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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章

四號封鎖區(qū)是一條狹長的漫谷,被擱置在如今和平的日子里,日光就總是呈出一些蘭草的綠色,氣味也淡淡的如一塊早霧。都說圓極的太陽,原來扁成一掛白線,從遠處朝眼前梳理過來,柔得像林中的一滴水光。然后,那水光漸次地弱減下去,成了一片發(fā)亮的草葉,慢慢消退隱沒在遙遠的山中。此時,下士鳶孩便不得不退下子彈,收起槍來,若有所失地站在陣地的洞前,想又過去了一天,又快該睡了,又要有一天一成不變的日子如期而至。鳶孩一直死心塌地地認為,日子是從他槍膛蓋上的缺口中分分秒秒流失的,無論春天或是夏天,或者秋冬,太陽總是永守諾言地在他吃過晚飯之后,大約半個小時從西山消失。在晚飯之后,日落之前的半個小時里,他坐在草地上,持槍瞄著太陽。待太陽終要落下時,勾動一下鎖了的扳機,睜開左眼,天色倏然黑將下來,四面山野也突然沒了云流鳥叫,絕斷成一片寂靜,只有陣地洞沿的那滴水聲,轟鳴成白色的炸音,在鳶孩的世界里嗚隆開來。鳶孩看了看槍的準星,用袖子擦了槍柄,這時候,他料定有腳步的聲音。沉靜地聽著候著,從山的那邊就有了搖晃的腳步聲,如秋末被風吹起的帶霜的樹葉,歪歪仄仄地擺了過來。

他想,她來了。

她果然就來了。

背了一捆夏天砍下、秋天曬干,或者去年砍下、今年曬干的木柴,由遠至近地到來。她總是拿著繩子、砍刀,到后山砍下一片濕柴讓風吹日曬,背一捆干柴這當兒如期而至。她總是像在夜飯半小時后落日的時光一樣,不提早,不誤后,在他收槍、驗槍和夜幕前的寂靜之時,她就悄然來了。

“又拾一捆柴火?”

“你的槍里沒有子彈吧!

“你看你的柴火快要散了!

“你見天都是這句老話!

她今年十七。無論哪年初春,你是去屋檐下掀開一個不知何時蓋在那兒的瓦片,你都能看見一株冒土的芽兒,那就是她和她的年齡。鳶孩看見她的時候,總想到陣地前沿口崖上有一株野菊,早春冒芽,春天開花,秋天也開,一年兩季,黃瘦的瓣兒,只消用手輕輕一碰,撲鼻的香味就纏在手上不散。她就叫小菊,住在禁區(qū)邊上。其實,是住在禁區(qū)以內(nèi)。當年決定在這兒開山挖洞,修陣地,百姓都依令搬到了山外,只有幾位遵著古訓死不舍家的老人,被允許暫時留住,但絕不允許他們的兒女住在這兒,更不允許在這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十幾年過去,幾位老人也都一一過世,只還有小菊的爺爺從七十歲熬到八十三歲,孑然孤身守在原地。部隊上曾動員他到山外與子女團聚,八十三堅硬地搖頭不語。依著和平時的一些準則,部隊上又特批了他家小菊來禁區(qū)侍奉爺爺。不消說,老人一死,小菊就必須離開這兒。那時候,這四號禁區(qū)也就禁得純純凈凈,一片的藍天白云。

望著小菊從面前走過,鳶孩看見了月亮尾隨著落日升了上來,掛在陣地頂端的林地,被落日的一抹余輝,染成粉淡的潤紅。四號禁區(qū)天黑前那回光返照似的一抹兒明亮,跟著小菊的到來而到來,跟著小菊的離去將離去。連鳥雀和蟲兒也仿佛為了抓住這最后的亮色,突然嘰嘰啁啾,潺潺緩緩,猶如一片春天的水流之聲,鳶孩睜大眼睛,聽這蟲鳴鳥叫,白白亮亮,間或有一些紅光,鋪開來滿山遍野;看見小菊背過來扶著柴捆的手上,掛了一條藤蔓,藤蔓上開了一串粉紅的小花。他聞到了一股鮮潤厚樸的香氣,從小菊的手指尖上擴散開來。他叫了一聲小菊。

小菊立住了。

他說:“柴捆兒沉吧?”

她說:“當然呀!

他說:“我替你背背?”

她說:“算啦!

他說:“小菊,你不識好歹。”

她說:“來呀,你站住干啥!

