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
就商量好相伴著一早去往鎮(zhèn)上。事先給黃黃準備了一盆干的主食、湯水副食。小菊挎了山里人出門趕集必要挎的編花竹籃,因狀長長,年節(jié)走親戚時又必用此籃裝上麻糖,便俗稱這籃為麻糖籃。鳶孩依然是一個士兵的做派,穿了小菊幫著洗的軍裝,挎了還依然新著的軍用挎包。待日顯東山,離開禁區(qū),說著笑著,上了路道,一世界的歡天喜地。途中,鳶孩說小菊,我昨夜夢見你家有人病了,小菊說是我爹病了我就回去看看。鳶孩說你后娘對你不好?小菊說我給你唱個歌吧,就岔開話題,為鳶孩唱了“涼水泡茶慢慢濃,想娶嫦娥急不成”;鳶孩為小菊唱了“革命軍人各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要注意”。鳶孩只會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在新兵連時學(xué)的。他們的歌聲在空曠深寂的山群里,染了粉亮的日色,翻過林地、翻過河流,越過山丘、越了峰疊,在天空云云蕩蕩。山路的一邊,是一條小溪。清澄澄的泉水,載著深秋的枯葉,追逐著他們的腳跟;另一邊,遇形呈狀的山脈,紅得火燒一般。有果青樹的地方,紅彤彤了一片湖海;沒有果青樹的地方,放過火荒的樣子,青青紫紫,灰灰黑黑。偶爾有黃雀跟著他們飛叫,追上他們,便落在紅樹枝上等候。待他們走了上來,又朝前飛去,落在另一紅枝候著。鳶孩就跟著那鳥雀唱歌,把嗓子撕得四分五裂。小菊說像破鑼,鳶孩說你才像。小菊又唱了一遍“涼水泡茶慢慢濃”,鳶孩又唱了“革命軍人各個要牢記”,小菊問:
“誰像?”
鳶孩笑了,拾起一塊石頭去砸路邊的黃雀。
小菊說:
“能砸住我讓你親我一下。”
鳶孩說:
“砸不住,飛得鬼靈!
小菊說:
“我們這樣你不算調(diào)戲婦女吧?”
鳶孩說:
“不算吧,我都沒有拉過你的手!
小菊把手伸給了鳶孩。鳶孩拉著小菊的左手往前走。遇到了一個村莊,鳶孩不情愿地松開手。小菊走得慢了些,鳶孩走得快了些,彼此拉開一段距離,形同陌路。鳶孩從小村穿過時,發(fā)現(xiàn)小街的墻上,多了幾條標語。字好,如書法;內(nèi)容也親切,很見水平。標語是:“集資辦學(xué)好處大”“寧虧我們不虧娃!”“今天勒褲帶,明天娃成才”。除了這些,其余依然如故。鳶孩每三個月回一次連隊,領(lǐng)津貼,取信和舊報,村里人都認識他。他也認識一些村里人,一律地叫不出名字來。他還知道這村街上,有一個專賣炸醬面的飯鋪。開飯鋪的是個寡婦,飯鋪的名字叫“好再來”。有一個百貨小店,專營日常雜用,店名叫“星光商場”。還有“溫州理發(fā)店”、“半球廢舊回收站”等等。這些名目,顯現(xiàn)了當今形勢,是西方文明日漸東進的結(jié)果。縱而深之,鳶孩想,鄉(xiāng)土社會也與指導(dǎo)員課上講的一樣,流水白云的,一天一個樣兒,日行千里,至少也解決了溫飽問題。
鳶孩從村街上走過去,吃早飯的村人,都懶懶地蹲在門口,一手端了湯碗,一手拿了白的蒸饃,黃的烙饃。他們都問鳶孩吃飯沒有,沒吃了趕快到家里去;或者,說回連呀,一大早的。鳶孩說,不回連,趕集,早去早回。就匆匆從村人面前過去了。
就這時,發(fā)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
如夜時彎腰拾起一片月光樣,鳶孩竟彎腰拾起一個人來,半歲,或多或少,總之是女嬰。
穿過村街,向西稍轉(zhuǎn)彎兒,就是丁字路口。那兒有一條紅土沙路,凸凹不平地起伏在半山腰上,見物造形,遇溝建橋,把路修進一個鎮(zhèn)上,又修至一個縣城,終于把這兒連接上了人世的一些繁華。這路是山群里有了駐軍才有的公路,有了公路,才有了山群里的許多禁區(qū)。鳶孩朝那無名公路上走去時,聽到小菊在他身后的腳步聲,輕捷得如一葉隨風飄動的云。村人們也和她寒暄問題,問她她爺身體好嗎?
