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
我記敘的故事開始時間是上午,季節(jié)正值仲春,天氣異常明快,晴晴朗朗,到處都孕滿了生命的綠。這個時候,陽光比任何一個日子都顯得晶瑩和藹,可人心意。你在這種天氣里,會感到生活格外地誘人,格外地溫存,又格外地充滿活力。你會不自覺地生發(fā)出對人生的贊嘆和對生命的厚愛。一切都源于自然,尤其對老年人,特別是那些戎馬一生的老年軍人。
他坐在作戰(zhàn)室里,懶散地坐著,沒有軍姿,就像一個鄉(xiāng)間的曬暖老漢。四周的陽光,給他敞亮出一個無際的闊野;四壁的巨幅地圖及面前的邊境地圖上,呈出紅、綠、紫、藍(lán)、赤、黃、橙等各種顏色,一根根縱橫曲彎的線條,如亂了的細(xì)繩,在他心上纏繞著,心在脹大,繩在收緊。地圖上的山、水、溝、壑、湖泊、路道,從陽光的闊地靠過來,把他擠到了一條狹小的深谷。他感到了孤獨。他產(chǎn)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寂寞落魄的心情。
早先,他從沒有過這感覺。
一只冬眠了的蟋蟀,對著陽光跳上窗臺,蹬著一個吐芽的花盆沿,翅膀扇起來,把陽光藏下幾絲,咯咯地叫著,像挑戰(zhàn)似的高高昂著頭顱,隔著窗玻璃,安閑在安閑里,凝視著他不動了。
他想過去一腳把蟋蟀踩在腳板下。
“咯咯咯!”
“咯咯咯咯……”
這叫聲嘹亮得如號角似的,在他耳朵里回響,掀動了他內(nèi)心深處久按不動的軍人的積怨。也許完了,他想,那一線希望只不過是你軍人生涯最后的一絲光亮,一閃即逝,永不再來。這就是你生命最后的火光,最后的色彩……看清了吧,你一生身著軍裝,只不過是身著軍裝,戰(zhàn)爭對你就像牛郎織女的故事——定期的隔河相會,并不是為了讓牛郎織女膠漆相愛,而是為了提醒他們之間那種永遠(yuǎn)不能分離也不能結(jié)合的殘酷情緣。
完了,也許又是一場誘惑。你對自己說:我和戰(zhàn)爭命定就是這樣永遠(yuǎn)地不能會面,總是這樣擦肩而過,失之交臂!
太陽在悠閑地走動,透過窗戶的光線從你面前移到了背后。另一窗面的陽光,從桌下爬到桌上,邊境地圖上的山山嶺嶺都躍進你眼里。地圖上你標(biāo)的紅綠圈、三角旗、指示箭頭,都如眼睛樣盯著你。
這些活,都是參謀們該干的,可是你干了。
“到邊境上有你們標(biāo)不完的圖!蹦阏f。
三天以前,你信心百倍,一代英豪,似乎要指揮一場戰(zhàn)爭非你莫屬。眼下你清楚了,很可能你連一場戰(zhàn)斗也不能參加。這對別人,也許是莫大的幸運,而在你,則是一種嘲諷,一種戲弄,一個軍人生涯中暗黑的結(jié)尾。
你又嘆了一口氣,勻稱而悠長。
蟋蟀還在咯咯咯地叫。
把目光凝在蟋蟀身上,不動了。這時候,你的姿勢很像一個受挑逗而發(fā)怒的老軍人的雕塑像,眼珠滾暴、眉毛爽開,臉上突出著青色。其實,蟋蟀咯咯的號角,是它的天性,戰(zhàn)斗是蟋蟀的生存形式。沒有廝咬和戰(zhàn)斗,沒有引逗挑弄的號角,也就沒有蟋蟀的生存意義。你沒有必要為蟋蟀能自由地爭斗而嫉恨憤怒?窗赡,坐在椅子上,如同僵硬一般,一動不動地用目光和蟋蟀較著勁兒,仿佛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廝殺;ㄅ枥锏膸灼G葉,嫩黃如韭,蟋蟀叫了一會兒,冷丁兒從那綠葉上又冒出一只蟋蟀來,一樣地凸著眼珠,和原來盆沿上那只對叫起來。
