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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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華·勒菲弗被關(guān)起來了,他被指控遞給戰(zhàn)俘食物,一塊拳頭大小的面包。因為這件事被揍時候,他進(jìn)行了激烈的反抗。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差點笑出來:太像愛德華的風(fēng)格了。
但我沒能笑多久。接下來我讀到的每一條消息都讓我的眼淚越流越多。據(jù)說,他被關(guān)押的集中營是最糟糕的集中營之一:兩百個人睡一個窩棚,而且只有光禿禿的床板;他們吃的是水一樣的稀湯,里面只有幾個大麥殼,有時還有死耗子。他們被送去鑿石頭,修建鐵路,被逼著把沉重的鐵梁扛在肩上走好幾英里。要是誰累的扛不動了,就會受到懲罰:被打或是取消食物配額。那里疾病肆虐,而且隨時都有可能被槍斃。
我把這些一一記在心里,這些景象全都成了我的噩夢。
“他會沒事的,對不對?”我對鎮(zhèn)長說。他拍拍我的手。
“我們都會為他祈禱的!辨(zhèn)長說。他起身離開的時候,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的嘆息聽上去像是死亡的判決。
莉莉安·貝蒂訥被游街示眾后,鎮(zhèn)長大部分時間都會過來。隨著她的真實情況在鎮(zhèn)上慢慢傳播,她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也逐漸改變。提到她名字的時候,大家不會再自動地撅起嘴巴。有人趁著夜色在市集廣場上用粉筆潦草了寫上“女英雄”幾個字,雖然那幾個字很快就被抹掉了,但我們都知道說的是誰。她剛被抓時家里丟失的幾件貴重物品也被神秘地還了回來。
當(dāng)然,也有一些人,比如路維亞和杜蘭特太太,就算看見她赤手空拳地反抗德國人也不會徹底相信她是好人。但在我們的小酒吧里,有一種淡淡的悔恨,有人對伊迪絲表現(xiàn)出小小的善意,紅公雞酒吧里會收到穿小的衣服或是一點食物。莉莉安顯然已經(jīng)被送到小鎮(zhèn)南邊一個很遠(yuǎn)的營地去了。她很走運,鎮(zhèn)長偷偷告訴我,沒有被立即槍斃。他懷疑這只是因為某個軍官的特別請求才免了她被立即處死!暗,想干涉的話一點用也沒有,蘇菲!彼f,“她被抓到為法國人刺探情報,我覺得他們不會留她太久了!
而我,我已經(jīng)不再是“不受歡迎的人”了。我對這個也不是很在意。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像以前一樣看待我的鄰居們了。
伊迪絲一直黏在我身邊,像個白影子。她不怎么吃東西,一直跟在我身后追著問她媽媽的事。我坦白告訴她,我也不知道莉莉安會怎樣,但是她,伊迪絲,跟我們在一起很安全。我跟她一起睡在我以前的房間里,這樣就不會因為她做噩夢尖叫把那兩個小家伙吵醒。晚上的時候,她會悄悄爬到第四個臺階上,那里是可以看到廚房的最近的地方。深夜我們收拾完廚房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她坐在那里,兩條細(xì)細(xì)的胳膊抱著膝蓋睡著了。
我對她媽媽的擔(dān)心和我對愛德華的擔(dān)心摻雜在一起。我沉默著,在擔(dān)憂和疲憊的漩渦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能傳進(jìn)鎮(zhèn)子里的消息很少,里面的消息更是一點都傳不出去。在遠(yuǎn)處的某個地方,他可能正在挨餓,可能正躺在床上發(fā)燒生病,也可能正在挨打。鎮(zhèn)長收到了三封官方的訃告,兩個死在前線,一個死在蒙斯集中營里,還聽說里爾附近爆發(fā)了一場傷寒。這些小事情于我都驚天動地。
在這種可怕的預(yù)感中,伊蓮娜反倒倔強(qiáng)地振作起來。我想,看著我這么崩潰肯定讓她覺得最壞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如果,那樣充滿力量、充滿活力的愛德華都要面對死亡了,那讓-米歇爾,那個文弱書生,肯定更沒什么希望了。他肯定活不下來了,她這樣推斷著,所以她還是繼續(xù)這樣過吧。她似乎平添了許多力量,看到我躲在酒窖里偷偷掉淚她會催我上去,她逼著我吃飯,用一種奇怪、歡快的語調(diào)給伊迪絲、咪咪和讓唱搖籃曲。
