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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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季工作組一覺醒來,只試著炕暖被熱,舒適異常,睜眼一看,知是在富堂家中,咳嗽幾聲,那邊窯里聽著聲音,立刻有人推門進(jìn)來,是富堂女人。但見她手端著一盞細(xì)瓷小碗的茶水,放置他的枕前。他看在眼里,突然覺得由心底里頭生出一種不曉來由的無名之氣,坐起問道:“現(xiàn)在是啥時候了?”富堂女人這時已將頭面收拾得油光水亮,晃晃悠悠地坐在他枕邊的炕沿上,說:“下半晌了,再過陣子天即黑下,你且睡,熱身熱面,操心受涼。”季工作組憤憤地說:“呂連長這熊,把我害下了!人不喝酒不喝酒,硬勸人喝酒,把工作耽誤了。”
富堂女人贊嘆說:“工作的人到底與我們這些婦道人家不同,整日想的就是工作。”季工作組脖子一歪,道:“你說的這叫啥話嘛!黨給我一月幾十元的工資發(fā)給,不搞工作怎么能行?再說目前形勢這么緊張,這樣重要的任務(wù)交給我,我不將工作不當(dāng)事,豈不是有愧于黨和人民的信任嗎?”說著,端起茶盞喝了口水。富堂女人忙說:“葉支書說他們在大隊部里開會,讓我等你醒來以后,告知于你。”季工作組點頭,放下茶盞,起身下炕,也不說和富堂女人照面告辭,瘸拐著出門走了。富堂女人看氣勢不對,隨后送到院門口,也不敢多隨。
季工作組大隊部院子走了一圈,幾個窯都是鐵將軍把門,又是空無一人的老樣子。心想,鄢崮村這幫子干部,說的一套做的一套。早晨起來還批評他們警惕性不高,沒想到天沒黑又是這樣!這還了得!
于是,他本來繃緊的臉色,現(xiàn)在就繃得更緊了。立在大隊部門外,東看一陣西瞭一時。這時只見一位立眉猙眼的漢子,大大咧咧從他面前走了過去,并時不時用他那賊溜溜的眼睛看人?吹眉竟ぷ鹘M極不舒坦。只覺著這漢子會將自己什么偷走似的。正說轉(zhuǎn)身,卻見呂連長帶著根盈幾個民兵從村東急急匆匆趕來。季工作組站著,打遠(yuǎn)看那呂連長一派正氣凜然的樣子,內(nèi)心里突然一陣激動。心里又想道:“可不是,這連長倒是個心性耿直的忠臣!”待呂連長走近,氣色也稍微緩下。只聽呂連長煞有介事地說:“季站長,我有緊急情況向你匯報。”季工作組一聽,慌忙由呂連長幾人攙扶,回到大隊部窯里,也不顧炕冰席涼,分頭坐好。
呂連長鄭重地說:“根盈剛才反映,”說著指指根盈,根盈點頭,呂連長接著說:“今黑在飼養(yǎng)室鬧神哩,請了東溝的法師。”季工作組只覺稀奇,忙問:“法師是啥人?”呂連長說:“搞迷信那一套,目的只是詐騙錢財。”季工作組說:“那你為何不抓?”呂連長說:“我想抓,但捉賊捉贓,捉奸捉雙,待他今黑作法時,立刻抓住。”
季工作組想了想,說:“做得對,連長,看來你是咱黨的忠臣。以后工作就得這相,不但有勇,還要有謀。你做得很好,社會治安和民兵工作都這樣搞就對了。民兵是部隊編制,一切都得按部隊里的規(guī)程來。雷厲風(fēng)行,令行禁止,打無不垮,戰(zhàn)無不勝。只要一日二十四小時心里想著民兵工作,民兵工作沒有搞不好的道理。今天你做得很好,很對!現(xiàn)在首先要做好保密工作,不許對人亂說,即是自己的婆娘,也不能亂說。今黑抓人,明早在大隊部召集社員批斗大會。居然沒有想到,這個時候了,妖魔鬼怪還這么猖獗!”
