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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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這是戴明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喝令——滾!
真是奇恥大辱!
她是一個最怕被人討厭被人恨的人,哪怕只是一個冷漠的眼神,都會讓她如芒刺在背,所以她凡事都力求做到最好,總是察言觀色,體會別人的好惡,寧可克制自己,也要奉迎別人,只為了不遭人討厭不被人仇恨不看人冷眼。
一直以來,她也的確沒有被人討厭被人仇恨過,而現(xiàn)在她的丈夫——這個應(yīng)該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密最親愛的人——居然叫她滾!
她只覺全身的血都往臉上涌,腦子里像開了鍋的水,一片蒸騰,兩眼脹得像要爆炸一樣,雙手急劇哆嗦,攥緊了拳頭都停不下來。
她驚恐地想,我這是不是要爆血管了?
千萬不能爆!
千萬不能爆!
我的兒女都還小,他們都需要我,有媽的孩子是個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如果我倒下,他們就悲慘了。
她張開嘴,狠命地吸氣,又閉上眼,用意念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等到腦子里那團沸水稍稍平靜后,她做出決定:離開這個家!
沒別的出路!
公婆要在這里住半年,那就意味著今后的180天,每天都會面臨同樣的問題:要么她做飯侍候那三個人,要么他們上餐館去吃,還不給她和女兒帶飯回來。她要是有意見?滾!
遲早的事,不如現(xiàn)在就走!
她打定了主意,心里平靜多了,走到壁櫥跟前,打開門,從擱架上拉出一個旅行箱來,開始往里面放兒子的衣服鞋帽。
季永康一言不發(fā)地看她收拾。
旅行箱很快就裝滿了,她本來還有幾個大箱子,都是出國時帶來的,但她不敢拿太多東西,因為車?yán)镞要放兒子的提籃座椅什么的,箱子多了放不下,只能先帶些急用的走,其他的以后再說。
她拿起自己的手提包,檢查了一下錢包、車鑰匙都在里面,便把手提包斜背在肩上,拉著旅行箱,到床前來抱兒子。
季永康擋住兒子不讓她抱:“你要走你走,不許把我的兒子帶走!”
“他也是我的兒子!”
“他姓季!是我們季家人!”
這是什么破道理?
生兒子之前,她曾提過建議,既然女兒叫季小明,那兒子就叫戴小康,這樣兩個孩子的名字里都帶上了父母姓名的一個字。
但她的提議被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
他從知道她懷的是兒子起,就開始給孩子起名,還向他們季家的老老小小征求名字,那幫人也紛紛給孩子起名——當(dāng)然都是姓季的名字。
她半開玩笑地抗議了一下:“女兒已經(jīng)跟你姓了,兒子應(yīng)該跟我姓了吧?”
他堅決不同意:“怎么能跟你姓?那我不成了倒插門女婿了嗎?”
“美國又沒倒插門的禁忌!
“但美國也不興孩子跟媽姓!如果真要按美國風(fēng)俗辦,連你都應(yīng)該跟著我姓季!”
她真心不明白美國這么先進這么平等的國家,為什么會有這么落后這么不平等的風(fēng)俗,女人一結(jié)婚,連自己的姓都沒了,要改成夫家的姓。
他見她啞口無言,揚揚得意地說:“你就別爭這個姓了!就算兒子姓戴,也不是跟你姓的,因為你的姓也是你爸的。所以說啊,女人不管姓什么,都是男人的姓,你就老老實實接受這個現(xiàn)實吧!”
她知道讓兒子姓戴是沒指望了,便婉轉(zhuǎn)地說:“孩子生在美國,就是美國公民,今后也主要是在美國生活,他的同學(xué)什么的,肯定都是用英文名字交往,我們還是給他起個英文名字吧!
季永康還沒頑固到連這個事實也看不見的地步,但他家那幫人都不同意孩子用英語名字,結(jié)果搞到最后也沒定下一個名字來。一直到孩子出生了,醫(yī)院要開出生證,沒名字不行,才匆匆忙忙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季小康”。
現(xiàn)在她見季永康拿孩子的姓氏說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們霸道地讓孩子姓季,現(xiàn)在卻用這一點來證明孩子是你們家的,這不是強盜邏輯嗎?
她冷冷地說:“你放心,我會讓他改姓的!”
“你敢!”
“如果孩子判給了我,我當(dāng)然要給他改姓!”
“你試試看孩子會不會判給你!”