鳶孩養(yǎng)了一條狗,是部隊上配備的狼狗,也就是官話日常說的警犬,名叫黃黃。他朝小菊感謝地一笑,忙不迭兒把槍鎖進洞口那兼了哨樓的屋里,拍了懶著的黃黃的頭骨,黃黃就沿著青石臺階,爬到了哨樓的頂上。依著訓成的習慣,鳶孩不在陣地,黃黃便爬上哨樓執(zhí)勤,發(fā)現(xiàn)異常動靜,黃黃對天狂吠,鳶孩就是身在天涯海角,也要匆忙趕回。幸虧極少發(fā)生這類事情。鳶孩總希望發(fā)生一件這類事情,以不負自己的軍旅生涯。已經(jīng)服役了很長時間。日子的平淡,一如一位老人對往事的回憶,著實沒有什么能讓他有一陣激動。背著小菊的一捆柴火沿著被草封的路道,鳶孩渾身漫浸著莫名的快樂。當年,這兒開山鑿洞,腳下曾是一條寬展平坦的軍用馬路,這馬路上曾出操行進過一行行雄健的隊伍;在夜深人靜之時,也曾有一輛輛偽裝好超載的軍用卡車開進洞里;待一切都完畢之后,一個團隊走了,換來一個連隊守著,再之后,并不知什么緣由,一個排、一個班,最后就成了兩個哨兵,長年累月地駐守在四號禁區(qū)?上,鳶孩到來不久,老兵又生病住院去了,剩余鳶孩一人任重道遠。這兒距連隊的一號禁區(qū)有六十里路。連長曾說過再派一個人來,無論任務還是寂寞兩方面來看,都需增加一個人來,可連長第二次到四號禁區(qū)檢查工作,走在這路上,只說了一句話。

“縮編了。聽說他病輕了一半!

從此,這路就更加地荒蔓起來,先還只有一些蒿草、白草、狗尾草從沙石里艱難地掙出,后來水浸風吹,路兩岸各類的雜草都朝路上侵襲,連山上最難成活的一串紅,也借著秋風春雨,在這路上落了戶籍。走在這路上,鳶孩看見從小菊嘴里呼出的氣息,退回來把她的頭發(fā)刮得風吹草動,那氣息白淡淡一絲一股,散開在即將到來的暮色里。他聞到了她的汗味,香得漫無邊際,還夾雜了洋糖甜膩膩的味兒。他說小菊,我渴了,到你家給我燒點兒水喝。

小菊說:“燒水哪有冷水甜呀!

他說:“我愛喝開水,泡上茶葉。”

她說:“沒見過茶葉,有雞蛋,荷包蛋。”

他說:“更好呀。”

她說:“你不會也喂幾只母雞呀!

他說:“我又不是老百姓。”

連天扯地,話隨腳行,這也就走了許多路程,天也黑了下來,最后一抹余暉雖還殘留人世,卻是徹底地從四號禁區(qū)抽絲般走了。暮色的降臨,帶來了粘潤的夜氣,如剛從土地中刨出的蘊藏了千年的白色地濕,十幾分地沁人心脾。鳶孩深極地吸了一口長氣,看見了四號禁區(qū)緊邊上那方村落的遺址,幾堵灰暗的老墻被風吹雨淋出許多小溝,十幾戶院落的地基,剝露出來,像老人脫牙的牙床一樣,嶙嶙峋峋,赤裸著探望人世。唯小菊家那三間土色的瓦房,還支撐著,立在遺跡的中間。有一股青煙,從那房的東端山墻上掙脫出來,自由在暮色里,染了些微的紅亮,告訴外界那兒還有一戶人家。到了那瓦屋的房后,鳶孩聞到了清粼粼的煮紅薯的香味,有波有浪地蕩向遠處,他欲說什么,小菊把柴捆從他肩上卸了下來。

他朝高處聳了肩膀,看見小菊矮了許多。

“我給你扛到家吧!

小菊說:“走吧你!

他說:“你說讓我吃荷包蛋嘛!

她說:“說說,你還當真!

鳶孩望了望小菊家的炊煙。

“你還說過你要和我結婚!

小菊也望了望那股炊煙。

“我爺脾氣可不好。”

鳶孩立在路邊的一塊石上不動。

“那時候我是新兵,現(xiàn)在,老兵啦!

小菊說: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爺脾氣不好!

鳶孩問:

“到底結不結呀?”

小菊說:

“讓我去你守的洞里看看就結!

