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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 第四章

郁林其說我沒條件,無條件離婚,只想離完婚,讓你和女兒過上好日子。吳萍把報紙放下,用鼻子哼出一口粗氣。不放心地問:

“東西?”

“我一樣不要!

“存款?”

“我一分不拿!

“女兒?”

歸你,郁林其說,我從今天起,也不再回來看女兒一眼。女兒是姓郁姓吳,都無關(guān)緊要,以后姓了別姓,也無關(guān)緊要。然后,他把手放在桌上的一方紙包上,說這是我給女兒買的書,小學(xué)、中學(xué)、高中全部課程的參考資料,語文,數(shù)理化,歷史地理,全有,也算她爸爸的一點心意吧,她上學(xué)后講到哪里,你就把哪些書拿出來給她。說完了,他從腰上取下一串鑰匙,轉(zhuǎn)下一個銅的,遞給吳萍說,咱們?nèi)マk吧。

吳萍接了那鑰匙,順手扔在桌上,拉開抽屜,取出一份紙張,郁林其接過看了,見是她寫的離婚協(xié)議書,就取出筆來簽字。吳萍說你看一遍,郁林其說不用看,什么條件我都答應(yīng)。郁林其將協(xié)議書掀到最后一頁,要簽字時,忽然看見最后的落款日期是三年前的時間,不消說,這些離婚條件,三年前吳萍都想過寫好了。郁林其猛然對三年來自己感情的不悟感到羞愧。他旋開筆,在男方二字后邊,寫了郁林其三個字,又把鋼筆遞給吳萍。

吳萍沒有接他的筆,用自己的筆,在女方二字后面,寫下了吳萍二字。

一切都清了。了結(jié)了。

郁林其說:“走吧?”

吳萍說:“這些書多少錢?”

郁林其說九十一塊二,吳萍便從自己烏黑的牛皮夾子中取出一張一百元的票,遞給他說我能養(yǎng)得起女兒,也能買得起書。郁林其沒有接錢,他說這是我做父親的責(zé)任,我永生不再來看女兒一眼了,你不能不讓我給女兒留些什么。你要不接錢,吳萍說離完婚,我就把這書燒掉,我不能讓女兒記住,她一輩子有過你這樣一個爸爸。郁林其盯著吳萍的臉,他冷丁兒覺到,這張臉又丑惡,又可憎,他極想極想朝那臉上抽去一耳光,讓她的嘴角流一行血,可他只瞟了一眼,便接了那張錢,說:

“走吧!

她說你找我八塊八毛錢。

他找了她十塊錢,她說沒零的?他身上有零的,他回她說沒零的。她拿著那十塊錢,到外面去了好一兒陣,換成碎錢回來了,一進門就遞給了他一塊二毛錢。接過那一塊二毛錢,他確實覺得和她再沒瓜葛了,和這豆芽胡同再沒瓜葛了,和這個都市也沒瓜葛了,以至覺得,和這個世界,也極少再有瓜葛了。他忽然想回家;胤I絽^(qū)的老家。他覺到山下的那方村落,才是他扯不斷的瓜葛之地。從那里走出來,也該回到那里去。那里有他的老娘,有父親留給他的舍。當(dāng)兵走的時候,娘說最后你給你爹燒炷香吧,他就跪在爹的牌位前,點了一炷香。那當(dāng)兒,娘說你出去別忘了家,天變地變,家是不會變的;走千里,行萬里,家總是你的家。他忽然想回來。他想離完婚,辦一些在部隊該辦的事,算好時間,覺到壽終到了,便請假回老家,死在老家的屋里,埋進老家的土里。他才三十有余,葉落歸根的念想,驟然間占滿了他整個身心。他還想起了李妮子,想,當(dāng)初要是和李妮子結(jié)婚,也許會有一個很好的家,夜間洗過了腳,讓李妮子去把臟水倒掉,妮子會很樂意去做的。他四下看看生活了六年的這個家,陳設(shè)、家具、被褥、衣架,還有他從連隊帶回來的吃飯小凳,那上面還印有軍用的字樣。這屋里的一切,他都流連一眼,至尾,把目光又落在吳萍身上。 

吳萍靜靜默默坐在床上,一副不緊不慢的模樣,兩眼平淡地望著門外。院落很空,人都上班了,有麻雀在門口蹦跳,啁啾出單調(diào)的響叫。

他說:“兩清了吧!

