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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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閑話少說。卻說芙能那日夜見有柱那物件如此萎小,立刻忍不住嚎啕起來。正嚎得傷心,窗外頭連山喊道:“哭啥哩,讓外人聽著該咋!”芙能只好強咽,不再敢哭。兩廂睡下。有柱抹著淚看窯頂。好大一陣,芙能又覺有柱可憐,隨問:“你哪為咋?”有柱說:“我不曉得。”芙能又問:“生下來就是這相?”有柱說:“沒有的。聽我大說,小時候我家里喂一條大狗,那時候我四五歲,手里拿著饃,狗隨著我,我蹲在門前尿尿,黑狗看我雞雞動彈,撲上來一口咬了。我大一生氣,把狗殺了。”說完又是抹淚。芙能看他實在太可憐,便替他擦了眼淚,安慰他說:“甭哭了,沒那東西,咱照樣過日子。”芙能又想說啥,但一聽聲音,再去看那有柱,已尸木貼貼地睡著了。芙能嘆了口氣,隨之吹了燈,仍想自己對有柱是不是太過分了。
也許天下的女人都有這份善良,說來也難能可貴,但與天理人倫,總有些不大得當(dāng)之處。你且細想,那芙能說起簡單,但于男女之間耳鬢廝磨日夜廝守過日子份上,哪有那么容易?再說那有柱自己不成,心性卻非常張狂。一到黑便窮騷情,在她身上這里摸摸那里捏捏,就是大天白日沒人時候,也沒個正點,手腳上極是賤作。不過芙能有時也想有些動作,但由有柱一逗之后,便是惡心想吐。一個身性備佳的女人,豈能忍受如此擺弄?何況芙能多少還算有點經(jīng)歷之人。日子一久,脾氣變得古怪起來。雖不敢在公公面前發(fā)泄,但對有柱卻時常恣意顯排,打起來像打娃一般,不論是頭是臉,上去便幾耳光。芙能每回娘家,和媽私下對面,總是長吁短嘆面色慘怛。媽問啥事,芙能搖頭,只是潸然淚下。媽問:“是你有柱對你不好?”芙能說:“不是。”媽又說:“做女人難哩,熬呀熬,熬到老了就沒事了。”芙能點頭,認媽說得有理,心頭卻是不允。在娘家一住就是半月,總不說走,媽也不好催她。只等有柱牽著騾子載她回去。
這事情鄧連山看在眼里急在心頭,作為公公盡管是一世精明,但于此事卻是沒了主見。上地下田,隨在芙能后頭,看著她那年輕活泛的腰身,回頭再看自己那窩里窩囊死不中用的兒子,心里頭直不是滋味。
日月穿梭,時光飛渡。緊說就是一年。這年夏天,一日,有柱下河里水磨上磨面。說來也巧,臨天黑時噼噼啪啪下起一場大雨。這雨下起來沒有一刻停頓,有柱許是回不來了。芙能做好晚飯,看著公公吃了,收拾碗筷便回自己窯里,上炕脫光衣服睡了,心想這一夜得個清靜。
有柱不在,獨自一人,聽窗外的雨聲,胡思亂想了半日,待到雨點歇下,這才迷糊睡著。先是夢見娘家,大在地里犁地。她去給送飯。大吃罷飯便轉(zhuǎn)身過去,背對她往田里撒尿,邊尿邊說話。后來又是她媽指著大的脊背說:“你個老沒出息的,沒看見婆娘女子都在跟前,也不嫌丟人現(xiàn)眼,掏出來就尿。”后來又夢見下雨,有柱扛著面粉,喊叫著進了院子。只聽老漢那邊窯吆喝:“芙能,快把你男人接住,操心面濕了!”她趕快跑到雨地,扶住有柱一快進窯。又夢見她在炕上躺著,佯裝睡著,聽那有柱拿汗巾擦臉,后來又上炕。有柱睡下,又像往常一樣探身過來,伸手摸她。