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海上的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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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的棋盤
張承志
我還記著第一次抵達海南島時的感覺。
懷著一種緊張和欣喜,我記下了海南島給予自己的新鮮印象:
……直到海夾著一條筆直又狹長的陸地,后來我想那就是岬——波光粼粼地凸起著開闊起來以后,我才明白,此刻已在南海,我已經(jīng)置身于大名鼎鼎的瓊州海峽之上。
已經(jīng)是身置有生以來最南的地點,而且還在繼續(xù)向南。我拼命地把臉擠緊舷窗,竭盡全力地盯著在視野里凸起的,滿盈著閃爍光點的海面。突然,迎面突兀地浮起一道陸地的邊棱,氣勢雄大,一字排開。心像是一亮,就這樣我看見了海南。
一座大陸般的巨島——
我不知所措了,它沉默著,逼近而來。
(《南國問》,1994)
那是我描繪的,二十年前“島”給我的印象。
二十年過去了。
大概是被自幼成長的環(huán)境所束縛,但更可能是自幼熏陶的文化中少了一種對外界的渴望——我們這些北蠻之民,莫說對島嶼,即便對海洋也從來沒有什么感覺。哪怕現(xiàn)在,電視上起勁地煽動跨海越洋的話題,并不能改變民族基因中的旱鴨子遺傳。
一
我是在經(jīng)歷了一共三次大約七個月的西班牙調(diào)查,又經(jīng)歷了四個月的美洲潛入以后——才突然想看一個島。
當然,只有海重要,它的島才會重要。在東西方分界的地中海,任憑哪一個海里的島,都重重刻著歷史的擦痕。經(jīng)過了西班牙和拉美大陸的旅行之后,我有了看島的強烈欲望。那時我想,比一切更優(yōu)先的,是至少要去看一個地中海里的島。于是,在臨近西班牙巴倫西亞海岸的馬約卡島上,徜徉尋覓,消磨了一段寶貴的時光。
決定天下大勢的地理中心是地中海。
所以地中海上的島嶼——幾乎無一例外,都是軍事與文化的鋒線前沿。
其實我更盼望仔細觀察的地中海島嶼,首先應(yīng)該是塞浦路斯島。其次,當然若能有登臨的余裕,我當然愿意隨時投身的島,還可以列出一長串:克里特島、羅德島、馬耳他島以及意大利的西西里島、大西洋要沖之上的加那利群島。它們無一例外,生動講述著東方穆斯林世界與西方基督教世界彼此糾纏的歷史;它們無獨有偶,滿浸著古代東方文明的甜蜜濃烈的汁液。
我是因為在伊比利亞半島上旅行久了,獲得了一種觀點。島就如麻雀,解剖它就能看懂整個地中海。我斷定不用挑選,任意找隨便哪一個島嶼都行。我堅信在那個島上,立即能夠如經(jīng)過周密普查的考古隊一樣,發(fā)掘出整齊的三文化地層:石筑凱旋門和斗獸場的羅馬時代地層、豐滿得滲透到社會日常生活的伊斯蘭時代地層以及尚在地表的天主教地層。
——這樣,既然是從西班牙出發(fā),兼及費用和時間的考慮,我們就選擇了最近也最小的一個群島:由馬約爾卡、梅諾爾卡、伊比薩三個島組成的巴利阿里群島;而且一開始就決定,放棄旅游味兒太濃的伊比薩島,也干脆不去小島梅諾爾卡,而把時間集中在大島馬約爾卡上。
從西班牙的大陸若想去馬約爾卡,只能坐飛機。這真令人遺憾。本來古代海上的交通靠的是船,如果乘船,會多少獲得模仿古代的感覺?墒侵挥酗w機,而且票價昂貴。
唯一的好處是,被迫乘飛機,會讓人感受島的孤立:一座棄兒般的島,它確實四面環(huán)海,真的出路斷絕。這么孤單的一座島嶼,會誘人使勁盯著地圖看,思索它與外界的關(guān)系。