她說:“清不了,為啥你早幾年不同意離婚?我三十二歲了,你熬煎了我八年的青春!

他說:“算我對不起你好了。”

她突然抬起頭,利眼看著他,說郁林其,離我要離個明白,你說實話你為啥突然同意離婚了,比我吳萍還堅決,你說你是不是在外面已經(jīng)找好了人?

郁林其動一下身子,倚著桌角,默了一陣兒,說:

“我有病了,活不了幾天啦!

她的目光慢慢柔和下來,疑疑惑惑的。“什么?”

他說:“胃癌!

她說:“我不信。你不是那種不愿拖累我吳萍的人!

他說:“信不信由你!

她說:“胃癌能治的!

他說:“不行了,后期啦,我不想去治!

她說:“你治好愿意和我過,我就不再和你離。”

他說:“我不愿了,我夠啦。”

她從床上坐起來,挖他一眼。“你夠啦?我還夠了呢!”就鎖了門,出了二十三號院胡同里塞滿陽光,天空晴晴朗朗。吵嚷的聲音,溫溫暖暖漫過來。街道辦事處,只在前面百來米。他們一前一后走著,拐彎時,吳萍追了幾步,輕聲說郁林其,你可以再想想,進了辦事處,就一切都晚了。他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仿佛沒有聽見,只不緊不慢朝前走。

十一點十分進了街道辦事處,十一點二十就辦完了手續(xù)。吳萍的同學(xué),還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水。他們都喝了。接過離婚證書時,吳萍對郁林其說,你鐵石心腸,不得好死,真的有癌,是老天有眼。說著,吳萍就大步出來,朝自己娘家去了。

郁林其什么也沒說,他走出辦事處,在那門口默站一陣兒,坐公共汽車回了師部大院。

十四

馬文的哥哥要走了。

下午,師部召開了師機關(guān)和直屬隊連以上干部會議,師長做了“干好工作,迎接外賓,為國爭光,為軍爭榮”的動員報告。在會上,司令部參謀長宣讀了師黨委對郁林其的處分決定:職務(wù)由正連降至副連,上尉軍銜隨之降為中尉,并記大過一次。宣布命令的時候,指導(dǎo)員塞給郁林其一張紙條,上寫老郁,我對不起你。郁林其接過條子,在那句話下面寫道:這世界上沒有誰對不起我郁林其,又將條子還給了指導(dǎo)員。

這件事發(fā)生在郁林其和吳萍離婚的第二天。馬文的哥哥對組織上給郁林其的降職、降銜、記過處分,還算基本滿意。他是晚上八點的火車。七點鐘,指導(dǎo)員、直工科長及馬文所在的班、排長都來給他送行。郁林其要來時,通信員忽然進來,說來了一個婦女,是連長的同鄉(xiāng)。郁林其走出宿舍,便見李妮子立在門外。

初春天氣,七點鐘才傍了夜黑,昏色中李妮子穿一套粉淡的淺色衣裳,還散著薄薄一股香味。她立在那兒,如蓬開的一簇山野的花草,凌凌亂亂,卻又清清秀秀。郁林其在門框上怔一下腳步,說是你呀妮子。妮子說還能是誰?

他說你怎么找到了這兒?

她說我咋就不能找到這兒?

你進來吧,說著,郁林其退回屋里,給她讓了凳,倒了水。她沒有坐凳,也沒有喝水,只豎在屋的中間,仔仔細細地打量屋子,打量郁林其。他說你坐呀,她說我是農(nóng)民,又不識字,咋敢隨便坐呀。郁林其出了一口長氣,冷她一眼問:

“你找我有事?”

她說:“你是真的有病了?”

他說:“真的!

她說:“有病了你還跟你媳婦離婚?”

郁林其認(rèn)認(rèn)真真瞧著她,盯死她的臉,說我離婚你怎么知道的?她說你別管,你挨了處分我也知道的,你的事情沒有一件我不知。想了想,郁林其想起了師機關(guān)的高參謀,是和妮子一個村,他的老婆,又是市政府的辦事員,和吳萍沒有一日不見面。他想可能是那條渠道漏了水。他把目光從妮子身上拿下來,說就是有病了,才和她離的婚。

李妮子冷冷笑一聲,說你以為我信你真有?你是有病了怕拖累別人那號人?你有幾斤幾兩良心我知道,真有病你就不會跑到雙龍巷吃那辣涼皮。今兒我來,也就問你一句話。她說問他一句話,卻話到嘴邊打住了,臉上猛然虛出一層弱弱的紅,在燈光里些微地繚花他的眼。

他說:“問啥?”

