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一條魚能游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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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魚能游多遠
張靈均
一
一條魚能游多遠?
在這個無事可做的下午,我腦殼中突然冒出了這個閃念。我愣了一下,端著的小茶杯還停在空中,對望著我的嘴唇,仿佛杯子也想知道答案。而我端杯的兩個手指頭,顯得木訥,無法優(yōu)雅起來。還有我的屁股,陷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不是因為今天閑暇,我去為水生動物學(xué)家飯碗里的事操心。作為一個并非衣食無憂的業(yè)余寫作者,我只是開始習(xí)慣認真對待每一個庸常事物,從中獲取我寫作的素材。真的,就感覺我這一閃念,一定有著它重要的來由,總不會無緣無故就冒出來推敲我?為不讓這個下午變得茫然、空洞、無涯,我玩味著這個句子帶來的一些念頭與聯(lián)想。
一條魚能游多遠?我先把這個句子養(yǎng)在腦袋里,就像把魚兒放入湖水里。據(jù)說非洲有一種魚無論它游到了哪里,每年的春天都要游回出生的地方產(chǎn)卵,哪怕歷盡千辛萬苦,甚至冒著途中死亡的危險,也要義無反顧地亡命天涯。我不去探尋這種魚體內(nèi)到底藏有什么生命密碼需要如此奔波?這讓我想起了我們春運的艱辛,就看到了人類不也是如此的嗎?
也許此刻,我體內(nèi)也有亡命天涯的魚,只是被我忽略了,抑或是熟視無睹。
近來,似乎有太多的魚在我體內(nèi)游動,哪一條才是我意念中要找的呢?
我仔細盤問我的記憶,它是我內(nèi)心的臥底,一直沉潛在我內(nèi)心深處,也替我維持內(nèi)心的秩序。記憶也是一個好的水手,它要為我打撈許多失傳已久的往事,即使內(nèi)心泛濫成了大江大海,也能摸清事情發(fā)生的來龍去脈。
二
順著記憶提供的線索,我回到了洞庭湖邊一個村落里。
那棟低矮的半泥磚半紅磚結(jié)構(gòu)的茅草屋出現(xiàn)在眼前,那就是我最初的家呀,有一截火車車廂那么長,而安頓我們五口之家的僅中間的那一間房。我的父母呢?他們是不是下地干活還沒有回來喲!
大門落了鎖,我沒帶鑰匙,我進不了自家的門。我把書包往門口一丟,便倚在屋檐下等。我渴了,餓了。我正處在長身體的年齡,總是感覺一天到晚肚子餓。幾個屋檐下納晾的老人在話家常,似乎對我的出現(xiàn)總要評頭論足一下,我不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些什么,當我走近他們又什么也不說了。我猜疑他們?yōu)槭裁聪矚g背地里議論人家?
這些可疑的人,他們都是我的左鄰右舍。
我挨個挨個地叫著他們的尊稱,算是打著招呼。
我從來沒有對時光歲月懷有敵意,可時光歲月卻盜走了我的微笑、我的青春年華以及我憂傷的愛。我曾對著鏡子打量自己,我已經(jīng)被時光歲月的鈍刀雕刻得面目全非。所以村莊已經(jīng)認不出我,亦如我認不出越來越陌生的自己。
我的懷疑源自我的記憶。
我的出身不好,這也是我一段時間里的痛,又被記憶戳了一下。是的,我因此暗地里埋怨過我父親,他怎么就讓我一出身就背負右派子弟、地主崽子的罵名呢?這讓我無論如何也自信不起來。我娘雖是個貧農(nóng)出身的中學(xué)教師,卻因嫁了我父親,從此也不能揚起頭來走路,處處還要謹慎從事,生怕惹鬼纏身。