看久了,會發(fā)現(xiàn)圖上的島嶼,都暗暗循著一些點與線,如大海原上的一塊塊敷石。這種由地中海上的敷石鋪成的線路,相當復(fù)雜。但若是做簡單的讀解,大大小小的島嶼,無非組成了一張東西方的關(guān)系網(wǎng)。
馬約爾卡島并不典型,但是也毫不例外。
馬約爾卡的首府被旅游業(yè)玷污得一派商業(yè)味,到達的那個瞬間我就覺得此地不可久留。好在島很大,沿海一圈都是城鎮(zhèn),我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十全十美的小鎮(zhèn)。
如地中海上普遍的現(xiàn)象,小鎮(zhèn)的名字是阿拉伯語Alcudia,意思是“小山包”。地名學系統(tǒng)中的阿拉伯因素,不用說乃是歷史的注腳。尤其在西班牙,官方總是竭力回避阿拉伯;于是考古或語言學的痕跡,有時就成為人打開一些秘史的線頭。
我們就以Alcudia當作基地,從南端的這里出發(fā),四出探訪地中海島嶼的秘密。噢,阿爾古蒂亞,小山包,你這么小,但居然有一座潔凈舒適的“客!,而且緊挨著沿海的古城墻。謝天謝地,外國佬曬太陽的海濱遠在另一個港灣,這樣我們就能躲開公開地曬她們粉色大屁股的英國或德國富婆。我們摸熟了公交車路線,周五乘車去馬約爾卡的清真寺,吃過晚餐后再返回Alcudia。我們會在印加換乘,在那個穆斯林出沒的島中心市場買東西。我們繞道到了肖邦和喬治桑隱居的小山村芭樂黛莫薩,但是沒有為了瞻仰他們的臥室買票。縱橫穿行在遼闊的馬約爾卡島上,宛似在北京的海淀區(qū)一樣。傍晚時分,登上城墻,地中海上浮光耀金,一個個模糊的帆篷暗影遠遠逝去,消失在傳說的毛里塔尼亞方向。
那一天,完全是無意發(fā)現(xiàn)了那個花園。
我那天一早就感到倦怠。一聽說“花園”困意就涌上頭來,但是此時,我倒覺得只把這花園的事兒寫幾筆,反而比描述那些反復(fù)易手的城堡,或雄踞島心的宮殿更有意思。
不經(jīng)意的發(fā)現(xiàn),也許是最有意思的。我隨著人群,漫步走入那個阿爾法比亞花園,一邊心里還在想,我從小最不懂的就是植物……可是走著,這個莫名的大院子里豐茂滋生的種種巨樹叢花,把一股辨不清味道只覺濃烈的氣息送來,漸漸人便有些醺醺然。聯(lián)想的第一個地方,當然是西班牙著名的紅宮,來自沙漠的阿拉伯人對綠色、植物,尤其對水的喜愛,曾經(jīng)令半個世界震驚。
我能想象那樣一種喜愛,但是不能想象它能成為自己的氣質(zhì)。真的,人能夠?qū)G色、對植物和水,達到如此的癡迷嗎?
在阿爾法比亞花園的一個拐角,我覺察到這兒并沒有任何園藝,只是圍墻圈住了一大塊綠綠的森林草地而已——那一刻我似乎有所參悟:看來他們真是喜歡。什么特殊的種類是不必要的,把高的喬木和矮的灌木搭配成景也是不需要的。無需園藝,不要技術(shù),只要看見這么明亮的綠,他們就會滿心歡喜!
他們是誰?
是從地中海彼岸過來的東方人。當然擁有這一座阿爾法比亞花園的,是黛尼亞的埃米爾,名叫阿卜杜拉。顯然對他來說,地中海上的這個島,早就是他的后院和別墅。
當參觀者習慣了沉浸在綠色里只看植物時,花園里也出現(xiàn)了些白房子。不過建筑只是點綴,阿拉伯花園給人的首要教誨就是:這里只有綠色、植物、水。再沿著盆栽與巨樹并排的林蔭路,經(jīng)過綠幽幽的拱形水門,再次走過那隨意挖出兩個圓窗戶的古怪大門時,人們似乎懂了。門廳頂部鑲嵌著一個伊斯蘭細密畫風格的藻井,上面大書:“光榮屬于安拉!永恒屬于安拉!”