鳶孩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他以為小菊一定在原地未動,正呆呆地瞅著他的身影,然回頭一看,小菊比他走得更快,竟把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了院墻門里。鳶孩有些傷心,摸了摸被柴捆壓燙的肩膀,說小菊,明天連長到陣地檢查工作,有事沒事都不能從禁區(qū)走過。小菊沒有回頭,只淡了一下腳步,就閃進了那扇沒了門的門框里。隨后,他聽到了一聲略帶彈聲的扔柴火的悶響,走了。他把路邊的一片血漿石踢進了草里,剛剛還百家爭鳴的蟲兒,這時都驚得盯著他一動不動,世界一下子就沉寂得深遠而又暗淡。

天是完完全全地黑將下來了。

八十三歲的老人死了。

一切都似乎為了后來,八十三才離了人世。鳶孩住的房子是內(nèi)外兩間,外屋是廚房兼了通向二層哨樓的樓梯室,里屋是臥室兼了工作間,一床鋪蓋,一部和連隊通多斷少的手搖電話,一張浸滿墨跡的桌子,還有一把發(fā)了亮還從未壞過的椅子。自然,還有軍用挎包、水壺和一支槍柄油亮的沖鋒槍,雜七雜八,似一戶人家,也儼然一個過于偏小的兵營。老兵住院離開時留下這許多東西,現(xiàn)如今還依然是這許多東西。有所改變的只是一點,老兵走時,交給鳶孩一支毛筆,半桶手工墨汁和一套《三大條令》,言說鳶孩你沒事就抄條例條令,抄著抄著天就黑了,抄著抄著你就瞌睡了,再抄著抄著就該退伍了,就該別人來抄了。鳶孩就用毛筆來抄“三大條令”,一天一頁地抄。鳶孩已經(jīng)抄完了《內(nèi)務條令》,共二十章四十五節(jié)二百六十七款,另有軍旗、軍徽、軍歌、報告詞和各類證件式樣五個附錄。鳶孩把第八章《日常制度》的第九節(jié)《保密》尤為寫得青山秀水,共計四條,第二條中有十款內(nèi)容,總計二百九十四字,四十個標點符號。他把《保密》一節(jié)書寫在一張八開紙上,壓在桌上那碎了十七塊如冰紋一般的玻璃板下。接下來鳶孩續(xù)抄《紀律條令》,總計六章十三條八個附錄?沙降谝徽碌谖鍡l中的第三款時,鳶孩的毛筆僵住了,這一款說士兵在服役期間不能在駐地談戀愛,更不能和駐地女青年結婚成家,生兒育女。鳶孩想起了小菊。想起了小菊,鳶孩就收墨洗筆,鋪床扯被,開始躺在床上翻天覆地,把瞌睡碾軋得零零碎碎,如秋后的花味綠意樣蕩然無存,直至過了子夜時分,似是而非地有了一些半黑半灰的瞌睡,黃黃卻又極不合時宜地狂吠得驚天動地,繼而又跑到門口歡天喜地哼哼嘰嘰。

鳶孩驚乍說誰呀,小菊在門外說我呀,你快開門,我爺死了。

來不及多想,鳶孩把門打開,夜氣帶著山坡的林味和石頭上冰硬的寒涼,撲面而來,把泄進門里的月光沖得一抖一動。

他說:“咋回事兒?”

小菊說:“我爺死了!

他說:“你瘋了,小菊。”

小菊說:“他真的死了。晚飯還吃了一碗,說胸悶躺下,我醒來他就死了!

拍拍黃黃的頭骨,黃黃忠義地爬上哨樓,鳶孩就跟在小菊身后,一步一步地走出禁區(qū)。到小菊家里一看,老人真的死了。身子都已冷得冰手,滿皺的臉上,安安詳詳,平平靜靜,如睡熟時無二。這是三間瓦屋,泥墻上被常年無更的日子和炊煙熏成了煙葉的黃色,有一股百姓人家溫暖的尿味和霉枯的氣息,在屋里江江湖湖地涌動。鳶孩拿手去摸老人的鼻息時,小菊就站在她爺?shù)拇策,臉上堆滿了不知所措的驚訝和從心里漫溢出來的慌亂。

鳶孩說你爺八十三了吧。

小菊驚怕著不言。

鳶孩說無疾而終,是你爺?shù)母7帧?

小菊把目光移到爺?shù)哪樕稀?

鳶孩說人生七十都古來稀啦。

小菊說我得趕忙兒去說給爹娘。

鳶孩望著小菊開始安靜的臉。

小菊說埋了爺我就該回到村里去啦。

鳶孩說不讓你爹娘知道。

小菊說得埋了我爺。

鳶孩說柴屋里有你爺?shù)墓撞模襾砺瘛?