她說:“你說是不是那女人對你不太好?”

他說:“不是!

她說:“你說實話林其哥!

他說:“她真的對我滿好的!

她說:“對你娘孝順嗎?”

他說:“孝順,她電大畢業(yè),通情達理!

她說:“你和她結(jié)婚不后悔?”

他說:“沒什么后悔的。”

她說:“你不和我結(jié)婚,也一星半點不后悔?”

他說:“連隊里忙,我壓根沒想過!

聽他這么一說,李妮子默了一陣兒,忽然捏著嗓子哭起來,軟軟地坐在凳子上,說我住在西郊一家民房里,婆婆家來電報,說公公住院了,讓我們一家立馬趕回去。說火車票都打好了,聽說你離了婚,我打發(fā)男人、孩娃先走了,說要留下清幾筆賬,以為是那女人對你不好人才離婚的,以為是你心里有我你才離婚的,沒想到你郁林其確真是心里沒有我?晌依钅葑影四陙韰s沒有忘過你郁林其,沒想到你郁林其壓根沒有我!她說沒有我,前些日子你到雙龍巷找我干什么?你在百貨大樓門口看我半天干什么?我真是瞎了眼,當(dāng)初真該到部隊告到你們領(lǐng)導(dǎo)那里去,讓你提不了干,當(dāng)不了官,也別想和那城里女人結(jié)婚。說到后來,她自己不哭了,擦了一把淚,也擦掉了自己的可憐,把一層冷硬鐵在臉上,仇仇地道,以為我不知道?那女人叫吳萍,是市政府的打字員,在連隊你有通訊員,通訊員給你打水洗臉,回到家你給那女人打水洗臉,還得把飯端到人家面前。我知道不是你和人家離婚,是人家要和你離,你不得不離。你瞧不起我李妮子,人家還瞧不起你郁林其。遭離婚了,有報應(yīng)了,都是活該!活該!

天已經(jīng)徹底昏下,窗上如蒙了黑布。炊事班夜訓(xùn)的兵,已經(jīng)在后面沖澡。李妮子的話,郁林其聽了很受活。從雙龍巷回來時,他以為她對他只有恨,沒想到這些年如他所想,她果真一直想著他。這使他覺到,他在吳萍那兒丟的,似乎在李妮子這兒得到了彌補。他倚在桌上,靜靜地望著李妮子,說你在這坐一會兒妮子,我得去招待所送個人。

你不用攆我,李妮子從凳上彈起來,說以后你跪下求我都不會再來看你了。然后她風(fēng)樣旋過身子,刮到了門外。郁林其很想留她再坐一會兒,等他送完馬文的哥哥,回來再說一些話,好好地說道,氣和心平,可是她已經(jīng)離他走遠了。他后悔他沒有說我郁林其從來沒有忘過你,我為你一輩子良心不安,甚至虛偽一句,我是忘不了你妮子才和吳萍離婚的?墒且呀(jīng)晚了,他從屋里出來,李妮子已經(jīng)到了大操場的邊上。她的自行車扎在大操場。她竟學(xué)會了騎車,原先她是不會的。她上車子時,也和城里上班下班的女人一樣,右腿輕輕一偏,便從斜梁上坐了上去,蹬著車子騎走了。他想,她今夜大概就會上火車回老家了。想到她要離開這古城,他心里的蒼涼濃得似一團雨云。他望著她,一直望到她把車子騎出大操場,騎進入夜的暮黑里。

蒼涼著,他往招待所去,去送馬文的哥哥。

在路上,他碰見馬文的班長氣喘吁吁跑回來,對他說直工科長和指導(dǎo)員不讓他去送,怕馬文的哥哥,因沒辦好弟弟的殘廢軍人證,要向他說些難聽話。郁林其猶豫一下,還是去了。把馬文的哥哥送上吉普車,送出軍營,送至火車站,又送到臥鋪車廂見面的時候,郁林其對馬文的哥哥說:我對不起小馬,對不起你們?nèi)。馬文的哥哥沒有說話,一路無話。直到臥鋪車廂,他才說,郁連長,我來住了一個月,覺得你應(yīng)該算個好人。

