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豌豆街往事
-
豌豆街往事
不日遠游
他很少去算計時間,只不過一個年頭一個年頭地,他也能感到握在手上的有一大把日子了。青春如荒草,到他手上,變成了指縫里的流沙,他到底握不住的,而握得太緊的話,就硌得手掌痛了。有一些夜晚,他會想起豌豆街,想起那些頹敗的弄堂,就像推開了一扇冬天的窗戶那樣,陳年的風雪遙遠地吹了過來,重重疊疊的一張張面孔,都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輪廓。他禁不住問自己,是否還記得她的臉。
冬天窗戶上霧蒙蒙的水汽,他們坐在教室的兩邊,葉北用手指推開窗戶上的霧氣,寫他的名字。他在教室的這邊,嬉鬧人群,二氧化碳讓空氣變得有些暖和,他的眼睛是雙鏡頭的相機,就為記她的臉,和那些風雪。
12月,最末的星期天,空蕩蕩的教室,太陽照進窗戶里面,照亮冰冷的空氣,葉北身后滿滿的黑板文學: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從未懂過分別,詩人的憂愁,裝點十八歲的尾巴。葉北坐在他對面,低頭算數學題。他反反復復地背線粒體葉綠體,還有到畢業(yè)也沒弄清楚的顯微鏡結構。他抬起頭,眼睛里住進她的臉,她身后有詩: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后來,有好幾年,當他從燈光昏暗的圖書館里走出來,一頭撞進寬闊無際的夜色里,寒冷像樹葉一樣掃到身上的時候,他總能想起那些年他的眼睛里,她的臉。她好像永遠坐在十八歲的教室里,俯身專心做一張試卷,她不知道陽光在她臉上跳舞,在他眼睛里跳舞。他想,也許那年的陽光從未照到他身上,于是他總是這么猝不及防地,一次次被黑暗與寒冷包圍。
他在夜色里學會沉默寡言。她是他心里的花田與刺,花朵搖曳必然會帶動渾身的刺,刺痛他腹臟,那個時候他不知道,它們是帶刺的花朵。他獨自練習遺忘的本領,卻發(fā)現那片花田并沒有在年月里走向頹敗,它們還在生長,原來,靠一個春天的陽光、雨水、笑容、目光,它們就能源源不斷地生長。雖然說,他也并不確定,說不定哪一天,它們就會成群結隊地向他轉過身,借助一陣風,向他道一聲再見,從此就不知去向。也說不定,他哪一天想起來,才發(fā)現它們已經枯萎很久。
他不知道,它們會在他心里,住這么久。就像他不知道此刻,他會被夜色,喚醒痛覺。如果不是孩子央著他和陸聞要來A城果園打核桃的話,他多半不會再回到豌豆街,晚上陸聞帶著孩子找同學聚去了,他于是直接開到了麥地餐廳,一個人點了一份魚一份青菜,從半下午坐到了現在。一直目睹整個黃昏被換上夜幕,一直到喝完一杯龍舌蘭酒。
餐廳老板已經不是當年的絡腮胡大叔,這盤酸菜魚倒還是店里的招牌菜,他背后書架上,也照舊放著半新的書,仍多半是詩集、攝影、小眾雜志。不知道這里還是不是和那時候一樣,是豌豆街上周末學生悠閑放風朝圣一般的去處。這靠窗的位置不變,只不過落地窗外面都已是新建的繁華大廈,如果不仔細找,麥地餐廳的狹小店面幾近淹沒了。十五年了。
要不是去結賬的時候跌跌撞撞打翻了一把椅子,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有些醉了。仿佛是大學時代突然被扔進夜色里一樣,一走出餐廳門他幾乎是有些不知所措。漆黑的風吹在臉上,似乎是吹散了一些酒意,但是回家要四十多分鐘車程,他是絕對無法開車了。他重又走進餐廳問老板娘,Y中旁邊的豌豆旅館還在不在。老板娘轉身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優(yōu)惠卡,說道:你說從麥地那兒拿的卡,能打折。他連忙道謝,心里想,操,這不會還是兄妹倆的生意吧。