她說好哩。
問八十三了吧?
她說到冬天就是八十四了。
問牙口咋樣?
她說還那樣,沒有上牙。
問你趕集去?要啥兒就在這村里買些。
她說到鎮(zhèn)上,還買別的東西。
村人說剛看到你們那條溝里的兵過去。
她說管他,各過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鳶孩把小菊的話聽得清清白白,剛想立腳等她上來時,看見丁字路口扔了一樣?xùn)|西,在日光中包著一堆,包裹的紅底黃花布,艷得幾分耀眼。猶豫一下,他走過去,彎下腰來,打開包袱,看見一個女嬰兒紅紅地睡在溫暖的日光中。
五
鳶孩不知所措,抱她起來,如一團要從手中滑落的紅肉。忙又放在地上,大叫小菊,說快些快些,拾了一個女孩兒。小菊急步上來,呀了一下,扭頭四處找人,看見一片白亮亮的空曠。山脈上除了深紅的寂靜,還有一群烏色雀嘎嘎叫著從頭頂掠過,影兒淡淡黑著,從他們臉上滑去,一絲涼意留了下來。
鳶孩:“誰家會把孩子忘到這兒?”
小菊:“專門丟在這兒的。”
鳶孩:“大小是條命,不要就別生!
小菊:“放著,別動,我們?nèi)ペs集!币徊和返哪嵌俗呷。不幾步,鳶孩立住,菊說走呀,鳶孩說她好壞是個人兒。
轉(zhuǎn)過了身子,望著那軟塌塌散在地上的包袱。鳶孩看見妮兒的手指舉起來在半空抓了一下,五個手指,捏了一把被日光曬熱的空氣,紅得晶晶瑩瑩,如細嫩的五粒扁長的紅珠,然后,那紅珠就散落在包袱沿上,亮得能照見人影。不由分說,鳶孩回身把妮兒重又抱了起來,從那包袱中落了下玻璃奶瓶和半袋奶粉,且那奶瓶中有沖好的奶水,仍含著幾分溫熱。
小菊說:“準是這村里人扔的!
鳶孩說:“媽的。”
期望著從包袱中找出一個紙條,那上面寫了她的出生年月、詳盡時辰,連一句謝謝你收養(yǎng)或救了這女孩兒的言辭都沒有。
鳶孩問:“你是哪個村的?”
妮兒哭了一聲。
鳶孩說:“你叫啥兒?”
妮兒又哭一聲。
鳶孩說:“你爹娘姓啥?”
小菊說:“你神經(jīng)呀,她會說話?”
妮兒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終于連接起來,嘹亮稚嫩得如剛出生就在屋檐下叫爹叫娘的燕雀。鳶孩說,你別哭,哭啥兒。小菊便一把把妮兒奪抱過來,說鳶孩,你娘生下你,你就會說話嗎?鳶孩望著沿峽谷拉開延長的妮兒透亮的哭聲,紅了臉,問小菊:
“咋辦?”
小菊說:
“送回村里。”
小菊跟在后邊,鳶孩在前,二人返回村里,說在丁字路口撿了一個女孩,大小是個人兒,是條命兒,不能扔了去的。村人就當新聞把這消息傳開,一時三刻,村街上就有一堆老人孩娃,婦女兒童。都掀著棉包兒一角看那妞兒嫩臉,都呀的一個驚嚇,說還真活生生一個人呀。鳶孩說是誰家的你們把她抱了回去。小菊說養(yǎng)大讓她出嫁,總是一門親戚。人們就都望著不言,場面上冷冷清清,有太陽曬不熱的涼意。
鳶孩喚:“這是誰家的女孩兒?”