小菊說,你又不是我爹。

鳶孩不再說啥兒,拉起被子,把老人的臉也蓋住,環(huán)視了四周,拖過兩張凳子,一張給了小菊,一張自己坐了。二人就那么無言一陣兒,默默地守著死亡老人,又問了一些墳地、土墓、棺材和別的景況,小菊又都一一答了。

鳶孩說:“天快亮了,吃些啥兒!

小菊生火,用小鍋炒了半鍋花生。

小菊炒花生的當兒,鳶孩出來站在院落當中,門口核桃樹上有一枚枯葉,擦著他的耳根旋進了他的脖兒。核桃葉旋落時,鳶孩聽到了清亮明凈如月光落地的聲響,還有核桃樹破了青皮那種甘甜的金黃的苦味,及至核桃葉擦著他的耳朵,他的耳朵里便轟然幾聲狂鳴,仿佛一棵樹木倒在了他的面前。這一夜是個紅月亮。鳶孩踏著紅色的月光,到灶房門口,看見小菊面前鍋里的花生,紅紅胖胖,和子彈的頭兒一模一樣。鳶孩摸著那粒終日不離口袋被他耍弄得沒了銅光的一枚子彈,有一股莫名的缺憾晨霧樣漫浸了一身。最沒料到的是,他這人生中的一場軍旅,居然沒有真正地打過槍。一槍也沒有。做新兵時是有過三次實彈射擊的,可空槍訓了一個月。來日實彈時,他因拉稀衛(wèi)生員把他送到了基地的醫(yī)院,出院后新兵連長未經(jīng)通融就在他的訓練成績冊上填上優(yōu)優(yōu)優(yōu)優(yōu)優(yōu),七調八整,他來了,老兵去了,老兵也去住院時向他移交了槍,他翻著槍看了幾遍說沒有子彈呀。

班長說:“那是上級的事!

鳶孩這粒子彈是在哨樓的墻角撿到的,清理老鼠洞,從洞里摳出一團團的白紗,那白紗里竟裹著一粒子彈,彈殼上已有翠綠的銹斑,擦了,藏了,裝上槍膛試了,就永無休止地裝在口袋,用手摸著。鳶孩摸著如自己下巴一樣圓溜的那粒子彈,看見退下的火燼在小菊的面前映燃,她的臉在那光色中就一如了這個季節(jié),冷凍得紅天紅地,山頂似的額上,有了一簇冰寒的紅亮,兩頰卻如四號禁區(qū)狹溝兩岸的山面,雖紅猶暖,任是秋末也抵擋不住那落葉深紅中的一些仲春的氣色。沒想到小菊的那雙眼也還那么晶明,早先鳶孩一直以為那不過是一般大眾女孩的水平而已,然在這時,在驀然回首之間,他發(fā)現(xiàn)了那雙眼竟也深深汪汪,明澈得如了這靜夜的月色。

小菊竟也漂亮。

鳶孩在灶房門口站了許久,回轉身子,又進了那三間老瓦屋。燈光中躺在床上的老人,依然是安詳而又寧靜。鳶孩望著露在被外的老人的花發(fā),看見了冬寒時節(jié)遍地枯白的一面山坡,那山坡上偶爾還有一只活著的螞蚱在一蹦一跳,叫出一聲兩聲灰色的聲音,待鳶孩正要伸手去捉那只過冬螞蚱時,有一只從墻上長征著的蜘蛛爬在了老人額上,鳶孩覺到了自己眼癢,眨了一下,看見老人把那蜘蛛從額上掃了下去,把蓋在臉上的被子朝脖子下面拉拉,說:

“我看你喜上了小菊!

鳶孩盯著老人不言。

老人說:“小菊有個續(xù)娘。”

鳶孩說:“小菊說過!

老人說:“她爹對她不好!

鳶孩說:“她也說過。”

老人說:“看出來你想和她結婚!

鳶孩說:“這事眼下不能讓連里知道。”

老人說:“你要對她好。”

鳶孩說:“當然我要對她好!

