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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窩在家里過了這么多個月的宵禁生活,突然在黑暗中行走我感覺有點(diǎn)怪怪的。
小鎮(zhèn)上結(jié)冰的街道都廢棄了,窗戶上白乎乎的,窗簾一動不動。我在黑暗中快步走著,一條圍巾圍得高高的,一直蒙住了頭,就算有人不巧往外看,也只能看見一個影子匆匆穿過后街。他們一定認(rèn)不出來是誰。
那天特別冷,但我?guī)缀醺杏X不到,我已經(jīng)麻木了。走到郊外,走到被德國人征用為兵營快一年的傅里葉農(nóng)場的那15分鐘里,我已經(jīng)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我怕如果我允許自己想一想我這是要去哪兒的話,我可能就挪不動腿、走不了路了。如果我還會思考,我就會聽到姐姐的警告,一旦我夜訪指揮官這件事傳出去,我就會聽到鎮(zhèn)上其他居民毫不原諒的聲音。我可能會感到恐懼。
所以,我轉(zhuǎn)而像念咒語一樣一直嘟囔著我丈夫的名字:愛德華,我要把愛德華救出來。我可以做到的。我把那幅畫像緊緊掖在胳膊底下。
本來就坑坑洼洼的路面又被來往的軍用汽車進(jìn)一步破壞。去年,我父親的老馬就在一道車轍里折了一條腿:一個德國人根本就把它當(dāng)機(jī)器一樣來騎。奧雷利恩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還哭了。不過,這是被占領(lǐng)后另一起無可責(zé)難的傷亡罷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會為馬哭了。
我會把愛德華帶回家。
月亮躲在烏云后面,我踉踉蹌蹌地走在農(nóng)場的小路上,腳下數(shù)次跌入冰冷的車轍水洼里。我的鞋子和襪子都濕透了,凍僵的手指緊緊抓著那幅畫像,生怕自己掉了。我只能隱約看到遠(yuǎn)處房子里的燈光,于是便一直朝著燈光走去。前面的路邊上有幾個模糊的影子經(jīng)過,可能是兔子。一只狐貍的影子悄悄地穿過路面,停下來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很囂張的樣子,一點(diǎn)兒也不怕我。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一只兔子凄慘地叫了一聲,我只能強(qiáng)迫自己把提到嗓子眼的心壓下去。
現(xiàn)在,前面的農(nóng)場已經(jīng)隱約可見,農(nóng)場的燈發(fā)出耀眼的光。一輛軍用汽車顛簸著咆哮而過,我呼吸立馬急促起來,跳進(jìn)后面的樹籬中,低頭躲過它車頭燈的光暈。在飄動的帆布下,我只能隱約看出后車廂里是一些女人的面孔,一個挨一個地坐著。我盯著她們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從樹籬中爬上來,我的圍巾都被樹枝掛住了。一直有傳言說德國人從鎮(zhèn)子外面弄來一些女孩,直到現(xiàn)在我才相信這是真的。我又想起了莉莉安,便又為她默默地祈禱了一回。
我已經(jīng)到達(dá)農(nóng)場的入口。在我前面一百英尺的地方,我看到那輛卡車停了下來,隱約看到女人們沉默地走進(jìn)了左邊的一扇門,看樣子她們好像之前已經(jīng)來過很多次,早已輕車熟路。我聽到有許多男人的聲音,在遠(yuǎn)處唱歌。
“站住!”
一個士兵走到我面前,嚇了我一跳。他舉起來復(fù)槍,又走近一點(diǎn)仔細(xì)看了看,然后朝其他女人那邊擺擺手。
“不……不是。我是來找指揮官先生的!
他又不耐煩地?cái)[了擺手。
“我不是!蔽掖舐曊f,“指揮官先生,我……我跟他約好的!
