自己的被子來,再系一條長圍巾,讓我在這兒別動候著她。我看著桃走進(jìn)了月光里,像一團(tuán)暗火朝她的租房那兒走去了。桃走得很快,還不時(shí)地回頭看看我。樹影下的月光一片一片,被落過葉的枝條割得零七碎八。我從樹后走上沙堤,看桃拐進(jìn)胡同了,立馬回到家。爹在床上躺著,果然被子被桃揭開了,一個(gè)我從未見過的木箱開了蓋兒,放在桌子上。從窗口進(jìn)來的月光,白蒙蒙一片灑在屋子里。我說爹,桃來過了嗎?爹沒有理我。我站在屋里朝別處看了看,二話沒說就把我爹背上了肩。
桃還沒有從那租房折回來。村里靜得能聽月光的落地聲。我背著爹快步從村街上穿過去,該死的狗叫劈頭蓋臉地響。狗從房后沖出來追著咬。爹的壽衣穿了十二層,人本瘦得如老死的羊,可那十二層單的棉的裹起來,在我背上就像一個(gè)又滿又圓的麻袋了。月光像水,黑綢青綢的壽衣在月光中閃著亮,那亮光在我身上滑動著走,起起落落,像我二憨劃的一條船。狗在后面追咬的叫聲清清脆脆,有幾次差一點(diǎn)咬了爹腳上的老壽鞋,這時(shí)候我就彎腰摸起一塊石頭砸回去。我終于砸到了狗頭上,它嘰哇一聲就臥在地上不動了,眼看著我把我爹背出了村。村后有一塊小麥地,小麥在月光中半立著,影兒頭發(fā)一樣朝著麥壟的一邊倒。我從麥地走過去,壽衣太滑,爹從我肩上滑下去,腳拉在麥壟上,我聽到吱吱啦啦的腳步聲。天上有云,云影煙一樣飄過來。爹說二憨,你拉了我的腳。我把爹往肩上聳了聳,云影就從我和爹的頭上飄走了。我回過身去,看四野空空靜靜,把爹耷到一邊的頭朝我肩上靠了靠。爹的頭上戴了黑綢套花帽,摸上去就像一個(gè)半大的黑皮瓜,帽上的繡黃邊兒,就是沒有剪斷的西瓜藤蔓兒。天冷得很。我身上有汗。背著爹走到東山梁子腳下時(shí),我聽到身后隱隱有了腳步聲,像鼓一樣敲在村街上。過一會兒,又聽到了二憨——二憨——的喚叫聲。是桃在追叫我。桃從我走過的村街上,跟著狗的叫聲出來了。我看見桃像一團(tuán)暗火一樣立在村街口。她在找我把爹背到哪兒去了。我不理桃。爹說快走吧二憨,慢一步桃就追了來。我背著爹往東山梁上去。小路,坡陡,我背著爹真的如背了一頭褪了毛的豬,又滑又沉,我只稍一松手他就往下墜。我想丟下爹坐下歇一歇,可桃的腳步聲咚隆咚隆敲得和鄉(xiāng)里男人擂鼓一模樣。我背著爹的尸首,喘著粗氣直往山上跑。該死的桃,她還用手電筒往這照了照。好在燈光像日光下的金子樣一晃過去了,桃還沒有真的看見我。桃叫我的聲音清清脆脆地順風(fēng)刮過來。我爬上東山梁,月亮近了我許多。能看見月亮上有人在走動,能聽到月亮上有人走動的腳步聲。朝四野望過去,每一道山梁都像死在冬夜的一條牛。遍地都是死了的牛。我出了一身汗。衣裳糊在身子上。把爹靠在一棵樹上歇了歇,桃就從另一條道上照著手電上來了。我看見了桃的紅顏色,像一團(tuán)暗火燒在梁頭上。該死的桃,汗沒落就又逼我背上了爹,逃火災(zāi)一樣朝東梁的西頭跑去了。
我的腳步聲錘子樣砸在梁路上,被我踢起的石頭朝山梁下邊轟轟隆隆滾下去。
桃朝我這邊跑來了。桃邊跑邊叫我的名,手電筒的光亮在我和爹的身上不斷地晃。我不能叫桃追上我,可桃照過來的燈光越來越明亮。我聽見桃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就響在我的腳跟上。我聽見桃拉著我的衣襟說,二憨二憨你站住,我桃只給你說上一句話。桃說她只給我說一句話,可爹在我肩上說,二憨,你只要站下來,就啥兒都完了,咱貢家啥兒都完了。我說我咋辦?桃跑得那樣快,立馬就要趕上來。爹說你把我扛到肩頭上,前邊有墳地,你從墳地插到一條小路上。我照爹的話,把他像木柱一樣豎起來,又一下扛著爹的肚子站起來,爹腿前身后,我抓住他獨(dú)腿上的長壽袍,果然就跑得快起來。果然就看到了一片亂墳地。墳地里的柏樹在月光中像黑帳布。我鉆進(jìn)帳布里,在墳地跑了一圈,找到了那條布帶子一樣的路,終于就從山梁上走到了一條東西長的狹溝里。
我聽見桃在山梁上不斷聲地叫。
我順著山梁下的小路朝著梁西走,月落時(shí)候走到了溝盡頭,桃的叫聲就和月落一樣沒有了。我不知這溝的盡頭是哪兒,把爹扶坐到一個(gè)田埂上,站起來尿了一泡尿,回過身來看見東邊有了白。
爹說天亮了?