在馬約爾卡,穆斯林痕跡的密集令人開眼。且不說城郊山上的摩爾城堡,在大島中部的印加鎮(zhèn),集市上居然有抱著娃娃的阿拉伯婦女擠來擠去。阿爾法比亞只是一座花園而已,在市中心還矗立著阿爾穆達依納——那是城中心的一座阿拉伯宮殿。最有意思的是它那座今天引來無數(shù)游客的海門,居然就修筑在宮殿的庭院里。后宮佳麗們邁下臺階,就能登上駛往地中海的帆船。我一再地為這樣一個判斷激動不已:地中海上的島嶼,從來都是東西方角力與滲透的遺址。
如今我為自己對“花園”一語的遲鈍感到羞恥。
這個傳入許多歐洲語言的詞匯的詞源,是阿拉伯語hadīgat,“有圍墻的花園”。不僅英語的garden源于它,西班牙語jardín更逼真地相似于它的阿拉伯語源頭。它的詞根是“圍繞”,就是那道保護花木的圍墻。
學習這個詞時,我不斷地聯(lián)想到新疆維吾爾農(nóng)家的花園。它深刻地反映著古代阿拉伯文化對鮮花與園藝的情有獨鐘。其實對花園的酷愛習俗一直波及了所有穆斯林民族,唯獨在文化上大大中國化了的回族社會卻不明顯。確實,潛藏的實用主義基因,使我一直很久都對花園文明毫無感覺。
中國人對海洋的生疏是深刻的。既然對海洋陌生,就不可能對島嶼熟悉。天朝大國的正統(tǒng)基因,使人面對浩渺汪洋缺乏感覺。對棋布海面的島嶼只覺得散亂,哪怕登岸上島,哪怕居住島上。
所以,自從一種補課意識在我腦中形成,學習一個島就被提上了日程。我打開了西班牙這本百科全書。
我們只挑了一個最近的小群島里的一個島,住在阿爾古比亞,前往阿爾法比亞。再鉆過海門,參觀阿爾穆拉依納。這么多的阿爾,念著朗朗上口。阿語的定冠詞,就仿佛是歷史的陶片,催人感悟那逝去了的、東風強勁的時代。確實,解剖麻雀,一葉知秋,了解了地中海的這么一個島,就對天下大勢有了一絲把握,也對如今的世道明白了些。
不過那是地中海島嶼的特權(quán)。像定盤星、平衡點,像棋盤的交叉要沖上那些不動的棋子。其他的海,其他的島,開啟人們心智的使命有所不同,要想看透它們的含義,可能更需要眼力。
二
中日韓三國的關(guān)系,近來就像是患上了瘟病。在這樣的時候去日本,總想著哪個地方能躲開狹隘的民族主義,找到一個寬闊些的視野。
看一個島?
我打量著地圖,在萬頃滄海的東海上下梭巡。不經(jīng)意之間,對馬島、對馬海峽、對馬藩,次第進入了視野。
好像在一眼讀三國故事。不想讀得繁瑣,只想了解三家彼此不同但緊密糾纏的心事,只想找一種有益的立場。
也說不定,在對馬,我找到了一種中正的,或是俯瞰的立場。這個島比不上地中海的島嶼,沒有那么宏觀的文明色彩;但它恰恰被放置在東北亞一隅的海面,恰在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之間。這移不走搬不動的地理,決定了它的故事。
此地是對馬,韓國的釜山和日本的下關(guān)都盡收視野。
腦海里閃過不斷的電影鏡頭,先是《甲午海戰(zhàn)》,后來是《日本海大海戰(zhàn)》。日本在這兒完成了蛇吞象,不僅毀滅了虛榮的北洋水師,還一舉打敗了巨人國俄羅斯。對馬海峽也因戰(zhàn)爭的傳播,名登世界著名海峽之列。
但是在對馬我看到的,卻不是赫赫的武功,而是細膩的苦心;不是國家之間劍拔弩張的關(guān)系,而是現(xiàn)地存活的人們的和平需求。我們專門坐船從九州前往對馬,船在碧波之中,行走得飛快。對馬海峽如今就在身邊,仿佛能看見三笠艦的炮口火光閃閃,波羅的海艦隊正被黑煙吞沒。
我行駛在揚名東亞近代史的對馬海峽,好像日韓中俄四國都一擁而至。望著這碧波的要沖,注視著要沖上的這個島嶼,我走下舷梯,踩上了對馬島的巖岸。在這塊海上通路的大敷石上,我感到,某種真實就擺在眼前,一目了然。
首先,這塊大敷石不像海南島那么緊挨一邊,它離日本和朝鮮同樣遠。它聽從日本調(diào)遣,但也不敢得罪朝鮮。
歷史告訴它,得罪朝鮮是可怕的。1418年,李朝朝鮮國王派船二百余艘、近兩萬軍隊侵入對馬。對馬藩大敗,與朝鮮簽訂降約,承認以朝鮮為宗主國,換來朝鮮每年撥來數(shù)百石的糧食。