我看不清他的臉,但那個影子似乎在打量我。隨后,他大步穿過院子,走到一個我只能看出有扇門的地方。他輕輕地敲了敲門,我聽到一陣細(xì)小的對話聲。我在那兒等著,心砰砰直跳,皮膚緊張地有些刺痛。
“叫什么名字?”他回來以后問道。
“我是勒菲弗太太!蔽倚÷曊f。
他指指我的圍巾,我趕緊從頭上拉下來,露出我的臉。他朝院子那邊的一扇門揮揮手!癉iese Tur.Obergeschosse.Grune Tur auf der rechten Seite。[1]”
“什么?”我說,“我聽不懂。”
他又變得不耐煩了!澳莻,那個。”他指著,拉起我的胳膊肘粗暴地把我往前推。我很驚訝,他竟然會這樣對待指揮官的客人。隨即我就明白了:我強(qiáng)調(diào)自己結(jié)婚了完全沒有任何意義。我不過是深夜來找德國人的女人中一個罷了。我很慶幸他看不到我已經(jīng)滿臉通紅,掙扎著從他手里把胳膊肘抽出來,生硬地朝右邊的一棟小樓走去。
要猜出哪個房間是他的并不難:只有一扇門底下透著亮光。我在門外躊躇了一會兒,才敲敲門小聲問道:“指揮官先生?“
我聽到一陣腳步聲,然后門開了,我往后退了一小步。他沒有穿軍裝,而是穿了一件無領(lǐng)的條紋襯衫和一件背心,手里掛著一本書,似乎是被我打擾了。他半笑著看我,像是在打招呼,然后就往后退了一下讓我進(jìn)去。
房間很大,全是長梁,地板上鋪著小地毯,其中一些我覺得以前在鄰居家里見過。屋里有一張小桌和幾把椅子、一個軍用衣柜,衣柜的黃銅角在兩盞乙炔燈下閃閃發(fā)光,一個掛衣鉤,上面掛著他的軍裝,還有一張大安樂椅放在熊熊燃燒的火爐旁。火爐的溫暖即使是在屋外也能明顯地感覺到。
角落里放著一張床,上面有兩床厚被子。我看了它一眼,連忙移開視線。
“過來!彼驹谖疑砗,把我脖子上的圍巾摘下來,“我?guī)湍惆堰@個摘下來。”
我任他把圍巾摘下掛在衣鉤上,手上依然緊緊抓著那幅畫像抱在胸前。即使是在我站在那里幾乎動彈不得的時候,我仍然為自己寒酸的衣著感到羞愧。天氣這么冷,我們不能經(jīng)常洗衣服:羊毛衣服得好幾個星期才能干,而這么長的時間足以讓衣服凍得變形。
“外面真冷!彼f,“我能從你的衣服上感覺到!
“嗯!蔽业穆曇麸h出來的時候,聽上去都不像是我的。
“這個冬天不好過,而且很漫長。你想喝點(diǎn)什么嗎?”他挪到一張小桌旁,倒了兩杯葡萄酒。我一言不發(fā)地從他手中接過一杯。走了這么長的路我還在發(fā)抖。
“你可以把那個東西放下!彼f。
我都忘了自己還拿著它了。我把它放到地上,自己還是站著。
“請,”他說,“請坐!币娢要q豫,他似乎差點(diǎn)生氣,好像我的緊張對他來說就是一種侮辱。
我坐在其中一張木椅子上,一只手放在畫像的畫框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會覺得這幅畫是一種安慰。
“我今晚沒去旅館吃飯。你說的話我想過了,你說我們出現(xiàn)在你家里足以讓你被當(dāng)作叛徒!
我喝了一小口自己杯里的酒。
“我不想再給你惹麻煩,蘇菲……不想除了占領(lǐng)這里給你帶來的麻煩之外,再給你惹麻煩。”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便又喝了一小口酒。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的眼,似乎在等著我回答。
我們能聽到院子那邊的唱歌聲。我想著不知道那些女孩是不是跟那些男人在一起,她們到底是誰,來自哪個村子?以后她們是不是會因?yàn)樽约旱乃魉鶠楸划?dāng)做罪犯游街示眾?她們知道莉莉安·貝蒂訥的遭遇嗎?