“我是他的媽媽,我也有撫養(yǎng)能力,為什么不判給我?難道還會判給你這個從來不照顧孩子的人?”
“誰說我從來不照顧孩子?”
“你照顧了嗎?你抱過他給他換過尿布嗎?”
“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詞,法官未必信。”
“我說的是事實,法官為什么不信?”
“你說的都是產(chǎn)后抑郁癥患者的胡言亂語——”
她不跟他多說,直接去抱孩子。
他一把抓起孩子,扔到床的另一邊。
力道太大,孩子被震醒了,大哭起來。
她急了,想繞到床的另一邊去抱孩子,但季永康跳下床來擋住了她。
兩人虎視眈眈地對峙著,兒子大聲號哭。
睡在客廳的女兒跑過來敲門:“媽媽,弟弟怎么了?怎么哭這么兇?”
季永康放開她,幾步搶過去打開房門,把女兒拉進來,然后關(guān)上門,低聲教訓(xùn)說:“半夜三更的,喊這么大聲干什么?不怕把爺爺奶奶吵醒?”
“我聽見弟弟在哭——”
“弟弟哭哭是正常的,哪個小孩子不哭?”他扭頭看了看,見戴明已經(jīng)用奶頭止住了兒子的哭聲,便對女兒說,“沒你的事,去睡覺吧!
女兒不聽他的,徑直走到媽媽跟前,摸摸弟弟的臉:“媽媽,弟弟剛才肯定是餓了,你看他吃得多帶勁!”
她不敢開口,怕女兒聽出她在哭泣。
細(xì)心的女兒還是發(fā)現(xiàn)了:“媽媽,你在哭?怎么了?是不是弟弟太——鬧了?”
“不是,是我——有點累!
“我把弟弟抱到外面去跟我睡吧,讓你可以have a good sleep(睡個好覺)!
“外面只有一個沙發(fā)床,怎么睡得下你們兩個人?”
“可以的,我蜷著睡,只要一小半沙發(fā)床就夠了,其他的都讓給弟弟睡——”
多好的女兒!
從小就懂事,乖得令人心疼。
可惜從小就被爸爸吼。
飯吃慢了,吼!
飯吃少了,吼!
沒考到100分,吼!
想買雙新鞋,吼!
想吃個麥當(dāng)勞,還是吼!
女兒小時候的愿望,就是長大了,有錢了,就去買個好爸爸,把這個壞爸爸扔垃圾箱去。
季永康對女兒說:“你把弟弟抱外面去睡吧,你媽得產(chǎn)后抑郁癥了,無緣無故地哭鬧,把弟弟都搞哭了——”
戴明驚呆了!
這個人怎么可以這樣空口說白話,而且是當(dāng)著女兒的面?
她一向避免在女兒面前暴露父母之間的矛盾,哪怕再生氣再煩惱,她也不會在女兒面前說爸爸的壞話,哪怕夫妻二人正吵著嘴,只要女兒回來了,她都會立即住嘴。
就是為了讓女兒有個安寧的家,每次鬧了矛盾她都是率先求和。
即便是剛才準(zhǔn)備離家出走,她都在想著要編個借口,不讓女兒知道真實原因,但季永康居然對女兒說這樣的話!
她又氣得發(fā)起抖來。
女兒擔(dān)心地看著她:“媽媽,爸爸說的——是真的?”
季永康搶著回答說:“你爸爸什么時候騙過你?”
女兒大概還真想不出爸爸什么時候騙過自己,因為爸爸和女兒根本沒什么交集,飯是媽媽做的,衣服是媽媽買的,上學(xué)放學(xué)是媽媽和侯阿姨接送,學(xué)習(xí)是媽媽輔導(dǎo),學(xué)琴是媽媽送,家長會是媽媽去開,父女之間連話都很少說,上哪兒找騙她的機會?
戴明看見女兒驚惶的眼神,急忙說:“媽媽沒得產(chǎn)后抑郁癥,你爸爸他——開玩笑呢。”
“那你怎么在哭?”
“就是——有點累,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那我把弟弟抱外面去吧!
她想這樣也行,兒子在客廳里,她走的時候更容易帶走:“好吧,我把弟弟的crib(兒童床)拿到外面去,放在你床邊,免得擠著你睡不好覺!
她走過去拿crib,季永康也上來幫忙,兩個人把crib抬到客廳里,放在小明的沙發(fā)床邊。
安頓好了一雙兒女,她回到臥室,繼續(xù)收拾東西。
但經(jīng)過了這一番折騰,她腦子里不像剛才那么沸騰了。
看在兒女的分兒上,她并不想離家出走。
能走到哪兒去?