至于忽必烈的元寇大舉來犯,對馬島更是首當其沖。對馬藩首先淪入敵手。初代藩主宗氏率領(lǐng)八十余騎沖向登陸的蒙古高麗大軍,戰(zhàn)死而已。
到了十六世紀,倭寇橫行東海,擾亂朝鮮。對馬藩曾與倭寇激戰(zhàn),俘虜倭船一只,把這只船引渡給朝鮮,以此舉向朝鮮表明,對馬藩不是倭寇巢穴,對馬藩是貿(mào)易的友鄰。
盡管對馬藩的態(tài)度立場如此,但豐臣秀吉仍在1592年和1597年兩度侵略朝鮮。對馬島的宗家為避免朝鮮戰(zhàn)爭,嘔心瀝血,百般努力,但無力挽救大勢于狂瀾。秀吉侵略之后,日本同朝鮮、明朝都斷絕了外交關(guān)系。
在這樣的國際政治背景中,對馬藩主宗義智登上了歷史舞臺。他在日朝關(guān)系中的表演,給后人留下長久的吟味。
對馬藩積極地表達了同朝鮮恢復(fù)和平的意向,而朝鮮對日本不能信任。1606年朝鮮提出恢復(fù)鄰交兩條件:一,須經(jīng)德川家康送遞國書;二,日本方面捕送戰(zhàn)爭中毀壞朝鮮王陵的罪犯。
兩個要求到了對馬藩,愁壞了藩主宗義智。首先,毀壞王陵的犯人已不可考,其次,以日本對待朝鮮的傲慢,要低下面子先發(fā)一封國書給朝鮮,只怕也是非常困難。
于是對馬藩決定:不必費事,就從對馬監(jiān)獄里挑他幾個罪犯,灌水銀燒壞罪犯的喉嚨,然后把封了口的他們當作毀壞朝鮮王陵的犯人,送交朝鮮。同時抖擻文采,再偽造一份幕府名義的國書,即刻送往朝鮮。一根扁擔兩個籮筐,反正一定要讓它兩頭都晃悠起來!
1607年,朝鮮李朝派出使節(jié)團,往江戶慶祝德川幕府二代將軍秀忠的繼位。
使團從首都漢陽出發(fā),由海路經(jīng)對馬,到大阪,對馬藩主宗義智陪同到大阪。幕府專人迎,換船到京都。再沿東海道,陸路到達江戶。這就是我在釜山和長崎都看到的、被日韓兩國至今紀念的、早在四百年前的第一次朝鮮通信使。
但朝鮮使團命為“回答兼刷還使”;卮穑菍θ毡緡鴷囟Y的意思;刷還,則是帶回朝鮮人俘虜?shù)囊馑肌?
所謂國書乃是對馬藩偽造,而朝鮮人居然咬文嚼字強調(diào)對日本國書“回答”!須知幕府根本不知道自己發(fā)出過什么國書呀,奈何?利害之下,勇夫出焉,對馬藩一不做二不休,繼續(xù)篡改了朝鮮的國書,把開頭的“奉復(fù)”改成“奉書”,據(jù)說,還偽造了一枚朝鮮國王印。
1617年,第二次朝鮮回答兼刷還使來江戶,祝賀大阪之陣勝利。1624年,第三次回答兼刷還使來,慶祝三代將軍德川家光的繼位。此外尚有日本向朝鮮的派遣使團。
而到了這分寸火候之上,對馬藩已成騎虎之勢,欲罷不能了。而且一旦決意,技術(shù)問題不值一提。他們早已駕輕就熟,每逢國書過境,他們便和第一次一樣,每次都信筆揮毫,以巨大的自信,修改雙方國書。
如此的大手筆!……
計偽造篡改總數(shù),約有十多次之多。歷史的危機,在這十余次的周旋中,安然度過了。
后來——對馬藩的決策核心,傳到了第二代。然而二代不如前代,他們一邊持續(xù)地偽造篡改,一邊卻鬧起了內(nèi)部矛盾。終于東窗事發(fā),國書篡改的大案暴露了。
江戶的日本中央大傷腦筋。
怎么辦呢?篡改國書罪不容誅,但是真的殺他們的頭?須知這一篡改,可是改出了大好局面。治他們的罪?朝鮮知道了會如何呢?反正不能宣布以前的國書無效,也不能說今日之太平無效。
正是:幾紙假文書,一場真和平。
對馬藩在日朝外交中行為的深意,此刻才漸漸顯現(xiàn):為了保護這不易得來的朝鮮外交,幕府咬咬牙,決定容忍。處理事件時,給對馬藩主的處罰,僅僅是批評教育而已。
隨后,幕府向朝鮮提出將使節(jié)名稱從“回答兼刷還使”改成“朝鮮通信使”。1636年,真正的朝鮮通信使抵達了日本。
我目瞪口呆。
沒想到,我在對馬島上開了眼,看到了世界外交史上煞費苦心的一頁。毫不夸張,它乃是該得和平大獎的一頁,一個島平衡了兩個國家的一頁,民間大局戰(zhàn)勝國家虛榮的一頁。
它余味繞梁,百年不絕;它欲訴又止,如同一個故意留下核心一句吊人胃口的天方夜譚。我只是暗暗稱絕,但是不能總結(jié)。如此的匪夷所思,如此的逸出常規(guī),究竟反映了什么?