說話間,小菊端了半鍋花生走了進來,一世界都成了熱暖甘甜、濃烈油香的氣息。鳶孩開始在老人身邊吃起花生,殼兒丟了一地,如老松樹下的遍地松殼。小菊則把花生殼規(guī)規(guī)正正捏在手里,夠了一把,輕輕放在自己的腳邊,那腳邊就堆成了有山坡又有山峰、還有林木豎著的小山,彼此都少有言語,一對兄妹似的。偶爾小菊剝出一顆大個兒的花生,還把那粒仁兒捏去紅薄內(nèi)皮,遞到鳶孩面前,鳶孩不接,只把嘴大圓張開,小菊就把那花生喂進他的嘴里。老人看到這番情景,放心地閉了眼去,把被頭兒又拉回臉上,讓鳶孩和小菊肆無忌憚地由了他們自己。而鳶孩小菊,也就肆無忌憚起來。

鳶孩說:“我開始抄《紀律條令》了。”

小菊說:“抄著抄著你就不敢和我結婚了。”

鳶孩說:“明天連長來檢查工作。”

小菊說:“他知道我爺死了,就該趕我走了!

鳶孩說:“不讓他知道!

小菊說:“總得知道!

鳶孩說:“你別在院里和桌上放你爺?shù)呐莆徽掌!?

小菊說:“不孝。”

鳶孩說:“啥兒孝呀,人死就是燈滅!

如此說著,天就亮了,早霧就從門縫擠進了屋里,銀白絲線樣網(wǎng)在鳶孩和小菊臉上,都一臉潮潤潤的紅笑。

國慶佳節(jié)到了。

值這樣一個四季中的深秋,國慶佳節(jié)在四號禁區(qū)就天上天下地紅著。抬頭望天,徐緩升起的太陽,極其準時地每天比溝外世界晚半個小時出來,懸掛在后山的那棵枯木柏樹上,光色不消說紅得溫和。前后左右的山上,本來在春夏是一片碧綠,滿目松柏,最多不過是夾雜一些栗樹、紅木樹、羅鍋樹、果青樹。曾住過人家舊村落的河邊、路邊,樹疏葉稀的山面上,也還會有一片家常核桃、棗樹等果木?傻搅诉@深秋之時,樹葉相繼去了,松柏也顯得綠不從心,泛出一層蒼白,仔細地瞧,換季的松針柏葉,在它們的身上實實也是枯干得十分可以。而當春夏兩季完全被樹木和荊蓬兒遮掩了的果青樹,這時節(jié)葉子卻比別樹遲落一兩個月,紅得燦燦爛爛,熱鬧得如火如荼。鳶孩依例去溝口迎接連長的到來,七八里山路過后,掛在崖頭的公路上便搖晃來了一輛個體的汽車。接到連長,連長給他捎了一捆上個月的舊報,沒信。但因為國慶,連隊殺了一頭大豬,連長給鳶孩捎了一掛豬的下水,鳶孩提著報紙和豬下水同連長相伴著往這四號禁區(qū)的紅海里徜徉,連長說好風景呵。

鳶孩說連長你多住幾天。

連長嘆了一口氣,說忙哩。

他們一前一后,把溝里紅色的秋氣蹬得有聲有響。鳶孩看見紅色的氣息在連長毛料的軍褲管上灑上薄薄的粉淡一層,如蜜蜂采蜜時,從花卉上蹬彈在空中飄蕩不止的粉薄薄的花氣。一邊走著,一邊向連長匯報了陣地的工作,諸如陣地洞中溫度的測試、潮濕度的控制、定期潔凈處理、物件的保存。最后,鳶孩說:

“溫度計壞了一根!

“下次來我給你捎來!

聽著工作匯報,連長爬到一面山上折了一枝果青樹的紅葉,放鼻子下嗅了又嗅,說老婆來隊了,回去捎幾枝插進瓶里,這就到了四號禁區(qū)木欄的前面,看見小菊坐在門口石頭上朝這兒張望。連長朝小菊瞄了一眼。

“這妞兒長得倒還水靈。”

鳶孩說:“我和她素不來往!

連長立住,盯著鳶孩的臉。

她家用我們陣地的照明電,鳶孩憤憤言道,還是我們替她家裝的電線,沒有一個月交過電費。

連長走著,說要注意軍民關系,等她爺一死,按規(guī)定她就得搬離開禁區(qū)。鳶孩說她爺八十三了,上山扛柴火竟還能扛豬腰樣一捆。連長說山里空氣新鮮,人都長壽,這村里有人活到一百零三歲才無疾而終。這樣一言一語,進了禁區(qū),踩在鳶孩和小菊終日踏出的草間路上,連長眼盯著路邊林枝上掛著、拴著,該直時則直,當繞的則繞的黑膠皮電話線路,滿意地到了陣地。連長歇了一陣,喝了水,看了槍支及過冬鋪蓋,最后看了床下的一個紙箱,連長問:

“抄到哪了?”

