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六小時的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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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小時的琴聲
孫凝翔
一
學(xué)校的中心廣場，淡淡的橙黃色陽光打在四處張掛著的標語上，藏在人群中的學(xué)長們賣力吆喝著，拿著報名表四處招攬著未來的社員。
這天是社團的招新大會，每個社團的社員們都盡力表現(xiàn)著，想要放出一絲比太陽的余暉更明亮的光線。
也就是在這一天，在那個人流竄動的廣場上，我看到了很多把吉他，但沒有一把，發(fā)出了六小時的琴聲。
二
第一次見到柳，是在初一的上學(xué)期。那時候我和他還互不相識，只知道對面那個看起來胡子拉碴的家伙是和我一個班的——十二三歲的年紀，配上布滿下頜的細須，確實顯得有些早熟。他那時候還沒碰過吉他，更沒有手上一層又一層的老繭。那時候的他，更像一個早熟的幼稚鬼——現(xiàn)在說不定也是。
雖然我覺得“柳”這個稱呼有些矯情，不過考慮到他執(zhí)意要我這么稱呼他，我也只好接受了。當然這也是有原因的，因為他取了一個姑娘的名字——柳涵。顯然除了柳之外的稱呼都不足以體現(xiàn)他的陽剛之氣——我的意思是和他的大胡子不太配。
我和他真正的熟知是在開學(xué)兩個多月以后。那時候他還是優(yōu)等生，時常能考全班前五，順便還擔任了語文課代表這類重要職務(wù)。那時候我覺得他是我見過最喜歡講冷笑話的語文課代表。比如我們曾經(jīng)花了兩節(jié)課嚴肅地討論如何圈養(yǎng)皮卡丘，結(jié)果是有劃時代意義的：我們一致認為，只要把皮卡丘關(guān)在高壓電網(wǎng)里就行了，它只要一想出去，就會去觸碰電網(wǎng)，觸電之后，馬上就升級了。我們?yōu)檫@個研究成果歡欣鼓舞，趴在桌子上笑了半節(jié)課。
順便提一下，當時我因為喜歡惡意賣萌，被稱作皮卡丘。
考慮到這篇文章應(yīng)該文藝一些，我準備說點兒正經(jīng)事情。
和他同桌的第三周，上課極度無聊的我們開始互相展示自己的“文學(xué)修養(yǎng)”與才華。大體內(nèi)容包括在一節(jié)課內(nèi)寫一個故事和在一節(jié)課內(nèi)寫一首散文詩。其實這兩個東西是一個項目，因為當時我們?yōu)榱送怀鲎约旱奈乃嚉赓|(zhì)，通篇故事都是小短句加省略號，就像“窗外……我看到……你的背影……”這樣的句子——強調(diào)一下，引號內(nèi)包含了三個自然段。
不說你肯定也看出來了——當時我們倆人傻子似的，自我感覺超好，和大多數(shù)“中二”青年一樣，把自己定位成可以改變文壇的存在。有了這么一個偉大的定位，清醒的我們立刻就認識到我們需要一部偉大的作品，僅僅靠那些小短句是不能夠改變文壇的——至少應(yīng)該擁有像小四那樣，在文章中無縫插入大量奢侈品牌的技巧才對。于是乎，我們坐著OSIM的椅子，用MontBlanc的鋼筆在Moleskine的本子上做了三個月的準備，終于決定用一本DAOLEN的本子寫下這部將要震驚世界的著作——對，一個道林的本子，6塊一本的那種，花了我整整一頓飯錢。
當時我們的計劃是一人寫一個小節(jié)，整個故事在一三人稱的交替中推進——直到認識東野圭吾之前，我們一直都認為這是一個跨時代的設(shè)計。由于主角是個女孩子，所以誰寫第一人稱就成了一個嚴肅的問題。但嚴肅的問題往往都很好解決——考慮到我的名字簡拼是SNX，也就是“少女心”，他就把第一人稱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交給了我。
一切都準備好了，看起來是時候改變世界了。不過一個優(yōu)秀的故事總得有點兒一波三折的架勢，于是乎如你所想，我們改變世界的計劃被迫推遲了。原因當然是聞?wù)邆�，聽者落淚的——我們的作業(yè)實在是太多了——請心中沒有絲毫悲傷的你回答我的問題：你真的念過書嗎？
不過這一切的困難都只是暫時的，在經(jīng)歷了一年的漫長蟄伏以后，我們終于——把改變文壇這事兒給忘了。
而我要說的故事，就從這兒開始。
三