我很感激她的強(qiáng)大。晚上,我躺在床上,懷里抱著另一個女人的孩子,真希望自己可以不用再思考。
一月末,路易莎死了。我們早就知道她快死了,但這并沒有讓我們覺得好受一點。一夜之間,時間仿佛抽取了鎮(zhèn)長和他妻子所有的精氣神!拔覍ψ约赫f,這是好事,她不用再看著這樣的一個世界了!彼麑ξ艺f,我點點頭。但我們倆其實都不信。
葬禮五天后舉行。我覺得把孩子們帶去不太好,所以我告訴伊蓮娜,讓她代我去;我則帶著幾個小家伙去舊消防局后面的樹林里?紤]到嚴(yán)寒,德國人允許鎮(zhèn)上的居民每天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去本地樹林里找點柴火。我不認(rèn)為我們會找到很多:樹上任何可用的枝條早就被人趁著夜幕扒干凈了。但我需要遠(yuǎn)離鎮(zhèn)子,遠(yuǎn)離悲傷和恐懼,遠(yuǎn)離德國人或鄰居不停的審視。
那是一個清冷、安靜的下午,微弱的陽光透過剩下的幾棵樹,投下斑駁的樹影。太陽像是疲憊地只能停在離地平線幾英尺的地方,沒法升再高一點。同時我在想,世界末日是不是真的要來臨了。我一邊走,一邊默默地跟我丈夫講話,最近,我經(jīng)常這樣。堅強(qiáng)點,愛德華。堅持住。一定要活著,我知道我們還會在一起的。起初,伊迪絲和咪咪默默地走在我兩旁,腳下踩著結(jié)冰的樹葉,嘎吱嘎吱作響。但后來,隨著我們離樹林越來越近,她們孩童的熱情爆發(fā)出來,我就站在那兒看著她們朝一根爛樹樁跑去,在上面跳上跳下,拉著手咯咯直笑。她們的鞋子肯定磨破了,裙子上全是泥巴,但我不會剝奪她們這點簡單的快樂。
我彎腰撿了幾把樹枝放進(jìn)筐里,希望她們的聲音可以淹沒我腦袋里一直不曾停止的可怕的嗡嗡聲。然后,當(dāng)我直起身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他:在空地上,肩上扛著一把槍,正在跟一個部下說話。他聽到孩子們的聲音,猛地轉(zhuǎn)過身來。伊迪絲尖叫著,慌忙四處找我,撲到我懷里。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滿是驚恐。咪咪很困惑,磕磕絆絆地跟在后面,想搞明白為什么她的朋友會那么害怕一個每天晚上都到旅館來吃飯的人。
“別叫,伊迪絲,他不會傷害我們的。求你別叫了。”我看到他在看我們,忙把那個孩子從腿上撬開。我蹲下對她說:“那位是指揮官先生,我現(xiàn)在要過去跟他說說他晚飯的事。你待在這兒跟咪咪玩。我沒事的。你瞧,是不是?”
我把她交給咪咪的時候她在發(fā)抖,“去那邊玩會兒。我去跟指揮官先生說個話。給,拿著我的筐,看你們能不能幫我找點樹枝。我答應(yīng)你,不會有壞事情發(fā)生的!
等我終于把伊迪絲從裙子上扒開后,我朝他走了過去。跟他一起的軍官低聲說著什么,我拉了拉圍巾,雙手抱在胸前,等著指揮官讓他走。
“我們本來想去打獵的!彼ь^望著空蕩蕩的天空說!按蝤B!彼a(bǔ)充道。
“這里已經(jīng)沒有鳥了!蔽艺f,“它們早就飛走了,一只也沒剩!
“可能你說的對!边h(yuǎn)處,我們能聽到大口徑炮模糊的爆炸聲,這似乎讓我們周圍的空氣也收縮了。
“那是那個妓女的孩子嗎?”他把槍豎在胳膊上,點了一根煙。我看看身后,那兩個女孩正站在爛木樁那里。
“你是說莉莉安的孩子?對,她會跟我們待在一起!
他仔細(xì)看了看她,我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八皇莻小女孩,”我說,“她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啊,”他吐了一口煙說,“一個無辜者!
“對,這樣的人確實存在!
他尖銳地看著我,我只能強(qiáng)迫自己不要低頭。
“指揮官先生,我想請你幫個忙!
“幫忙?”
“我丈夫被送到阿登高地的集中營去了!
“我不會問你,你怎么得到這個消息的。”
他看我的眼神里什么也沒有,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我深吸了一口氣!拔蚁胫馈仪竽恪隳懿荒軒蛶退。他是個好,他是個畫家,正如你所知道的,不是軍人!
“你想讓我給他送個信。”
“我想讓你把他救出來!
