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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 第四章

祁先回到宿舍,雙手抱了會蜂窩取暖爐的煙筒,給妻的信結了尾,交給通信員;到伙房看了飯菜,米飯又白又粘,香味撲鼻,菜都燒出了滋味,大盆小鍋擺著。祁交待炊事員,說給指導員家屬加兩個菜,然后出去了。祁忘了說燒辣湯。祁想著得去看看楊的妻。祁還沒見過楊的妻,她來了,自己是連長,是楊的伙計,戰(zhàn)友。祁一直為給楊失口說了那段順口溜后悔,想看看更是該的。祁去了,楊不在,祁嚇了一跳。祁沒想到,楊的妻端坐在床沿上,如水面坐的一朵蓮花,清秀得令人驚怕。祁想她準定是南方人,北方決沒這么白凈,沒這么秀麗,你看那頭發(fā),散散披著,美得嚇死人。祁一直以為自己妻長得不錯,又白凈,又渾圓,在縣城為一為二的女子。祁為自妻的形象感到終身得意,如今見了楊的妻,他忽然覺得,不該急急讓通信員把信送走,心想妻不該得到那么好的信,似乎那信只有楊的妻才該得到。他在門口遲了一腳步子,笑了笑,說指導員不在?

楊的妻下床起身,紅臉說他出去了。

祁說我是四連連長,他的搭檔。

你坐,楊的妻喲了一聲,說他常在信上提到你。你坐呀!坐呀!

我們關系很好,祁不坐,立在門口說,他不在我就走了,你來了多住幾日。

楊妻說,我下午就走。

祁一怔,他讓你走的?

楊妻飄了一笑,說不是,我是出差路過。

祁說,住一日也行呀。

她說說死了今天趕回,在車上想他,下車來看看。

不知再該說些什么,祁想坐下說些挽留的話,如下這么大的雪,回單位就說沒趕上火車就行了。祁想說我們在部隊苦,這兒偏僻,你能住一夜楊也好受些。可楊不在,祁想她長得這么秀麗,時間這么短,自己單獨同她相坐,占人家時間總歸不好。要她長得丑些,坐坐倒沒啥。祁從屋里出來了,皆因她長得太好。

祁出來時部隊都已收工。祁組織部隊吃飯,讓通信員把楊的飯端進楊的屋里,又讓通信員立在連部門口,交待說指導員和他妻子有些事情,你守著,不許任何人走進指導員屋里打攪。通信員就那么守著,沒讓任何人進屋。指導員和他妻也沒出來。飯過了,也沒出來送碗。通信員十七虛歲,后門兵,實際十六歲,他問連長,說我能進去取碗嗎?祁說不行,任何人不能進,你也是任何人。通信員就沒進屋,始終守著。連長祁吃飯時,心里總想楊和妻在屋里,窗銷拉死,門鎖著,通信員哨在門口。這想法在祁胸中春華秋實,騷得祁無法吃飯。飯菜很好,飯?zhí)媒缆暼绯薄K膫菜是紅燒肉、海帶肉絲、酸辣白菜、蘿卜肉丁。祁吃在連部的飯桌,看大家都如餓牛入槽一樣,就把飯碗推下了。

連副苗說不吃了?

祁說飽了。

苗說你也累了一個上午呢。

祁說我剛才在炊事班吃了半碗紅燒肉。

苗說怪不得。

祁回了屋,取出妻的照片看,心里越發(fā)煩亂,憶起四個月前,妻來休假,剛休半月要走,說這地方又偏又臟,買包衛(wèi)生紙得跑二十里,出門風沙淹死人。且說走果真走了,一個月假期,提前了十天,祁一怒之下,把妻的照片撕了兩半,扔在地上。撕了,扔了,祁又后悔,又撿起對好粘好,壓在玻璃板下。

兵們個個抹著油嘴,從飯?zhí)米咄嗯拧?