她一把推開,說道:“人都快睡著了,你又咋,煩的!”緊接著只覺著一個冰涼的身子揭開她的被子進來。她一驚,蘇醒過來。仍以為是有柱,真真實實地推了一把。沒推開,那涼颼颼的身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她沉沉壓住。此時她已完全清醒過來,以那身架覺出不是有柱,剛要喊,一只大手將她的嘴捂住。身底下隨即便覺著有一根硬物在腿面上戳搗。她覺摸著是男人那物,一下子慌了神,也不說掙了,只是恍惚了片刻,兩腿不由自主地騰開空地,任憑那物瞎摸亂撞,終于在一陣刺疼中感受到那物非常魯莽地插入她的身體,很深很深。她說不清自己是疼還是咋的,隨著那物的來往抽動,小聲地哭泣起來。
唉,黃土啊黃土,黃土地人不就是這樣?芙能明知不是有柱,卻是自己允了,把一個好端端的女兒身子,付于那不明不白之人,就是這個道理。人生在世,大凡難就難在固守心性這一條上。心性動了,既就有萬千個明白,萬千個決心,也抵不住那心性深處欲念的躥動。何況是這花紅世界,小兒呱呱墜地下來,立刻便分男辨女。再長大些,且不說自身的體會覺悟,用村里龐二臭那一路人的話說:“燈吹了,我不干乃事,再有啥干的!”這也是黃土地人唯一歡悅和動情的地方,只有到這種時候,他才覺得活得值了。因此,少輩子人耳濡目染,自是跟著心性難守,常有那不到年齡,便做出一些張致來的。大千世界統(tǒng)歸一理。多少正人君子,貞淑女子,撕下面皮,難說有幾位能抵賴掉內(nèi)心深處的欲念。芙能乃一鄉(xiāng)村女子,沒得到過什么圣人點化且不說,卻又經(jīng)有柱多方挑逗,心性混亂已是實情。此時此刻,竟怪不得她;仡^朝近處說,如今那水花,明明白白被張法師誆騙著奸了,身下卻是心滿意足,竟將自己一生的私情都與那張法師聯(lián)系,此便又是證實了這番道理。
水花也苦,兒子山山生下來,長到九歲。這不,去年春上黑爛在石堡川修水庫炸石頭,不期跌了大禍,兩條腿捐了進去,成了直骨樁樁的一件廢物,終日戳在炕角,拉屎尿尿都得人去服侍,落得好不可憐。張法師從此來來去去,更是毫無顧忌。此情形村人皆心里明白,但在生活艱難份上,并不覺著有什么不合適的地方。
卻說那天夜里,張法師告別黑女大,回到水花家中,向有燈光的東邊窯走去。進門見黑爛一家人在炕上坐著。水花看他回來,忙說:“你也快到炕上暖腳。”法師看了一眼黑爛,水花忙說:“或許你先把你黑爛哥背過去。”法師說:“那也成。”說完,大家一起協(xié)幫著把黑爛扶到銀柄背上,由法師背到西窯。黑摸著將黑爛放到炕上即要轉(zhuǎn)身,黑爛喊起來:“給我把燈點上。”法師說:“你還需點燈?你沒看我這會子忙著呢嘛,得趕快過去忙著拾掇明黑給馬駒子戴籠頭的事情。”說著走了。
東窯里過來,水花問:“馬駒的事說妥了?”法師道:“妥了妥了。”說著從桌桌上取了包袱,脫鞋上炕,趁著油燈打開包袱。水花對娃說:“去,快到那邊窯里睡去,明早還得上學(xué)。”山山好奇心重,不舍走,但媽的話又不能不聽,遲遲委委下了炕,出門走了。
張法師將道袍等一攬行頭擺在炕墻上,又從中取出一張黃裱紙來,在炕頭展開,取了一管毛筆,蘸著包袱內(nèi)的一瓶無色藥水,屁股撅起寫下現(xiàn)編的一段:“西天取經(jīng)神馬再世賤民劉武成大敬大仰無奈田疇勞力人手虧乏意欲從耕駕之役恭請土地諸神因假東溝弟子銀柄之口傳話天庭……”等等文字。寫好擱在炕席上晾干。待那頭水花鋪好被褥。張法師不緊不慢脫了衣服睡下,與水花做在一處,自是常事。做完之后,張法師光著個干瘦的身子蹲在炕上,收黃裱于包袱之內(nèi)。吹熄了燈火,說了一陣子話,此夜不再有啥。