她把所有的朋友和同事熟人都拿出來想了一遍,覺得只有侯玉珊會收留她。別的人,要么會覺得她小題大做,“不就是帶爹媽上餐館沒給你帶飯菜回來嗎?那是多大個事呢?可能以為你剛生孩子,更愿意在家吃。你要是想讓他們給你帶飯回來,你直接說就行了,你自己不說,人家怎么猜得到?”要么會本著“寧拆一座橋,不拆一臺轎”的原則,不問青紅皂白勸她回家。
侯玉珊肯定能理解她,肯定會支持她,但侯家跟她家一樣,也就兩個臥室,如果她帶著孩子去侯家,就意味著小珊要睡客廳,匡守恒要被嬰兒吵鬧,肯定也不歡迎。
當(dāng)然,她可以帶著孩子去住旅館,但那也不是長遠(yuǎn)之計!
最重要的是,那樣一來,家丑就搞成家喻戶曉的八卦了,人家都知道他們夫妻鬧矛盾了,她被丈夫趕出來了,細(xì)問起來,也沒什么死人翻船的大矛盾,就是丈夫帶著公婆出去吃飯沒給她帶吃的回來而已。
不到萬不得已,她還是不愿意成為人家茶余飯后的談資和同情對象的,更不愿成為人家責(zé)怪和嘲笑的對象。她也不愿意兩個孩子跟著她到處奔波,過著有家不能歸的恓惶生活。
如果現(xiàn)在季永康能上來勸她一句,挽留一下,哪怕不認(rèn)錯,她也愿意跟他和好,畢竟真的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個做飯的問題,考慮到他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他也很要面子,她可以理解他,也可以原諒他。
但他沒有來勸她,也沒挽留。
她又想,哪怕他放幾句狠話不許她走也行。
比如說這么一句:“我不許你離開這個家!有什么事咱們就在這個屋子里解決,不許到外面去丟人!”
那她就留下來“解決”問題,雖然她知道所謂“解決”,也就是她做出讓步的同義詞。
為了家庭的安寧,為了兩個兒女,她愿意讓步。
但他也沒放狠話,只冷冷地看著她。
她只好背上提包,拉起行李箱,往臥室外走。
他在身后冷冷地說:“我再說一遍,你要走沒問題,但不許帶走小康!”
“他還在吃奶,我不帶走他,你有奶給他吃?”
“我不會讓他吃奶粉?”
“哼,你連奶粉長什么樣都不知道,還喂他吃奶粉!”
“還有爺爺奶奶嘛。”
“爺爺奶奶也不知道美國的奶粉長什么樣。”
“那有什么?我媽生了五六個,還不都養(yǎng)大了?你別太把自己當(dāng)根蔥,以為離了你地球就不轉(zhuǎn)了。老實告訴你,你唯一的能耐,也就是能生孩子而已。我要是自己會生的話,連生都不用你來生!”
15
再沒有比這更令戴明傷心的話了!
如果說季永康那個“滾”字主要是傷了她自尊的話,那么這番話就直接傷到了她的心,她的感情。
原來季永康從來就沒愛過她!
只是把她當(dāng)成一個生孩子的工具。
確切地說,是生兒子的工具。
因為孩子十多年前就生了,如果他只是想要個孩子,那時就該叫她滾了。但她那時生的是個女兒,所以他娶她的目的還沒達(dá)到,還需要她,才會磕磕絆絆走過這些年,F(xiàn)在兒子已經(jīng)生出來了,他的目的達(dá)到了,她的歷史使命就算完成了,他要不要她都無所謂了,所以他這么絕情地叫她滾!
滾就滾!
但她絕不會把兒女交給他,他對孩子一點溫情和耐心都沒有,孩子跟著他能有個好?
就是不知道法官會不會把兩個孩子都判給她,她和季永康的收入差不多,如果他堅持要兒子,法官會不會判一人一個孩子?
那她怎么辦?
兩個孩子都是她的心頭肉,你叫她怎么選擇?
看他那個樣子,他一定會跟她搶兒子,一定會在法庭上血口噴人,說她患了產(chǎn)后抑郁癥。如果法官相信了他的話,可能連一個孩子都不會判給她。
法官會相信他嗎?
