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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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水花拾掇完灶頭,興沖沖帶著山山到飼養(yǎng)室,一進門,看燈亮著,窯里頭牲口吃草,小馬駒過來嗅她衣服,向她身上胡蹭。她看不見人,這才慌了神,知道出事了。忙帶娃向大隊部走,半路碰上黑女大。老漢哭哭泣泣,嘴里一再說:“不怨天不怨地,就怨我,老老的,辦事不小心,把張法師害下了。”水花急得淚花直冒說:“也該咋,你還不快叫海堂商量商量。”黑女大說:“說的是,我這就去。你也去,我嘴笨,說不了。”水花說:“那快走。”說完,相伴一起到海堂家中。
進海堂家院,只見燈火熄滅,爬窗一聽,里面神妖大喘,知海堂和婆娘在做那事。此時也顧不了許多,只得喊了,海堂里頭應聲。黑女大說:“海堂啊海堂,你快起來,大事瞎了!張法師叫民兵抓了!”海堂道:“咋日鬼的,我叫你悄悄辦悄悄辦,你不悄悄辦,單怕人不曉得。四處張狂著亂說,如今弄下這事,我有啥法子?”黑女大說:“你快起來。”海堂說:“我起來能咋,事到如今,我起來也沒法子了!”水花說:“你起來,咱們也好想個對策,或是給季工作組圓場一下,看是先把人放了咋的。”海堂說:“水花姐,我聽出是你的聲音,你也來了。我著實對你說,事到如今,我也沒法子了。這不是其他事。擱往常,姐你說話,隨咋我都得聽。”水花立即哭起來,邊哭邊說:“人家是為咱隊上來的,現(xiàn)今你撂下不管了,這咋對得起人嘛,日后跟人家再咋說?”海堂答道:“水花姐,你甭傷心。哭不指事,容我慢慢想主意,F(xiàn)在事頭上,難辦,弄不好越弄越瞎。”
黑女大說:“弄好弄壞是做人的信義,咱得把心盡到。”婆娘里頭也對海堂道:“你也起來,叫人進來說話。”海堂不從,反勸道:“你們先回去睡去,這事就是這相。牽連的人越多,張法師越?jīng)]好結(jié)果。你們聽我的話,沒錯,先回去睡去,明兒個起來再說。”黑女大和水花聽口氣,實在是不行了,這才目憐憐地走出來。
路口站住。山山說:“媽,快回吧,我冷得很。”水花正氣沒出處,便罵山山道:“叫你甭來甭來,叫你甭來甭來,你纏著人硬要來。凍死你活該!”黑女大說:“甭訓娃,怪娃的啥事嘛。你看天,陰得重了,今黑怕是要下雪了。”山山仰面看天,也不言冷了。
兩人又說了幾句,談起季工作組和富堂家是親戚一事,于是商妥,明日到富堂家說情。說完兩廂分手。水花這一夜,好不難腸,一夜胡夢顛倒,沒睡實在,心里老想著明日到富堂家的事情。自己已往和富堂婆娘針針,甚是不合,兩人一見面,不是生眉冷眼,就是較真認理。如今有求于她,又不知話該從何說起。
同是這天夜里,在大害家窯里,大害與朝奉等人,直諞到下半夜的三點來鐘。送走朝奉幾人,這時方覺著一身的困倦。步行一天的路,也不說依照礦上的習慣,洗臉洗腳,被子拉開便就睡了。這夜魂隨故里,睡得十分實在?斓教炝,只覺得一女人推門進窯,他趕忙迎上去,讓到炕頭坐好。先是辨認幾番,自道想不起來。再細看,卻是自家的親媽。嗨,說像便越發(fā)是了。他心頭一酸,即要把那多年的痛苦,哭將出來。媽向他擺擺手,似乎在對他說:“甭哭甭哭,你哭出聲,你媽便走了。”他強忍住聲氣。媽攜著他手,情形如同幼時,出了院子,走啊走,走到村頭的大梁上頭停住。這時候,日頭升了起來,媽滿面惜憐地看著他,他更是哭得嗨嗨汰汰。往媽懷里趁,媽推他了一把,他一跌,滑到虛處,身子閃空,連聲驚呼著醒過來。
睜眼一看,天色微明,他點了燈,睜眼想了半日?粗@幼時便無比熟悉的老窯洞,睹物思情,念母更甚。在礦上也是,但凡遇到難處,便想到母親。如今回來,給母親墳上燒紙,自是頭等大事。想到這里,穿起衣服,正說下炕,嘎吱一聲,門似乎兀自開了,他吃了一驚。定睛一看,啞啞進來。他說啞啞:“你咋這么早就起來了?”啞啞似乎沒聽見他的話,走向灶頭,從鍋里端出一大老碗糊湯,擱在炕臺上,又拿起一雙筷子,用手捋了幾下。大害忙揚手止住,笑著說她:“甭動,看你手臟的。”說著,取過自己的毛巾,仔細擦過筷子,還問啞啞一句:“你吃過了?”啞啞瞪著大眼看了他,不言語,低頭只顧用抹布擦鍋臺。大害心想,這娃是有點問題,想他離村時,啞啞還是個六七歲的碎娃,稠鼻吊著,一天三番,被朝奉一家之人你打一頓,他踹幾腳,打得嗚嗚直哭。心還說,這娃總有一日會被這家人折磨死哩,沒想到,現(xiàn)已長成大女子了。