他把車開到豌豆旅館,幸虧豌豆街簡單,一路筆直,否則十多年后過去,他恐怕早不記得路。不知道是不是學校周邊從來發(fā)展得慢,竟然很多舊時店面都還在。店鋪有些破敗了,有些換了新的裝潢,即便如此,也還是十多年前那個調子,十五年人老了一批,豌豆街卻跟坐在了時間的背面一樣,仿佛是不愿意動一動。他像撞見了一出折子戲,調子還是十五年前的調子。
豌豆旅館在一條弄堂里面。走進一條弄堂,在三分之一處裝著兩扇大門,門楣上是毛筆書寫的“豌豆旅館”四字,旁邊兩盞燈,黑色燈框,做舊的精致味。門內就是旅館了。
他不知道自己會這么熟門熟路地走進這家旅館,然后準確無誤地找到那個朝西的房間,時隔十二年,他不再是當時那個忐忑恐慌,不知出路的少年,龍舌蘭酒還在燒他的身體,他幾乎倒頭就睡,這樣,就不會做夢了吧。
Y中坐落在豌豆街。其實用筆直來形容豌豆街也不太準確,在有些地方,豌豆街也是彎彎曲曲,東躲西藏的。Y中在豌豆街的西邊一側,往里還有幾百米路,如果不仔細看,會以為那是從豌豆街身上延伸出去的另一條路,會通往一個彼處。但是Y中嚴嚴實實地堵在了另一頭,這樣豌豆街的地形就像是一個沒有出口的襪子形狀,說話都像有了回聲,難以消散干凈。
也許正因為如此,豌豆街的發(fā)展才不至于追隨迅疾的時代,而幾乎像前朝遺老一樣,對于外邊的熱鬧喧嘩,有些漠不關心。
Y中傳承了豌豆街的溫順脾氣,Y中的人也是。雖然同市里的兩所高中一樣叫作重點中學,Y中的生源,師資力量都大大不如那兩所學校。Y中的學生中考排名都在兩千名以后,幾乎全是中考落榜的,但是又不至于淪落到鄉(xiāng)鎮(zhèn)中學,于是就齊聚在了Y中。至于師資力量,只要考慮到豌豆街到市中心唯一的那一班破破爛爛的公交車,就沒有多少人想來這里了吧。
所以盡管校長在每周的晨會上總要拖著碩大的身軀,用一口夾雜方言的普通話,在“我們要提高警惕,注意加強旁火旁電……”中間,照例要提到幾句“樹立信心,縮小與×中×中的差距”之類的,到底也不是趕英超美那樣超現實主義一般的口氣了。至于底下聽的人,就更不放在心上了。
但他們那時候都還是十六七歲的少年,都還未真正看到過世界,遠方像是一顆羞澀的糖果,藏在口袋里不敢拿出來。誰都知道三年過后他們就會消散于豌豆街,就像跑進黃昏里的孩子一樣,永遠不會再出現了。只不過那之后又是去哪里,是否有人一道離去,總是不知道的,總是不敢承諾的。像無心無肺的孩子,玩笑開著,情話說著,但說到未來,又恪守沉默是金的格言。畢竟都還一無所有,畢竟還沒有領教過“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校長還在念著演講稿,一大片灰色校服之下,筆直的正在骨骼拔節(jié)的少年,所有樹一樣不飾外表的生命,抬頭望天望云,望升旗臺后面朝陽下的湖。而當時葉北站在早操隊伍的前面,散會后往教學樓涌去的擁擠人潮里,他能準確無誤地找到她的背影。