我說天亮了。
爹說把桃跑掉了?
我說把桃跑掉了。我說你說的最西的沙金井洞是在哪條岔溝里?爹不理我,他把身子一歪,滑倒在了田埂下,窩在那就像蜷在墻下睡著的豬。
冷得很。能看見溝底有一片白亮的冰,如孝布一樣繃在小河上。有一只黃鼠狼,從爹的頭邊跑走了。這地上一季種的是豆子,地頭上還堆了一堆老豆棵。我把那豆棵一捆一捆抱過來,嚴(yán)嚴(yán)地把爹蓋起來,又用手按了按,拿指頭在爹嘴前的豆棵上捅出圓圓一個(gè)洞,站著聞一陣苦黑的豆棵味,朝山梁頂上走去了。
我去找山梁最西的沙井洞。
這一夜我不知跑了多遠(yuǎn)的路,路過河邊時(shí),我弄塊冰凌放到嘴里去,化著往梁頂爬過去。爬到梁頂上,看到那一條條牛背似的山梁上都有金子的光,又明亮,又刺眼。黃燦燦如淘出來的金粉曬在山梁上。
我終于找到了爹說的那個(gè)廢了的沙井洞。在一片槐林里,很遠(yuǎn)我就看見挖洞時(shí)的廢土堆在岔溝的最下邊。廢土上長滿了狗尾草、白蒿草和滿是齒兒的毛毛草。我順著那土堆邊的小路走進(jìn)槐林里,看見林子里有狼屎擱在路中央。
這是葬爹的好地方。
可我走到那半間窯洞的口上時(shí),桃卻從洞邊朝我走過來。桃穿了她通紅的羽絨衣,圍了又長又厚的紅圍巾。日光里桃就像燒旺的一團(tuán)火。桃過來立在我面前,說二憨你跑了一夜為了啥,人死了埋到哪兒不是都一樣。我不理桃,從桃身邊走過去,往那洞里望了望,見那洞口用亂草封蓋了,把亂草扒過去,洞就露出來。這是我家最早的廢井洞。全村人沒有開始挖金這洞就廢了。沒有人知道這兒有這洞,在耙耬山脈挖遍金子也沒人來這挖,這半截山梁沒有人煙也少有金。我彎腰走進(jìn)舊窯洞,見窯地上又平又干,墊了極厚的生石灰。石灰地上分開放了兩根方柏木,柏木上架了一口黑棺材,棺材上的奠字黃亮如金。棺材的蓋兒錯(cuò)著口兒放在棺材上,蓋頂上有一張草席搭蓋著,黃枯枯有股干腐的味。
不知爹是啥時(shí)把這棺材弄來的,我立在棺材前,看到有個(gè)蟲兒在棺材席上爬動著,我把那草席掀掉了。
桃走進(jìn)來站到那席邊上,她說你爹哩?我說在梁上。桃說二憨,你不是想找和我一樣的城里媳婦嗎?你爹是吞金死了的,那絕癥不會說死就死的。我知道你爹活著時(shí)候把他的金貨、金粉全都弄成珠子了,和玉米粒兒一樣大的金珠子。他是吞這珠子死了的。他的金子全在他的肚子里,不在肚里他不會讓你把他埋到這。桃說這地方我聽老大說起過,說是你們貢家挖的第一眼沙井洞,沒淘多少金子就廢了。你爹為啥要你把他埋到這?就是因?yàn)樗塘藵M肚子金。桃說二憨,你想和我結(jié)婚吧?把你爹肚里的金子取出來,你要我桃咋樣都行的。結(jié)了婚我桃侍候你二憨一輩子,想吃啥我燒啥,要我咋樣我都聽你二憨的。
日光從洞外照到了洞里邊,桃這樣說時(shí)把她圍巾解開了。洞里溫暖,桃的臉又光又亮,透了紅顏色。我看著桃的臉,我數(shù)著桃臉上統(tǒng)共有幾個(gè)黑點(diǎn)兒。
桃說你不信我嗎?二憨。
我數(shù)著桃臉上的黑點(diǎn)兒,想起桃在溪水溝站我肩上時(shí)和白蛇皮一樣斑斑花花的小腿兒。
