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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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雖然很累,卻一直睡不著。我看著伊蓮娜斷斷續(xù)續(xù)地睡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著,一只手無意識地伸出去摸摸孩子們是不是還在旁邊。五點的時候,天還沒有亮,我爬下床,裹了幾床毯子,躡手躡腳地下樓去燒煮咖啡的水。餐廳里仍然彌漫著昨晚的味道:壁爐里木頭的氣味,還有一絲香腸肉的香味,惹得我肚子一陣咕咕叫。我給自己弄了杯熱飲,坐在吧臺后面,看著太陽從空蕩蕩的廣場上升起來。天邊的藍(lán)光上出現(xiàn)了一道道橙光,遠(yuǎn)處右手邊的拐角處,那個戰(zhàn)俘倒下的地方,只能模模糊糊地辨出一道模糊的影子。
那個年輕人有妻子嗎?有孩子嗎?這個時候,他們是不是在給他寫信,或是祈禱他安全歸來?我喝了一口飲料,強迫自己看向別處。
我正打算回房間去穿衣服,這時突然有人敲門。我嚇了一跳,看到棉布簾后面有一個影子。我拉了拉身上的毯子,使勁盯著那個影子,想弄清楚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我們家,會不會是指揮官?他想用他知道的消息來折磨我們?我輕輕地走到門口。我撩起簾子,那邊站著的,是莉莉安·貝蒂訥。她盤著卷發(fā),穿著那件黑色羊皮外套,有點黑眼圈。我打開上面和下面的門閂,開了門,她看看我身后。
“莉莉安?你……你要找什么東西嗎?”我問。
她伸手從外套里掏出一個信封塞給我!敖o你的!彼f。
我瞥了一眼信封。“可是……你是怎么……”
她舉起一只蒼白的手,搖了搖頭。
我們所有人都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收到過一封信了。德國人隔斷了我們與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我不敢相信地拿著信,然后禮貌地說:“你要進(jìn)來坐坐嗎?喝點咖啡?我這存了點真的咖啡。”
她沖我擠出一絲微笑!安挥昧,謝謝。我得回家去找我女兒。”我還沒來得及謝謝她,她已經(jīng)踏著高跟鞋快步走到大街上了,因為天冷,她的背弓了起來。
我放下簾子,重新插上門,然后坐下來撕開信封。我的耳朵里頓時全是他久違的聲音。
最最親愛的蘇菲:
我已經(jīng)好久沒收到你的信了。愿你安康。在黑暗的日子里,我告訴自己,如果你有事的話,我一定會感應(yīng)到,就像遙遠(yuǎn)的鐘聲產(chǎn)生的共鳴一樣。
我實在沒什么好說的。只有這一次,我一點也不想將這個世界畫出來。我現(xiàn)在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匱乏’。親愛的,你只需知道,我現(xiàn)在身心健康,因為想著你,我一直情緒飽滿。
這里的士兵都牢牢抓著愛人的照片,把它當(dāng)護(hù)身符,用它來對抗黑暗——皺皺的、臟臟的照片卻是最珍貴的寶物。我不必看任何照片就能想起你,蘇菲。我只需閉上眼睛,回憶你的臉、你的聲音、你的氣息。你不會知道你對我來說是多么大的安慰。
知道嗎,寶貝兒,每過一天,我就感謝上帝,因為這意味著我離回到你身邊的日子又近了24小時。
你的愛德華。
落款日期是兩個月前。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天的事讓我太累了,還是太震驚——我不是一個會輕易落淚的人,如果說我也有落淚的時候的話。不過這次我哭了。我把信小心翼翼地放回信封里,頭靠在手上,然后在陰冷、空蕩的廚房里哭了。
我沒法告訴其他居民為什么現(xiàn)在該把那頭豬吃掉,不過圣誕節(jié)的到來給了我一個很好的理由。軍官們要在紅公雞度過他們的平安夜,這次來的人要比平常多。大家一致同意,等他們到紅公雞的時候,普瓦蘭太太就在她家秘密舉行一場跨年聚會。她家在距離廣場兩條街的地方。只要我能把德國軍官留住,小鎮(zhèn)的居民們就可以安全地用普瓦蘭太太藏在地窖里的面包爐把那頭豬烤熟吃掉。伊蓮娜會幫我一起招呼德國人用餐,然后通過地窖墻上的洞溜到小路上,跟在普瓦蘭太太家的孩子們集合。那些住的離她家太遠(yuǎn),沒法不著痕跡地過來的人,宵禁以后就待在家里,萬一有德國人檢查的話可以幫著瞞過去。
“可是這不公平!眱商旌,我當(dāng)著她的面把大概計劃告訴鎮(zhèn)長時,伊蓮娜說,“要是你待在這兒的話,你就吃不著了。這樣不行,你為了保護(hù)那頭豬做了那么多!