她沒上過美國的法庭,沒接觸過美國的法官,只從影視里看到過一些,從網(wǎng)上讀到過一些,從同事朋友那里聽到過一些。
她記得曾經(jīng)看過一部美國電影,叫《Changeling》(《換子疑云》),是Angelina Jolie(安吉麗娜•朱莉)飾演的女主角Christine(克里斯丁)。
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jì)20年代的洛杉磯,克里斯丁的孩子沃爾特被人拐走了,無能的警察沒把孩子找回來,被一位牧師公之于眾,并嘲笑批評了一通,于是警方惱羞成怒,想方設(shè)法挽回面子,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個孩子,冒充沃爾特給克里斯丁送了回來。
但克里斯丁發(fā)現(xiàn)那不是自己的兒子,牙醫(yī)和家庭醫(yī)生也證實那孩子不是沃爾特?死锼苟≠|(zhì)疑了警方,結(jié)果被關(guān)進了精神病院。
雖然克里斯丁經(jīng)過不屈不撓的斗爭,在那位牧師的幫助下,終于被從精神病院放出來,并成功地把加害于她的特警隊頭頭兒拉下了臺,但她被誣陷為精神病被強制治療的場景還是非常恐怖的。
所以,不能排除這樣一種可能:法官相信了季永康的話,認(rèn)為她有產(chǎn)后抑郁癥,她越說自己沒有產(chǎn)后抑郁癥,法官越會認(rèn)為她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因為這類病癥的第一個表現(xiàn)就是denial(不承認(rèn))。
當(dāng)然,季永康應(yīng)該沒本事買通法官,法官應(yīng)該不會聽季永康一說就判定她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可能會派個專家來診斷。
但她不知道專家會怎么診斷,可能會彎七拐八地問她一些問題,像她這樣英語聽力口語都不是那么靈光的人,可能問著問著就把她問糊涂了,而她答著答著就把自己給繞進去了。
至少影視里的專家都是這么個搞法,無論你說什么做什么,他們都能證明你有病。
你說你沒病,他們說你denial(否認(rèn),不承認(rèn));
你生氣(被人誣陷有病,誰能不生氣?),他們說你irritable(暴躁,愛生氣);
你情緒不高(被人誣陷有病,誰的情緒高得起來?),他們說你depressed(抑郁);
你被迫表現(xiàn)得情緒高一點,他們說你abnormal(不正常);
你指責(zé)他們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們說你paranoid(受害妄想癥)。
于是,他們終于證明了你有病,把你關(guān)進瘋?cè)嗽夯蛘哳愃频臋C構(gòu),逼著你吃藥,你要是不從,就把你捆在病床上用電擊你。
那么個整法,沒病也整出病來了。
而產(chǎn)后抑郁癥就更好證明了。
你現(xiàn)在剛生完孩子,這就已經(jīng)證明了前兩個字——產(chǎn)后;
你跟丈夫鬧矛盾——證明你irritable(暴躁),癥狀之一;
你哭了——說明你depressed(抑郁),又對上兩個字。
就憑這幾條,專家就可以得出結(jié)論:產(chǎn)后抑郁。
至于最后一個字,“癥”,那就更簡單了。
美國別的不說,“癥”是絕對豐盛的,一抓一大把。中國人認(rèn)為是思想問題態(tài)度問題人品問題的,在美國都是病理問題,都有現(xiàn)成的病名在等著你,“××綜合征”,“××情結(jié)”,應(yīng)有盡有。
你內(nèi)向點,膽小點,那是“自閉癥”;
你調(diào)皮點,搗蛋點,那是“多動癥”;
你害羞點,愛哭點,那是“抑郁癥”;
就連你作風(fēng)不好,亂搞男女關(guān)系,都不是道德品質(zhì)問題,而是一種。盒园a癥。
柏老師的那個兒子小聰,不就是這樣嗎?充其量也就是內(nèi)向點,膽小點,怕生,見了人不愛打招呼,再就是特迷電子游戲。
如果碰上一個厲害點的中國大陸老爸,早就棍棒上前,一頓胖揍,把兒子打得外向了,膽大了,不怕生了,見了人知道打招呼了,也不玩電子游戲了。
但柏老師是個二十四孝爸爸,什么都由著兒子。兒子內(nèi)向,就由著他內(nèi)向;兒子膽小,就由著他膽小;兒子怕生,就由著他怕生;兒子見了人不打招呼,就由著他不打招呼;兒子只愛玩電子游戲,就由著他玩電子游戲,還給兒子買那么好的音像設(shè)備,專供兒子玩電子游戲。