“咯咯咯咯……”
“咯咯咯咯……”
你被排除到了戰(zhàn)斗之外。兩只蟋蟀的叫聲,組成了它們自己的一個完整天地。一個揚翅怒叫,一個怒目圓睜;這個落下翅膀,那個又抬頭昂首,吹起號角,罵陣一般。
終于,兩只蟋蟀咬斗……
你渾身一震,仿佛在幾米之外,目睹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戰(zhàn)爭:火光熊熊,燒紅了天地,燒焦了山脈;槍炮聲、嘶鳴聲、拼殺聲,交織成一股滾滾洪流,從你耳畔一瀉千里,滔滔流去;士兵在火光中沖殺,敵手在火光中顫抖;你站在一個山頂上,如當(dāng)年諸葛亮手搖羽扇一樣從容地指揮著戰(zhàn)爭,欣賞著你自己創(chuàng)作的戰(zhàn)爭油畫;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滿意足,前所未有的快慰興奮,前所未有的輕松愉快……你看到了你生命中那不熄的火焰,不褪色的光彩,不衰老的青春……于是,你意識到了你一生活著的真正意義,看清了幾十年軍人生涯的真正價值,就給了生命晚年一個深長的微笑……
同一輪太陽下,在作戰(zhàn)室前面辦公樓里所看到的朝日,是另外一番景象。推開窗子,就猛然發(fā)現(xiàn)太陽極為鮮嫩,白白亮亮,輪廓融化在天地之間,如同煮在清水中的荷包雞蛋。宣傳處的玻璃窗,鑲嵌在晴朗的天空里,辦公室坐落在極度明凈中。從窗口流來的清氣,彌漫著辦公室的全部空間。水磨石地板上嵌的白石子,在窗光里閃閃發(fā)亮。墻面上新刷的綠涂料,清爽出一種清爽來。列隊立正的八張辦公桌,被濕毛巾洗了一遍,晨光在桌上鋪了一層金色。每個桌子角,都鑲了一杯熱茶,清氣悠悠,徐徐升騰起來,在日光里過濾著?繅Φ囊贿叄计銎鹆艘欢轮挥熊婈犝じ刹坎庞械慕逃说臅鴫唾Y料庫——這標(biāo)志了他們工作的繁忙和責(zé)任的重大。若是往常,這個時候,他們都要左手握著茶杯,右手握著鋼筆,各自進入工作里那種“忘我境界”。然今天是絕對不行了。
處長把自己在日光里埋一會兒,拿起一份材料,沒看,又扔掉,嘆了一口氣:“媽的越南……竟比八年抗戰(zhàn)時間還要長。”
干事們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觀察著處長。各自臉上的表情,都極為復(fù)雜。他們感到百無聊賴,工作沒有了任何意義。這樣的時候,軍機關(guān)似乎沒有機密可談,連軍區(qū)上午最后確定哪個軍調(diào)防到云南前線的絕密會議大家都已知道。軍區(qū)召開絕密會議的消息似乎是從哪個耳機里傳來的,又似乎是從軍長的舉動里發(fā)現(xiàn)的。三天來,軍長把自己關(guān)在作戰(zhàn)室里不出來,這就告訴了機關(guān)干部這一切。人們很容易從軍長的喜怒哀樂里揣測出什么來。軍長獨自在作戰(zhàn)室里,給機關(guān)的每個辦公室都投射了陰影,使大家的心情都有一種壓力,似乎換防準(zhǔn)定換到這個軍,戰(zhàn)爭準(zhǔn)定落到大家頭上來。
宣傳處長說了那么一句話,就不再說話了。
“奶奶,說不定真的會把我們拉上去!币粋干事說。
“不會!绷硪粋干事接。
“為什么?”