小菊說:“扔孩娃要爛心爛肺!
村人說:“都怪計劃生育!
鳶孩說:“女兒也是傳后人嘛。”
小菊說:“女娃就不是人了?”
村人說:“沒人要還把她放在丁字路口!
小菊抱著,鳶孩在前面高喚,走街串巷,身后跟了一堆男女孩娃,如前些年到山里鄉(xiāng)下頭發(fā)換針的貨郎擔兒。繞村子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至尾,跟在身后的大人、媳婦們都忙去了,孩娃們也失了興趣;氐皆帲瑑H還剩鳶孩走在前面,小菊抱妮兒跟在身后。太陽已近正頂,光色金黃燦爛。鳶孩和小菊把妮兒又抱到丁字路口,對偶爾過往行人說:
“喂,這兒有個孩娃!
“男娃女娃?”
“女娃!
“你們拾起來養(yǎng)吧!
也偶爾攔下一輛汽車,問司機要不要孩娃。司機說多少錢?鳶孩說,不要錢。司機說,女娃呀。用力踏了油門,忙著運輸去了。從日將正頂,至日過平南,反復(fù)著幾句話兒。妮兒哭了,哭了吃了,吃了睡了,不諳人世的紅臉兒,甜得一無所知。小菊抬頭望天,聞到午時的日光中,飄散著粉白的奶腥氣息。小菊說你聞聞,鳶孩皺了鼻子,聞到白奶味兒被太陽曬得燙嘴。
小菊說:“該吃午飯了!
鳶孩說:“這妮兒咋辦?”、
小菊說:“你說!
鳶孩說:“你說!
小菊說:“還放這兒?”
鳶孩說:“抱走吧!
小菊說:“以后再送人!
兩個人抱著孩娃,到寡婦的店里各吃了一碗撈面,輪換抱著回了四號禁區(qū)。沒有再說到小鎮(zhèn)買老鼠藥的事。他們一早起床,說說笑笑,一路的歡天喜地,仿佛就是為了到這丁字路口撿這女娃,仿佛這女娃就是為了他們,才歡歡喜喜地降生到了人世;厝サ穆飞,鳶孩抱著女孩娃樂笑,小菊說:
“你做爹了呀!
鳶孩說:“你做她娘?”
小菊說:“我還不滿十七!
鳶孩說:“這事兒違反條令規(guī)定!
小菊說:“你們部隊規(guī)矩太多!
鳶孩說:“你不懂,都是少不了的!
扯淡了東西南北,商定給這棄嬰暫定名叫妮子。鳶孩說這名有股土腥氣息,小菊說人要入鄉(xiāng)隨俗,進了山里,就不能起名叫方方、圓圓、莎莎、婭婭。至四號禁區(qū)邊上,聽到有黃黃的吠叫,鳶孩一個冷驚,安排小菊照料妮子,自己跑步到了陣地,看見洞口前黃黃正逗著一條蛇玩,喝了一聲,蛇便乘機爬進了草里,在黃黃臉上留下了一抹兒遺憾。依著往日慣例,外出回來先要檢查所有設(shè)施,鳶孩不消說,進屋放下挎包,習(xí)慣性地提起槍來,開始檢查哨樓、電網(wǎng)、電盤、水道、電話線路和陣地的洞門。鳶孩發(fā)現(xiàn)了一個異樣,值這深秋天氣,萬木凋零,一片蕭氣,連果青樹的紅葉也一日枯白一日,山里的暗紅一天淡將一天,可洞頂?shù)哪鞘熬,卻開得爭魁奪艷,黃燦燦每瓣葉兒都柔韌著不肯敗謝。舊花未去,新花又來,小碟兒般一朵一朵,一層一層,把一個洞頂弄得有景有色,不分春秋。有一霧香味,見人撲面,串得鼻孔兒發(fā)癢。最為奇的,從那串菊花中貿(mào)然生出一條細枝,光溜鞭子樣耷掛下來,到了洞門的鎖處,忽然不再生長,卻開了一盤艷菊,手掌大小,嚴嚴把那洞鎖遮了起來。在那厚重鋼筋水泥的灰色大門中央開設(shè)的可容一人進出的小門上,盛開著這么一朵菊花,實在有了意味。鳶孩把那菊花移開,特號大鎖赫然顯出。打開這鎖,推開小門,扭動幾道機關(guān),就能望到那一列火車似的鋼鐵巨物和它周圍的鋼鐵林地。