是的,對馬島的歷史,幾乎在反叛的邊緣上,竭力對抗了國家主義的霸道。那曾經(jīng)是怎樣的一種動力,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似乎很少有人追究。
對馬島的啟示,其實一直持續(xù)著。它也如一本書,靜靜地攤開擺在海面,含笑望著愚蠢的世人。
今天走在對馬島上,到處可見韓國游客。名所舊跡的解說牌,使人明顯感覺到在強調(diào)與韓國的交好。沒錯,它對雙方都是第一顆棋子,是海中不沉的安心丸。它沒有地中海島嶼的激動與不安;它永遠等著遠方客來,先一腳登上這塊踏腳石,再把腳伸向彼岸。
三
中國如《西游記》所說是“東勝瀛洲”,是一塊大陸。
島對它來說,不僅渺小,而且總被誤認成大陸的延長。
比如海南島,好像人們心目中它更是海南“省”,潛意識中還是廣東的一部分,總之是大陸的“天涯海角”。它似乎就在廣州旁邊,離南寧也不遠。尤其如今坐慣了飛機,人更不在意它是否是個島嶼。
瓊州海峽?尤其是在海南很少聽人談?wù)撍N覂纱稳ズD,都是求人領(lǐng)路專門前往,才看到了瓊州海峽。這道海峽在人的心理中,比實際更狹窄。對相當多的海南居民來說,它近乎不存在。
確實瓊州海峽缺乏隔斷的寬度,當然海南島更沒有獨立于大陸的感覺。所以想看懂海南島,就多少有些難度。
所以,哪怕你登臨了海南島,不消說登上什么南普陀、崇明島或小長山,眺望著茫茫大海,卻想著背后的莽莽大陸。中國背負的近代太沉重了,所以中國的島上演出的,凈是替大陸受辱的悲劇。臺灣從荷蘭手里奪回來了,但又鉆進了美國的胯下;香港因為骯臟的鴉片戰(zhàn)爭變成了殖民地,誰想它并無潔癖,卻為自己是殖民地而變態(tài)地自豪。
——當近現(xiàn)代太難以理解的時候,我們只能多觀察古代。好在海南島的歷史,唯有古代最為輝煌。
想理解古代的海南島,先要知道一個常識:在西歷第七到第八世紀,世界上有兩個遙遙相望的強國:一是唐朝,一是大食。唐朝已經(jīng)是世界中心,接待天下的朝貢求商。阿拉伯一旦崛起,不到百年就統(tǒng)治了從西班牙到中亞的半個世界。
它們彼此的吸引是必然的。新鮮的召喚,使遠洋船隊扯起了篷帆。
第二個常識是航海。西歷七世紀的航海水平,表現(xiàn)在廣州至紅海之間的大航道上。那時尚未有什么果阿、新加坡、澳門之類的殖民據(jù)點,從阿拉伯或波斯出發(fā)的船隊出了馬六甲海峽以后,就沿著長長的越南海岸一直向北,朝著偉大的唐朝進發(fā)。
——船隊對準的最近的錨地,就是海南島的南緣。
布羅代爾講到殖民主義躍居主角的世界史時,仍舊用“近海航行”來概括16世紀的航海:“遼闊的海域如撒哈拉沙漠一樣空闊無人。大海只在沿海一帶才有生氣。航行幾乎總是緊貼海岸進行。像螃蟹一樣,從一塊巖礁爬到另一塊巖礁。甚至戰(zhàn)艦也是一樣,只在能見到海岸的海面上作戰(zhàn)。……航海圖,從頭到尾只不過是對沿岸海路的描述而已。”
基于“近海航!边@一認識,地中海的藍色海面上那些島嶼似乎突然密集了起來。我一下子明白了馬約爾卡島的含義,它確實只是地中海無數(shù)島群中的幾塊石頭而已!即便幾塊敷石上也有那么豐滿的東方痕跡……我不斷陷入遐思。確實,人的思考隨著新知,真是無有窮匱。
現(xiàn)在看來,地中海島嶼與中國不多的島嶼之間,有區(qū)別也有一致之處:
這些大小島嶼所以重要,因為它們是海上航路不可缺少的中途?空。這些島嶼是保證海上大動脈暢通的一支靜止不動的艦隊。
紅海—馬六甲的海上大動脈與地中海有所不同。它的島嶼數(shù)量少,但航路夾在狹窄的兩岸之間,近岸航行更為方便。
經(jīng)過紅海,經(jīng)過印度洋,經(jīng)過馬六甲海峽終于望見了中國的古人,在海南島的南緣一線登了陸。
他們海南島南緣穩(wěn)固的第一個落腳點,隨著劇烈的世事滄桑,也因為人對遺產(chǎn)的粗糙處理,今天已經(jīng)很難追尋了。但是三亞一帶的穆斯林村莊,無疑是他們幾經(jīng)周折之后堅持守住的世居之地。
接著,船隊再沿島航行,向北抵達?。生長于斯的海瑞,也許是海南島北緣最大的歷史遺跡。
最后他們溯珠江,進入了大唐的門戶——著名的廣州。
在廣州,信史與傳說陡然增多!皩W問雖遠在中國應(yīng)前往求之”的著名而奇怪的圣訓(xùn),異地同聲出現(xiàn)各地的“四大賢傳教中華”傳說,四大賢中名氣最大的宛嘎斯就埋葬在廣州城,保護碑由國民政府廣東省長廖仲愷親筆書寫。不用說,那個偉大時代和真正的大航海留下的最重要標志,當數(shù)懷圣寺。那座中國第一的古寺,不是坐落在長安,而是坐落在廣州。
接著說還可以延伸到揚州,但那就離“島”太遠了。
大航海的時代結(jié)束了。
移民留下了,貿(mào)易轉(zhuǎn)移了。
海潮仍然一浪一浪,沖淘著人們的生計。即便明天我再次抵達三亞,我只會和那些老人一起,坐在南國火熱的陽光下,談?wù)劶页,嘗嘗他們的小吃,而不會多說什么。
今天在三亞、在?凇⒃趶V州,雖然能看到從紅海船下來的天方來客的后裔,但是已聽不見那響徹一條海上大動脈的、偉大的召喚了。
瓊州海峽太窄,海南不再是島,它不過是大陸的一個角落而已。
不可能再幻想古代的重演。偉大的世紀呼喚,就如同千年一遇的海嘯,轟鳴一過,就要消失。
島,還是那么陌生而新鮮。
它作為萬頃滄海中的散亂敷石,它作為大陸與海洋之間的點點棋子,在未來的天下變移之中,是否還會演出新的歷史劇?它會繼續(xù)擁有特殊的含義嗎?
不知道。
如果今天誰感到了意義的重大,他若想究明公元七至八世紀世界史上的大航海,如果他又重新把目光轉(zhuǎn)回到中國與阿拉伯這一對東方巨人身上的話——或許為時已晚,能供發(fā)掘的古跡已殘留不多。
但是考古學的教訓(xùn)就是——遺跡永遠在腳下埋藏,無論人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所以包括我在內(nèi),對海南島的求索,還剛剛開始。
就像新考古學的啟發(fā),新時代的求知應(yīng)該循著革命的方法。在對海南島南緣的沙灘村落進行發(fā)掘之前,必須先行發(fā)掘的——是人的內(nèi)心,是需要鉆探和翻起的知識地層。
出于這樣的考古基因,我習慣了學習。
雖然寄身北方,但我也想觸摸島的含義。雖嫌太少,但體驗中也積累了幾個島嶼。我喜歡逆著宣傳,親身一處處地登臨,在不同的島上追究尋覓。隨著點滴的感受,心里會漸漸有數(shù)。
就好像散布的石子,搭建著一個海上的棋盤。
《天涯》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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