“很簡單。那幾個軍每年軍事考核都比我們分?jǐn)?shù)高。軍素質(zhì)好,當(dāng)然軍區(qū)和總訓(xùn)會把他們送到云南的。”
“這你就錯了……訓(xùn)練好的還是我們軍,只要軍長在考核中,能把一只眼睛閉起來,稍稍讓部隊摻點假,那我們的成績就上去了。”
“軍長……聽說軍長是為了能把部隊拉上去,才從療養(yǎng)院回來的!
“操……他又不是沒老婆孩子!”
這么議論時,入伍十二年的沙干事一直坐在最后沒有動。他有心事。他不斷對自己說:可別真的把我們拉上去!爹要過十周年大祭了。在他的家鄉(xiāng),人死后,一周年為小祭,三周年為中祭,十周年為大祭。一周年、三周年若兒子不回,十周年是非回不可的。戰(zhàn)爭對他說來,無疑還是沒有的好,而十周年若沒有他,則是決然不成。可以不去打仗,但不能不回去給爹過祭。整個兒上午,沙干事就盯著一個窗格。將盡的柳絮楊花,蝴蝶般在窗格里起落。他想先前沒有找吳處長請假,突然說怕大家生懷疑:部隊還沒走,就想往家跑!事情很明顯,無論心中如何烏七八糟,只要你身著軍裝,每月按工資的百分之一交著黨費,在這有可能開拔的時刻,出口的話都必須富有覺悟,讓人感到你一身無畏精神和革命正氣。
也許,純粹是為了兒子的一份孝心;也許,是戰(zhàn)爭前的一種心理反應(yīng)。后來,沙干事對我說,其時,他沒有二心,就想回家。他說:要換防是很早醞釀的,就像一場雨,早就陰云密布了。然當(dāng)雨落時,人們總還是措手不及。半年前,說換防到云南,只是議論的謠傳,或謠傳的議論,可軍長真的從療養(yǎng)院乘專機飛回了,機關(guān)反倒都覺突然了,意識到很多事情沒有辦,就此真的到前線,將會留下很多不可補救的人生遺憾。我別無他求,僅僅想回家給父親過個十周年,到前線是國家的事,過祭是我沙家的事,我想我能不把祭事辦一辦?這個時候,一心為國的軍人大有人在,而最關(guān)鍵的時刻還記住自己丁點小事的軍人也不是沒有。也許這些人壓根就不是軍人,僅僅是戶口寫在軍籍上而已。就如我,說我是穿軍裝的農(nóng)民也許更為合適些,我到底在那個時候,憑著農(nóng)民的機智,去找處長請了假,還沒有使處長生出懷疑來。
“處長,那個事怎么樣?”
“什么事?”
“休假呀,父親十周年……你忘了?給你說過半月啦。”
處長一怔。
“你……說過!
“那天在你家,你正在讀小說……”
“哎呀……一點也沒印象。非要這時走?”
“再有幾天就是祭日了。”
“你看這形勢……”
“又不是臨時請假,給你說得早……過不了祭,回家看看父親的墳,上了前線,死掉也沒遺憾!