他們那屆校服格外與眾不同,灰撲撲的顏色,無端具有厚重感,區(qū)別于之前之后幾無例外的黃白條紋格式,幾乎一年四季都能穿。夏秋之際,晨晚涼意起,就往T恤外邊一套,再往后穿在毛衣外邊,冬天出操,直接套在大衣外邊。他們灰蒙蒙地三五成群地走在Y中,走在豌豆街,分不清那些穿黃白條紋校服的究竟是學長學姐還是學弟學妹,因此對迎面擦肩同樣身穿灰色校服的人格外具有認同感。早晚相見,臉熟得特別快。再加上年年換班,那一屆平均每個人認識的同屆同學都比往年多許多。他校服右肩上是葉北畫的圖案,是一只樂呵呵的豬,他就頂著這只豬,每天在豌豆街來回游蕩。
大概因為豌豆街實在地址偏僻,學校對于學生進出校門倒也一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離市區(qū)遠,整條街也只有一家網吧,幾乎出不了什么事。若是趕上作業(yè)少,傍晚他們溜達著溜達著就出了Y中,走上十多分鐘就到了麥地餐廳。那時候麥地剛開,在豌豆街率先引領了小資的潮流。彼時它夾雜在兩邊的小吃店文具店中間,整個木頭構架的店鋪全部漆成暖黃色,獨具一格,難免使人注目。
他們坐靠窗的位置,對面是分不清年代的房子,門面上寫著豌豆街××號,中間往往隔著一條弄堂。他背面就是書架,他抽出一本攝影集子給葉北,自己看一本臺灣詩選。在某種意義上,麥地對于Y中學生造成了一種隱秘又顯而易見的影響,比如那些期期看《讀者》看《意林》的學生,他們基本是從來不來麥地的,而那些開始看《攝影中國》看《城畫》,開始聽小眾搖滾的,基本把空閑時間都泡在了麥地。
葉北那時候剛剛得到一個相機,對拍照顯示出了無窮無盡的興趣,等他們對著雜志上的照片揣摩清楚景深、曝光、光圈、快門速度這些專業(yè)名詞后,才發(fā)現這些都是單反才用得到的數據,對于葉北手上那個傻瓜機,幾乎沒有什么用處。那時候校園民謠正紅,麥地放樸樹的《在希望的田野上》,他們聽樸樹一字一字地唱“都會好的,都會有的,關于未來,就請你坦然……”然后用相機給兩人照一張合影,憂愁而快樂的笑容,朝生暮死的悲傷啊,因為你在身邊,只要你在身邊。
葉北字跡漂亮,他讀到戳中心臟的落拓詩句,就把本子遞給她,她讀上一遍,就百發(fā)百中地把他看中的那幾行詩摘抄下來。那個本子如今已不知去向,他仍然能背得出那些詩句,他看著她俯身在本子上抄夏宇的詩,他在旁邊默念:比曇花短,比愛情長。配她長發(fā)落紙的身影,暖黃色的燈光,誰在唱歌謠。比曇花短,比愛情長。不知道這就是絕句。
豌豆街上大概有七八條弄堂,有些是青石板路,有些澆著水泥。也有一些,已經坑坑洼洼,一下雨就非常難走,得貼著墻七跳八跳才能走過。有弄堂的房子,多半是老房子,墻壁灰白,比人高一點的地方,開著漆成朱紅色的窗戶,夏天站在弄堂中間,兩頭是光,中間陰涼,好像和時代,隔了幾十年。
每到周末,那些距家路程遠,留校下來的學生,不是把時間消耗在那家網吧,就是穿梭在這些弄堂中間,Y中的學生,被豌豆街延長了少年時代,也延長了與世界隔著面紗的時間。他們也許上午還在和無數相同歲數的人一樣做著有機化學題一樣背著《赤壁賦》,他們的下午也許就在豌豆街的某條弄堂里飛檐走壁一樣地躲避開水坑,一直走到另一頭的山脈。是的,豌豆街沒有出口,豌豆街的每條弄堂的盡頭就是青色的山脈。
那些山有些有路,有些沒有,他們爬到一半再也沒有路,往上只有長滿刺的灌木叢。他們往下返回,腳下泥土簌簌往下掉,葉北抓著他的手,不敢往下挪步!叭~北你要想象你抓著一件固定的東西!彼f,他邁著八字步,緊緊抓住她的手。葉北手忙腳亂地搖頭:“可是你又不是固定的!鄙砗箜懫鸷逍β,是蘇南他們,在后面等著他們往前走。他懊悔不該帶她走這么危險的路,就她一個女生,滿足他冒險的愿望。
“我有兩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到你!蹦莻本子上,她寫過這句話。他不知道這是誰的句子。