用咱們中國的老話來說,柏老師這就是嬌慣,而他兒子就是被慣壞了。
但到了美國,就不是這么回事了,就成了“自閉癥”。
你要是不同意,說那孩子其實挺聰明的,電子游戲玩得忒好,美國人會告訴你:那還是自閉癥,不過是自閉癥里比較“高級”的一類,叫Asperger’s Syndrome(艾斯伯格綜合征)。
總而言之,美國沒有思想問題,只有病理問題。
如果是思想問題,教育教育就行了;但如果是病理問題,那就不是教育能奏效的了,你得治病。
比如她,如果法官認(rèn)為是生孩子后比較累,心情不大好,那就只是個調(diào)養(yǎng)問題。但如果法官認(rèn)為她是產(chǎn)后抑郁癥,那就不是個調(diào)養(yǎng)問題了,她就成了一個不合格的母親,她就沒資格照顧她的孩子。即便她能證明丈夫是個不合格的父親,法官也不會把孩子判給她,因為多事的美國政府會把孩子收走,由政府去撫養(yǎng)。
她知道這些都是worst case scenario(最壞的可能),更可能的是遇上一個正常的法官,英明偉大地把兩個孩子都判給了她,因為她是媽媽,兩個孩子都是她在精心照顧,而孩子的歸屬判定原則是“盡量不要改變孩子們已經(jīng)熟悉的現(xiàn)狀和環(huán)境”。
但季永康絕不會就此罷休,不定會干出什么絕情的事來。
她別的都不怕,就怕他傷害孩子,不論是身體上的,還是感情上的。
她知道離家出走可能會在孩子的判決上對自己不利,因為孩子跟著她就會改變“孩子們已經(jīng)熟悉的現(xiàn)狀和環(huán)境”,但現(xiàn)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她只好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出臥室,來到客廳。
她想叫女兒去收拾點東西跟她走,但她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而季永康已經(jīng)追到客廳來了,壓低了嗓音說:“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你干干脆脆走出這個門,那咱們就好說話,如果你想把兒子帶走,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她不知道他要怎樣不客氣,但她心里是虛的,怕他把兒子怎么樣了,不說掐死摔死什么的——諒他還沒無人性到這個地步,就算他像剛才那樣提起兒子的襁褓,然后扔在床上,也讓她心驚肉跳啊!
女兒從沙發(fā)床上坐起來,驚慌地問:“媽媽,你要到哪里去?”
她答不上來。
他指著臥室門對女兒說:“小明,你把弟弟抱到屋子里去!”
“為什么?”
“這還不明白嗎?你媽她瘋了,這么晚往外跑,還要把你弟弟也帶上!”
“媽媽,你——為什么要——往外跑?”
她見丈夫已經(jīng)把矛盾公開了,也懶得再隱瞞:“因為你爸爸趕我滾。”
女兒勇敢地質(zhì)問爸爸:“你為什么要趕我媽滾?”
“因為她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無緣無故地哭鬧,吵得一家人不得安生!”
“我媽媽沒有抑郁癥!她是累了!”女兒急切地說,“媽媽,我不是讓弟弟跟我睡了嗎?你不是可以have a good sleep了嗎?你怎么還要走呢?”
她解釋說:“不是他說的那樣——也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你要到哪里去?”
“媽媽想帶你們到——旅館去住幾天!
女兒從沙發(fā)床上跳下來,一邊把腳往拖鞋里鉆一邊說:“媽媽,你等我一下,我去拿我的書包,還有我的衣服——”
女兒往爺爺奶奶住的房間走,但被爸爸叫住了:“你跑那里去干什么?想吵醒你爺爺奶奶?”
“我的衣服都在那里的closet(衣櫥)里面——”
“你媽有本事帶你走,還沒本事給你買衣服?”
雖然幾個人都壓低著嗓音,但還是驚動了兩位老人家,都從臥室里出來了,一看這陣勢,都愣了。
爺爺本來話就不多,此刻更是木頭人一般。
奶奶驚慌地問:“咋的了?咋的了?”
季永康回答說:“沒咋的,就是您兒子不孝,馴不下個媳婦來,給您氣受了!
“這——這到底是咋的了?”
“她不肯給你們做飯,我說了她兩句,她就要跑!”
奶奶聽說起因是給自己做飯,更加慌了:“不是下館子了嗎?咋還要她做飯呢?康兒還在吃奶,她要是跑了,誰來給康兒喂奶呀?”