吃著想著,糊湯已是喝光。擱下碗,那啞啞便收拾了去洗。他下炕扒上鞋,打開窯門一看,只見門前的草已被掩住,天地間一片雪白。他心頭一亮喊道:“嘿嘿,好家伙,一場大雪。”
大害自小這相,每遇下雪,他便像中魔一般,高興得胡蹦亂跳,不曉該咋。啞啞看他驚喜的樣子,也緊隨著到窯門前,好奇地朝外看,想不出這位在外工作多年的大害哥為啥這相。大害回頭問啞。“咱士杰叔的雜貨鋪還辦著沒?”啞啞會意,點了點頭。大害說:“那就好,我去買上墳的點心,給媽上墳去,你出來給咱把門鎖上。”說著,指了指門鎖。啞啞又是點頭,一雙眼睛,被雪光映得好亮好亮。
大害出了院門,走到村中間立住。老雜貨鋪,還是那十多年沒變的老樣子。他敲了幾下窗子,劉四貴探出頭來。兩人是幼時的同學,一見面自是喜出望外。劉四貴急忙要打開門來說話。大害說:“甭急甭急,等我給媽墳頭燒紙回來,咱們再諞不遲。”劉四貴道:“說的是,你都要買些啥東西?”大害說:“買包點心,香和燒紙。”劉四貴說:“能成。”說著取過幾樣東西。大害看那餅干已遭蟲咬,便問:“餅干咋是這樣?”四貴說:“放了兩三年了,沒人買,一直擱著。”大害說:“這點心我不要了,看另換點啥。”四貴問:“換點啥?”大害問:“有洋糖沒有?”四貴說:“還有一些子。”大害說:“稱上半斤。”四貴稱好,報紙包了。大害接過,遞兩塊錢進去。四貴低頭噼里啪啦撥了幾下盤子,說:“兩塊兩毛三。”大害說:“咋這么貴?”四貴說:“主要是香貴。這年頭破除迷信,匠人都不造這東西了,進貨不容易得很哩。”大害補足錢,這方夾著東西,朝村北大梁上走去。
太陽高升起來。一路風光,十分壯美。大害聯(lián)想到夢里頭,更是念母心切,繞過幾道山梁,爬過幾面斜坡,到了自家地頭,只見平平一片,辨認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媽的小墳堆兒。想是多年的風吹雨澆,已不是當年的形勢了。日后得空,還得帶家伙來,添土整修。想著便就雪地跪下。哭媽的眼淚,這陣子卻奇怪得沒了。靜默片時,取洋火點著香,插上墳頭,磕了幾個頭,嘴上說道:“媽啊,我看你來了。”說著,鋪開報紙,撥拉下水果糖,又對媽道:“你吃洋糖。”又點著燒紙,一張張地遞向火苗,只不知媽在這墳堆里頭,感覺到?jīng)]有。半日工夫,燒完紙,又磕幾個頭,立起看那糖塊兒,思謀著媽或許吃不了,怕是被旁人吃了。想到這,又跪下剝了幾塊埋到雪下面,其余包好揣到懷里,這方轉(zhuǎn)身欲走。一抬頭,突然看見啞啞遠遠地立在峁上,向他這邊看過來。他揚手大聲喊:“你來做啥?”啞啞不動勢。他一笑,自言自語道:“真是問啞巴哩。”
啞啞走了過來,他摸出幾塊糖,看啞啞走近,說:“來,給你吃幾個洋糖。”啞啞搖頭不接,他催道:“快,快接著。”啞啞接住,隨在他身后回村。到村頭,大害聽見啞啞在背后呸呸不停地吐,轉(zhuǎn)身看,只見啞啞將糖囫圇著放進嘴里,糖吃了,糖紙卻碎爛不化,所以要吐;這女子長這么大,看來還沒吃過洋糖哩!
他笑了笑,道:“看你這女子憨的,把紙剝了再吃不成?”啞啞大概嫌大害說她憨,生氣地撥拉辮子一甩,將手里幾塊又塞給他,扭著屁股跑回去了。大害拿著糖,朝她背后說:“這女子咋這犟!”說著穿過村子,一路上和人打招呼,要人去他家諞閑。
到家中,只見院子雪面上都是腳印,踩踏得草蒿顯露,一派零亂。心想,鄉(xiāng)親們對自己的親熱,竟是有真沒假。正欲開門,只見鐵鎖把著。回過頭,又見朝奉拿著大鐵鑰匙笑瞇瞇走來。邊笑邊開門:“來尋你的人太多了,葉支書和幾個大隊干部也來了。你這是貴人回鄉(xiāng),驚動四鄰。”大害聽這話,得意地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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