處長沉默一會兒,起身就去給我請假了。
蟋蟀的爭斗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后來,它們從花盆上打到了花盆下,窗架把他的視線切斷了,他心里閃悠一下,眼前的戰(zhàn)火熄滅了,活戰(zhàn)場的油畫消失了,繼之而來的,是心中的空落和虛無。作戰(zhàn)室的房子又高又大,整個司令部的處長、參謀全部在作戰(zhàn)室作業(yè),也同樣可以趟馬射箭。昨天以前,這里有參謀長、作訓(xùn)處長、通訊處長、炮兵處長、軍務(wù)處長和十二名精干參謀在這里審查開拔計劃、路線及換防后的防守謀略,等這一切都完了時,他讓他們都走了。我要好好地靜一靜,他想,對于一個戎馬一生的老軍人,能獨自在四面絕密地圖的作戰(zhàn)室里靜坐著,那是一種獨有的享受。他就這么坐著,從早上八點坐到午時十一點,又坐到蟋蟀斗到盆子下,才從椅子上站起來,朝窗下走過去。
這窗子是五扇四格的大窗,到窗下時,他又站住了。他本想推開窗子,把蟋蟀爭斗看個究竟的,然到窗口時,他卻呆愣了。
窗臺上只有一只蟋蟀,且是母的。
母蟋蟀是不會叫也不會斗的。
他一臉木然,想起這是仲春季節(jié),蟋蟀一般是不會爭斗的,蟋蟀一般都斗在秋天。再回想剛才兩只公蟋蟀的長相和斗爭的陣勢,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就終于明白,剛才的一切,是對戰(zhàn)爭的渴念而創(chuàng)造的一個幻象。想到自己竟會在青天白日生出戰(zhàn)爭的幻象時,心里不免生出蒼冷之氣。
一連幾年,南線的某些地段一年一換守,籠統(tǒng)的說法叫輪戰(zhàn)。今年輪到他們軍區(qū)了,要抽調(diào)一個軍的一個甲種師和半個軍機關(guān)。軍區(qū)的四個軍,唯他們軍沒有參加七九年的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四個軍長,唯他年齡偏大,而又一生沒有指揮過一場戰(zhàn)斗。這對一個軍人來說,是僥幸,也是恥辱。這次,也許是最后一次天賜良機。軍區(qū)首長已經(jīng)給他吹了離休風(fēng)。父親死在“大刀向鬼子的頭上砍去”的那一刻,就始于那一刻,他從骨子里成為一個軍人了。他開始渴望一次如父親一般指揮人馬、謀策劃略的機會。然當(dāng)他成為一名軍官,有這個條件時,已經(jīng)是一九四九年九月,沒幾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就宣告成立了。那時的他,心里有種難言的苦澀和遺憾。一九五七年,他是連長,在鴨綠江邊住了七天七夜,然僅僅是住了住,就又隨回國援軍,帶著他的一連人馬回了營房;一九六二年,中印戰(zhàn)爭,中原部隊一級戰(zhàn)備,他像上弦箭樣等著出發(fā),然出發(fā)令沒有等到,卻等到了一營之長的任命。他在等,每時每刻都在等……到公元一九七九年,他是師長,和父親大笑一死時同一職務(wù)。從二月初反擊戰(zhàn)的第一聲槍響開始,他整整等了二十來天,終于接到了上級的開拔令。七天七夜的火車,部隊才到達云南的一個邊陲小站,一種渴念將得到滿足的快意剛剛在他身上擴散,中央軍委就下了一道命令:撤軍!
那時候,沒人知道你心中是何種滋味,但都見你一臉蒼白,從指揮車上慢慢搖下來,腳踩著被炮轟過的地面,默默注視著越南方向的崇山峻嶺,靜靜過了許久,卻突然轉(zhuǎn)過身子,拔出手槍,冷丁兒開了一槍,罵了句“奶奶的……”就回到車?yán)铮咛炱咭乖贈]下過那節(jié)車廂……
一年一年過去了,終于到了這一天!你不能錯過機會了……佇立在作戰(zhàn)室的窗下,你盯著高懸的太陽,忽然生出一種想把太陽攬在懷里的欲望,就真的把窗子推開了。就在這個時候,蟋蟀走了,作戰(zhàn)室門口有了敲門聲。
“報告!”
“進來。”
“軍長,你的電報!