桃忽然瞟我一下,彎腰把地上的草席拉了拉,把又長又厚的圍巾搭在棺材上,三五幾下把她的紅羽絨大衣脫下來,鋪在草席上,又把紅毛衣朝頭上卷著脫掉,疊成枕頭放在大頭棺材這一端。桃接著脫了褲。桃把她的褲子搭在棺材的正腰上。我沒想到桃脫了褲穿的是件紅毛褲,紅毛褲脫了是件紅絨布的襯褲和襯衣。桃把她紅的衣服全都鋪在席子上,席子上就像著了一地火,連漆黑的棺材也紅燦燦地亮起來。桃不看我。桃說我對你真好假好只有你二憨知道了,你沒了爹,沒了哥,我桃不嫁你你咋辦?桃說著跪下來,把鋪在地上的衣裳弄平整,就把她的襯衣襯褲脫掉了。桃的身上白得就如新房墻上涂的粉,光光嫩嫩,在窯洞散著溫?zé)岬南阄秲。我從來沒有聞過這味兒,從來沒有見過女人脫得這么光。而且這女人是從省城來的桃。桃順著棺材的走勢躺在棺材下,白白亮亮在燒旺的一片火紅上,身上熱暖暖的氣兒像一絲一絲的煙樣順著黑的棺材往上升。她說來呀二憨,把你的衣服脫下來,大冷的天你不會快一些。我站在棺材頭上望著桃,桃冷得像搖鈴一樣叮叮當(dāng)當(dāng)把身子抖了抖。我朝桃的身邊走了走,我看見桃的身上有了凍出的小疙瘩?匆娏颂业陌咨咂拥男⊥榷俏蚁肴ッ。桃的身上肯定又熱又軟。我想去摸摸桃的小腿肚,小腿肚上的米粒疙瘩一定和黃金米粒一樣兒。日光從窯的門口照進(jìn)來,燦燦了一片蓋在桃的頭發(fā)上。桃的頭發(fā)和她身邊的棺材一樣黑,在日光中流著像一團(tuán)涂抹棺材的黑汁兒。棺材架在兩根方木上,柏木板的棺材味和地上的石灰味,濕乎乎地在窯里水樣流動著。桃的身下是紅的火,桃就是火上的白火苗。我想先摸摸桃的饃似的白奶子。桃的白奶子肯定又熱又軟就像里邊裝了一兜燒過的水。我蹲下去摸桃的白奶子。桃正拿毛衣毛褲往她的身上蓋。桃看我慢慢蹲下了,桃忽然坐起來,拿手在我臉上摸了摸,把我的頭發(fā)理了理,說你真想和我結(jié)婚吧,看你可憐的,這么大了連女人都還沒沾過,沒爹了,沒哥了,我桃不管你再也不會有人管你了。桃說著伸手去摸我的臉,去解我的衣扣兒。我的嘴唇有些抖,身上的骨頭慢慢軟起來,血水嘩嘩啦啦流了一棺材,流了一墓洞。一個(gè)墓洞都是血紅血紅的。桃用手去解我的衣扣兒,我說桃你真的和我結(jié)婚呀?和我睡覺呀?
桃說你還等啥兒?結(jié)了婚我領(lǐng)你去城里過日子,這一輩子我桃都侍奉你二憨。
舔舔嘴唇,我一伸手抓住了桃的白奶子,就像猛地抓住了一個(gè)剛出籠的饃,就像抓住了一只又軟又綿、又熱又暖、又蹦又跳的白兔子,可這會兒我肚子下面忽然脹著疼,桃讓我快躺下時(shí)我小肚的下面脹得要炸開。我想尿。我立馬就要尿到褲子上。我丟開桃的奶子站起來,跑到窯洞口兒把褲子解開口了。我想一尿完就回去撲到桃身上,像爹和老大一樣撲到桃又白又嫩的身子上,可解了褲子我卻一丁點(diǎn)兒沒有尿出來。窯洞外金光一片。我看見山梁下那塊去年的豆地中,爹從那堆豆棵兒里鉆出來,站在日光下,把壽衣上的豆棵撿下來,一跳一跳朝著豆地那邊走去了,轉(zhuǎn)眼如一頭又肥又大少了腿的黑豬一樣跑丟了。
爹就沒影了,他跳過去的豆地里落著幾粒圓圓的金豆兒,燦燦的光色剌黃剌亮了半個(gè)山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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