鳶孩每每想起洞內(nèi)的鋼鐵林地,都有一陣莫名的渴望襲擊而來,使他微微地口干舌燥,激動不已,仿佛古人口干時說不遠處有一片梅林。鳶孩望著門上的大鎖,摸了摸系在褲上的鑰匙,用舌尖在嘴唇上舔出了一層干渴,又用手撥弄一下那盤兒垂持的黃菊,黃菊也就很自然地又把大鎖遮掩去了;厣頃r候,太陽刺了一下鳶孩的眼睛。鳶孩進屋,從枕下摸出那粒子彈。壓入彈倉,推上槍膛,站著瞄準了太陽。太陽在鳶孩的瞄準星里,變得軟弱好欺,一桿一桿的光線,菊瓣兒一樣柔美黃亮,溫和得無以言說,如一個女子再三梳理過的頭發(fā)。那圓圓的秋陽,被準星牢牢地鉗了,似乎想要掙脫開來,卻又不行,就那么扁住,朝四周漫溢出一攤瓜汁般的湯水。鳶孩就那么瞄著太陽,微微地張開嘴來,讓那溫熱可口的湯水通過槍口、槍膛,沿著一條筆直的發(fā)著旋光的通道,流入槍底,盛滿彈倉,淹沒了撞針、槍機,漫浸上槍柄來,之后,就流進了鳶孩的嘴里,滲落遍鳶孩的全身。鳶孩感到了少有的快活,像兒女情長樣包圍著他,浸透了他的周身,浸透了深秋的山脈、日月和命運,直至一身徒步的疲勞,在倏忽之間,消失了許多,方才收槍、驗槍、退彈,回到了哨樓。
鳶孩在床上坐下歇了一陣兒,拿起電話,搖了又搖,搖了又搖,接通了連部,找到了連長。連長喘著粗氣來接電話,鳶孩嗅到了連長剛吃過撈面的大蒜氣味,濃烈地把鳶孩嘴前的送話器吹走好遠。連長說,鳶孩呀,有什么情況?
鳶孩說沒什么情況。
連長說連里正吃飯,有你一封信在我屋里。
鳶孩說老家的信吧?
連長說忘了看那地址。
鳶孩說,連長,我拾了一樣?xùn)|西。
連長說,什么?
鳶孩說,女孩兒,在丁字路口。
連長說,扯淡。
鳶孩說,真的,有半歲。
連長說,你別給我找事,在哪兒拾的你還放到哪兒去。
鳶孩說,放那兒活活餓死她,餓死咋辦?
連長說,人命關(guān)天,你拾了餓死你負責,你不拾餓死誰也不負責。
鳶孩說,所以我打電話請示請示你。
連長說,拾一塊黃金你就不打電話請示了。
鳶孩還想說啥,連長掛了電話,大蒜的氣味戛然而止,空氣立刻新鮮起來。鳶孩重又聞到了陣地洞頂?shù)哪且皇r嫩的花。然心里卻被連長掛下的耳機壓得喘息,想連長嘴上常說人道主義,原來不過也是說說而已。從哨樓出來,太陽已經(jīng)悄然落山,聽到小菊立在巖石上喚他,問去不去吃飯;貑玖艘宦暎f不去,自己已經(jīng)燒好,吃完了還有工作,就看見小菊轉(zhuǎn)身花瓣一樣落下巖石,兩手空空,想那女嬰一定熟睡在小菊的床上。想到女嬰,他又不知如何是好,連長把話說得斬釘截鐵,一是自己不能收養(yǎng),軍紀不容;二是不能隨便扔了,人命關(guān)天。至夜,鳶孩給黃黃弄了吃食,又一次破例沒有抄那條令,獨自躺在床上,望著哨樓掛了如柳絮楊花一樣的炊煙的遺物,聽到禁區(qū)星星滑將出來的聲音,在天空微細而又清晰。月光普照的聲響,也一如清水潑地樣灑落在哨樓的門前,潺潺地流進屋里,漫至床前。深秋的夜氣,靜默悄息地跟在月光之后,爬上了鳶孩的軍床。