郁林其臉上苦出一層淡笑,說小馬的殘廢證由我來辦吧,我有戰(zhàn)友在后勤衛(wèi)生科,你回去給小馬張羅一個對象,他一輩子就有著落了。

馬文的哥哥握了握郁林其的手,月臺上的電鈴叮鈴了。

十五

李妮子仍在等著郁林其。這是郁林其沒有想到的,且沒想到,她給他拉開了那么一幕戲。

新任連長已經(jīng)到位,郁林其是警衛(wèi)連第二副連長。他對直工科長說我想回老家住些日子,科長說你回吧,批你半月假;疖囌驹谖鹘,買好預(yù)售票出來,立在空曠的廣場中心,燈光、月光和在他臉上。他的心像臉一樣蒼白,也一樣潔素。天很高,淡淡的青色。夜風(fēng)徐徐,從廣場東的一條胡同吹來。連隊已沒有他的事做,從他身上余出許多時間。上午,那個同中國小省一樣大的中東國家的國防部長,率二十余人的軍事訪華團,住進了改修過的師部小招。這幾天的日子,他除了教訓(xùn)警衛(wèi)排身材全在一米七五以上的十余個哨兵如何站如松,走如風(fēng)以外,就是帶領(lǐng)連隊,把小招全部鋪了地毯。別的,安排誰站大門哨、誰站小招哨,一旦有外賓問話,哨兵如何答,等等這些,都屬絕對機密,除了新任連長和指導(dǎo)員,他無從知了。

郁林其忽然覺到,他在這個世上,該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了,挖空心思都找不出一件來。時間是夜間八點來鐘,廣場上除了行人,便是推車走來賣小吃的商人。要在往日,這個時候,李妮子也該推著她的涼皮車子上市了?裳巯拢苍S在三天之前,就回到了伏牛山下的那方村落。郁林其在心里設(shè)想,若對她說他是為了你妮子才和吳萍分手的,那樣她會如何呢?

她會說你以為我真信嗎?

橫豎她已走了。

一切都了斷了。

可是,也許她沒走。

她也果真沒走,她在癡癡地等著郁林其。

李妮子住的村子,距車站也就兩站路。郁林其騎上給飼養(yǎng)員買菜的自行車,不足十分鐘,便就騎到了。村頭上有閑聚的飼區(qū)人,他們指點他說,來古城做小生意的外地人,都租房住在村后。他推著車子走出村落,村后竟是一排排新起的磚房,房前有路燈,有馬路,有閑散人群。他問賣涼皮的李妮子,那閑人都知道李妮子住在胡同口的二號院。他朝二號院走過去,推開院門,竟看見李妮子端端正正坐在院中央。一面的燈光,照出她半張臉的淺黃,一面的月光,照出她半張臉的淡白。看見她獨自坐在那里,他冷丁兒覺到,自己不該來。他是以為她走了他才來找她,知道她沒有,他便不會來找了。

聽見門響,妮子驚了一下,以至于見進來的是郁林其,妮子稍微一怔,便立起身僵僵地呆著,說:

“我就知道你會來。”

郁林其說:“我以為你已經(jīng)走了呢!

她又說:“我壓根兒不信你不會來找我!

郁林其又有一種被人猜中的失落,還為那被人猜中些微地感動。他把車子扎在門口,走進院里。李妮子說屋里坐吧,郁林其看看空空的院落,有上房,有廂房,卻只有廂房一屋燈光,院里靜極,墻下有片片雜草,有蛐蛐的鳴叫。在月光中,那叫聲如一條潺潺的河。十余年生活在兵營和都市,郁林其都有些忘了農(nóng)家院落的情調(diào),如今這月光、雜草、叫聲,使他忽然感到一身的幽靜,如正夏赤條條地躺在泉水里。他說這院里沒住別的人?李妮子瞟瞟他的臉,說房東一家住在村前新蓋的樓房里,這房是專門租賃的。郁林其說就住你一家?李妮子說還有一家,做藥材生意,垮了,剛搬走。再不消說,李妮子是告訴他,眼下這院里僅她一個人。郁林其局促一下,說就在這院里坐坐吧。

她又從屋里搬出一個凳子坐在他對面,仍是原來那句話:

“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

他說:“你公公有病,你該早些回去的!

