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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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生活總是短暫的。冬天讓人變得懶惰,雪地里人們都揣著手,慢悠悠地挪著腳步,生怕一不小心被埋在雪底的石頭絆倒。眼看就要進臘月了,嚴寒更加暴戾,剛降下一場雪,在胡同里積成厚厚一層,高過了門檻,拉開門就會有一堆雪滾到腳背上,老胡套上棉襖去北街看看。向北出胡同口的四級臺階已被雪掩得嚴嚴實實,老胡手扶著墻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邁下去。平時只管走路誰會顧及到底幾個臺階,待走到第二個的時候,老胡以為是最后一級了,大步邁下去,結(jié)果正好踩在石階外沿,一腳滑下去撲倒在雪里,幸好穿得多沒傷到骨頭,可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按在雪里的兩只手擦破了皮。老胡一進家門把老伴嚇了一跳,渾身是雪,頭上、衣服上、褲子上,手掌還血淋淋的,趕緊脫了衣服上好藥,喝些熱水算是沒事了,只是皮肉傷,沒有大礙。
這樣的季節(jié),除非生病,否則孩子在屋里是呆不住的。小五約了幾個伙伴去北街滾雪球堆雪人。雪下得不少,可北街家家戶戶門前早就清掃得干干凈凈,積成一堆一堆,夾著泥土臟兮兮的,根本不是個好去處,幾個人合計著找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北街西頭的水溝。全村的雨水都匯集在這里,入秋以后溝里的水就逐漸蒸發(fā)殆盡,露出夏天積淀的雜物,現(xiàn)在估計已經(jīng)埋了厚厚的雪。等站到溝邊一瞧,果不其然,溝底的積雪已經(jīng)鋪了足足有兩三米深。他們幾個都是久經(jīng)玩場的老手,深知這種地方最好的把戲不是滾雪球,而是挖雪道。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股腦滑下去,溝坡上留下一條條零亂的痕跡。幾個孩子鉆到雪里地鼠一般躥來躥去,幾圈下來,雪堆上就凹陷出縱橫交錯的溝壑條帶,那些沒有坍塌的地方說明下面是石塊或者什么別的障礙物,“地鼠”們機靈地繞了過去……鉆累了,小五抓起一把雪塞進嘴里,唇齒已經(jīng)麻木了,但還是下意識地張開嘴,呼著熱氣,待雪都化成了水,“咕咚”一口咽下去,立馬就來了精神。要在平時爹娘看見準得罵一頓,現(xiàn)在沒人管,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看著潔白的雪,小五想把整塊大地都吞下去,那樣吃起來會更甜!大家玩累了,爬出溝底,拍掉身上的雪,哈哈笑著,身上濕乎乎的。本來是要和其他人一起回家,這時小生拍拍小五的肩膀把他叫住,讓伙伴們先回家了。
“怎么了?”小五問道。
“原先俺聽爹說過,摔傷了,七七菜嚼碎了糊到出血的地方可以治病,剛才在雪底下好像有幾顆挺像,拔些回去給爹擦藥吧。”
“真的嗎,我可是第一次聽說,”小五將信將疑,搜尋的目光掃視著溝底,又問道: “你見過那玩意兒長什么樣?”
“聽爹說過,好像是寬葉,鋸齒邊,哎呀,下去看看再說吧。”說著,小生拽著小五滑了下去。
憑著記憶,小生在前面慢慢摸索著,小五跟在后面見到草就拔,仔細瞅瞅不像又扔了。最后在溝邊一個緩坡上,小生老遠就看見有一株很像七七菜,踩著雪使勁甩著胳膊跨過去,抓到手里伸給小五說:“看,就是這樣式兒的,不過——”
“嗨,兩個偷棒米的小偷,又偷什么呢!”小五、小生抬頭一看,臉上頓時沒了血色,又加之在雪里呆得太久,嘴唇越發(fā)地泛起青紫色。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上次那個在西南洼用鐵絲穿他們耳朵的面目猙獰的壞家伙。
小生躲到小五身后,小五壯起膽子皺緊眉頭說:“怎么……又是你,告訴你,俺爹、俺哥要是抓住你,非砸死你不可!”