“《紀律條令》!

有一個消息,連長說,不知登在什么報上,反正在報上看到過,說湖北還是哪兒,有一個人十年磨一劍,把《紅樓夢》篆刻了一遍賣給香港一個商人,賺了一百多萬人民幣。

鳶孩眼睛亮了一下,耳朵里轟然一個炸鳴。

鳶孩問:“能賣那么多錢?”

連長說:“這年月無奇不有!

鳶孩說:“篆刻是報紙上登的圖章上那號字吧?”

連長說:“走,到陣地里看看!

從哨樓屋里出來,連長先檢查了通向陣地的水道、線路、鐵軌和偽裝了的天線,然后是嚴格地入庫登記、檢查。當然,來者是連長,鳶孩沒有讓連長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機和鋼筆。因為是連長,連長自己把打火機、鋼筆、小本兒等一切應該與不該的,全都留在了庫口的登記桌上,還自己在超級絕密登記本上填了入庫時間、人數(shù)、原因、并簽上了大名。完了之后,連長看了看洞內(nèi)放在一個三角木架上的一桶超標號特用防銹抗腐油,用腳踢了一搖三晃的架子,說危險。鳶孩說我不動就沒人動它。這樣彼一句,此一句,他們就沿著曲彎有致,嚴密科學的洞道往陣地縱深走去。

每次有人來,鳶孩都是自然的向導。每次走在這陣地洞內(nèi),鳶孩都先把自己莊重起來,把自己脈管里的流液弄得翻江倒海。他一邊朝里走著,一邊用手撫摸著鋼筋水泥的洞壁。青色水泥壁上掛著的洞氣凝結的水珠,潤滑著他的手指,一股冰涼冷硬的感覺,從他的指尖,熱烈地流遍了全身。每走一道彎兒,跨過一道沉重的鋼門,鳶孩用手在洞壁哪兒一按,一道黃刺刺的光亮就把秘不可言的山洞照得溫和柔順。在那黃柔柔的燈光里,鳶孩望著那些各就其位的吊車、索道、鋼床、電纜、儀表和無處不在的溫度計、濕度計,還有分排兩邊洞中的機油、柴油、汽油、特用油,如此等等。這些鋼鐵,方的、圓的、無規(guī)無則的,它們橫著、坐著、臥著、立著,分列洞內(nèi),星羅棋布,有秩有序,又沉默不語,宛若一個隨時等待轟鳴的鋼鐵車間。鳶孩每一次走進洞,每一次置身在這機械的森林之中,迎著鋼鐵之林所特有的冰寒的涼氣和防銹漆的腥氣,機油、柴油、汽油、特種油并列分封時的混合氣息,一并朝著他們撲過來,差一點要把鳶孩沖到洞頂,如一粒挨著一粒、懸掛在洞頂?shù)乃闃討覓煸谀莾。鳶孩停了一下步子,穩(wěn)了穩(wěn)腳跟,他覺摸到連長在他身后趔趄了一下身子,鼻子皺了一下。連長曾當過這兒的鎮(zhèn)守排長,對這兒的一切秘不可言的寒鐵冰鋼,都能立刻適應,且檢查工作時一目了然。他拿手在發(fā)電機組的兩端各敲了三下,說還不錯,隨時可以發(fā)電。然后,從發(fā)電機組庫中走出去,一程洞道之后,朝著那洞的最深處走去了。這是一條緩緩下坡的地下馬路,路兩邊鉗掛了無可計數(shù)、粗細不一、一律涂了深灰色的軍用抗腐漆的鋼鐵管道,如繃直的一道道繩索排列在洞壁上。馬路的長短,自頭至尾要走一段時間。走完了這一段路,也許就到了地球的正心。鳶孩守洞以來,還從未走完過這段路程,事實上是未走過這條地下通道。每一任守衛(wèi)陣地的官兵,向下任移交陣守時,都要說,沒有命令不許朝那兒多走半步。鳶孩沒去過,鳶孩的班長也沒去過,連長做鎮(zhèn)守排長時也未曾去過。不知道誰曾去過。連長三番地說,沒有世界大戰(zhàn),誰也不會朝那兒走過去。誰都不知道那兒究竟安置了什么,但不消說,那兒是一個巨大的生命的奧秘。然就在那十里地下的正頂山上,則是這四號封鎖區(qū)最美的景致。每一個來過這兒的首長,都要到那兒佇立半晌。那兒是一掛瀑布,從一個絕岸上飛流下來,如一面永遠飄著的白條兒長旗。從旗幟沿邊散開的細珠碎玉般的水粒,雨絲樣終日飄灑在四季中的春夏秋里。若撞上了午時的日光,那日光千方百計地朝著瀑布每天照耀十余分鐘,那時候瀑布則溢光流彩,飛濺起來的水珠,紫的、綠的、銀白、金黃、黑橙、粉紅、正藍、淺赤、薄青,一粒水珠一個顏色,世界轉眼間紛呈起來眼花繚亂。如果不是常年駐守,便極難碰到這絕世的景觀。鳶孩堅持不懈,一連朝那兒去了二十七次,第二十七次撞到那個景觀時,激動得欲喚欲叫,直至嘶碎了嗓子,也無人聽到。就在那絕世景觀的地下,擱置了鋼鐵的森林和龐大的黑色秘密。跟著連長朝那兒走去時,鳶孩隱隱聽到了瀑布在頭頂不歇的白色的喘息,聽到細水珠相撞跌落的青紫色的歡愉。他看見了瀑布下水潭邊上游動的白條兒細魚,在青綠綠的水藻下鉆來鉆去。瀑布兩邊山崖上長滿了四季三綠的荊蓬雜樹,有鳥窩就建筑在那荊蓬的縫里。再往遠處,是終年無人的半原始森林,春夏兩時,紅花爛熳,林邊和樹下,濃烈的香味噎得人嗝兒嗝兒。若捱至冬天,則一片蕭色,唯崖壁上數(shù)尺長的冰條,如鄉(xiāng)間的扁擔樣有彎有直,密匝匝掛在崖上天上,茫茫地白寒了一個世界。看到那冬日的冰條時,鳶孩打了一個禁不住的寒顫。