她說:“林其哥,你說句死話,你想不想和我結(jié)婚,你想和我結(jié)婚,我立馬回去就離婚!

他突然愣住,懷疑著面前那張臉。

他說:“妮子,你瘋了?!我剛坐下你就說這些?”

她在他面前動一下身,說你不想和我結(jié)婚你來找我干什么?我知道是你老婆嫌你才和你離婚的。還是八九年前的老話,你和我結(jié)婚,我愿做牛做馬伺候你一輩子,一輩子連一條手巾都不讓你洗。別的男人享受的,我妮子一樣不讓你少,讓你樣樣都享受。她說我見過你女人,除了穿得好,識幾個字,是城市的人,別的哪兒也沒有我妮子好,瘦得像是一根柴,腿也短,頭發(fā)蓬蓬散散不及我的一半多。她說有個星期天,你們一家三口去公園,我從雙龍巷口跟到公園里,看見她壓根兒不想和你并肩走,扯著你女兒,不是走前就是靠后,你孤零零壓根也不像和人家是一家人。以為我就看不出來?她說以為我就打聽不到?人家壓根兒就沒喜愛過你,人家是因為年齡大了才嫁了你。你和人家過了六年,受不了啦才同意離婚的。我知道,我全都看出了林其哥……

月亮升至了村頂。是一月中間的時候,它銀銀一盤,晃在幾絲的云下。蛐蛐的叫聲,因了妮子的說話,忽然靜默悄息。妮子說完了,它也緘默不叫。一地月光,潑水一樣明亮。妮子說時,盯著郁林其的臉,說完了,仍是盯著他的臉。風(fēng)習(xí)習(xí)卷動,在院落吹出吱吱的聲音。門外有走動的腳步。妮子過去將門關(guān)了,并上了閂。郁林其站起來,說我一會兒得回去查哨,用不著閂門。妮子說走了我不會攔你,我只是讓你知道,你丟了我妮子,也沒有撈到啥兒好人,我只是想知道,你丟開那女人,心里到底想沒想過我妮子!

他望著她,說:“想過。”

她走過來,說:“你叫不叫我離婚?”

他閉了一會兒嘴,說:“不叫的!

她猛然覺到一種冰涼的絕望,剛才滔滔說話的氣兒,不知蕩然到了哪兒。月光里,她的臉蒼白成天的顏色。她說林其哥,我為你去死過,為了你才嫁一個大我十歲的人,你難道就真的這樣嫌棄我?她問他的時候,聲音細細哀哀,有幾絲哭音。問完了,就眼巴巴地盯著他,盯著他的嘴。妮子,他說,我真的有病了,活不了幾天啦,要能活我不會和她分手的,我不會那么便宜了她。

妮子仍是盯著他的臉,先是不語,后又信信疑疑說,你有病了,和我結(jié)婚我也離,一輩子能和你過一天日子,我李妮子也算不白來人世走一遭。他說你真瘋了吧妮子,我說過能活著,我就不會不要那個家,不會和她分手的,就是活不了幾天我才離婚的,活不了幾天我能結(jié)婚嗎?

她僵呆呆地站立著,說:“你不像有病的人,有病的人不是你這樣!

他說:“我該走了,我還要回去查鋪查哨的!

她又默默立一陣兒,仰臉看了他,慢慢轉(zhuǎn)過身,進了亮燈的廂房屋。她像進屋拿東西,郁林其就站在院里等著她。蛐蛐又有了鳴叫,風(fēng)也含了一層層涼意。大門外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又由近至遠,很像秋天飄落的黃葉,慢慢地也就消失了,只剩下郊區(qū)荒涼的寧靜。妮子進屋很有了一陣。郁林其等得有些不安。他干干地咳了一聲。咳聲走出很遠。月光明明亮亮,灑滿了廂房的房坡。他聽見她在房屋叫,叫他林其哥,他說做什么事,我要走了。她說你進來幫我一下忙。他進屋了。屋里燈光明亮,擺一地盆盆罐罐,都是做涼皮的家什,路也要從那盆罐中間找著走。這廂房是套間,外屋雜設(shè),里屋是床桌,隔墻邊有條窄門框,門框上無門,也沒掛窗簾。郁林其繞著盆罐夾出的腳地,到那隔墻的門口,頓時怔住了,驚出一身熱燥,收死腳步,不進不退地呆著。