呂連長直撅撅地立著,大聲說是,然后咧著嘴笑。隨同的民兵也都興高采烈,自覺著渾身釋然。能受到季工作組親自表揚(yáng)和指揮,那自然是非同一般的了。然此時此刻,張法師已回到黑爛家的炕上,摟著黑爛的煙鍋吸煙,哪曉得呂連長等人已給他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
季工作組和呂連長等人如今心中有事,總覺得日頭緩慢。但擱在鄢崮村的老百姓頭上,還是閑得慌,只知悶頭悶?zāi)X吃飯下地,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總之千頭萬緒,無一新鮮之處,只圍在照壁底下瞎起哄亂嚷嚷,沒個正經(jīng)。一晃一個日頭,一晃一個日頭,晃來晃去,這一生也晃不了幾個日頭,只看沒有多少日頭,真真正正是熱鬧好玩。
也是這日下午,人們正在閑聊,突然看見村南一陌生男人,攜包馱卷一氣走來。照壁前,向朝奉喊了聲:“朝奉叔,你在這兒諞閑。”朝奉恍然大悟,道:“啊呀,是大害呀,長這么大個子,叔都不認(rèn)得了。”說著慌忙上去接住行李。村人一聽,便明白是同村出門多年的大害回來了。男男女女紛紛上來幫手。圍住問話。那大害眼含淚光,說:“沒回來近十個年頭了,咱村人老了一茬子。”丟兒說:“說的是。沒說這光陰似箭,轉(zhuǎn)眼就是百年。”朝奉問:“啥風(fēng)把你給吹回來了?”大害面帶愧色:“甭提了,在礦里,礦柱把頭給砸了,治了半年,這才好。”說著卸下帽子給眾人看。眾人一看,發(fā)叢里頭,果然有一亮晶晶的粉紅空地,于是嘖嘖一片感慨,有人道:“下礦乃活太危險了!如此看來,還是咱抓緊耩子,打牛后半截,活得實在。”說著,朝奉幾人送大害回家。
丟兒這時望著大害背影說道:“他那院子多年沒住人,也許蒿草比人都高啦,夠他大害收拾幾日。”根斗說:“也不曉他住多長時間,說不定住幾日又走了。”這時有人背后嘿嘿一笑,眾人轉(zhuǎn)過臉去,見二臭二郎腿蹺著,靠著照壁墻墻悠然自得地晃蕩。眾人隨問:“你笑啥?”二臭道:“我不笑啥。”眾人看他話里有話,硬是逼著要問個明白。二臭被逼不過,干咳了幾聲,說出一番道理。眾人聽后,有人驚詫,有人嘆氣,只說沒料想竟是這事!這娃算是學(xué)瞎了,可見出門當(dāng)工人,名義上是好事,實際是把娃給害了!
你知二臭所說何事?原來大害的情況是這樣,其父郭良斌,解放戰(zhàn)爭時期撇下妻兒,跑到延安參加革命,聽說混得職務(wù)不小。待到解放,通過割尾巴,又在外頭盤(娶)了個年少貌美的婆娘。家里女人一氣之下,得急病死了。留下十六七歲的少年大害。甭看大害娃碎,卻極有主見。硬是獨行到山東濟(jì)南,尋著他大。過了一段日子。先是大害無端滋事,后是內(nèi)人有意生非。長了短了,頻生口角。幼妻老兒,情形不妥。他大看勢不好收留。這又托西安戰(zhàn)友,給娃在距家不遠(yuǎn)的堯廓煤礦安排了工作。
大害也是受過熬煎之人,工作沒有說的,踏實能干。但有一項不好,到礦上不久,他愛上了礦里一位給礦燈配電的女人。一愛就是多年,也不提結(jié)婚成家,陪那女人打了多年光棍生活。這女人說來也怪,今日和這個生姘,明日和那個冷臥,就是死活不理大害。大害費盡心機(jī),單單不能得手。一日天黑,大害去她宿舍尋她,她糾集了一幫不三不四的歹人,將大害毆打一頓。大害氣憤得不過。隨后也就班不好好上,日日里提著個棍子,分頭尋釁鬧事,惹出許多亂子。頭也被人打破了,在醫(yī)院住了半年,出院又是如此。礦上人看他義氣行事,一味胡來,頭上頂著明亮大疤,便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他“外國月亮”。