雪依然在下,空氣抑人。

祁朝楊的宿舍瞄一眼,朝閱兵臺去了。

閱兵臺已被扒了三分有一,滿場凌亂都掩在雪下。白雪皚皚,蓋了整個世界。祁登上半個閱兵臺,眼望大雪鵝毛似的飄落,油然想起初提干時,老連長在軍人大會上宣讀了提干命令,下午司務長把干部軍裝送到床前,自己穿上四個兜的軍裝,激動得心跳咚咚,整夜輾轉不能入睡,來到這閱兵臺上。那時候,皓月當空,萬籟俱靜。兵營如泊在黃河故道的一只空船。正值秋后季節(jié),營外的莊稼地在白日遭了深翻,那木犁還在田間立著,老牛在棚下吃草,把式在槽頭蹲著抽煙,蚊子嗡嗡地響叫。然這兵營的閱兵臺上,洗著月光,風陣陣掃過,農田的幽幽新香吹來,祁呼吸著清新的幽氣,聽著夜韻,看那各連的游動哨不睡的夜雁樣走動,高高地站直在閱兵臺上前望,空曠的閱兵場盡收眼下,更不禁心潮激蕩,想終于提干了,憑著自己三年士兵生涯的學識和本事,憑著全團的排長中,僅有幾位親歷過戰(zhàn)爭,而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自己又是最為年輕的,一定要大干一場,連長、營長地升上去,在四十歲之前,甚至剛有三十五歲,就成為一團之長。到了那時,這個兵營就是團長的,團長就是這只泊船的船長,想將船駕往哪里,就駕往哪里。一年一度的八一閱兵,自己立在閱兵臺前沿最中央,架起右胳膊,作長時間致禮。全團官兵,組成塊塊方隊,肩槍整步,陣陣排排,從自己目下跨過,腳步聲齊齊如倒伐樹林,口令聲震顫云霄。一個團的人馬,在那一刻的每個眼神,每個動作,都是為了讓我檢閱,都是為了讓我道句好評。想一想,那個時刻,是何等燦爛,何等輝煌,是人生中,那么壯觀的一頁。妻子為自己榮升團長而不知如何是好;孩子上學,興許可以用小車接送;父母為兒子是一位團長,到鎮(zhèn)上趕集時,鎮(zhèn)長一定要拉到家中吃飯,到了縣城,縣長也要問一聲,家里有什么困難……

那一夜,祁立在閱兵臺上,整整站下四個小時,絲毫不覺腿酸,直到月落星盡,操場沉入暗色,閱兵臺黑迷迷一片,潮露也悄然上身,他才款步回到四連;叵肽莻時候,祁心中涌起淡淡酸楚。幾年時間,部隊大整編,鎮(zhèn)上的師部成了團部,這兵營的團部,成了營部,閱兵臺終于無人問津,聊閑地擱著,閱兵壁權做了幾年電影的幕布,如今也被扒殘,明日就可扒盡。這兒什么也不再有,只有干干凈凈一場大雪鋪蓋。祁想人世滄桑,這閱兵臺也人世滄桑。自己年屆三十,做連長的第一件事,料不到竟是來扒閱兵臺,且還是前跑后跑,一再一再地要求來扒這閱兵臺,怎么竟就這樣做了呢?怎么竟就這樣了呢?

大雪依然飄飄。終因祁是一連之長,他站在這封雪的閱兵臺上,便召喚來了四連各排的兵,罷了飯,不作歇息,都跟著干起活來。

楊沒來。祁想他在屋里和妻做了那事嗎?

苗帶著一排,爬上了閱兵壁。二、三、四排,也都操了工具。上午那叮咚響雜的聲音,重又在雪天彌漫。閱兵壁矮了,祁也爬上,苗說你下吧連長,危險。祁說有啥危險,一九八三年在中越邊境,我們潛在四十米高的峭壁上爬了三天三夜。苗便無可再言,獨自干起來,將兵們砸掀的磚塊,一一朝下扔去。閱兵壁上,以班為單位,分左、中、右三段,各班進度不一。無疑最累最險的活兒,是不斷地掄錘。苗不搶了,然上午掄的幾個兵,下午依然地掄。祁對幾個班長說,換著輪。班長們都說,不讓換的,他們都還不是黨員。祁想起那個入黨指標,心里浸出一股怪味。他在閱兵壁上歇了一陣,干了一陣兒,下來時,已是下午三點多。

營長、教導員、楊立在壁下。

祁說:指導員,你回去陪陪家屬吧。

楊說:讓通信員把她送走了。

祁說:走了?