終于睡了。
六
來日起床,太陽已經(jīng)被森林蕭敗了的枝梢,回報似的割成了一條一條,旗幟樣掛在樹上獵獵作響。已經(jīng)看不出那太陽原為一圓,而是一堆在剪子下面發(fā)光而又凌亂的紅色綢布。洗了臉,檢查一遍陣地設(shè)施,在門前做了一套廣播體操,開始了一日新的生活。
鳶孩已經(jīng)不再為妮子的去向發(fā)愁。昨兒夜做了幾個妙夢,最后一個是他的手抄條令也賣給了國外一個華僑。華僑原是一位軍界的巨富,十幾分地器重他的手抄條令,特意地撕給他一張空白支票,由他自己填寫,填多少就付他多少。鳶孩從未見過支票,不知該填哪兒,該填多少,填多了怕華僑說沒想到大陸軍人也貪得無厭,填少了又怕坐失良機。但鳶孩知道,一般收據(jù)之類的紙條,都寫漢字繁體壹貳叁肆伍,到拾都是如此,可偏拿起筆又想不起壹字如何寫,急得憋尿,醒了知是一場美夢,不免心中一陣空落。然卻在這空落之時,想起該把妮子抱回原處,在包裹邊放上二百元,或者五百元,路過的人看見那錢不能不拾,拾了那錢,又不忍丟了妮子,為了那錢就也得把妮子抱走。做完廣播體操,回味了一段在新兵連學(xué)操時的軍旅生活,依著慣例,進陣地檢查了儀表、洞氣、溫度、濕度。出來時在那桶防腐油架前站了片刻,想把油桶移至油庫,一晃方覺沉重,獨個兒難以勝任,便遲疑著回了屋去,打開床頭木箱,取出積蓄,為拿五百還是二百,猶豫了一陣兒,最后一刀從中割斷,數(shù)了三百五十塊錢,朝小菊家里去了。
小菊正要來喚鳶孩過去吃飯,幫著給妮子喂奶。路上二人碰面,鳶孩說,我有辦法把妮子送回原處,不容別人不撿。
小菊說:“不用了,我養(yǎng)她!
鳶孩站住。
小菊說:“是個伴兒,有妮子我夜兒膽大許多!
鳶孩說:“我們連長不讓。”
小菊說:“你們連長管不了我!
鳶孩說:“這是禁區(qū),你爺一死誰也不能住了!
小菊乜了鳶孩一眼,說鳶孩你這是趕我回村?鳶孩忙一笑,說連長來了,妮子咋辦?小菊說我抱著躲到山上。二人一路計謀合算,覺得還是養(yǎng)了妮子為好,在小菊,是個伴兒;在鳶孩,省了口袋的三百五十元錢,也就最后決定養(yǎng)了。至于日后妮子長大,該如何處理,那是日后之事,當急的是真的要到鎮(zhèn)上一趟,給妮子買回幾袋兒奶粉,一個奶嘴。那瓶上的奶嘴眼兒大了,常噎得妮子憋紅脖兒。想到連長那兒還擱著自己一封家信,鳶孩說:
“我今兒就去鎮(zhèn)上!
小菊說:“明兒不遲。”
鳶孩說宜早不宜遲嘛。
在小菊家用了早飯,安排了黃黃的飯食,鳶孩往連隊走去。歌聲一路,到那丁字路口,一帆風順地搭了百姓的一個貨車,行了三五公里,汽車轉(zhuǎn)彎,鳶孩下車步行,又聽到身后有車笛的鳴響,正欲轉(zhuǎn)身招手攔車,看到竟是一輛掛了紅牌的軍用轎車,據(jù)鳶孩的見識判斷,部隊團長才坐北京吉普,這坐轎車的至少是旅長或者師長不等。在這大山中,首長到來,不消說是檢查陣管工作。鳶孩旋即整了軍容,立正路邊,向馳來的轎車莊重地行了一個軍禮。
轎車竟猛地停在了鳶孩身邊。
司機開門:“搭車呀?”