“您放心,美國奶粉多得很,不愁養(yǎng)不活小康。”
“但是人家知道了——可怎么好?小戴啊——你能不能看在我這張老臉的份兒上——”
季永康打斷奶奶:“媽,您就別摻和了,今天這個事,我絕不能服軟,不然的話,今后有一點事,她就往外跑,拿這個來要挾我,那我不成了她的下飯菜?您今天就別攔著她,讓她跑,看她能跑到哪里去!”
奶奶出來勸架的時候,戴明還是有點感動的,也想借這個機會轉(zhuǎn)個彎算了。但奶奶一席話說下來,她的心也冷了,說來說去,奶奶也是把她當(dāng)奶?创,如果不是因為孫子還需要她喂奶,奶奶才不會管她去哪里呢。
她對女兒說:“小明,去拿書包,再拿幾件換洗的衣服就行了,我們走!”
女兒邊往爺爺奶奶的臥室走,邊交代說:“媽媽,你等著我啊,你一定等著我啊!我很快的!”
她轉(zhuǎn)過身對丈夫說:“小康我是肯定要帶走的,你想要他,去向法院起訴。”
“你以為你是法律的化身?你以為法官真的會判給你?別做春秋大夢了,就憑你這個德行,絕對是產(chǎn)后抑郁癥,法官一個孩子都不會判給你!”
“那咱們就走著瞧吧!
“走著瞧就走著瞧,誰還怕你不成?”
她走上去抱兒子,被他攔住了:“兒子必須放這里,這是他的家。你想要兒子,去向法院起訴!”
她知道靠搶是搶不過他的,更搶不過他家三口人。
但如果不能帶上兒子,她也無法安心出走。
一家?guī)卓谌司湍敲椿⒁曧耥竦貙χ旁谀抢,像定了格的鏡頭一樣。
正在這時,門鈴響了。
幾個人都吃了一驚,糟了,肯定是鄰居打了911,把警察驚動了!
16
小明像小鹿一樣彈跳起來,沖到門邊,趕在幾個大人發(fā)聲之前打開了門。
來人不是警察,而是侯玉珊。
還有匡守恒。
然后匡小珊也從爸爸背后鉆了出來。
三個人,三張臉,像三朵花一樣,開放在門邊。
屋子里的幾個人如釋重負(fù)。
又如夢初醒。
季永康眼疾手快地從戴明手里奪過旅行箱,把拉桿按下去,把旅行箱藏在兒子的crib(兒童床)后面,戴明也手忙腳亂地把肩上的手提包取下來,塞在小明的被子下。
夫妻二人心照不宣地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齊刷刷地?fù)Q上迎賓的表情,好像剛才不是在鬧架,而是在開家庭聚會似的。
侯玉珊轉(zhuǎn)過頭,仿佛在跟丈夫說話,但聲音大得人人都能聽見:“老匡,怎么樣,你賭輸了吧?我說他們還沒睡,你偏不信?纯矗覜]說錯吧?”
匡守恒好脾氣地笑著說:“我輸了,你贏了。其實你賭輸賭贏有什么區(qū)別,還不都是我做飯我洗碗?”
“呵呵,雖然還是你做飯你洗碗,但意義不同了嘛,這是你賭輸了的下場,而不是我逼著你干的,那就不興有怨言了!
“我什么時候有過怨言啊?”
那兩口子在門邊打情罵俏,戴明兩口子則走上去迎接客人。
季永康問:“老匡,這么晚了,怎么還——跑出來——兜風(fēng)?”
“哪里是兜風(fēng)啊,是專門給你們送豬蹄過來的!
戴明好奇地問:“豬蹄?哪買的?”
侯玉珊回答說:“大華買的。”
大華是T市最大的華人超市,戴明幾乎每星期都要上那兒去一趟,吃的東西除了面粉和雞蛋、食油,基本都是在那里買的。
她又問:“大華有豬蹄?我怎么從來沒看見過?”
“因為從來都是還沒等擺上貨架,就讓內(nèi)部的人給分光了!焙钣裆恨D(zhuǎn)向在場的各位同胞,解釋說,“唉,我們這個T市啊,就是一個大農(nóng)村,連個豬蹄都難得買到。我平時都是讓大華的小費幫我盯著的,店里進了豬蹄,就給我留幾磅。今天剛好進了新鮮豬蹄,小費幫我留了六磅,下班的時候親自捎到我家來。我們家要不了那么多,剛好你們家有產(chǎn)婦,又來了客人,就給你們送些過來!