“嘿,小狗崽子還這么嘴硬,今天我先砸死你。”說著,那人就要撲下來。小五見狀不妙轉(zhuǎn)身喊了句“快跑,往雪里鉆”,拖著小生躲進溝底雪堆里不見了人影。
那人蹲在溝邊笑道:“哈哈,一嚇唬就成這樣啦,到年關了誰還有閑心弄你們,再忙活忙活就過年了,你倆就在雪里呆著吧。”那人又瞥了一眼溝底,起身離開了。
小五和小生在雪底趴了很久,直到外面一點聲響也沒有才摸索著探出頭,那人確實走了,他們急忙爬上溝沿,天已擦黑,飄起了小雪,四周靜悄悄,只有雪花撲打地面的零星聲響。村里人很少到這里,不知為何那家伙卻偏偏出現(xiàn)了,小五、小生握緊手里的草不顧一切跑回家。
回到家,小五、小生滿頭大汗,冒著熱氣,好像兩個剛出鍋的饅頭。
“爹,爹,俺帶藥給你了。”
“藥?”老胡先是一驚,接過草,湊到油燈下仔細看了看,拍著孩子的頭笑了,說:“呵呵,癡孩子,這哪是七七菜啊,大冬天的早就凍死了。爹沒事,不疼了。”
“那這草叫什么名?”小生不服氣。
老胡搖搖頭,但見草根還完好,又說:“不過,倒可以把這兩顆草押泥里,等明年開春反綠了再看。”
“好,好。”小五、小生興奮地看著爹掘泥、扣花盆、挖坑……老胡做這些的時候心里一直在想:我半輩子得了小五這么個老生兒也算是老天爺爺賞臉,半路又婁了個小生,開始還擔心人家的兒子和咱不是一條心,嘿,養(yǎng)老送終起碼有兩個小子墊底了,不過也不一定,兒子大了不留人,找了媳婦兒還是人家兩口子近,說媳婦兒也不能碰上個嘴長拉拉的,那個大媳婦……哎!
“爹,剛才俺倆在外面碰見那個欺負俺的壞人了。”
老胡眼皮抽搐著問道:“這次沒怎么地你倆吧?他長什么樣?”
“沒,俺倆跑嘞快,趴在雪里……一看就是壞人,長臉,倆眼黑乎乎的,大厚嘴唇,呃——”小五努力描述著。
“噢,對了,說話動靜那樣,鴨嗓子。”小生忽然記起一個明顯的特征。
“我知道是誰了,蒙天就去找他!饒不了他!這個玩意兒膽兒這么大!”
“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出去串門回來的胡大媽問。
“沒怎么,孩子說剛才看見西南洼那個人了,我大體知道差不多是誰了,蒙天找他算賬去。”
“誰呀,啊?”