屋子里很溫暖,有鄉(xiāng)村農(nóng)家的氣味,還有做涼皮的怪味。墻是磚墻,泥了白灰,卻被煙熏成焦黃。里屋床的周圍,新貼了報紙,齊整又干凈,映出床鋪的暖意。床上的被褥,是新的床單和被罩,一藍一紅,青青翠翠。妮子脫光了衣服,赤裸裸地坐在床上,下身用紅被子遮了,上半身白潔潔地亮著。她盯著呆在門口的郁林其,焦焦急急說,過來吧林其哥,我給你,全都給你!說著,她兩眼火燎燎地盯著郁林其。郁林其也盯著她,目光僵直生硬,臉上凝著缺血的白色,木木地不動。她是一臉赤紅。寬大的床單,平整整地鋪出水藍的亮光,團亂的紅被、紅彤彤地?fù)碇┥纳仙,而臉上又泛出一層赤紅,整個兒那樣,極像一朵盛開的野花。郁林其先一眼見她,血一涌而上,散至全身,及至聽她叫他哥時,就感到些微的頭暈。她像一團火,燒了他的全身,嘴唇也驟然間干裂起來。你來吧,她見他僵著不動,急不可耐地說,這院里不會來人,你來吧,一輩子我不能和你成婚,有這么一夜,我死不后悔。你來吧林其哥。你過來吧林其哥!她叫他林其哥時,滿腔的期望,哀哀求求的可憐。郁林其立在那兒,被她的可憐,喚出了一身的哆嗦。他似乎就要暈在她的面前。結(jié)婚六年,吳萍向來沒有這樣向他火過,也沒有這樣赤裸條條,一絲不掛過。她從來都是穿著睡衣,冰冰的一條。他不記得吳萍什么時間脫過睡衣。他直直地盯著妮子的上身。他的目光從她圓潤的肩上滑過去,不經(jīng)意間,卻看見床里的墻上,掛了一鏡框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張,嵌在最中,是妮子和她的男人。他們夫妻面前,并排站了他們的三個女兒。郁林其看不清她男人和孩子的長相,只看到五口人,聚成一堆,團出了一個家的樣子,一個家的熱呵。他咬了咬嘴唇,把目光從她肩上拿開,擱到床頭的木板箱上去,輕輕慢慢說:

“妮子,你把衣裳穿起來!

他沒有聽見有穿衣裳的聲音,屋里靜在悶里。外面的風(fēng)聲從門口走來。

“你把衣裳穿起來,我要走了。”

有了動靜。床的扭響,割人的心肺。他以為她要穿衣裳。她卻突然哭起來,大聲說林其哥,我求求你,我求你在這住一夜。為了你,我在這兒苦等了三天三夜,專為你我在墻上糊了報紙,怕你嫌臟,我三天洗三次澡,還特意新買了床單被罩。我只求你在這住一夜。也就這一夜,這輩子我只求能和你住一夜!

郁林其心動了,他轉(zhuǎn)回身子,卻見她把被子推到一邊,如攤著一床紅血。她光光地跪在那血邊,頭發(fā)散在臉前,雙手搭在腿上,樣子極像老家那些跪廟求神的鄉(xiāng)下女人。他想起吳萍說他,每一次他趴在她的身上,她想到她身上趴著一個農(nóng)民,她便沒了一點性欲。想到吳萍的話,他把牙緊緊咬在一起,仿佛咬了吳萍的喉嚨,然望著面前的妮子,他卻有了同吳萍一樣的感覺,心里油然生出一腔苦澀。他想朝床邊靠過去,他又盯著李妮子粗粗大大、放在大腿上的手關(guān)節(jié),他說:

“妮子,我還要查鋪查哨。”

李妮子突然從床上彈站起來,臉上的苦衷不見了,成了一臉的兇相,怒怒喝喝地罵道:

“你不是男人郁林其你是騸驢。你是件不中用的東西!你走。你走郁林其!”