“我們中必須有人留下來!蔽抑赋觯澳阒,要是我們能保證那些軍官都待在一個地方的話,會安全地多!
“這不一樣!
“沒有什么東西是一樣的!蔽液喡缘卣f,“而且你跟我一樣清楚,要是我不在的話指揮官肯定會發(fā)現(xiàn)的!
我看到她跟鎮(zhèn)長交換了一個眼色。
“伊蓮娜,不要想了。我就是‘門神’。他每天晚上都要在這兒看到我的,要是我走了的話他肯定會知道有事。”
我聽上去,甚至我自己都覺得,好像抗議地有點過分了。“聽著,”我強迫自己的聲音緩和下來,繼續(xù)說道,“給我留點肉,用餐巾包住帶回來。我可以向你保證,要是德國人的配額很豐盛的話,我肯定會給自己弄點兒的。我不會吃虧的,我保證。”
他們似乎已經(jīng)平靜下來,但我不能告訴他們真相。自從我發(fā)現(xiàn)指揮官知道那頭豬的存在后,我就已經(jīng)對它提不起胃口了。他沒有揭穿這個事實,更沒有懲罰我們,但這并沒有讓我覺得高興,反而讓我深深地不安。
現(xiàn)在,當(dāng)我看到他凝視著我的畫像時,我已經(jīng)不會再想該不該高興的問題了,當(dāng)他走到廚房里跟我聊天的時候,我變得拘謹(jǐn)、緊張起來,生怕他會提起那頭豬。
“不過,”鎮(zhèn)長說,“我想我們又得再感謝你一次了!彼瓷先デ榫w有些低落。他女兒已經(jīng)病了一個星期了。他妻子曾告訴我,每次路易莎一生病,他就著急地睡不著覺。
“別拿我開玩笑了。”我輕快地說,“跟我們的男人們正在做的事情相比,這不過是再工作一天罷了!
姐姐太了解我了。她沒有直接問問題,這不是她的風(fēng)格,但是我能感覺到她在看我。每次提到跨年聚會的問題時,我都能聽到她聲音里的一絲尖銳。最后,在離圣誕節(jié)還有一周的時候,我向她坦白了。她當(dāng)時正坐在床邊弄頭發(fā),手里的刷子頓住了!澳銘{什么認(rèn)為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說完后,我問她。
她盯著床單,然后用一種擔(dān)憂的眼神看著我!八矚g你!彼f。
圣誕前一周很忙碌,雖然我們都沒什么年貨好準(zhǔn)備。伊蓮娜和幾個老太太忙著給孩子們縫拼接的布娃娃。這些娃娃都很粗糙,裙子是用麻布做的,臉是在長筒襪上繡出來的。但在這個蕭索的圣誕節(jié),讓留在佩羅訥的孩子們有一點驚喜是很重要的。
我自己也變得更大膽了。我從德國人的食材中偷了兩次土豆,然后把剩下的搗成泥以掩飾缺少的分量,還把土豆裝在口袋里偷偷分給那些看上去特別虛弱的人;我偷了個頭比較小的胡蘿卜塞在裙邊里,所以就算被攔下檢查也搜不出什么;我給鎮(zhèn)長家送了兩罐雞湯,這樣他妻子就可以給路易莎弄點肉湯喝。那個孩子臉色蒼白,高燒不退。孩子的媽媽曾擔(dān)憂地跟我說,小姑娘不怎么吃東西,好像漸漸把自己封閉起來了?粗呛⒆颖痪薮蟮呐f床和舊毯子包著,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咳嗽著,我突然想,我真不能怪她封閉自己。
生活總是會在你想去擁抱她的時候,表露出更糟糕的一面。
我們千方百計地將生活中最糟糕的部分掩飾起來不讓孩子看到,但他們還是會發(fā)現(xiàn)生命中各種不確定。人走在大街上可能會被打死;自己的媽媽隨時會被揪著頭發(fā)從床上拽起來,比如當(dāng)你走進(jìn)一片被禁止入內(nèi)的樹林,或是沒有對某位德國軍官表示出足夠的尊重時。看著咪咪用沉默、懷疑的目光觀察著這個世界,伊蓮娜心都碎了。我能看出憤怒在奧雷利恩他體內(nèi)增長,他變得越來越暴躁,像火山一樣。我每天都在祈禱,希望到他真正爆發(fā)的時候,不會為此付出太沉重的代價。