楊說:走了。

祁說:你真該留她住一夜。

楊說:她想住十天半月呢,我讓她走了。

教導員說:你讓她住嘛,人家來一趟不容易。

楊說:連隊這么忙,不能讓她誤了工作。

營長說:出差路過?是專門來的?

楊說:專門請假來看我。

營長說:為了工作,也不能不近情理,F(xiàn)在人會到哪兒了?

楊笑笑:起碼上車了。

教導員說:扒完閱兵臺,批你幾天假回家。

楊說:謝謝營首長,突擊完了再說吧。

雪落在臉上,果真又熱又疼。祁忽然感到臉上發(fā)燒,望著政指楊,心里的酸水一浪一浪掀,如楊的話,在他內心注了什么。祁想拿眼真切地認識楊,好好看他一陣,又想何須呢,朝朝暮暮在一塊,難道不認識?祁把目光投到遠處,投到天邊。天邊被雪天封在了兵營里,就在前面一連的房舍。似支撐天的大山,巍峨在那兒,也萎縮在那兒。兵們來去的身影,是被雪迷蒙在山腰上的石柱。你就真的認識了楊?祁問,又說,如何就不認識呢,政治指導員嘛。

雪是從早時落的,地上已積下半尺有余,扒砸的閱兵臺處,不斷要將積雪掃去,才能落錘走釬。通往操場角的路上,雪被壓成冰道,來往的磚車,反倒顯得輕巧,然人也不斷在路上滑倒。祁、楊陪營長、教導員到各班排走走,說些關心的話。要走時,營長忽然對祁說,團里決定把你們四連黨支部定為全團的先進黨支部了。

祁很平靜,似乎此事與他無關。

祁說定了嗎?

營長說基本吧,還沒向師里報。

祁不再問,也不再言語,只望著忙碌的兵們。三排有個新兵,手持鐵釬撬那閱兵臺的一個角,手被擠了,疼得把手在空中迅速摔動,鮮血點點,梅花樣艷紅在空中,凝著又滑落。這邊運磚的四排,磚頭不斷從車上落下,兵們就抱起一只腳,在雪地跳來跳去,左右地旋轉。祁說營長,評先進支部的事,團里不會再變吧?營長說一般不會,不過我說的是消息,還不是正文。祁又說扒完了閱兵臺,我們想嘉獎一批兵。

營長說那是你連長的權力,也該的,累了兵們。

祁心里苦澀從臉上抹了把落雪。抹了,臉上反成了雪水,入骨的涼。營長、教導員擱下些言語上的愛護,冒雪走了。他們還要到團部開會,向上級匯報十年改革、國泰民安、成果碩碩的討論。走了,祁就又爬上閱兵壁。這壁一層層矮短,殘斷如截兒房墻,再也沒有往日高豎的凜威。立在壁上,望不去多遠,閱兵壁僅還有幾尺高低。壁上一排的兵,有幾個背已汗?jié)瘢缓竽呛估涑杀,在咯嚓咯嚓地響。苗依然手腳不停地干。祁很可憐他,想這一個入黨指標落在一排,必然得由一排的兵們去民主,如民主不到苗的頭上,那該是難以為情的。祁立在閱兵壁的這端,望著那端的苗,也望著別的兵,一眼就識出,他們是和苗在爭那入黨指標。身邊的三班長,他已經整整掄了一天大錘,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再破,一雙線手套,血在手上,想那手和手套已經粘在一塊,卸手套時,少不得要撕下幾塊皮肉。祁過去,奪下他手里的錘子,說這是干活,不是讓你發(fā)瘋。

他說,副連長也算我們一排的人?

祁說,他是一排的代排長嘛。

他說,那入黨指標不是專門給他的吧?

祁說,給一排的,最后你們民主了他就是他。

他不再語,又搶起大錘掄舞。那大錘在空中似一只鷹,箭上箭下。祁忽然覺得,不該有這么一個指標。祁想把這指標廢了,說團里又不給這指標了,那樣好,那樣兵們心里實落,不需如渴急的人,總被一個高掛的蘋果吊著。祁知道三班長為何急于入黨,三班長家鄉(xiāng)規(guī)定,兵在部隊立功,政府發(fā)給獎金一千塊,入黨發(fā)三千。三千塊錢,團長的工資揭去日用,三年也無非存三千。有三千塊錢,可以辦下許多事情。祁從閱兵壁上走下來,想廢了這個指標好,不評四連支部也好。不評何苦?評了何樂?漫漫大雪,別連都團在屋里讀報,繞著爐火,一張報紙各讀一段,然后每人舉些改革好的例子,總歸安閑。然祁卻又想,安閑倒歸安閑,日日地坐,日日地說那幾句話,心中也煩,又不能隨便地說,倒還不如到這雪天動動筋骨。評了總歸是好,祁想我初任連長,評了也是我連長的樂事,也是我祁生涯的一頁,那一頁也燦了爛的?墒遣辉u我祁就不是祁了嗎?