他說:“連長,你去哪兒?”

連長站住了步子,立了片刻,回身說:

“我他媽總想走進去看看!

鳶孩說:“敢嗎?又打不開那門!

連長說:“就看看那門!

鳶孩說:“犯不上的連長!

連長拍了拍鳶孩的腦殼,轉身折了回來,臉上浮著薄淡的笑意。到一排儀表面前,鳶孩說這兒的溫度計也壞了一根,連長看了,說無所謂的,鳶孩心里便響了一個巨烈的轟鳴,臉上也僵了一層凝白。

這時候,傳來了一聲聲黃黃的吼叫,連長微怔一下,鳶孩飛射著跑出洞口,看見小菊朝他哨樓下的窗臺上放了一碗白亮亮的雞蛋,又忙忙匆匆朝禁區(qū)外面走去。鳶孩擦了一把臉上的汗珠,有一只烏色的麻雀從他眼前飛滑而過,漸成一粒黑點,融在了午時明燦的天空。鳶孩抬起頭來,潮悶的洞氣從他身上漸漸地退去,洞外鮮潤的大自然的林氣,粉紅淡淡地朝他襲來,他舒展了一下胳膊。

發(fā)生了一件事情,原不曾預想的。

連長在禁區(qū)吃了午飯。鳶孩做的北方撈面,還有兩個素菜和一盤兔肉,一盤豬大腸,彼此喝了一杯半杯。菜是連長親手動的刀火,將吃時連長讓鳶孩去將八十三的老人請來,這是慣例,頗含有傳統(tǒng)意味。

鳶孩沒說老人死了,鳶孩說請他干啥。

連長說:“軍民關系!

鳶孩說:“這些日子,他都到東山陽坡下曬明年的天麻種子。”

連長說:“那把小菊請來。”

鳶孩說:“她一身女人味兒。”

連長笑笑,一臉大人嘲諷孩子初諳人世兒女之情的親近,便和鳶孩一并喝了吃了。吃飯間連長給了鳶孩許多教導,都是白云流水的道理。最后說,除了守護陣地之外,一定不能有大小事故。年終到了,連隊的榮譽高于一切。

鳶孩:“出來進去就我一人,想有事故都難。”

連長:“我看那小菊出落成了,越寂寞越得防著。”