戴明走上去接過豬蹄,連聲感謝:“太謝謝了!太謝謝了!正愁買不到豬蹄呢,我把豬蹄放冰箱里去,明天來做!
季永康熱情地招呼說:“大家坐呀,站著干嗎?老匡,昨天那場球賽看了沒?”
“那還能不看?上著班看的!
匡守恒走過去坐在季永康對面的沙發(fā)上,戴明和兩個女孩坐在沙發(fā)床上,侯玉珊和兩個老人坐在靠廚房的幾把木椅子上。
兩個男人聊開了球賽。
小珊像看世界第一大奇跡似的看著小康:“小明,快看,他還會皺眉頭呢!”
小明驕傲地說:“皺眉頭算什么呀?他還會放屁呢!把他放在盆子里洗澡的時候,他放了一個屁,水里就冒一串泡泡!”
“哈哈哈哈——”
那邊,侯玉珊正在跟兩位老人嘮嗑:“這是小康的爺爺奶奶吧?都這么年輕。空娌桓蚁嘈攀亲鰻敔斈棠痰娜肆!”
兩個老人可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聽人當(dāng)著面大張旗鼓地夸自己,窘得跟什么似的,但心里都挺高興,笑得嘴都合不攏。
侯玉珊伶牙俐齒地說:“您二老真是好福氣啊!有了小明這么好的孫女,又得一個孫子,這是您二老前世修來的福!您看我,早幾年專門為了生兒子才到美國來的,結(jié)果來這么多年了,還沒生出兒子來!我們家老匡那邊還是兩代單傳呢,您說我公公婆婆該有多著急!”
兩個老人被恭維得云天霧地,特別是有不幸的匡爺爺匡奶奶墊底,更加彰顯出自己的幸運,都快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連爺爺這么不愛說話的人都笑呵呵地說:“不著急,不著急,命里有時自然有!”
“我就怕命里沒有!”
兩個老人齊聲說:“有的,有的!”
“有您二老這句吉言,我就放心了!我公公婆婆說了,只要我生了,他們就到美國來給我坐月子,我想吃什么就給我做什么,孫子他們包帶,生一個,帶一個,生兩個,帶一雙。我只管生,別的他們一手包了!”
奶奶被激勵了,不甘落后地說:“我對小戴也是這么說的!你只管生,生了我來帶!”
“您說帶,就有得帶!但是我——唉,我要是像您老人家的媳婦那么能干就好了!”
奶奶面有得意之色:“小戴就是能干,以前那是不能生二胎,沒辦法,F(xiàn)在能生二胎了,一下就生出兒子來了!”
“就算二胎不是兒子也不要緊,您媳婦還年輕,還可以再生!
“還可以生?”
“美國嘛,又沒有計劃生育政策,隨便生,只要生得出來!”
“那永康他們——還能生?”
“當(dāng)然能生。∶绹鼓勵多生呢,生了就發(fā)錢!”
“真的?那敢情好啊!就是不知道他們還愿意不愿意生。”
“怎么會不愿意呢?生了又不用他們做什么,都是您二老給包了,他們干嗎不愿意生?咱們中國人都愿意生,只有美國人才不愿意生。”
“咋的不愿意生呢?”
“生了沒人帶!他們美國的老人,可不像我們中國的老人。美國老人都自私自利,只圖自己生活舒服,才不愿意帶孫子孫女呢!”
奶奶不解:“咋會這樣呢?”
“傻唄!您想想看,他們老的不管小的,那小的還會管老的?所以他們美國人老了可慘呢,孤苦伶仃的,兒女不養(yǎng)他們,也不去看他們,都是死了好多天,爛了臭了,都沒人知道,可憐得很。”
“真是造孽呀!”
“還是我們中國人好!老的顧小的,小的養(yǎng)老的。如果我生了孩子,我爸媽和我公婆肯定搶著來帶孩子,我都不知道該讓誰來才好了,四個都來,我家里又住不下!
爺爺插嘴說:“當(dāng)然是你公婆來!自家人嘛。外公外婆就隔著一層了——”
侯玉珊差點就要跳將起來,給爺爺上堂政治課了。但她轉(zhuǎn)而一想,這個不是當(dāng)務(wù)之急,可以留著以后慢慢進行,便順?biāo)浦鄣卣f:“就是,就是!有老人就是好!您看你們這一來,家里的事就包下了,小戴休息得好,奶水就足,孫子就養(yǎng)得白胖白胖的!抱出去給人看,真把人給羨慕死!”