“東邊看果園的老六,肯定是他,全村就他那么個公鴨嗓子。”
“別鬧大了,你說我現(xiàn)在就怕在這倆孩子身上出點兒事,一聽見心就嗬嘚嗬嘚跳……明天叫老二陪你過去。”
“你不用操心了,我去又不是打架,我明白怎么辦。”
老胡說的這個老六不是龍村本地人,是解放以后逃難從外地自己跑過來的。龍村向來不排外,就把他收留了。老六一身歪毛病、暴脾氣,到現(xiàn)在也沒人給他個媳婦,可他干活很積極,生產(chǎn)隊成立以后被分到龍村最東頭一個破窯廠后面的蘋果園子看門,樹底下有幾壟地可以干干活。夏秋的時候果園子天天都有人拜訪,等蘋果都收完了就無人問津了,人們都嫌離村里太遠。老六經(jīng)常一個人生悶氣,心里不平衡,財產(chǎn)一充公,以前自己的地都沒了,還被分到這么一個旮旯里,“我他媽上輩子欠龍村的”。那天心情不好,走著走著到了西南洼正好碰見兩個孩子,被小五罵了幾句,一肚子火竄上來,就沖著他們?nèi)チ。后來老六心里也后悔,不過他是個善于自我安慰的人,啐了一口就把這把這件事拋到腦后,不想再去用良心折磨自己。沒良心的事見得多了,不還得照樣活下去。這次在西溝又遇見小五和小生,老六無非是嚇唬嚇唬他倆罷了,不至于追著兩個孩子不放?傻诙煸绯,老胡真的來算帳了。老胡沿著河岸走,繞過墳地就是一大片蘋果林,園子外邊有籬笆圍欄把果樹和墳地隔開,花崗巖石柱上纏著枯死的藤蔓和干黃的野草,從果園大門方向隱約傳來陣陣狗吠。果樹只剩下雜亂的斷枝殘葉,暗黃的橫截面上紋理依稀可辨……老胡進了大門,大黃狗狂叫著要掙脫鐵鏈把陌生人按倒在地。
“老六……老六……”沒人答應。老胡見屋門半開,邁步進了里屋。爐子的火快滅了,屋里涼嗖嗖的,一個人也沒有。“哎,這玩意兒又跑哪去了。老六!”還是沒有動靜。
黃狗叫得更兇了,鎖鏈“卡啦啦”地響。老胡轉(zhuǎn)身走到屋外掩上門,瞪著上躥下跳的狗罵道:“連你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忽然,老胡死死盯住狗窩旁邊的大糞池子,一張死人的臉漂在糞坑里,鼻子、嘴里灌滿了濃稠的糞便,額頭上掛滿了沫子,這不正是老六嘛!老胡感覺胃口往上翻,出來之前吃的那些東西全給吐了出來。老胡捂住肚子趕緊回到村里,老六淹死在糞池里的消息迅速傳開,被遺忘的果園轟動了,四周聚集了一大群人。老六的尸體已被撈上來,用水從頭到腳沖洗了一遍,派出所的人在現(xiàn)場查看一番后推測:老六晚上出來站在糞坑邊解手,剛下了雪,比較滑,大半夜也不得勁兒,結(jié)果一頭栽了進去。一個大活人就這樣一口氣給嗆死了。老胡再回到果園的時候尸體已經(jīng)拉走了。這次大隊要新派兩個人看管果園,可想到要在這個窮鄉(xiāng)僻壤又死了人的地方謀求活路,誰都不愿接這個差事,所以當時沒法立即拍板。直到第二天,大隊作出決定,派兩個天天混飯吃的懶漢任職,其中一個就是潘四兒?磮@子不用干活還有飯吃,只要人靠在那就行,除了孤單點兒沒什么不好,更何況這次上邊特意招了兩個人,正合懶漢的口味,所以社員都認為大隊的決定合情合理。當然,這里所說的社員不包括懶漢自己,確切地說就是潘四兒。
他倆第二天就搬進果園子了。潘四兒蹲在門口不住地罵爹罵娘:“這幫老不死的把俺扔這不管了,看俺好欺負,媽的!”和潘四兒一起的是順子,同樣是懶得出奇,頭長年不洗,都打成了自然卷,可就是有一樣兒比潘四兒好:聽天由命,服從安排。“人家派我到這兒一定有人家對的地方”,所以被稱為“好同志”的順子接到安排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打點行李。潘四兒咽不下這口氣,越琢磨越窩火,連續(xù)幾次去大隊評理,可每次得到的都是一通思想教育。最后上面下了命令,必須照辦,潘四兒這才老老實實安頓下來,整天價躺在炕上,要么就手揣袖子抹著鼻涕,倚住門框和順子扯淡,到吃飯時候有人來送飯,日子過得也挺好。人都燒成灰入了土,評理的事自然就落為一空。老胡只能搖著頭感嘆自己生來就不是報仇的命。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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