鳶孩驚慌:“不搭車。”
司機說:“神經(jīng)病,不搭車敬什么禮!
車走了,一股煙塵。
鳶孩僵住。路上遇到首長的小車,要立正路邊,向小車致禮,雖條令上沒有,可也是本部隊上的規(guī)定,為何就罵神經(jīng)?準他媽不是一個部隊的小車,不然不會不懂這條軍規(guī)。這么說倒真不如搭那小車一段路程,鳶孩想,搭那車不到午時就會到連隊。不過,沒搭那車,鳶孩照樣不到午時就趕到了連隊。他往前走了二里或者三里,有汽車停下問路,鳶孩就自己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室里,說我領(lǐng)你去吧,不讓你走一丁點兒冤枉路程,也就坐車多、步行少地趕回了連隊。
連隊所守陣地,其地形之偏狹,不比四號禁區(qū)明朗多少。鳶孩踏進禁區(qū)時,部隊正在進行專業(yè)分訓(xùn),連黨支部正在開會。鳶孩到連長宿舍去取家書,見信上落款地址籠統(tǒng)不詳,只有一個市名。鳶孩撕開一看,卻是一本薄書:《農(nóng)村致富一百例》。書是綠皮封面,印刷粗制濫造。打開封面,內(nèi)里夾了一封短信,竟是四號禁區(qū)去基地醫(yī)院治病的老兵寫的。信上說鳶孩,你還每日都抄那三大條令嗎?我原沒什么病的,現(xiàn)正借住院之機,在我舅的廠里學(xué)習(xí)駕駛技術(shù)。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萬萬不可讓連長知道。給你寄上《農(nóng)村致富一百例》,抄這個吧,抄了終會有用,這是我此次錯誤悟出的道理。老兵信上還說了別的事情,最后問鳶孩能否熬受日子,不行了他就立刻回到四號禁區(qū)。鳶孩在連長屋里坐著,潦潦草草看了《農(nóng)村致富一百例》,都是寫農(nóng)民張養(yǎng)豬一年收入一萬元,村婦李養(yǎng)雞一年凈賺八千元之類的科技知識和故事。其中還寫到一個退伍戰(zhàn)士回家養(yǎng)蝎子一年賣了二萬八,三年賺了十余萬。事跡感人至深,動人心魄,可惜書中錯字太多,其中有一頁印錯了一十七個字,把錢字印成了鐵字,讀起來如同笑料。鳶孩把書合上,將目光投到屋外,望著連部門前深秋景色。
鳶孩想老兵有些變了。
看完了信,正欲出門找指導(dǎo)員匯報思想,碰見從支部會上走出來的連長。連長驚喜過剩,在鳶孩頭上摑了一個響掌,說果然是你這鳶孩你這個鳶孩,說接上級通知,要從北京來個軍事科研考查團,要考查全營所有陣地,為防措手不及,支部會上正研究對策時,接到新上任的旅長從旅部打的電話。旅長說在路上碰到一個士兵向小車敬禮,說這種做法全軍幾乎沒有,充分反映了這支部隊軍紀之嚴明,軍容之嚴整,必有其極強之戰(zhàn)斗能力。連長笑著捏了捏鳶孩的耳垂,說你這鳶孩,據(jù)旅長說的位置,經(jīng)連黨支部分析,可能是你鳶孩出了禁區(qū),見了首長;進一步分析,可能是你鳶孩回連取信,碰見了首長。沒料到果然就是你鳶孩回連取信,路上給我們連爭得了榮譽。連長說,考慮到途中向首長小車致禮這一規(guī)定,幾乎已名存實亡,唯你鳶孩還堅持如初,黨支部研究決定予以嘉獎,希望鳶孩你能堅持不懈,戒驕戒躁,為連隊、甚至全營全旅做好表率。
鳶孩覺得懵懂,覺得受之有愧,說:
“連長,算了吧,就是一個禮。”
連長說:“禮與禮不同;仡^你到文書那里領(lǐng)十塊錢獎金!
鳶孩說:“還有獎金?”
連長說:“組織上規(guī)定,嘉獎十元,記功五十!