是機要處長。他親自給你送了一份密碼電報。你想立刻知道電文,就把目光落在處長臉上,那張臉如同一塊木板,電文的一個字也沒能寫上去。你有點兒失望,疑心換防任務(wù)落到了兄弟軍,沒有上去接電報。
“定下了?”
“還沒有。”
極平常的一句話,把你的心穩(wěn)下了,就很從容、很有大將之風(fēng)地接過了電報夾。
各集團軍軍長并政委:
軍區(qū)近日擬對各集團軍所屬序列第一師第一團進行全面考核。調(diào)往前線之部隊待考核后最后確定。
軍區(qū)司令員:×××
軍區(qū)政委:××
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七日十時
看完電報,你稍微一怔,合上電報夾,摔向作業(yè)桌,把地圖上邊境一線的一個箭頭摔破了。地圖上圓圓的洞像一張受驚嚇張開的嘴。
“奶奶……當(dāng)斷不斷。軍之大忌!”
機要處長直著身子,想退又不敢,就只好木樁一般在呆滯里。
反剪著雙手,盯著邊境地圖站一會兒,你毅然把頭抬起來。
“把參謀長叫來!”
“參謀長就在門口等著吶!
你知道,參謀長一個上午就在機要處,守在譯機旁等電報。不消說,電文他最先看過了,因為電報是發(fā)給個人的,又是絕密,他先看了,就有違原則,所以不好親自送電報,就差了機要處長來,而自己在門口守候著。這時候,他聽到你的話。不等話落音,就大步進來了。
“怎么辦?”你單刀直入問。
“先派工作組到一團準(zhǔn)備,”參謀長道,“軍區(qū)檢查團未到以前,就把工作做好……有備無患!
“就這樣!蹦懔ⅠR定斷,命令說,“無論如何這次要考第一。要爭取開拔到前線!我?guī)б幻饔?xùn)參謀、一硬筆干事到一團準(zhǔn)備,你組織機關(guān)進行一次室內(nèi)防御演練,然后把考核和演練情況文字報給司令員,再不讓我們開拔就算軍區(qū)、總部喝了娘的迷魂湯!”
假是不會批的,沙干事說,雖不是戰(zhàn)場,那幾日也被軍長人為變成了非常時期,我想人心都不比打仗輕松幾絲。憑著僥幸心理,我讓處長去找主任請假了。處長回來說,主任被軍長召去開了緊急會議;不一會兒,主任又把各處長召去開了緊急會議;又不一會兒,處長召我們干事開了緊急會議。三個緊急會議,濃縮在一個小時里,可見情況的嚴(yán)重。處長到部里開會時,干事們在辦公室心像正頂?shù)奶柲前憬乖。大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都在自己辦公桌頭,不安地擰動著腳步。
“看來要把我們拉走了。”
“我操他奶奶……”
“忘早點兒休了探親假!
“我操他奶奶……”
“走就走,大不了是‘光榮’!
“說是這樣說……我這輩子家里連黑白電視機還沒買……”
等處長回來,就仿佛等著讓大家赴刑場,那心情不是軍人,不是面臨著生死考驗的軍人,是萬也難以體會。不要以為這心情是小題大做,其實,你值此時,也是一樣。我始終沒有說話,這不是大度沉靜,遇事不驚,而是……明知道決然不會批準(zhǔn),卻總有一線希望在支撐著心境的平穩(wěn)。其會議之短,堪稱中國之最。不一會兒,處長回來了,步子平穩(wěn),臉色平和。他一入辦公室,我忙把他的辦公椅從桌前拉開,使他不動椅子就能剛好坐下。又有個干事,把他那還熱著的茶水倒掉,續(xù)上新的。接著,全體把自己的目光毫無吝嗇地交給他。
“簡單開個會,”處長喝了一口茶,“換防之事,究竟調(diào)哪個部隊,軍區(qū)猶豫不決,總部讓軍區(qū)認(rèn)真考慮后再拿意見。因此,軍區(qū)要對各軍認(rèn)真檢查一次軍訓(xùn)情況。我們軍檢查一師一團,軍長帶一名參謀、一名干事今天下午出發(fā)……打提前量。其余,留機關(guān)進行防御演練……”
話間,有個干事突然失聲笑了。
“考一團……大家放心吧,我去年到過一團,那部隊……哼!”