祁站在閱兵臺的中心。閱兵臺四面扒了三面,余下的一面,也破了缺口。臺子內里,是夯實的黃土,黃土流在雪地,漫散溫溫枯味,味中夾了馨香,聞起了也潤人脾心。祁站著,欣然覺得心有無奈的煩亂,又不想動手同兵們一道做些活兒。祁心里像每個連隊設在廁所一邊的那間房倉。房子不大,但裝滿連隊全部無用的東西,如舊了的訓練木槍、不用的單雙杠、破皮木馬、不知什么時代的機槍腳架、臟爛的步槍背帶,還有掃把、鐵锨、鎬頭、退伍兵的舊軍裝、扔下的軍用鞋。祁曾想整過那倉?善顟械貌畋フQ巯缕钚睦锞统闪四莻},七七八八地雜著,沉下一些怪味。望望這銀白世界,愈發(fā)覺得心內無法整理清楚。這時楊過來,楊在幫著垛磚,那磚垛已雄偉似一段長城。楊臉掛微笑,隱藏不了內心的激悅。楊對祁說:

營長給你說了吧?

祁說說啥?

團里基本定咱為先進支部了。

說了,祁說還沒最后上報師里呢。

聽說是團長有些不同看法。楊問你和團長熟嗎?

還熟。團長有什么看法?

覺得三營的九連支部也不錯。

九連同團長熟?

團長是九連老連長,九連長是他通信員。

祁扭臉瞅瞅勞苦的天空,慘白凄凄,雪落得急切悠閑,有一陣搶奪猙獰,又有一陣稀疏飄飄。兵營的一切,都似入了遠空,粗看房面和地平著的白,細看方能看見房下的墻,還有墨暈的顏色。幾個一連的新兵,在操場上打雪仗,雪球飛來射去,十七八歲的笑聲,銀銀朗朗傳來。又看四連已經力竭的兵們,都蒼老到上歲的耄樣,祁說評了四連更好,不評了也隨它去吧。

楊說,那是,評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楊對祁這種油生的漠然,心存著慮憂,他歪頭看著祁的臉,靜過一刻,又說不評了四連,倒真苦了兵們,一場辛勞,有了什么?

祁想評了又有了什么?

楊說連里黨員倒是多入了一個。

祁想少了一個又有什么?

楊說炊事班的伙食不錯。

祁想伙食好了又如何?

楊說這天不停地下。

祁想由它下吧,難道能下成東北哈爾濱?

楊說連長你到一排看了嗎?

祁說看了。

楊說副連長能把指標爭取到嗎?

祁說困難。

楊說讓他入吧,他心切。

祁說都心切。

楊說苗該有意地做些工作。

祁說多干些活?

楊說一排還沒人受傷,苗要多少流點兒血,到衛(wèi)生所住一天半天,誰能不同意了他?

祁望著楊的臉,正面地望。

你家屬該上了車吧。

早上了。

你該讓她住一夜。

不能讓女人們誤了工作,女人就那個樣兒。

我頭有些暈,祁說,指導員,你組織一下部隊,早些收工,我想回去躺躺。祁說著,就款步下了閱兵臺,腳踩那松軟的沙土時,似乎也真切地暈。他慢慢走著,兵們疲竭地推著磚車從他身邊擦過。腳下的積雪,早巳沒過腳踝,厚厚一絨兒,攤在操場。他又想到初提干時,自己曾一夜立在閱兵臺上,理想著自己有一日成了團長,在這閱兵臺上閱兵,寫下自己人生壯觀的一頁。如今這些都不消再說,如煙散云消的夢,留下的只是幾絲睡醒后對夢的記憶,祁走得很慢,離開兵們時,他想我回去干什么,有瞌睡嗎?然他又不想留下,不想做那拆扒的活兒。他不知他究竟想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仿佛剛睡香被什么弄醒了,迷迷坐在床上,既不愿再睡,又不愿睜眼,就那么沉沉昏著。就這個時候,政指楊從后邊追了上來,問你暈得厲害嗎?祁說不。楊說那就算了。又說要厲害,就到團衛(wèi)生隊看看,也順便往團長辦公室拐一下。

祁說干什么?