“你餓嗎?”他指著一小盤面包和奶酪說。我搖了搖頭,今天一整天都沒什么胃口。
“我承認(rèn),這比不上你平常做飯的水準(zhǔn)。我還在想你上個月做的那個鴨子呢,加了橘子的那次;蛟S你可以再給我們做一次。”他一直在說,“不過我們的補(bǔ)給越來越少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夢到了一款叫果子甜面包的圣誕蛋糕。法國有這種蛋糕嗎?”
我再次搖了搖頭。
我們坐在火爐兩邊。我覺得自己像是觸電一般,好像我的每個部分都是透明的,在嘶嘶地響。他好像可以穿過我的皮膚看透我。他什么都知道,他掌控一切。我聽著遠(yuǎn)處的聲音,我出現(xiàn)在這兒的事實(shí)不時地打擊著我。在德國人的兵營里,我跟一個指揮官單獨(dú)待在一起,待在一個有床的房間里。
“你考慮過我說的話嗎?”我突然問。
他盯著我足足看了有一分鐘。“你就不能讓我們享受一下聊天的樂趣嗎?”
我吞了吞口水!皩Σ黄,但是我必須知道答案!
他喝了一口酒!拔一旧蠜]想別的!
“那……”一口氣堵在胸口。我俯身放下酒杯,把那幅畫打開。我把畫靠在椅子上,火光正好照在畫上,這樣他就可以從最佳角度看到它。“你會收下嗎?我可以用它交換我丈夫的自由嗎?”
屋里的空氣慢慢靜止了。他沒有看那幅畫,他的眼睛一直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目光深不可測。
“如果我能讓你明白這幅畫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如果你知道它是如何支撐我熬過最黑暗的日子的……你就會明白我并不是那么輕易就能割舍它的。但是我……不介意把這幅畫送給您,指揮官先生!
“弗里德里希,叫我弗里德里希。”
“弗里德里希,我……早就知道你欣賞我丈夫的作品,你能理解美,你了解一個畫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傾注了什么,以及為什么這件東西是無價的。所以,雖然失去這幅畫令我傷心欲絕,但我還是愿意把它奉獻(xiàn)出來,給你!
他還是直直地盯著我,我沒有移開目光。成不成全看這一下了。
我看到他臉上有一道幾英寸的舊疤,從左耳一直向下延伸到脖子上,微微泛著淡銀色的亮光。我發(fā)現(xiàn)他湖藍(lán)色的眼睛邊緣是黑色的,像是有人特意把虹膜描了出來。
“這根本就不是畫像的事,蘇菲。”
就這樣:我的命運(yùn)已經(jīng)注定了。我閉上眼睛待了一會兒,默默消化著他這句話。
指揮官開始談?wù)撍囆g(shù),但他的話我?guī)缀跻痪湟矝]聽進(jìn)去。我舉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拔夷茉俸赛c(diǎn)嗎?”我問。我把酒杯里的酒喝完,又讓他給我倒?jié)M。我從來沒有那樣喝過酒,不管是之前還是之后。我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顯得很粗魯。指揮官還在繼續(xù)說,他低低的聲音顯得特別單調(diào)。他沒有反過來問我任何問題,好像他只想讓我聽著,只想讓我知道,在那套軍裝和那頂鴨舌帽下,還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他,但我?guī)缀跏裁匆猜牪贿M(jìn)去。我真希望自己周圍的世界能變得模糊,希望自己沒有做出這樣的決定。
“如果我們換一個環(huán)境相遇,你覺得我們會成為朋友嗎?我更愿意認(rèn)為我們會!
我努力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忘了自己在一個房間里,被一個德國人直直地盯著。我想變成一個沒有感覺、沒有知覺的空殼。
“可能會吧!
“你能陪我跳支舞嗎,蘇菲?”
他一直喊著我的名字,好像他真的有資格這么叫似的。
[1]德語,意為“那扇門,樓上,右邊綠色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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