初二上學(xué)期，我懷著滿腔的優(yōu)越感，把柳帶進了我學(xué)吉他的琴行。
他第一次到琴行的時候，小街兩邊的梧桐葉正窸窸窣窣地向扎根的土地里掉著。琴行的老板——貌似只有他一個人——隆哥，照例彈了一首《最后一部蒸汽機車》來唬人——當初我就是這么被騙過去的。一曲奏畢，雖然中間有些錯誤，但柳還是很愉快地決定要在這里學(xué)琴了。起初我為此感到很高興，因為單按時間來看的話我比他早學(xué)了三個月，應(yīng)該是有絕對優(yōu)勢的。不過鑒于我認真踏實的學(xué)習(xí)態(tài)度——當時我一共會彈四首曲子，其中不熟練的有四首——他很快就以“驚皮卡丘”的速度將我超越了。
到了那年的冬天第一次下起雪的時候，他的水平已經(jīng)超我一大截了。
我們常常一起從他家慢慢走到琴行去，路上要穿過一座公園、三家快餐店、五家文具店和說不清的服裝店。到了靠近琴行的那條街上，兩邊就全是梧桐的味道了。狹窄的街道兩旁停滿了車，殘碎的枝葉搭在路邊每一個可以依靠的物體上。我們會說說吉他，小說，或者是喜歡的姑娘。這樣的環(huán)境里應(yīng)該有這些話題才對。
偶爾我們也會默默地走著，看那些從枝丫間漏下的陽光，又或者是聽腳下樹葉寂寂的聲響。然后靜靜地回想，再遙遠一些的地方，會住著怎樣的故事和笑容。
我到現(xiàn)在仍記得那條街道兩邊的店家們。有一家掛著破舊廣告布的種子店，里面稀稀拉拉地擺著薔薇、百合和牽牛花的種子——看一看就覺得能開出夏天味道的那一種。還有一家十來平方米大的面包店，里面有兩個漂亮的姐姐。我們沒空吃飯的時候也會去買幾個面包——肉松或者火腿的。路過的一個小區(qū)門口還開著一家叫Goo&gle的服裝店，我們一直認為老板是個很懶的人——至少在取名字這件事上是這樣的。
那條街道的中間，有一個小巷，琴行就在那里面。巷子外邊有一家音像店，老板是個鳳凰傳奇的骨灰粉，直到第二年的葉子都長出來了他還在用大音響放《最炫民族風》。
每次和隆哥出門蹭飯的時候，隆哥都會對音像店老板的音樂鑒賞水平表示質(zhì)疑——順便還會告訴我，要是再不好好練琴，那以后我的音樂素養(yǎng)肯定也會很差的。
雖然我不知道練琴和音樂素養(yǎng)有什么關(guān)系，但我也沒有反駁——畢竟曲子沒有練熟也是我的錯，為此受些白眼也是自作自受，沒什么好爭辯的。
其實起初我也并未受到這么多白眼。所謂“起初”，也就是在柳到琴行學(xué)琴之前，我總能找到各種借口來解釋自己為什么沒練熟曲子——這周晚上天天補課、老師跟抽風一樣布置了很多作業(yè)。而隆哥也常常一邊抱怨應(yīng)試教育多么的差勁，一邊因為少收了學(xué)費，心里泛著苦水——其實這事兒也怪他，十多歲就出去北漂的他到現(xiàn)在還是沒學(xué)會做商人的原則，他太有良心了，如果學(xué)員沒有按時完成課業(yè)的話，他就不收當周的費用，他說還收錢的話就等于在騙錢了。
可惜我懷著滿腔的優(yōu)越感，把柳帶進了我學(xué)吉他的琴行。和他一起穿過那條梧桐小道，走進琴行時，我總能感受到來自這個世界滿滿的惡意——我連譜子都還沒看熟，他卻已經(jīng)能用吉他把那首曲子彈得純熟了。我當然會再去找點兒理由，不過隆哥就不再相信了：“你倒是給我解釋一下為什么和你同班的柳涵同學(xué)就彈得這么好？”這時候柳是不會做聲的，他只坐在旁邊凳子上，看著我偷笑。
那段時間，我忙得像狗一樣的，他卻還能每天練兩三小時琴，順帶每天花上幾十分鐘來嘲笑我的無能。雖然我覺得每天抄我作業(yè)的他和我不在一個起跑線上，但卻也無從爭辯——更何況，現(xiàn)在想來，當時的自己也確實夠蠢的。
柳常說自己有音樂天賦。如果是其他人說這話我一定會嗤之以鼻，但對他，我絲毫不會懷疑。
我相信這種音樂天賦是來自于他的爸爸。柳的爸爸年輕的時候，違背家人的意愿，去念了一所音樂學(xué)院。那之后，他的父親玩兒起了樂隊——他一人會用鍵盤、架子鼓、小號、貝斯，唯獨不會吉他。所以柳也常常說，他學(xué)吉他，也是為了完成他爸爸的夢想。
父親的夢想，對他來說，不但不是肩上的累贅，反倒是自己前進的方向，這樣的他，真是讓人羨慕。
四
很快，生活就把那把琴逼得沒了去處。
到了初三，課業(yè)理所當然的重了很多。那些作業(yè)侵占了一天二十四小時你可以想象的所有休息時間，無法掙脫的枷鎖讓我感到絕望。我沒有時間練琴，沒有時間看書，更沒有時間去看那些日子里，逐漸融化在黑夜里的光線。