鳶孩便紅臉不言。送走了連長,鳶孩決心不和小菊來往,專心于抄寫《三大條例》。并翻遍了連長捎來的一捆報紙,也沒找到連長說的把紅樓篆刻一遍,賣給香港一百多萬的新聞。于是,有幾分泄氣地坐在燈光下,把弄了一會兒槍支,想了一遍陣地洞內(nèi)通往地心的神秘和自己同小菊的交往。直至無可想了,才提筆倒墨,鋪紙翻書,準備續(xù)抄條例,想自己一絲不茍地書法下去,不說如人家篆刻紅樓,一夜間成了富翁,但只要抄了,也終歸是一件軍內(nèi)的稀有事情,登報表揚該不是問題。他在對折成八開的報紙上寫了“本條令”三字,認真端詳,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寫的是鋼筆大字,卻不是日常說的書法。這一發(fā)現(xiàn),使鳶孩對自己有了很深的失望。拉出床下的幾箱手抄的黑字,從第一章《總則》,到第十二章《附則》,整整抄滿了兩個紙箱,然這些字跡,全都凌凌亂亂,深秋黑風吹起的枯枝敗葉一般,竟然挑不出一個是所謂的書法墨跡。鳶孩把毛筆憤而擲在桌上,在那紙堆里蹬著走了一遍,聽到抄過的報紙在腳下山崩樣響成一片。委實熬不了時光,只好又去找了小菊。

一夜一天。埋了八十三歲的老人。小菊家里少了一口棺材,房后的一片麥地里,多出一堆新土。這時候,鳶孩才算想到四號禁區(qū)是只有他和小菊,就連那躺在床上死去的老人,也已從禁區(qū)入土為安。黃亮的日光從頭頂偏斜下來,烏色鳥在樹上飛起重又落下。房坡上的家雀,依然如故地在日色中唧喳成一條河流。老人新墳上黃土的腥甜氣息,在那一片麥田里,鋪排成紅紅的氣浪,朝著山野擴散。鳶孩和小菊,扶著兩張用過的鐵鍬,兩株小樹樣孤零零立在墳頭。

小菊說:“燒啥飯?”

鳶孩說:“我們連長不讓我和你來往了!

小菊說:“不讓我我就回村,我有爹有娘!

鳶孩說:“我可沒說不和你來往呀!

小菊問:“他沒說再給你派個兵來?”

鳶孩答:“說了,我不要。”

小菊:“該要,是個伴兒。”

鳶孩:“有兵你就不能住在這兒了,紙不包火!

開始到小菊家里燒飯、吃飯。鳶孩說燒鍋湯喝,小菊煮了一鍋玉米糝兒,鳶孩說吃烙饃吧,小菊烙了兩個油黃煎餅。鳶孩說拌點蒜汁蘸著,小菊搗了蒜汁,滴了麻油,還切了蘿卜生菜,清爽如夏日西風。吃完了,對坐著,說了一夜閑話,天亮又都不知說了啥兒。聽到雞叫,鳶孩回哨樓睡了,小菊和衣躺在床上。

至來日,依然如此。

小菊燒好飯兒,走進禁區(qū),站在一個巖上,對著哨樓“喂——”上一聲,滿山谷都是一個十七歲少女滴溜溜落水珠兒的叫。黃黃聽了,對著天空狂吠一聲,鳶孩就從陣地的洞里出來,在陣地日記上寫下“同上日”三字,關電、鎖門,拍黃黃的頭,沿著小菊溫潤的喂聲,從小路上朝小菊家里走去。日復一日,到了葬埋老人的半月之后,鳶孩在陣地內(nèi)處理畢三日必有一次、每周不低于兩回的防銹、除潮、檢查溫度、濕度一系列單調、神秘的工作之后,正舉槍在日光中瞄著頭頂?shù)奶枙r,小菊站到了他的面前。

小菊說:“我想回家!

鳶孩怔著,說:

“我燒飯的爐子壞得一塌糊涂。”

小菊臉上硬了微薄青色。

“你到底想不想和我結婚?”

鳶孩收槍、驗槍。

“想!

小菊說:

“結呀!

鳶孩一笑。

“結了就得住到一塊兒!

小菊說:

“你住呀!

鳶孩持槍的手凝在半空不動了。他看見小菊臉上石青色了厚厚一層正經(jīng),半晌沒能說出話來。最后看見小菊眼上有一滴清淚,腦里就有了一縫兒藍天白云。

鳶孩說:“想家了你回家看看!

小菊說:“不想,我沒家!

鳶孩說:“你夜里睡覺怕吧!

小菊就果真哭了,嚇得黃黃在她面前一動不動,臥著如隆起的一堆黃土。

鳶孩說:“怕啥,夜里讓黃黃去給你做伴!

小菊說:“老鼠多得翻天覆地!

鳶孩說:“這洞里的老鼠也多得翻天覆地!

小菊說:“明兒到鎮(zhèn)上買些老鼠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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