卻說某日,二臭逛到礦上,為一個煤黑子剃頭,剛半截,只聽得有人喊“外國月亮”來了,那煤黑子撇下圍布,頂著陰陽花斑頭,掉頭便跑。這是那二臭眼見的事實。煤礦領(lǐng)導(dǎo)見大害老鉆牛角,冥頑不靈,怕惹下人命大禍,便借故將他勞保了。他又歪纏了些時日,那女人仍是生掙冷倔,對他仍不理睬。大害看沒有希望,才心灰意冷回到家中,被鄉(xiāng)親遇著。
二臭說完,眾人吃驚不小。丟兒長嘆一聲,說出見解:“你說那女人的確也瞎透了,和那么多人都睡過了,單不和咱大害睡是何道理?和大害有過一場,了了他的心愿,也不致于弄到今日這步田地。”
二臭說:“說得也是。我在礦上,游轉(zhuǎn)了半個夏天,打問多人,人都說奇。”根斗說:“你在礦上見那女人沒?”二臭嘿的一笑,眾人立即領(lǐng)悟,跟著哄聲大笑。丟兒說:“咱二臭是那見窟窿就鉆的人,豈能見不著那女人?”二臭辯道:“甭胡說,那女人滿臉麻點,說來奇丑無比,咋看咋不順眼,就是找錢給我,我也不愿趁攤。”槐樹底下的女人此時竟也議論紛紛,不知她們說的什么。但看她們神神秘秘,另是一番古經(jīng)。
朝奉和大害幾人敲開經(jīng)年累月銹蝕的鐵鎖,進(jìn)了院子,撥開齊腰深的蒿草,走到窯門前頭?锤G面上的土,已墜下幾大豁子,朝奉說:“不住人就這相,夏天里頭,我還說把窯收拾一下,獨自鋪蓋搬過來睡,給你看門,一直懶得沒有動手。”大害連忙說:“沒事。”說著,朝奉開了窯門的鐵鎖。朝奉開過門鎖,朝隔墻喊著自己的女兒啞啞,等墻那邊有人應(yīng)聲,這才轉(zhuǎn)身,幾個人進(jìn)了窯洞。
窯里頭空蕩蕩一片,幾個人蹴在炕棱上。大害想,他窯里的桌子板凳可能是朝奉叔借用去了。大害從包里抽出一條毛巾,在炕面上擦出一片地方,又取了一包餅干,一盒紙煙,黑摸著擱下,請大家品嘗享用。眾人吃過幾塊餅干,剛說點上紙煙,卻見一位細(xì)柳的女娃進(jìn)門。這是那朝奉的女兒啞啞,端著個小油燈兒進(jìn)來了。大害竟沒忘了她,感嘆道:“啊呀,啞啞長這么大了,我走時還是個碎娃!”朝奉點著燈,嘴里嚼著餅干:“快十八了。”大害忙取了一把餅干,往啞啞手里塞,啞啞后退,只不敢接。朝奉說:“給她弄啥,把餅干都糟蹋了。”大害死活卻要啞啞接,啞啞怯生生接住。朝奉瞪了她一眼,不言喘了。
大害看著破衣爛衫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啞啞,說:“咱這里娃,可憐啊。”朝奉說:“可憐啥,三頓飯能吃到肚里就不錯了。”啞啞在燈光底下,亮著一對眼睛,怯生生地看著大害,邊看邊退。朝奉沖她道:“還不快去端過一盆水來,把炕頭炕沿都擦洗上一遍。”啞啞應(yīng)了聲;琶D(zhuǎn)過去,端過一盆清水來。好一番擦洗。接著,炕頭的火也燒著了。朝奉居然又說:“把咱家的玉米馇子先給你大害哥端過一碗來。讓大害先把飯吃了!”啞啞又應(yīng)了一聲,又去端馇子去了。
大害到底是在外工作多年,言談舉止都有工作人的味道,見識自然不同,一番話將眾人聽得目瞪口呆。那啞啞一直坐在灶頭,燒開了水,下了馇子,邊熬邊仰著臉,聽那大害說話。大害講到他在山東濟(jì)南,尋著他大一事時,這樣說:“茅房在屋里頭。”大伙兒感到蹊蹺,緊后跟來的丟兒問道:“哪咋日鬼的,那還不把人給臭死了?”大害說:“哪那能,廁所里頭有馬桶。”“馬桶是啥東西?”“馬桶是陶瓷。馬桶底下有個眼兒,通著一根管道,拉畢屎后,一按電鈕,便沖干凈了。”眾人這方釋然。
大害問朝奉:“我的桌子柜子是你抬去使喚了吧?”朝奉一愣,點頭說道:“是,是,我看你人不在屋,院里空蕩蕩,也沒個人照看,萬一被人偷了,我也不好給你交代,便抬了過去。”大害說:“啊呀,真的是太麻煩你了。”就這樣,幾個男人一直說到下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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