天亮?xí)r候,兩人幾乎是同時睜開了眼睛。窯里陰冷,那水花反趁到張法師的被窩里。張法師一面撫摸一面對她說道:“從今往后,甭再把黑爛弄過來了,人看著心憷的。”水花說:“平日就在那邊窯里,吃飯時送一碗就完了。哎,你曉我昨黑做了個啥夢?”張法師問:“啥夢?”水花舌舌喋喋地說:“我夢見我是在河沿上走哩,一只大蛤蟆隨著我的腳步,前前后后蹦跳著,弄得我左閃右閃,沒下腳的地方。你說,這是啥夢?”張法師沉吟了陣子,問道:“那蛤蟆是啥顏色?”水花說:“我記不清了,好像滿身是黑麻點子。”張法師又問:“它沒沖你叫喚?”水花說:“好像是叫了。”張法師道:“此乃吉祥之兆,近日內(nèi)必有外財?shù)檬帧?rdquo;水花說:“你若不填我一些,有誰予我啥財?”張法師道:“不是指我,是旁人。”水花心喜,不言聲了。心念道,自己如今的作難,親戚們遠遠看著,單怕走近了粘窮,一院的清涼黃風(fēng),何以有外財入手的機運?此時又聽西窯門響,忙退過身,回自己被窩,說:“娃起來了。”話音剛落,山山推門進來,黑摸著在窯后頭的饃籠取了個玉米窩窩,掩門去了。水花說:“我先起,你睡你的,等飯好了我叫你。”張法師應(yīng)聲,又睡了過去。
這天白日,張法師一直囚在黑爛家中。水花在午飯之后,抽身出去到槐樹底下,女人堆里,神神叨叨地對婆娘們說了一陣。婆娘們看那水花說的有鼻子有眼,聽著聽著,倒將那水花驚羨一時,且有恨不得是她的那種意思。
天將黑時,張法師借說去茅廁,出了院門,信步在村里頭轉(zhuǎn)悠。到了大隊部門前,只見那里立著一人,獐頭鼠目甚是難看,一雙賊眼盯著他,只是死瞅活瞅。隔遠處又聽見村里幾個青年呼朋喚友,像是有事。他忙隱到路邊,溜住墻根,快步回走。
一進門,便對在灶火頭燒湯的水花慌張說道:“瞎了,今兒個我覺得不對。”水花問:“咋的?”張法師道:“今兒個我覺著不對,村里頭不安靜,像有民兵活動。”水花說:“甭怕,那幫子人經(jīng)常這相,一到天黑便張張狂狂地排村竄哩。”張法師問:“這是為何?”水花說:“你沒聽說,現(xiàn)在全國上下都在鬧哩,我村來了個工作組,見天領(lǐng)著社員學(xué)文件。”張法師道:“今日我覺著不對,今黑看來不做為妥。”水花說:“甭,沒仁錢事!再說是生產(chǎn)隊里請你,你管它的毬毛不沾灰。”張法師一想:“說是這理,但我預(yù)先覺著不對。剛才我去小解,聽頭上嘎嘎一陣亂叫,抬頭一看,一群嘎鵲在門前的樹梢上胡飛亂舞,極不是好兆頭。”水花說:“你多心了,天一黑那嘎鵲便是如此,天天不誤,你怕啥嘛!”張法師道:“你們屋人不曉,我覺著這里頭的的確確有些問題。我在大隊部門前,碰見一個怪人;長得立眉猙眼,不是相況。”水花問:“你說說是啥模樣。”張法師道:“披著軍大衣,像是國家干部。”水花明白過來:“嗨,那是季工作組,沒事,他才不管這些小事。”張法師道:“不成,今黑的事我不想做了。”水花急了,道:“不做咋行,到手的玉米和布你不想要了;再說你和黑女大已經(jīng)商妥,半路地撂下,給人咋說?”