我想我是有愧于國家、民族的。一說考一團,懸了半天的心,卻突然落下了。一團是我的老部隊,那部隊遠(yuǎn)離軍部,獨立駐扎在另一個省的小村里,已經(jīng)連續(xù)三年軍訓(xùn)不“達標(biāo)”了。很明白,考一團,我們軍開拔的希望就又小了幾分。這個時候,不知別人內(nèi)心深處如何,我只覺得自己心里如一塊懸石落地,心輕飄飄的,如浮在水面一樣松和且愉快,整個身子,如緊繃幾年的神經(jīng)突然松下了。皮肉格外柔順、格外舒坦。我知道這感覺很卑鄙,很不陽剛,就盡量把臉板起來,把面皮繃緊著,似乎很嚴(yán)肅,很惋惜。
“怎么會考一團呢,”我說,“哪個團也比一團好!
“軍區(qū)定的!碧庨L道,“沙干事,你去年寫那份材料總政一評獎,軍長就掛了你的號,點名帶你到一團,最后要寫一份《考核情況報告》,由軍長親自寄給司令員!
我心里閃了一下。
“請假的事……”
“擺著的不行!
這個時候,我心不是上懸,而是下沉;不是對一種莫名擔(dān)憂的提心吊膽,而是感到掃興、沮喪。
“怎么會點我的名?”
處長淡淡一笑,其意味十分深長。
“誰讓你的材料獲一等獎?軍首長沒想到的你都寫到了!
我無言。那份代表集團軍參加評獎的材料(說是論文,其實不像)和機關(guān)的大部分材料一樣……半真半假,因假而勝,我感到……有點兒說不清的可惜、遺憾和后悔。
“什么時間走?”
“下午!
中心轉(zhuǎn)移了,我成了眾之目標(biāo)。原來一切事情都是陰差陽錯、胡亂組合,因軍區(qū)轉(zhuǎn)過我寫的材料,軍里把我從團宣傳股調(diào)整上來;因總政把我的材料評了獎,軍長就特意帶我下部隊。似乎……軍長把開拔不開拔的“寶”壓在考核上,考核的成敗又似乎……就在這份材料上。
大家把目光從處長身上移過來,盯著我,那時候,就如我是赫赫人物,到不到前線、參不參戰(zhàn)的重大決定將都由我一言定奪。
“沙干事,看你的了……”
副團職干事首先站起來。笑著走來給我倒了一杯水。他的每一動作、每一言語,都有不可言傳、令人費解的含意。
別的人,也都如釋重負(fù)般從凳上站起來。
“你任重道遠(yuǎn)啊!”
“這可是戰(zhàn)爭歸誰的大事……”
聽這種話有什么意思?我不聽,把目光向窗外,太陽光開始熾白起來。外面的桐樹夾道上,似乎有淡淡絲煙上升著。軍長、政委、參謀長、副軍長、副政委一干集團軍的最高領(lǐng)導(dǎo)人,正急急從道上走過去。該下課了。我想解溲,就起身去廁所,待出來時,辦公室已經(jīng)沒人。門虛掩著。我到辦公室戴帽子,卻發(fā)現(xiàn)帽子下蓋了一張紙條,字跡變了形,一眼就認(rèn)出來是用左手寫的:
此行關(guān)系到萬人生命與一個人的名譽,材料要三思落筆。審慎!