他身上的熱燥,慢慢冰了下去。他又去看她,期望挽住身上退去的熱流,她卻突然抓過桌上的衣服,慌亂地遮住前身,說我知道那女人為啥要和你離婚了,你是不中用的東西活該離。要我我也離,離了好!她大聲說著,又坐在床上,急草草穿自己的衣服。她說的時候,穿的時候,郁林其真真切切看了她,他清清楚楚看見她還是鄉(xiāng)下的李妮子,而且是鄉(xiāng)下的潑婦李妮子。吳萍,和這里別的女人,誰都不會潑野到這步田地。她穿著衣服仍在喚,走,你走呀你,你是連長,你回你的連隊去,回連隊查鋪查哨去。

郁林其真的后退一步,轉(zhuǎn)身出來了。

夜,靜謐謐的,蛐蛐的叫聲,孤獨而細膩。門外沒了閑散的郊區(qū)人。月亮朝西移去。前邊古城的燈光,輝輝煌煌一片。

十六

郁林其在最后離開軍營時,他想不到師長又給了他一次機會,就在他要離開軍營的最后一天。李妮子罵他是騸驢,罵疼了他的胸脯,疼得一夜未睡。早上天亮,剛要好些,吳萍來電話,讓他把她寫給他的信拿去還了。他去還了,統(tǒng)共不足十封,是他上軍校時她寫的。她在豆芽胡同口等他。她也拿了他寫給她的信。他說我不要了,你想留便留,想燒就燒。還了信回來,看見所有直屬連隊,都在臨時緊急動員。司令部參謀長、副參謀長、作訓(xùn)科長、軍務(wù)科長、直工科長,分頭在各連做動員講話。原來,那國外的軍事訪華團,臨時動議,想檢閱一次中國士兵。閱兵本是常事,然給外國訪華團組織閱兵,在本師尚屬首例。因是臨時動議,立馬從八十公里外抽調(diào)團隊,已是不及之事。師部大院內(nèi),有十余連隊,也相當(dāng)一個團的兵力,上千人馬,閱兵決然有足夠氣勢,但直屬分隊,卻從未進行預(yù)演和合練,想突然組織一次成功的閱兵不是易事,且閱兵的人,好歹也是一個國家的國防部長,見不得馬虎。

這件事,最令師長猶豫的,是讓哪個連隊,組織第一個方塊隊形,從檢閱臺通過。第一個方塊隊形,就如返回南方的幾行大雁的第一隊,形象、素質(zhì)、氣態(tài),影響著后邊的整個隊形。第一塊隊形,能整齊劃一地通過閱兵臺,使閱兵的印象,先入為主,后邊的隊形,也就依樣而上,差不多閱兵也就成功一半。郁林其回到連隊,參謀長正和新任連長商量此事,新任連長是前年畢業(yè)的軍校生,他對參謀長說,我在軍校主課是參謀繪圖,組織第一個方塊隊形閱兵,怕難勝此任。他們說時是在連部門口,郁林其走過去,他說參謀長,這件事我行。參謀長望著他,說你能行?他說警衛(wèi)連我訓(xùn)了五年,哪個兵走路有些內(nèi)八字,哪個兵有些外八字,我心里清清亮亮。參謀長遲疑一下,到連部抓起電話,接通了師長,講了沒幾句,出來說郁林其,師長讓你接電話。

郁林其接了電話。師長在電話里說,老警衛(wèi)連長嗎?你是不是想將功補過?不是首長,郁林其說,我沒立功的意思。師長問他,你為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天閱兵的不是我?guī)熼L,也不是軍長,是一個國防部長?他說我知道,我只是覺得我們警衛(wèi)連的隊列訓(xùn)練在大院最好,我訓(xùn)練警衛(wèi)連已經(jīng)五年,這些兵們我熟。

師長問:“你若今天出了紕漏呢?”

他說:“不會師長,我保證!

師長問:“萬一呢?”

他說:“師長,警衛(wèi)連的素質(zhì)你知道!

師長呵斥:“我說萬一!

他在電話這端即刻立正:“任首長處置。”