但那一周最大的新聞是我們家門縫里塞進(jìn)來一張報紙。報紙名字叫《淪陷區(qū)日報》,印刷得很粗糙,。佩羅訥唯一允許傳閱的報紙是德國人控制的《里爾通訊》,但這明顯是德國人的宣傳手段,所以大家基本上都是拿它來點火。但這份報紙上卻刊登了軍事消息,列出了被占領(lǐng)的村鎮(zhèn)名字。上面有對官方公告的評論、關(guān)于淪陷區(qū)的幽默文章、以黑面包為主題的打油詩,以及當(dāng)權(quán)軍官的漫畫。上面寫著,請讀者不要探究報紙來自何處,閱完即毀。上面還列舉了一份名為《馮·海因里希十誡》的清單,諷刺了強加在我們身上的種種清規(guī)戒律。
我無法告訴你這份粗糙的四頁報紙給我們小鎮(zhèn)帶來了多大的鼓舞?缒昃蹠暗膸滋炖,鎮(zhèn)上的居民們絡(luò)繹不絕地來到酒吧,或是在廁所里用手指摩挲著報紙(白天的時候,我們把它藏在一個裝舊紙的籃子下面),或是面對面地轉(zhuǎn)述上面的消息和笑話。我們在廁所里待的時間變長了,以至于德國人都問我們是不是爆發(fā)了什么傳染病。
從報紙上我們得知,附近的幾個鎮(zhèn)子也面臨著和我們同樣的命運。我們知道在可怕的集中營里戰(zhàn)俘們?nèi)甜嚢ゐI,被折磨得半死;巴黎對我們的困境知之甚少;已經(jīng)有四百名婦女和兒童從魯貝撤退,那里的食物供應(yīng)量甚至比佩羅訥還少。并不是說這一條條的信息組合起來有什么用,但它讓我們知道,我們?nèi)匀皇欠▏囊徊糠,在這場艱苦的斗爭中,我們的小鎮(zhèn)并不孤單。更重要的是,這份報紙本身就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法國人仍然有反抗德國人的意志。
這份報紙被送到紅公雞的事實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因為我們給德國人做飯而引發(fā)的日益嚴(yán)重的不滿。我看到莉莉安·貝蒂訥匆匆走過,穿著她的羊皮外套去拿面包,心里有了主意。
指揮官堅持讓我們也吃。這是廚師的特權(quán),他說,今天是平安夜。我們一直以為要準(zhǔn)備18個人的飯,最后卻發(fā)現(xiàn)其中兩個是伊蓮娜和我。我們在廚房里忙活了好幾個小時,沉默、不可言說的快樂掩蓋了疲憊,因為我們知道,在離這里兩條街的地方,大家正準(zhǔn)備進(jìn)行秘密慶祝,孩子們也能好好地吃頓肉。同時吃兩頓很好的飯似乎有點太多了,但其實沒有很多。如今的我永遠(yuǎn)都不會拒絕一頓飯。飯菜很美味:橙塊腌姜烤鴨、香煎馬鈴薯餅加青豆,全都配了一盤芝士。伊蓮娜吃了她那一份,感嘆著她竟然要吃兩份晚餐。“我可以把我那份豬肉分給其他人!彼蔽桓穷^說,“我可以留點豬油渣,你覺得呢?”
看到她振作起來太好了。那天晚上,我們的廚房仿佛變成了天堂。房間里多點了幾根蠟燭,讓我們多了些寶貴的光亮。這里有熟悉的圣誕節(jié)的味道——伊蓮娜在其中一個橙子上撒了丁香掛在爐子上,香氣飄滿了整個房間。要是不那么較真的話,你可以聽到叮當(dāng)?shù)木票、笑聲、談話聲,可以忘了隔壁的房間正被德國人占領(lǐng)。
大約九點半的時候,我給姐姐裹好衣服,送她下樓,這樣她就可以從鄰居家的地窖里爬過去,再從煤艙口出來。她會沿著后面黑乎乎的小路一直跑到普瓦蘭太太家,在那里跟今天下午先被我們送過去的奧雷利恩和孩子們會合。昨天我們已經(jīng)把那頭豬轉(zhuǎn)移了。那會兒它已經(jīng)很大個了,我怕它亂叫給它塞蘋果的時候,必須讓奧雷利恩抓住它,然后,屠戶博丹先生干凈利落地一刀子把它宰了。
我在伊蓮娜身后把地窖空隙的磚重新放好,這期間一直注意聽著上面酒吧里的動靜。我有些滿足地意識到,幾個月來第一次,我不覺得冷了。饑餓幾乎就是永遠(yuǎn)的寒冷,我相信這個教訓(xùn)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
“愛德華,我希望你現(xiàn)在很暖和!苯憬愕哪_步聲在墻那邊漸漸消失后,我對著空空的地窖小聲說,“我希望你今晚上吃的跟我們一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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