我把紙條撕了。我知道這是處長寫的,覺得眼下想這些為時過早,還沒到一團就如此,未免,太有愧于什么了。
能否開拔,能否在有生之年指揮一場戰(zhàn)斗,就看此行了。軍長坐在“三凌”的前邊,從上車,到車子駛出市區(qū),進入山路,他沒有回頭看隨行一眼。兩個小時以后,車在灰布條般的山路上顛簸,兩邊的林地,一層一層,過處呈黛,深深淺淺,層次極為分明。京廣鐵路線,像兩條白亮的飄帶,白亮在山腰下。他們要沿著隨鐵路修下的山路行駛九個小時,才會到達一團。這是一次沉悶的旅行。軍長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窗外,木板一般冷滯的面孔上沒有絲毫表情,從窗縫擠進來的原始的山風(fēng),沒有給軍長涼爽出一點兒愜意。車?yán)铮m舒適,卻沒有生氣,像是監(jiān)獄……
車子從一條溝里朝山腰爬,溝凹里的房舍,一窩一窩,土瓦房和黑草屋,如有棱有角的大山石擱在那里。不消說,這里依然很窮。
沙干事是第一次隨軍長下部隊,他受不了這個沉悶,觸景生情,想出一個話題。
“軍長,這是蘇區(qū)!
仿佛沒聽見,軍長不扭頭,不言語,車前鏡里那張木板似的長臉和臉上的死魚眼,依然木板著,呆滯著,不見表情。
“當(dāng)年李先念、劉少奇在這活動過!彼纸又f,眼瞄著鏡里的臉。
軍長的嘴依然閉著。
沙干事沒趣了,身子朝前傾了傾。
“前邊還有個紀(jì)念館。”
軍長沒動,但開口了,冷淡出兩個字:
“知道!
這兩個字告訴了沙干事,他什么都知道,他不想聽人再重復(fù)。沙干事就像拍人肩膀又認(rèn)錯了人樣尷尬著,拿眼問作訓(xùn)參謀:為什么?參謀就趴在他耳邊:“軍長從來不和人扯閑話!
又恢復(fù)監(jiān)獄般的沉悶。駕駛員機械地開車;參謀、干事機械地閉上眼睛;軍長機械地望著窗外,像是除了小車輪子,別的都錯迷了。
并不是。這個時候,軍長的心極活躍,充滿了青春。他想得很遠(yuǎn)。他想到了四十余年前的一九四五年,自己在父親手下做抗日一兵時,親眼見到父親死的那一幕。他對那一幕生出了極大敬羨和愧意……
那一年,“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殺!”在冀中平原上,響震天地。父親就死在抗日戰(zhàn)爭的最后一日里。是下午,太陽滾在地上。平原的闊地里,到處蒸騰著火燎燎的熱氣。收過的莊稼地,麥茬一行行戳奪地面,馬齒菜、紅葉草在行間搭起綠棚子。這是夏末,日本政府在投降書上簽了字,父親奉命過鐵路去接收和他搭了五年戰(zhàn)爭伙計的日軍駐冀的一個大隊的武器時,刮了胡子,讓軍需科長給他送了一套新軍服。他著裝嚴(yán)整,軍姿肅然,連臉上的青疤都顯出紅灼灼的顏色來。他被勝利迷醉了,騎著大青馬,牛皮腰帶系在腰間,槍盒擦得油亮,眼里盛滿了朝日般的光芒。下屬三個支隊的數(shù)千名人馬,一律荷槍實彈,從三個方向,朝鐵路攏過去。
到下午五時許,太陽光染了血色,鐵路線像兩根流出的腸子繃展著,一直朝天邊伸去。雙方都按預(yù)定的時間到達指定地點——那個小火車站的大貨場。父親巍巍立在站臺的最邊沿,人馬分立兩側(cè),士兵們個個臉上刻滿勝利的傲慢和冷峻,子彈壓滿彈膛,刺刀一律四十五度仰起來,寒光閃閃。每個士兵,都肅然立正,像二排林帶,筆挺在大天下,散發(fā)著一種寒人的氣息。