“我有兩次生命,都可以交給你!彼f。
三年,可以熟悉一條街道的每個角落,雖然之后是永無止境地離開。他從沒有去過那家網吧,卻對旁邊的動漫店無比熟悉,每次大考小考之后,每次難過快樂之后,他們都走向那里。甚至發(fā)生過,在那兒遇到語文老師這么小說般的劇情。老師轉過頭,驚訝轉換成尷尬,立即又露出坦然的表情。是他們喜歡的老師,麥地老板的兒子,年紀輕輕。葉北拉住他,老師,我們比一局太鼓達人。他幫著葉北,兩個人打得手臂都抬不起來,酣暢淋漓,卻沒贏過老師。老師瀟灑一笑,急忙走人。
如今的節(jié)奏大師,換在當時,就叫作炫次方吧,這是葉北最愛,也最擅長的一個游戲。她似乎無比合拍黎明的《越夜越有機》,每次放到這首,就能無數次地過關,一直打到手掌痛得握成拳頭,還在“砰砰”地打。他在另一邊,投籃球。有時候一直過關,有時候一局就丟了命。葉北不知道什么時候在他身后,抱住他!皠e吵別吵。”他一邊說一邊停下手,“你看我又輸給蘇南了!碧K南在旁邊,瞥一眼他們,笑著,繼續(xù)投。三個人玩開車,一共六輛車,他們排倒數三名,在他們前面的,是三個小孩子。葉北遮著臉,趕緊逃開。蘇南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兩個大男人給你墊底呢。
葉北打電動放肆的樣子,就像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似的。雖然說除了他和蘇南,這兒多半就是小孩子了!皨尩,一個穿校服的都沒有!碧K南說。“都在隔壁呢,你們怎么不去啊?”葉北說!芭隳惆 !碧K南說。葉北臉紅了。
“是啊,陪你啊!彼χf。
蘇南是他的室友,高一開學不久就是運動會,那次他們班的乒乓球隊進了決賽,全班都在田徑場上看短跑,他去體育館看蘇南打球,葉北那時候負責給他們班拍照,他拉上她,“去看乒乓球啊,決賽了都,這幫人八強都進不了!彼飶綀鰮P了揚頭。葉北脖子里掛著相機,跟在他身后走。體育館看乒乓球的沒多少人,蘇南贏一個球,他們倆就狂亂地拍手喝彩,那陣勢估計給對手造成不少干擾。那次,蘇南他們拿了冠軍,他們班唯一的一個冠軍項目,他看著沖洗出來的照片,在蘇南面前嘖嘖贊嘆,“真他媽帥,我給你找來的攝影師啊,怎么樣,要不要請吃飯!
蘇南請他和葉北吃飯,他們第一次去麥地,他從書架上找到一本攝影集,立即尋到寶似的遞給葉北!疤K南,葉北以后絕對是牛逼的攝影師,往后讓她給咱們多拍幾張,你說,我是不是賺啦!彼f。酸菜魚上來了,騰起的熱氣一下子模糊了眼鏡片,他看到蘇南熱烈的表情黯淡了下去,他摘下眼鏡擦了擦,蘇南在對面沖他們笑:“正好為你們慶祝了!
他就這樣擁有她三年,在豌豆旅館醒來的晨曦里,他望著對面床上熟睡的葉北,輕輕地說出聲音:“你是我的!
他們當時誰也不知道,豌豆街是一條沒有出口的路,也是一條難以回去的路。他們往來時的方向作鳥獸散,一路拐了太多彎,這條筆直的街道,就在千里之外了。
他們多像海浪呀,在岸邊無休無止地拍打了三年,不知道刻刻破碎之間,歡笑與疼痛之后,他們已經不是三年前的形狀了。
他在旅館床上醒過來,頭依然隱隱作痛,所以在院子里看到那個正在仔仔細細修剪花木的人,就是他中學語文老師的時候,差不多以為自己撞見了鬼。老師比他大七八歲,應該近四十了,但看上去依然清瘦!跋睦蠋煟唤虝?”他脫口而出,說完立即又后悔太冒失。
“對啊,現在就管這家旅店!毕睦蠋煱阉I到自己房間,給他沖了杯咖啡。
“那麥地呢。”
“麥地現在是我妹妹在經營!