“沒有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
那段時間我常常一個人躲在被子里流眼淚、發(fā)呆，有時也會關(guān)上門一個人痛哭到深夜。那些晚上為我積攢了不少“談人生”的資本，但我總會懷疑那些深夜的眼淚是否真的會在不遠的將來，成為我茶余飯后談資？
柳似乎從來沒有為此擔心過，他每天都是笑嘻嘻的樣子。但我知道他也很害怕。害怕到了不遠的將來，自己連現(xiàn)在僅有的一點點自由都無法擁有了。我想他也曾偷偷流過眼淚，雖然他從來沒有對我提起，并且經(jīng)常嘲笑愛哭的我是個傻瓜，但我就是愿意相信他也曾為了那些幾乎要夭折的希望與夢想流下過一些咸澀的液體。
大概是命運使然，時隔一年，柳又成了我的同桌。重新和他同桌的那段日子，雖然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但我每天仍能看到坐在靠窗那組第三排的那兩個傻瓜。我們又開始說起皮卡丘的故事，笑得不可開交，然后被政治老師罰站了一節(jié)課。
兩個迷茫的家伙在一起，回頭看著曾經(jīng)的傻瓜們，慢慢地找尋著未來。
我們談起了一些東西，關(guān)于夢想，關(guān)于牢籠與枷鎖。
“你高中想去哪兒？”
“川音附中�！�
“既然你做出了這樣的選擇，那自己就應(yīng)該向那個方向去做吧�！�
“但我現(xiàn)在什么也做不了，我每天被困在教室里，根本沒有時間練琴�！�
“如果目標再遠一點兒呢？如果不僅僅是川音附中呢？”
“你又小看我了。所以？”
“你還可以做點兒別的吧？和音樂有關(guān)的，不止是吉他�！�
……
我想要撿起一些東西，也許是夢想。如果沒有時間的話，就把夢想一分為二吧，一人完成一半其實也挺好，不是嗎？
“你負責吉他，我負責故事。”這次的分配沒有原因，但我們兩個都沒有異議。
對半分的夢想。我們倆坐在全班唯一一張雙人桌上，為彼此的目標奮斗著。
我每天在翻得快爛了的本子上改著自己小小的故事，柳則每天自學(xué)樂理，為川音附中的考試做準備。雙人桌上堆滿了稿紙和樂理書，而每天要用的課本則被放在桌箱的深處，堆滿了灰。
“你又小看我了。”
我們常常為了彼此的未來吵得不可開交。而每一次的爭吵，他都會說這句話。其實我從來沒有小看過他，因為我看到了他手上厚厚的繭，那是每天晚上9點到夜里3點，整整六小時的琴聲。
五
“你現(xiàn)在過得如何？”
“挺好的，你呢？”
“我苦悶得要死，每天在校十六小時。”
“我每天在校二十四小時。”
“廢話，你住校！我想轉(zhuǎn)學(xué)。”
“轉(zhuǎn)去哪兒？”
“想而已�！�
“果然�！�
“你有辦法讓我輕松一點嗎？”
“你得給我描述一下你現(xiàn)在的情況�！�
“除了正常上課我每天中午要聽寫英語單詞，晚自習(xí)前半小時要聽聽力�！�
“嗯……這么說吧。你總會有一些想要做的事情，而你需要想的，不是自己想干什么。而是在現(xiàn)在的情況下，你還能做什么。想到了，就去做，不論是什么，更不論這對你的成績是否有幫助，只要對你來說，對你的夢想來說，它是有益的，你就去做�？傊�，如果你覺得那十六小時在浪費你的人生，那就做一些可以讓那十六小時有意義的事情就好了�！�
“你每次都這么說�！�
“因為我一直都這么想�！�
我一直都這么想。不知道屏幕那邊的你是什么樣子，但這時的我，眼里滿是那兩個傻瓜的身影和笑容。
六
謝謝你給了我這個故事。
我已經(jīng)寫完了那個灰色的本子，但我仍然沒有忘記那一半夢想。
到了一個重點中學(xué)的你，一定比原來還累吧。你的時間更少了，似乎已經(jīng)少到再也沒有時間去追逐夢想。上周的這時候，你還在對我抱怨。我意外地打了很多字，我很少這樣過。也許你把那些都當成了廢話，但我還是想說。因為你要記得，你的夢想有我的一份。在我放棄之前，你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放棄它。你知道該怎樣去做，所以，就去做吧。
我知道，你可以的。
因為我看到過很多把吉他，卻從沒有一把，發(fā)出了六小時的琴聲。
《中國校園文學(xué)》2014年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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