鳶孩猶豫一陣:
“錢我就不再要了!
連長責怪:
“你不要連隊賬上多出十塊,賬目怎么寫。”
從文書那里領(lǐng)了一張十元簇新的票兒,連長留鳶孩在連隊吃飯,說吃飯集合時宣布一下。鳶孩本來計劃吃罷午飯返回?梢宦犝f這嘉獎還要宣布,鳶孩就逃走似的離開了連隊。
連長說,你吃過午飯再走。
鳶孩說,臨時決定來的,沒給黃黃備飯。
連長說,小菊的爺爺身體怎樣?
鳶孩說,結(jié)實哩,能扛動一捆柴火。
連長說,要注意軍民關(guān)系。
鳶孩就逃離了連隊,連指導(dǎo)員和同鄉(xiāng)戰(zhàn)友,也都未去謀上一面。路上取出那張十元票兒,對著太陽照了,發(fā)現(xiàn)票層中隱含有一層虛光,證明不是假的,便唱著歌兒下了山去。走了八里,到公路口上,整整等了一個小時,見有拉木柴的地方車隊走過,他不停歇地招手,卻沒有一輛停下。想起敬禮一事,他就又站到路邊,等后邊一輛汽車開來,極其正規(guī)地向那司機致了一個軍禮,司機果然剎了車閘。
“去哪兒?”
“前邊。”
“上來吧。”
在車上風馳電掣一陣,和司機說了許多閑話,并以一個士兵的名譽,向司機評價了國際形勢,說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絕然打不起來。司機疑心,鳶孩就搬用了指導(dǎo)員講過的理論,說現(xiàn)在是高科技時代,誰發(fā)動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誰就得伴隨著人類從這地球上消失;說中國當前軍事科研之尖端,有的項目美國、俄羅斯都望而生畏。司機說你是什么兵種?鳶孩說到前面拐彎處,我就下車了,請師傅您停一下車。
從汽車上下來,鳶孩看見不遠處天空有碩大一股金色云團,且那云團盤繞在鎮(zhèn)子一側(cè)的樹林上空麻團著不散。金色云團的中心,是閃亮紅光,紅光外是黃白藍的三色混合,混合的外層,如環(huán)島的一圓湖波,有粼粼金光,好看得十分或者十二三分。鳶孩疑心,一時找不到要問的人,就沿著田邊渠道,走至鎮(zhèn)子一側(cè),看見鎮(zhèn)后山坡上的林地,原來又多了一孔燒磚瓦的窯洞。那窯洞前面,被伐倒一片林木,平出了一個磚瓦的場子。場子后則是鄉(xiāng)村臥窯,天空中的金色云團,不過是那窯洞中冒出的滾滾濃煙。鳶孩到那磚場邊上站著,看那做磚的機器,一端一個大口,口中是黑膠的輸送皮帶,這邊進去的是一锨一锨干硬的泥土,那邊就吐出了一塊塊方正光滑的磚坯。沒想到這山里小鎮(zhèn),也竟用上了這么現(xiàn)代化的機器。鳶孩在機器旁站著看了一陣兒,想世界真是日新月異,不久前這鎮(zhèn)上還家家點油燈,牛推磨,部隊為完成國家的扶貧策略,給鎮(zhèn)上架了三根鼠尾黑線,而轉(zhuǎn)眼間竟都用上了現(xiàn)代化的制磚機器。
突然想到了小菊,鳶孩抬頭看了天色,轉(zhuǎn)身往鎮(zhèn)上走去。做磚的師傅問他,不看了?他難為情地一笑,說你看日已大偏西了。這才插進鎮(zhèn)里,給老兵發(fā)了書信,為妮子買了奶粉、奶嘴。在商店轉(zhuǎn)了一周,看有姑娘在挑選僅有的幾個落滿灰塵的奶罩,說大了,小了,自己先就紅了臉頰。還有個姑娘買了一卷新進的衛(wèi)生巾,和營業(yè)員爭吵說那是次品。鳶孩看了一陣,想給小菊買上一些,再三再四地猶豫,至尾難以開口,便給小菊買了一條紅色長巾捎了回去。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