“哈,果然又是兄妹啊!彼质敲摽诙觯喼毕肓⒓辞脦紫伦约旱哪X袋。
“哈哈,是啊。”夏老師像才發(fā)現似的,差不多被逗樂了。
“你上次在這兒住,是十多年前了吧,那次好像也是一個人,大半夜的闖進來。”說到這里,夏老師看了他一眼。
他當然記得,那晚他在整條豌豆街上瘋了一樣找葉北。他突然發(fā)現除了豌豆街外他對葉北一無所知,他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他撥過去的電話在那頭被一次次地掛斷,他沒有想過有一天會這樣絕望地看她走。他書包里裝著第二天通往北方的機票,他不知道豌豆街的一切是不是就這樣結束了,他十九歲,不知道在前途和愛情面前應該選擇什么。他說了一個夏天的慌,終于會露餡的。他想要她等等他,卻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這樣說。
他在衛(wèi)生間里軟弱無能地哭,諾基亞手機被砸在地上,脫去了金屬邊框!翱墒俏乙詾,這是另一種程度上的不自私!彼蚝眠@條短信,又刪去。一個夏天,好像他不說,這件事情就會不存在似的,他騙了她,還不如說盡忠職守地騙了自己。
他一夜未睡,看著天空一點一點地擦亮窗戶,旁邊另一張床鋪上空著。曾經的晨曦里,他一轉頭,就能看到她的側臉,光線透過窗戶徘徊在她臉上,他這樣看著她,一直到她醒來!拔以趬粢娔恪!彼麑λf。
“我就這樣失去了你嗎?”他看見鏡子里自己紅腫的眼睛,走出旅館房間,坐上回家的車,再過幾個小時,他就在去遠方的途上。他很想對自己說他沒有選擇的機會,只不過他知道,除卻父母之命不可違抗,北方對他而言,本身是強大的誘惑。
他明白自己曾經做出過權衡,他罵自己渾蛋他也仍然是做過權衡,他比較過她和所謂的夢想,他是自己做了選擇的。雖然后來的日日夜夜都在證明他做錯了決定,被世界騙,義無反顧地掉進它的圈。做完了所有的蠢事,回頭又怎么會有人等在那里呢。她是世界給他唯一的禮物,他卻不甘心遠處或許還有更好的風景。而她當然會知道,他做過這些權衡。
“葉北,我是不是比蘇南快了一步。”豌豆旅館的清晨,給他們煮咖啡的是夏老師的阿姨,葉北在他校服上畫那只豬,他們寒假溜到豌豆街玩。
葉北畫完那只豬,抬起頭沖他笑了笑,黑色眼睛,他再也沒有遇見過這樣的眼睛。他在里面看見自己的臉。
“不是,你比他慢!
三年里,他一直都想問她:“為什么是我?”他卻一次也沒有問過。有些話,錯過了,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問了,說了,于結局有何不同嗎?他不知道,只是那些時刻被時光無限地推遠,于如今,顯得再也沒有意義了。此生如果再有機會坐在葉北的面前,如果他說起那晚未發(fā)的那條短信,她恐怕只會嫣然一笑。記也記不清楚曾經了吧。
但是倒也不必問,為什么是蘇南。不管怎么說,蘇南都比他值得。是的,比他值得。
他盡量讓自己的口氣顯得自然些,雖然說,只要提到她,他的心臟就會背叛一般地跳起來,“夏老師,葉北和蘇南有沒有回過豌豆街?我聽說,他們都留在A城!
“蘇南我不知道,葉北倒不僅是在A城,而且一直在豌豆街!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一杯熱咖啡的緣故,他覺得渾身都在出汗,“夏老師,葉北,和蘇南,他們沒有結婚嗎?”
“他們大學是都在A大,蘇南大二的時候要出國,葉北也是說要一起去的,那時候同學間是傳得挺熱鬧的,估計你也聽到了吧!毕睦蠋熣f到這兒,又瞥了他一眼,“不過,臨到那一天,葉北卻沒有出現。蘇南是一個人走的,據我所知,是留在國外了!
“她現在在哪里?”他像是在吞咽一杯不加冰的龍舌蘭酒一樣,一種痛苦的表情在他臉上燃燒起來。
“一直在Y中,我們還做過一段時間的同事呢。這丫頭,一直單著,不知道在想什么!毕睦蠋焽@了口氣,又俯身修剪枝丫,背后是開門的聲音。他回頭望了一眼,喃喃自語,十五年啦。
自從那天晚上在Y中教學樓里樓上樓下地跑了好幾圈以后,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這里。有不少次同學會他都推脫掉了,歲月如何老去,他在她面前仍然學不會偽裝自己,他是無法面對她和別人在一起,更何況,是和蘇南。他無論如何想不到,這么多年,他都生活在一樁謊言里。十年前陸聞帶回葉北和蘇南結婚的消息。他竟信以為真,整整十年,再也不問起她的任何消息。他突然很想問問陸聞,她要拜訪的朋友里,是不是也應該包含葉北呢?
他們之間,流逝了這么多年,可是又有什么意義呢?如今他握著這樁真相,又能做什么呢?他已經不再是豌豆街上的少年。他不能留下來,也不能帶她離開。他和十五年前一樣,所做的抉擇里,永遠要舍棄她。
但是為什么這么多年,你還留在這里呢?
“夏東!彼D過身來,看到自己多年前的女孩。再也沒有遇見過這樣的眼睛。
“葉北!
“好久不見!焙谏劬,再也沒有遇見這樣的眼睛。
“好久不見。”他移不開自己的眼睛。
“為什么每次都是你哭呢,夏東?”她嫣然一笑。
《萌芽》2014年2月刊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