他挑了挑眉毛。
“指揮官先生,你的舉動讓我覺得我們是朋友。所以,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丈夫。我知道那種地方是什么樣的,他活著出來的希望微乎其微。”
他沒有說話,所以我抓住機(jī)會繼續(xù)說了下去。下面這些話是過去幾個小時里我在腦子里重復(fù)了上千次的!澳阒浪簧荚谧非笏囆g(shù)、追求美。他是一個愛好和平的人,一個紳士。他關(guān)心的就只有畫畫、跳舞、吃喝。你知道,不管他是死是活,都不會你們國的大業(yè)有什么影響!
他看看我們四周,看看光禿禿的樹林,似乎在看其他軍官是不是走了,然后又吐了一口煙。“你求我做這樣的事是在冒一個很大的險。你也看到你的同胞是怎樣對待一個他們認(rèn)為跟德國人狼狽為奸的女人了!
“他們早就認(rèn)為我是了。你出現(xiàn)在我們旅館這個事實就已經(jīng)讓我未審先判了!
“還有,跟敵人跳舞。”
這次輪到我驚訝了。
“我之前告訴過你,太太。這個鎮(zhèn)上發(fā)生的事沒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們默默地站著,凝視著地平線。遠(yuǎn)處傳來一聲低沉的爆炸聲,我們腳下的土地微微震了震。女孩們也感覺到了:我能看到她們盯著自己的腳。他把最后一口煙吸完,扔到腳底下踩滅。
“是這樣的,你是一個聰明的女人,我想你可以很好地評判人性,但是你現(xiàn)在的行為方式讓我,作為一名敵國軍人可以不必審判就直接斃了你。盡管如此,可你還跑到這兒來,不光指望我忽視這個事實,還想讓我?guī)湍。我的敵人!?
我吞了吞口水!澳恰鞘且驗槲也还獍涯惝(dāng)成……敵人!
他等著。
“是你說……有時候我們只是……兩個普通人的。”
他的沉默讓我更大膽了。我壓低了聲音。“我知道你是一個有權(quán)力的人,很有影響力,如果你說放了他的話,他就會被放了的。求你了!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求的是什么!
“我只知道要是他不得不待在那兒的話,他會死的!
他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
“我知道你是一位紳士,一位學(xué)者。我知道你關(guān)心藝術(shù)。那救一個你欣賞的藝術(shù)家當(dāng)然——”我支支吾吾地說著。我往前走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胳膊上,“指揮官先生,求求你了。你知道我從來不會要求你什么,但這次我真的求你了。求求你,求求你,幫幫我。“
他看上去一臉肅穆。然后,他做了一件讓我意想不到的事。他抬起一只手,輕輕地撩開我臉上的一綹頭發(fā)。他溫柔地、沉思著完成了這個動作,似乎早就在腦子里想象過這個場景了。我掩飾好自己的驚訝,一動不動。
“蘇菲……”
“我可以把那幅畫給你!蔽艺f,“你很喜歡的那幅。”
他的手垂了下去,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就走。
“這是我擁有的最寶貴的東西了!
“回家吧,勒菲弗太太!
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恐慌。
“我該做什么?”
“回家,帶孩子們回家!
“什么都行。只要你能放了我丈夫,讓我做什么都行!蔽业穆曇粼跇淞值牡孛嫔匣仨憽N腋杏X到愛德華唯一的希望正悄悄離我而去。他沒有停下腳步。“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指揮官先生?”
這時,他猛的轉(zhuǎn)過身來,突然一臉憤怒。他大步朝我走過來,一直走到他的臉離我只有幾英寸的地方才停住。我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噴在我臉上,我可以從眼角的余光里看到那兩個女孩,愣在那里,滿臉焦慮。我不能表現(xiàn)出恐懼。
他盯著我,然后壓低了聲音!疤K菲……”他朝身后的女孩們看了看,“蘇菲,我——我已經(jīng)差不多三年沒見過我妻子了!
“我已經(jīng)兩年沒見過我丈夫了!
“你應(yīng)該知道……你應(yīng)該知道你對我提的是什么要求……”他轉(zhuǎn)過身去,似乎下定決心不再看我的臉。
我吞了吞口水!拔乙o你一幅畫,指揮官先生!
他的下巴微微一抽。他盯著我右肩膀后面的某個地方,然后又開始往遠(yuǎn)處走。“太太,你要么是太愚蠢了,要么就是太……”
“這個能換來我丈夫的自由嗎?我……我能換來我丈夫的自由嗎?”
他轉(zhuǎn)過身來,臉上的表情十分痛苦,似乎我在逼他做一件他很不想做的事情。他定定地看著自己的靴子,最后他又朝我這邊走回來兩步,正好近到我們的講話不會被偷聽。
“明天晚上。旅館的事忙完以后,到兵營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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