楊說向團長匯報一下,說閱兵臺快扒完了,看需不需我們再一鼓兒氣干些別的。

祁說,完就完了,何苦匯報。

楊說連長,我思謀團長是一團之長,政委也聽團長的,團長真不同意評我們四連支部,也就是開口一句話的勞役。要我們向他親口匯報了,又請了新戰(zhàn),他會同意我們四連的。楊又說,我本想親自去一趟,可又想不如你和團長熟,團長做教練隊長時,你是他的學生,又都屬軍事干部。祁說評了我們四連支部有什么好處?楊說兵們已經為此干了一天呀。祁說那我去一趟。楊說好好看看病,別忘了順便買兩本掛歷帶過去,買那種有十大元帥頭像和美國十大電影明星的,讓團長挑著要。政指楊懸心交待著,卻又說我純是啰嗦,你是團長的學生,廝熟得很呢,隨便著吧,這種時候這種事,剝掉我身上三層皮,也沒有你心尖上的一滴肉多。

楊回走了。

祁也走了。

祁答應去團部,心里立馬后悔。后悔了,仿佛又忽然在百無聊賴中尋到了非你莫屬的事,心里的亂似乎被那事理出一條線來。他沿著那線走,腳步有了快。腳步快了,他又為自己的快覺著荒唐;奶葡褚幻肚锖笪绰錁涞墓,摘下來咂進口中,品出了無窮的味。極想極想辨別那味的區(qū)別、濃淡,卻忽然什么味兒也沒了,只不過含了一枚別人吃過的果核,除去自己的口液,那果核在嘴里,不見絲毫滋味。吐出那核時,嘴里會空落落的,如一條冬日的山谷,除了沒被凍封的細泉,花樹草木、鳥鳴獸行,蕩然無存。倒不如含了那無味的核好,也算找了事做。祁就這么想著,反把胸中的錯雜,理出些頭尾,似幾日的作為,有了些微的依據(jù),心也如同隨之從懸處落實下來。

祁想到兵營外,攔一輛便車去鎮(zhèn)上,如沒便車,也許就不去了,只給團長一個電話,再或電話也不打。楊的話是對的,然不聽也無所謂。一切任憑興之所至?善顝牟賵龀鰜頃r,剛踏上兵營的路道,一輛吉普車就剎滑在面前。是營里那輛舊車。教導員去團部開會回了,他探出頭來,用手趕了下面前的飄雪,孕下一臉興致,說哎,拆得怎樣?祁過去,說趕緊些,今天拆完,放些松,明天拆完。趕緊些吧,教導員使喚似說,團黨委最后定了,評你們四連黨支部為全團唯一的先進支部,指導員要在全師通令嘉獎呢。

祁站住,通令嘉獎指導員?

教導員縮頭回去,通令嘉獎,指導員是支部書記嘛。說著,車開走了,車屁股在雪路上擺來滑去,白煙吐左一股,又吐右一股,像不斷擺動屁股的狗。

竟就定了,祁忽然覺到,不需自己一趟兒路,是很遺憾的事,且還要在全師通令嘉獎指導員,仿佛沒用上他最后的努力,連隊得到的事情有些不值。不過,指導員還是值得的。照理,祁該回身到閱兵臺那兒,將消息傳于楊,說定過了,說還要通令嘉獎你,說你該請一頓客,可祁卻覺得,這一些楊似乎已經知道了,或者猜到了。最少,楊是知道他要被通令嘉獎的。我怎么預先想不到?祁想,—個支部先進了,支部書記怎能不嘉獎?指導員真行,祁想,有一天楊一定會青云直上的。祁沒有去告訴楊,祁去了炊事班,說辛苦些吧,燒菜加餐,弄些酒來。然后祁讓一兵去通知楊,說晚上加菜,干完收工,祁就回了屋。