往事歷歷在目。而今我居住在城市的小區(qū)里,傷痕猶在心坎上。每每觸及,還隱隱作痛。痛是我對生命的知覺與愛。杜米埃畫過一張版畫,畫中的紳士穿著白緞背心,坐在一張高背沙發(fā)椅上,準確地說,他不是坐,而是扭曲在沙發(fā)上,兩腿抽成一團,背向下彎成胎兒的姿勢,他這是痛彎了腰的。沙發(fā)四角坐著四群小鬼,惡眼瞪著在那里玩把戲,他們用粗繩捆綁這位紳士的腰,另一些小鬼則歡天喜地地舞著一把尖齒的鋸子,鋸他的肚子,紳士滿臉極度的痛苦。杜米埃給版畫起了個標題:《腹痛》。任何人見到這幅畫,都會有畏縮的反應(yīng),因我們多少都嘗過腸阻塞或脹氣而引起肌肉抽搐的刺痛,痛使人看出自己的有限。我們每個人都是穿過一位愁眉苦臉的孕婦的血肉之軀進入世界的,人出生的頭一個反應(yīng)就是呱呱而啼,是怕,是愁,還是兩者兼之?人幾十年輕易就過去了,有時候還免不了突發(fā)最后一痛。痛的作用與其他感覺相似,像味覺、視覺與聽覺,都是由神經(jīng)末端的感受細胞測到后,將之轉(zhuǎn)變成化學(xué)及電信暗碼,傳給大腦的,而腦子就把那些信號賦予意義或解釋。我在陽臺上喝茶、看書。同樣地,神經(jīng)細胞不斷地發(fā)射提醒我的頭腦,我正在穿越時空進入一個村莊。
這種穿越占據(jù)了我的大腦空間,掩蓋了其他形式帶來的快感。正如我親手打過不想好好念書的女兒,那是一種多么恨鐵不成鋼的痛愛呵。后來女兒長大了,并記住了我打她的那次的痛,也因此就理解了我的良苦用心。如果我當初采用溺愛的方式,卻會貽誤她今后的成長。所以,海倫說:“痛是很有用的記號!”
村莊留給我的創(chuàng)痛,正是我對村莊記憶的開始。
如果我把村莊比作池塘的話,我父親在這個池塘里,壓根兒也不敢冒一個水泡泡。近二十年的農(nóng)事磨煉以及間或挨批斗的經(jīng)歷,父親養(yǎng)成了逆來順受的本領(lǐng),總是不吭聲。可父親也是樂觀的,一有閑暇,就到溝渠里去釣魚。我從小愛釣魚也是跟父親學(xué)的。我雖說喜歡下水捉魚,可一般只能捉到小鯽魚之類的,這讓我總是不甘心,非要捉到一條像樣的大魚,才能向柳二根證明我比他還厲害。柳二根是我家鄰居,出身貧農(nóng),比我大一歲,什么都跟我爭高低。那次一條三斤多重的鯉魚瞎了眼被他捉上來了,他就鄙視我只配與小魚蝦打交道,似乎他天生比我具有優(yōu)勢,總是能壓制我。我心底一直不服氣,暗暗與他較上了勁。心想,我一定要捉到一條更大的魚,把柳二根這個雜種比下去。
三
機會終于來了。
一個早晨,我還沒從睡夢中醒來,父親已經(jīng)去了南北干渠砍柴。這條南北走向的水利干渠與我家之間相距約十里。對于孩子的我來說這地方很遙遠,也很荒蕪。我的農(nóng)場大,土地肥沃,出門不遠的溝渠就有很好的簇草,只要砍倒,原地曬得幾個日頭,就可以不要費多大工夫挑回來,近!父親平時有空就去村子附近的溝壑砍柴火,就是很少挑柴回來。家里的柴草所剩不多,又如何貯藏冬柴備寒呢?母親為此不止一次生了父親的氣。都怪這地方有人小心眼呵,你辛辛苦苦砍下的柴火,他順手牽羊。我父親一輩子與人為善,從不與人爭長論短。但他知道是誰偷了他砍的柴火,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于是,就有了去南北干砍柴的事。人家誰也懶得跑這么遠,這已經(jīng)不是什么小便宜了,而是要吃大虧才能挑回來的。我父親不怕累,更舍得吃苦,害了我連帶受罪。母親讓我去為父親送中飯,雖然不情愿跑這么遠,又不得不去,上午十一點的光景,我已經(jīng)提著飯走在林蔭道上。路很寬,筆直,路兩旁栽了兩排椿樹,那斜枝朝兩邊抄過來,林蔭道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路的東西兩邊各一條水渠,東渠用來灌溉水稻田,西渠是灌溉旱地作物。農(nóng)場的土地多、人少,大面積成區(qū)域劃分作物種類,這也是便于電排抽水更加有效灌溉面積。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時候,電排就一般用不上。村里人常在這兩條溝渠摸魚。我愛在放水時的渠道里游泳,或在流水里釣?zāi)切┬∮昔~。