奶奶是個誠實人,不好意思浪得虛名:“我——是想把家里的事都包下的,但是——美國的這個灶啊——我沒燒過,摸了半天,都沒摸著灶門——”
“哎呀,我跟您一樣!剛來的時候,也是不會用美國的灶,硬是打不著火,老匡上班去了,我在家就連口熱的都吃不上,盡吃面包。后來我讓老匡教我打火,打著了就簡單了。那灶燒的是天然氣,不用添柴加煤,想要火大火小,轉(zhuǎn)轉(zhuǎn)那個按鈕就行了。不瞞您說,學(xué)會了用這里的灶,那就方便多了,炒個菜,熬個湯什么的,我自己就能行,再不用等老匡下班回來了——”
“好學(xué)不?”
“您說那個灶?好學(xué),好學(xué),太好學(xué)了。我現(xiàn)在就打給你看,包您一看就會。”
倆人來到廚房,侯玉珊示范打火:“這是開關(guān),四個都是,一個開關(guān)管一個爐子,您把開關(guān)往右面這么一轉(zhuǎn),聽到‘啪’的一聲,火就燃了。按鈕往您右手邊轉(zhuǎn),火就越來越大,往您左手邊轉(zhuǎn),火就越來越小。您用完火了,使勁往左邊這么一轉(zhuǎn),‘啪’一響,就關(guān)上了!
侯玉珊邊說邊做,“啪”地打著了火,又“啪”地關(guān)上,再打著,再關(guān)上。
如此幾番,再傻的人也看會了。
“奶奶,您來試試!
奶奶走上前去,壯起膽子,“啪”地一扭,火真的點著了,藍(lán)色的小火苗跳躍著,燃得可歡呢,不禁有點小得意:“嗯,好學(xué)!”
“我們中國人聰明,點個火,做個飯什么的,都覺得不難。你別看美國人家里鍋啊灶啊,裝備挺齊全,其實他們挺傻的,學(xué)做飯學(xué)一輩子都學(xué)不會,只好去餐館吃,但是餐館里的東西,怎么比得上自家做的好吃又放心呢?”
“嗯,是不好吃,紅腥腥的,酸唧唧的!
“所以我們中國人都不愛去餐館吃飯,又貴又不好吃。一碗面條吧,自己做頂多幾毛錢,但餐館賣出來就要十幾塊,一家人去吃一頓,沒個幾十百八的,下不來地!”
“是這個理兒。我聽永康說今天就吃了五十多塊!
“他說的那個五十多,還是美元呢,要是折合成人民幣,得幾百塊!”
奶奶驚呆了:“一頓就吃了幾百塊?真是造孽哦!”
“貴就不說了,您兒子媳婦都在掙錢,請您下幾次館子還是請得起的。最重要的是臟。〔宛^哪興洗菜淘米?都是拿來就往鍋里放。那些炒菜的,還有擤了鼻涕往鍋里放的——”
“咋能把鼻涕往鍋里放呢?”
“嘿嘿,好玩唄,他們天天貓在廚房里炒菜,又累又無聊,只好自己玩些花樣,找樂子!
“找樂子?”
“還有的是報復(fù)!你把他們得罪了,他們就往你的菜里擤鼻涕吐口水。我以前剛來美國時,就在餐館打工,親眼看見他們這樣干——”
奶奶聽得都要吐出來了:“我們——沒得罪他們吧?”
“您這么和氣的老人,肯定不會得罪他們的。不過他們除了搞報復(fù),還欺生,看您不是美國人,又剛到美國來,就會欺負(fù)您——”
奶奶懊惱之極:“我是說不去飯館吃,永康不聽——”
“吃一次還是沒什么的,鼻涕口水也就是惡心點,吃下去也不會生病,俗話說眼不見心不煩嘛——”
“那也不能吃人家的鼻涕口水啊!”
“就是!我就不到餐館去吃飯,都是在家做。您家廚房條件這么好,自己在家做著吃,又便宜又干凈。我聽戴明說,您老的面食做得特好,我呢,特愛吃面食,就是自己不會做。我就厚著臉皮對您提個請求了,您以后做了餃子包子拉面餡兒餅什么的,一定給我留一份,我拿湯水跟您換。我做面食不行,但我煲湯可是一流——”
奶奶的革命熱情被極大地調(diào)動起來了,當(dāng)即就要做餡兒餅:“今天做了,明天當(dāng)早飯!
侯玉珊連忙翻箱倒柜,找出面粉青菜粉條之類,滿足奶奶的革命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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