祁回屋坐下,又從屋里出來。

祁在門口站站,又立到了雪地。

祁不知自己該干些什么。面前的雪,隨物賦形,樹枝上是條條的白,房坡上是斜斜的白,地上是平平的白。白得單調無韻,無休無止。雪似乎落得無力了,輕飄飄絮樣戀著天空,不肯落下,可還是柔弱地落了下來。也不再像早先一樣冷,許是凍得麻了。時間也許是四點,也許是四點有余。天空有了暗淡,顯得悶胸壓肺。祁在雪地立下一刻,信著步子走路,他不往閱兵臺那兒,就在門口旋了一圈,留下一圈腳印,朝路上去了。有三連的兵披著大衣下哨,大衣外又罩了雨衣,槍在大衣內頂起高高一豎,走路弄出堅硬的聲響。那兵祁曾帶過,同祁相對而過時,說連長好,祁說你好。兵說好大的雪,連長去開會?祁說走走。兵去了,祁走著。祁一步步走到了兵營門口,在門口同哨兵閑了幾句,又信了步子。

祁到兵營外,同是雪天,同是飄飄雪花,祁猛地覺到心胸寬了很多。他立在田地邊上,地埂白蟒樣橫在腳下。雪在田野上落,原來和兵營不是一樣的落。兵營的雪落得扭扭歪歪,相互交錯,田野的雪卻落得一線一線,都有軌跡,下一片是沿著上片的路走,只是觸著地面時,才略微地一拐,把雪在地上鋪得絨平。天地也自然開闊,雖都是茫茫一片,這兒擋了視線的是迷迷落雪,而不是兵營的營房。營房擋了視線,是什么也想不到了,只盼著雪;迷迷落雪擋了視線,卻使祁想到,也許那迷迷的后邊,天高日麗,一片開闊,麥苗正綠綠滿地,有羊在啃著苗兒,牧羊的孩娃,取出小雞,在田地中央撒尿,一只山羊歪著腦袋接那尿喝,孩娃飛起一腳,尿止了,羊走了,孩娃又接著撒尿,沖出一個田地窩兒,麥苗根白亮亮裸在窩里,孩娃用腳踢些黃土,蓋了尿窩,在那田地中的陽光里翻起筋斗,扔腿打著車輪,和羊群混在一起。祁以為那孩娃就是祁的影子,心里充滿了愉意。祁兒時牧過羊的,做過那孩娃的事。祁抬腳翻過雪埂,朝田地里走去,期望能把自己溶入田里。雪撫著祁的臉和脖子,冷得舒適。他在田里走了很深,看見有絨絨一個團兒,在雪地滾去不見了。祁心中顫抖一下,以為又是一只兔子,快步地跟去,眼前就豎了一道田埂,埂腳下有一小洞,毛臊味從洞里香出來,撲進祁的鼻子。祁把胳膊伸進洞內,撈了一把熱暖和幾根黃鼠狼毛,爬在洞口深深吸了幾鼻暖臊,通身的舒坦。祁望著雪地黃鼠狼躍跳的痕跡,走了幾步,痕跡隱埋進了積雪,祁感到一種愜意的失落。黃鼠狼在雪地一般不會出窩,出窩了,不用多久,它就看不見了,眼迷了。

祁想起了兒時寒冬里封雪,自己在一個爺家圍著柴火聽古,手里剝著玉米,火里烤著紅薯,同齡的孩娃都聽得迷時,自己趴到那爺?shù)拇采,從墻壁上摘下爺(shù)墨C槍,等大家都正吃熱香的紅薯時,自己溜出門來,在雪地上拔著小腿,悄沒聲息地消失在山梁上。

山梁上靜的白,白的靜,祁從這塊田里拔進那塊田里。忽然看見對面有東西跳了一下,忙默涉幾步,趴在雪埂上,等那東西又動時,瞄上了,再動時,槍響了。以為沒有打中,跑過去,卻見有東西臥在血里,溶了一層雪。以為是兔子,提起方知是只黃鼠狼,又掃興,又高興,轉身時,那爺已領著娃們循著槍聲走來。爺吼了幾句,又拿手輕輕拍了祁的后腦殼。提上黃鼠狼回去,剝了皮煮肉吃。肉有香味,也有臊味,吃了一些,端鍋倒進雪地,方才聞到香味比臊味更濃。把那黃鼠狼皮塞一桶麥秸,掛在房檐風干后,用皮做了耳暖,用尾做了毛筆。耳暖成了,護著耳朵上學,毛筆未成,大字也沒寫好,考上中學了,再后就當了兵來……