不知誰在西渠上游清洗打農(nóng)藥用的噴霧器,西渠的魚中了毒開始浮頭,村里人來了不少,有的用竹竿上安個絲袋去勺,有的用木棍的尾端裝幾顆長針去扎,可以說是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這是難得遇上的場景,熱鬧、興奮。可我著急呵,思想激烈斗爭。留下來撈魚嗎?父親還在砍柴,肚子一定餓了,正等我送飯呢。去送飯吧,又怕等我趕回來,我連一片魚鱗也撈不上。
我最終選擇了送飯,是怕挨我娘的打罵。我想,我一定還能趕上的?晌襾砘亟镖s過來時,已經(jīng)曲終人散。我連個尾水都沒有趟上,人一下子賴在渠道旁起不來了。下午去地里干活的人陸續(xù)從我身邊走過,我的鄰居柳二根還嘲諷我,讓我氣打一處使,抓了一把泥砸過去。
整過下午,我不甘心,就沿了渠道邊懶洋洋地走,眼光總是落在渾濁的水面上,好像心里的那份失落,會有意外的收獲填充;侍觳回摽嘈娜,我終于發(fā)現(xiàn)濁水里有一線青色魚背的影子,我心猛地提起了精、氣、神,連忙下水去捉,魚聽見了響動就往前面逃竄,我又趕過去,它又沉在濁水里不見了,我在水底撈了好久,仍然不見,躲到哪兒去了呢?我爬上岸守護,魚又浮出了水面。我看清了,是條鯰魚,怕有十來斤。這次我變聰明了,這里的水深,水草也多,魚躲藏的地方多,加之這種魚即使受傷力量仍然不小,且滑溜,是很難捉住的。我想了個辦法,撿來一根長棍,從后面去趕,因為前面的水淺,只要魚進入淺水地帶,我就把它的后路用渠泥砌上,再來掏水。這一招果然奏效,我用棍子從后面撲打水面,鯰魚就拼命往我設(shè)計的淺水游,終于進入了淺水區(qū)了,魚的身子露出大半。我趕緊將渠攔腰圍截住,再來捉魚,經(jīng)過幾次折騰,這條受傷的魚精疲力竭了,終于被我俘獲了。
我拎著魚,逢人就說:“我捉的,還活呢!”
從此,我在塵埃的世界里樂此不疲。只要電排打水,這兩條渠就有人投放農(nóng)藥,我每次都去趕場,生怕哪一次落空。不久,就連那條電排河也難幸免,被人放毒了。我這次狠狠地撈了一回,從那以后,我們這地方的魚就越來越少了,也越來越小,我撈魚的興趣也開始慢慢淡化了。其實,是根本沒有野生魚可撈了。
四
不久,我們家隨父親的平反而舉家遷進了岳陽城。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我由一個青澀少年越過了青年時代,直接拽入了中年。就像扎了一個長長的猛子,我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坐在城里的陽臺上,正在打撈這段村莊的時光歲月。我舒了一口長長的氣息,記憶里還不斷有魚兒游過腦際,躍出眼簾。
反復(fù)出現(xiàn)魚的幻影,就像聽見一個落難公主的求救聲……
那些肥皂古裝劇總是追殺失落民間的公主。我常?吹眯募比绶伲瑓s又一籌莫展,一個勁地埋怨導(dǎo)演。
我的村莊淪陷了,村民自己一手導(dǎo)演的。
他們?nèi)巳硕际强啾频膶?dǎo)演,人人都是悲情的演員。我自從退出演出以后,成了為數(shù)不多的觀眾。我的關(guān)注顯得多么微不足道,我的憂傷也是那么蒼白無力。我甚至呼喊過,可又有誰來替我拯救呢?