鬼子們是背對日光走來的。所有的日本兵,臉上都漂浮著戰(zhàn)敗的沮喪,拉開一隊,魚貫著,一個一個從站臺下朝父親走過來,到馬下,抬頭敬畏一眼父親,把槍往站臺上一放,發(fā)出一聲無力的嘆氣聲,灰灰地朝遠(yuǎn)處的悶罐火車走過去,步子極緩慢,極沉重。那一天,他就站在父親的馬后,很清楚就始于那一刻,在他心里生出一股渴望來,極想如父親一般,統(tǒng)領(lǐng)一班人馬,騎著大馬高騾,挺著胸膛,臉上暗藏一股殺氣,一副瞧人不起的神情,讓敵人灰灰地從他馬下繳械走過去。他抬頭瞟一眼父親,感到脖子有些酸困。到紅日西盡時,父親在馬上沒有動一下,如凝在站臺上的一副神雕。槍在馬下越堆越高,就像鄉(xiāng)村農(nóng)戶門口堆的柴垛。日本大隊長左伊騰最后一個走過來,他一直站在邊上看完他的士兵繳完械,才從不可理解中邁起步,極嚴(yán)肅地走到大青馬的鼻子下,在父親面前站在沉默中,直視片刻,刷的一個立正,把一個日本軍禮行在虔誠的敬意里,整個身子,都如僵了般微微弓著,雙手貼在馬褲上,不動,久久地不動。他在等著父親的回禮。
大青馬抬了一下頭。父親的腿一夾,那馬頭就靈性地昂著沒有放下來,像是要馳騁云空。
左伊騰瞟了一眼馬上的老敵手,他在那敵手手里勝過仗,也敗過仗。就只論雙方傷亡,五年的上百次交戰(zhàn),是打了平局的。若把武器、裝備都加進勝敗因素里,他心里清亮極了:他是敗了的。他相信敵手不是他能征服的。他看那敵手時,敵手還依舊如常,雙目直視著遠(yuǎn)處的闊野,只用余光掃著他和他部下的槍械,雙唇繃成一條線,風(fēng)紀(jì)扣、裹腿都在悶熱里嚴(yán)整著。他被這長時間不變的軍姿震懾了。
他沒想到被稱為土八路的共軍將領(lǐng)有這么規(guī)范的軍姿軍容。
呆一會兒,他似乎知道等不到敵手的回禮了,也似乎認(rèn)可敵手令人起敬的威嚴(yán),也或許是敵手的軍姿溝通了軍人特有的心渠。他微抖一下,腳踩著敬意朝后退了一步,從腰間取下指揮刀,雙手捧著,進貢獻寶般敬了上去。
父親沒有看那指揮刀,依舊注視著遠(yuǎn)處的闊野。太陽光在那里成一抹淺紅。
翻譯走上來:“左伊騰請你受械!
沒有看那翻譯,沒有接話,他就像沒有聽見翻譯說的話。
翻譯退了回去。父親就那么傲在馬上,冷眼掃一下指揮刀,當(dāng)左伊騰隨著翻譯的話往上看時,見敵手還那么一副軍姿,眼睛如冰窖般直硬陰冷,他被那冷眼激怒了,臉上抽搐幾下,仿佛要發(fā)作,可做出的動作,卻是無力地直起腰,如普通士兵一樣,把指揮刀如丟柴棒樣丟在了槍堆上,然后,轉(zhuǎn)身朝悶罐車走去了。
左伊騰不甘愿這樣,戰(zhàn)敗和父親的冷威,使他不得不這樣。他踩在枕木上,走得緩慢,顯出對戰(zhàn)爭的依戀和不解。當(dāng)?shù)綈灩捃囬T口,最后回頭一望時,見敵手和那列隊立正的士兵,還依然軍姿在嚴(yán)整里,他折服了,突然彎腰向他的敵手、向中國士兵,深深地鞠了一躬,才登車站在門口。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