立在雪地回想時,祁心如一張白紙,潔潔素素,周身流著溫暖的血液,仿佛自己被雪白的棉花包了,柔柔的暖,柔柔的快樂。然就這個時候,他聽到了兵營門口有轟轟哼哼的車聲,轉過頭來,看見營部那輛吉普,急急地馳出營房,吐一路黑煙,上了雪封的公路,朝團部那兒去了。祁忽然感到掃興,發(fā)現(xiàn)天已模糊黑下,開始拔著雪地,回了營房,心里沉沉。如壓著一塊煙熏的冰雪,適才的愜意不知何故就失了,無影無蹤,想努力提起些興致,無論如何,卻是不行了。

到了開飯時候。

連隊的兵們陸續(xù)從閱兵臺那兒撤回。

祁問:扒完了?

完了,兵說,不好了連長,出了事故。

祁一震,怎么啦?!

兵說一排的閱兵壁還有一段,一米高低,推倒時,不知怎么就砸到了副連長腿上。

驚著,祁問,傷得怎樣?

流了一地血,兵說不知骨頭斷沒。

副連長呢?

送團衛(wèi)生隊了。

指導員呢?

扶副連長去了。

祁急急回到連隊,推開楊的屋門,楊正在倒熱水洗臉。熱水的蒸氣,把楊的臉蒸得紅潤如血,有亮亮澤光。見了祁,楊說你去了哪兒,沾一身冰雪?祁說副連長怎樣?楊說沒事,破一層腿皮。祁說需要住團衛(wèi)生隊?他想住,楊抬臉笑笑,讓他住幾天,住了一排的兵會全體同意他入黨,都以為他傷了,傷得不輕。祁默下,不知該言說什么,他說過苗,說我理解你,眼下就不知該說什么了。在楊的門口,祁立住如栽著一柱樁子。楊說過來呀,祁說不了,該吃飯了。事情到底辦成了,楊笑意飄飄,說真不容易,全團就評咱一個四連的支部,已報到師里了,要發(fā)獎的。還真是事在人為,祁跟著浮出一層笑,說我回去洗一洗,楊說你回吧,當連長才幾天,就踢好了頭一腳,晚上多喝幾杯。祁又笑,笑得很干。祁轉身要走時,看見楊的床頭放了一卷粉紅的衛(wèi)生紙,那衛(wèi)生紙先前楊總放在抽屜,祁知道的,F(xiàn)在一卷在枕頭邊,淡紅如霞,艷艷奪目。祁想起楊和妻中午在屋里,窗簾封了,門鎖了,他令通信員守在門口,不許有人打攪。楊妻走了,妻說出差路過,今天必須回去;楊說妻是專門來的,怕她影響工作,打發(fā)走了。祁的心很亂。祁又癡了幾秒,對楊說,等一會兒你集合部隊,我好好洗洗,換換衣服。說完,祁轉身走了。

祁回屋沒洗,也沒換衣。祁又給自己的妻寫信,信上說,妻你接信后,迅速到郵局給我拍一封電報,電文是妻病重或母病重,速歸速歸。祁告訴妻說,我想你,我想枕著你的胸脯睡一覺,胸脯撐不動了,再枕你的胳膊。祁給妻的信寫得依然很長,三四頁,正寫時,連部門口響起了號聲,號聲清脆,在雪天穿透著散開。一九八五年整編后,連隊已沒號兵了,集合都是吹哨子,大的營區(qū),是用喇叭擴放錄制的號帶和號片。這號吹得很賣力,是進攻號,是電影上常見的那種勝利來臨時的進攻號。祁很驚奇,擱下筆走出屋子,看見政指楊正在雪地倒著銅號中的口液。兵們聽到號聲,都出來集合會餐了。祁說是你吹的?楊笑說,我當過兩年號手,是師里的優(yōu)秀號手。然后拔出號嘴擦著,又說這號是我軍旅生涯的紀念品,就回屋藏號去了。

雪依然地飄落,兵營迷迷的一團,世界也迷迷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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