前兩年,文友熊育群與陳啟文回岳陽,非要去看看我出生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樣的風(fēng)物人情,我只好滿足他們的好奇去了一趟。
車子從西大堤青港電排處下來,就已經(jīng)拐進村莊了。稀稀落落的房屋散布在這個湖區(qū)平原。光禿禿的舊平房,間或也有兩層的樓房,卻也粗糙,有的甚至連外墻壁也不曾粉刷,有的屋頂部還暴露出泥磚來。
可想而知,這地方還是那么落后與貧窮。
主路雖然打上了水泥硬化了,可兩側(cè)的樹木早已經(jīng)伐完,兩邊的渠道里看不到水,雜草叢生,只有幾只雞在下面尋草蟲嬉戲。這就是我當年常常游泳、捉魚的地方呵!我想:就是這條渠道沒有死,可能也不能用來灌溉了,水系不暢呵。為什么也不疏浚一下?我問過路的村民,他回答:誰來管這些事呢?我無語。因為我知道,那條用來排水的河流早就廢了,正是水系不暢的原因,后來只好重新開了一條人工河,我去看過幾次,盡管電排從洞庭湖抽水進來,但這條河已經(jīng)失去靈動了。一條沒有魚的河流,是渾濁的,是死寂的,根本感覺不到生機。
我的朋友們搖了搖頭,一臉的疼痛感,顯出無奈與失望。
過度開發(fā)和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五
陽臺上,起初的一個閃念,讓我憂郁了整整一個下午。
前幾天,柳二根的女兒柳眉來找我,說她爸承包一口水塘,辦了一個釣魚休閑基地,專程來請我去釣魚。我婉言謝絕了。其實柳眉來的真正用意我心里很清楚,她爸讓我在城里找一份差事,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就行了。我只好找老同學(xué)求援,安排在他的陶瓷店打雜,也算了結(jié)一樁心事。這年頭活著已經(jīng)不容易了,在我周遭,常有一些不幸的消息傳來,鬧得自己心情不安。本想到洞庭湖邊走一走,又放棄了。洞庭湖進入枯水期,也是禁漁期,漁民早已經(jīng)上岸,湖面到處都是挖沙船,洞庭湖滿目瘡痍。我待在我王家河邊的方寸之間,哪里也不想去了?善致爜硪粋新聞:我們小區(qū)前面那個香緹半島的溫州老板自殺了,一個這么大的地產(chǎn)開發(fā)商面對蜂擁而來的各種市場困境,這個所謂的成功人士游不過小小的王家河地段,走上了人生不歸路。前些天,我們市內(nèi)各媒體還一窩蜂地為他打廣告、瞎吹。轉(zhuǎn)瞬又鋪天蓋地報道他死亡的消息,這讓我感到太瘋狂恐怖了,好像到處都張開了血盆大嘴,現(xiàn)代都市人也無處安身立命似的。
大凡人的一生,喧嘩之后歸于寧靜。
這種靜,讓我陷入沉思:人和魚其實真的沒有區(qū)別。魚看不到自己的眼淚,只因生活在水中。魚的一生能游多遠?魚,并不知道。
我又何曾知道自己的命運呢?
前些天,我們兄弟為父母選擇了一處風(fēng)水很好的公墓,并帶兩老去看過,他們笑得燦爛,看來是滿意的。那種釋懷,似乎是樂意看到了生命的彼岸。
在公墓走了一個圈,我的內(nèi)心寧靜了許多。發(fā)現(xiàn)我與這個世界,與我自身之間的關(guān)系都達到了一種最佳狀態(tài):簡單、直接、完整。與事物直截了當接觸,就能剝出生活的偽裝,也不要去奢求物質(zhì)的浮華,更不要披上鎧甲去面對生活,宇宙萬物已一切懼足。
眾神造福人類的福音,已經(jīng)布施在大地上無聲無息,我只需要細細傾聽。
一條魚能游多遠?而我起初的閃念,似乎在這里找到了答案。
《散文海外版》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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