張法師蹴在炕棱上,想了又想。脫鞋上炕,剛摸住煙鍋,水花端上來一碗糊湯給他。他緊忙趁著油燈,吸了幾口。這時山山放學(xué)回來。撂下書包,說起學(xué)校里的事。黑臉將人家社寶打了,社寶媽掇著娃到學(xué)校里嗷開了:“把我娃打成這相,嘴扯得像簸箕,眼打得像銅鈴;挨毬的老師偏心,不說管管黑臉?biāo)琴\娃,由他打人得是?媽日的,這是啥毬學(xué)校嘛,讓那賊日下的就這么著張狂哩!”水花和張法師有心事,沒理他。此時突然聽到院子外頭有人喊水花。水花放下碗,開門一看,是黑女大,忙說:“快進來說話,院子里冷。”老漢手插袖筒,嘶喉嘶喉抽著涼氣,跌跌撞撞進窯里,炕棱上坐好,向那要起身的張法師叫喊道:“你隨咋甭動彈,我還說叫你到我屋吃飯哩,看這……”水花說:“哪里不都一樣,不過到時候算酬頭時,甭忘了沒在你屋吃即是了。”老漢說:“那是當(dāng)然。”
張法師沉下張臉,說:“今黑這事,恐怕是弄不成了。”黑女大吃了一驚,問:“咋?”張法師道:“你不曉得,政府如今抓這事,抓得緊得很哩,萬一叫覺摸著就瞎了。”黑女大說:“沒事沒事,咱倆個在飼養(yǎng)室悄沒聲地把事做了不就對了?”張法師說:“好老哥哩,你不曉得這其中的風(fēng)險!”黑女大道:“不怕不怕,甭說不會出事,就是出了事也有隊長海堂頂著,你怕啥嘛!”水花插言道:“我剛才還對他說,海堂辦事穩(wěn)著哩,不會讓你受害。”張法師點點頭,看來是心放下了。
水花問黑女大:“你黑女十幾了?”黑女大說:“十六了,再過個把月就十七了,臘月二十八的生日。”水花說:“十六長了個大個子,那天我見著,迎面就叫嬸子,嘴巧得很,人看著惜得不成。”黑女大說:“啥都不會,只是長得高,不抵啥。”水花說:“你說的,女娃到這時,過個日頭是個樣子,過個日頭是個樣子,一日比一日變得好看。”
黑女大看張法師放下的一只空碗,笑著說:“咱該走了。”張法師沉吟一下,只得說:“走便走。”攜了炕頭的包袱,黑女大忙接過去,一手攙著下了炕。山山說:“我看去。”水花說:“甭,一會兒同媽去,甭叫人看見一去一大幫子人,起了疑心。”黑女大對水花說:“我們先走。”水花收拾碗筷,邊收拾邊答道:“你們走,我一會兒去。”說完,黑女大和張法師出了窯門。
到飼養(yǎng)室,包袱剛打開。這時,只聽門外一陣亂響,一幫子莽頭大漢沖了進來。黑女大抬頭一看,是呂連長帶著民兵來了。民兵扭住張法師,同時一邊抄了現(xiàn)場,轉(zhuǎn)身揚長而去。黑女大慌了手腳,跟屁股追到大隊部,一旁不停地辯解。
季工作組指著他的鼻子道:“你不要吵,再吵連你一起抓了。我早對你說過,要學(xué)習(xí)文件,提高思想覺悟,你不聽。犯下今日的大錯。今黑要不是論你還要喂牲口,你也得來受審,你以為咋?避尸(滾開)!明早來大隊部報到,批斗大會上,你得首先檢查認罪。”黑女大還要說什么,呂連長示意民兵狗蛋。狗蛋上來,也不管他年老不年老,啪啪就是兩個耳巴子,抽得老漢靠在門上不敢言喘。只可憐那張法師,被這幫民兵簇擁著從飼養(yǎng)室押到大隊部,一路上拳腳相加,肆意折磨,直將一方能人之首,打得是神靈出竅,口鼻生煙。作法行頭傾囊沒收,擱在公社里多年,一遇破除迷信的運動,便拿出來展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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