師長在電話里命令幾句,將電話扣下了。

閱兵是在十點三十分開始。

春日高懸。閱兵場上的綠草,青翠硬閃著光色。場邊上連夜描新的“提高警惕,準(zhǔn)備打仗”的八個巨字,紅亮亮分別在閱兵臺兩側(cè)。在閱兵臺的前中央,排列了一行軍用桌子,桌上鋪了紅紙,擺了一應(yīng)用品。按照外交上對等接待的原則,少將軍長趕來了,和那國防部長并肩坐在中央,兩邊分坐了賓客和大校師長、上校政委。軍事賓客,穿的是他們的軍服,白色,滿身佩帶,比我國的陸戰(zhàn)服更見出威風(fēng)。從那服裝上,便知道那國家富有錢財,但不富有作戰(zhàn)的力量。整個師直屬他的十余連隊,被參謀長指揮著,遠遠地集合于閱兵臺的對面,看那閱兵臺的景色,除了瞅見一幕肅然,并瞅不見軍長、師長和賓客什么的。十點三十分的時候,師長在話筒里宣布閱兵開始。閱兵場四周的八個高音喇叭,同時響起軍樂。軍樂的旋律,已經(jīng)被一種威嚴(yán)所淹沒,人們并聽不出那音律的節(jié)奏,只感到有種東西在血里鼓蕩。軍旗是在樂聲中升起的。所有的部隊,都以一百個軍人為數(shù),直立在軍樂里。當(dāng)軍旗升至旗桿最頂,參謀長下達了開步令。郁林其和指導(dǎo)員并肩在前,百人方陣緊隨在后,先跑步入場,再齊步前行,待到了閱兵臺五十余米前的白線,郁林其向他的連隊下達了正步走的口令。與此同時,他向賓客和首長致禮,正步通過閱兵臺。閱兵臺上究竟如何,他雙目直視,卻視而不見。他這天穿了最新的半毛軍服,根據(jù)指示,新?lián)Q了上尉肩章,足蹬了新的皮鞋,扎了新的腰帶,連腰上的手槍套,也都是簇新閃亮。而軍容是否最為嚴(yán)整,步伐是否比他往日準(zhǔn)確,他卻一星兒也感覺不到。他只想到回老家以前,竟又輪上這么一次閱兵,使人心里少了一些遺憾。通過閱兵臺時,他雙目平視閱兵場外的一棵大樹,絲毫沒有顧及閱兵臺上的反應(yīng)。他只是機械而有力地將腿拔起,下落再拔起,直至過了閱兵臺五十米的又一白線,喚了齊步走時,他才忽然感到他的后背有了汗?jié),頭也些微暈眩,雙腿重得如兩棵老樹。指導(dǎo)員在他耳邊說,老郁,你臉色蒼白。他說死不了就行。指導(dǎo)員說你滿臉都是心事,他小聲說,我車票買好了,直工科只批我半月假,到時我有電報來,你再替我續(xù)一段兒假。指導(dǎo)員說你放心。然后,他們就到了預(yù)定地點,開始了第二輪的閱兵入場。也就是這次,行至檢閱臺下,他又一次聞到一股腥紅的氣息,從他胸膛一涌而出,噴至喉嚨,猶如壓力極大的一股水龍頭,在他喉里噴涌,他用力咽了三下,才把那血腥的氣息咽回肚里。

閱兵在十二點結(jié)束。

下午,將軍事團送到郊區(qū)機場,師長、政委、參謀長和機關(guān)幾位科長,笑嘻嘻到各連看望部隊,師長拍了一下郁林其的肩,說軍長看上了你,問你愿不愿到軍司令部作訓(xùn)處當(dāng)參謀。

他說:“首長,我哪兒也不愿去!

那就到作訓(xùn)科,師長說降職命令我們下,提升命令我們也下,準(zhǔn)備準(zhǔn)備,馬上到作訓(xùn)科報到。

他說:“師長,我想回老家,已經(jīng)請了假!

師長讓他回老家后,歸隊時直接到作訓(xùn)科上班。作訓(xùn)科長說,我讓人把你房子準(zhǔn)備好,三室一廳,你可以把老婆孩子接過來。他向科長笑了笑,沒有說話。送走首長們,他便回屋收拾自己的行李了,整整捆了三大捆,連當(dāng)新兵時吃飯的舊瓷碗,也都收拾進了行李內(nèi)。

十七

郁林其回至豫西伏牛山下的老家不足十天,部隊便收到了他的病故電報。遵著他的臨終交待,部隊派指導(dǎo)員等去將他葬入了郁姓的墳地。如今,他的墓堆都已野草萋萋,夜間時常有貓頭鷹孤獨的叫聲。下葬那天,情景稍微顯了凄涼,因他沒了妻子,也沒了女兒,身邊也沒有連隊的士兵。然在他的連隊,炊事班整整一天沒有燒飯,部隊也沒組織訓(xùn)練,也未進行別的活動,悶悶散散過了一日。九班副在郁林其的宿舍門口,扯嗓哭了一場,全連人便都跟著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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