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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jié) 論劍華盛頓(二)

  蓋特納前倨后恭
  
  朱光耀指出的“成果”之所以頗讓我吃驚,因為這顯示了中美雙方在人民幣問題上的攻守易勢。中方在外交上取得的進展,與2008年初美國財長蓋特納的發(fā)言形成了鮮明對比。
  
  自2009年初奧巴馬上臺執(zhí)政,到2010年夏天我結束在華盛頓的任期,短短一年多時間內(nèi),中美在人民幣匯率上的對攻戰(zhàn),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即“美方炒作-中方博弈-美方再發(fā)難”的過程。(美方再發(fā)難部分,參見本書第一、第三和第四章。)
  
  如果將中美戰(zhàn)略與經(jīng)濟對話作為博弈的第二輪,那么第一輪,就是圍繞著蓋特納的言論展開。
  
  2009年1月22日,蓋特納在出任美國財長前回復美國參議員的信中稱,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認為中國操縱了人民幣匯率,奧巴馬將為此積極使用各種外交手段,尋求中國改變匯率政策。
  
  “奧巴馬的這一結論得到大批經(jīng)濟學家結論的支持。”在我從美國財政部拿到的這份信中,蓋特納直言不諱。而在擔任參議員時,奧巴馬確實曾支持相關司法立案,要求對中國等操縱貨幣國家采取報復措施。
  
  由此,蓋特納強調(diào),現(xiàn)在的問題是美國何時以及如何著手解決這個問題,“才能收到成效而不是于事無補。”為此,在當前經(jīng)濟環(huán)境下,奧巴馬的新經(jīng)濟團隊將制定完整的戰(zhàn)略來解決這一貨幣問題。
  
  人民幣問題是一個中美經(jīng)貿(mào)關系中的焦點問題,其問題的實質就是人民幣是否存在低估。在人民幣誕生以后,大部分時間實行的都是兌美元的固定匯率——固定 匯率有很多種類型,有的國家將貨幣與黃金重量掛鉤(TheGoldStandard),有的則將自己國家的貨幣和別國貨幣掛鉤 (ReserveCurrencyStandard)。
  
  這種被掛鉤的貨幣被稱為儲備貨幣(Reservecurrency),儲備貨幣一般是在國際交易中經(jīng)常用到,或者就是主要貿(mào)易伙伴的貨幣。像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許多國家將美元作為儲備貨幣,就是因為美國是國際上使用最為普遍的貨幣。
  
  二戰(zhàn)后的固定匯率體系——被稱為“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匯率體系則是將兩者結合,被稱為黃金交換標準(GoldExchangeStandard),除 此之外當然還有不少種類固定匯率的種類,比如將自己國家的貨幣和其他一籃子貨幣掛鉤、還有雖然選定了固定匯率,但隔一段時間就加以調(diào)整等。
  
  浮動匯率,顧名思義,代表匯率會上下浮動,匯率的變化造成國際貿(mào)易和投資決定更困難,所以理論上說帶給貿(mào)易和投資的風險也比固定匯率更大。不過,事實 也并非如此。國際貨幣基金組織2004年的一項研究就指出,在上世紀70至90年代,固定匯率和浮動匯率的流動性(volatility)大致相仿。原因 主要有兩個:首先,與其他國家貨幣掛鉤的固定匯率,相對于其他國家的貨幣還是會繼續(xù)浮動。比如說,人民幣和美元掛鉤,但人民幣和美元一起相對于歐元仍持續(xù) 浮動;其次,采用固定匯率的貨架一般也會周期性地令貨幣升值或是貶值,有時幅度還挺大。
  
  這種幅度也可從人民幣與美元的匯率中可見一斑。至1970年前,美元兌人民幣大致在1:2.46。上世紀70年代,人民幣一度逐步升值,到1980年 美元兌人民幣匯率約為1:1.50。但隨著中國的改革開放,人民幣開始逐漸貶值,到1994年貶至1:8.62。而在1997年至2005年,美元兌人民 幣固定在1:8.27。
  
  不可否認的是,人民幣逐步貶值,促進了中國的對外出口,對當時中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但隨著中國貿(mào)易盈余的增加,其他國家,尤其是美國 對華貿(mào)易爭端開始不斷升級。在一些美國人看來,之所以美對華存在巨額貿(mào)易赤字,根源就是人民幣存在嚴重低估,因此美國應該迫使人民幣升值,否則就對中國實 施制裁。
  
  2005年7月21日,中國開始改變?nèi)嗣駧殴潭▍R率政策,一次性將人民幣升值至1:8.11。人民幣隨后進入緩慢升值通道。但對此美國仍不感到滿意,認為人民幣仍存在相當?shù)牡凸,未能有效改善美對華貿(mào)易逆差的局面。
  
  于是在2007年第三次中美戰(zhàn)略經(jīng)濟對華期間,時任美國財長的保爾森對時任中國國務院副總理的吳儀施壓,要求人民幣繼續(xù)升值。當然,深諳中國國情的保 爾森的做法是極有策略的。他回憶說:“流行的觀點認為,中國巨大貿(mào)易不平衡和巨額外匯儲備源于其貨幣政策,但這只是故事的一個方面。更大的因素,在我看 來,是美國人儲蓄不足,這導致我們進口太多,并對外國資本存在過度依賴。”
  
  因此在和吳儀會談時,保爾森大談人民幣升值的好處:“我像往常一樣解釋說,一個反映市場實際情況的貨幣對中國繼續(xù)經(jīng)濟改革和發(fā)展非常關鍵。這能減輕中國上揚的通脹壓力,促進其國內(nèi)市場發(fā)展,并減少對出口的依賴。”
  
  在這次會議上,保爾森還提出,希望中國改變政策,提高外國企業(yè)在中國金融機構中可獲得的股權限制。“吳儀直接看著我,說她在股權限制的問題上不會有任何改變。但是,她很快接著說,我在貨幣問題上的論證顯得更有說服力。”
  
  保爾森當即心領神會,他后來在自己的回憶錄《崩潰邊緣》中寫道,“在這個問題上,她沒有再說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會空手回華盛頓了”。在隨后幾個月,人民幣開始加速升值,美元兌人民幣匯率由2007年12月的1:7.43升至2008年7月中旬的約1:6.81。
  
  2008年金融危機席卷華爾街,中國外貿(mào)出口面臨嚴峻形勢,沿海大量中小企業(yè)破產(chǎn)倒閉。為避免危機的進一步?jīng)_擊,中國決策層重新實行固定匯率政策,將 人民幣匯率固定在1:6.82左右。隨著中國經(jīng)濟的逐步復蘇,美國失業(yè)卻仍居高不下,中國自然成為美國敲打的對象,要求人民幣升值的輿論在美國又漸起高 潮。
  
  蓋特納2009年年初的發(fā)言,預示著中美在這個老問題上將又起戰(zhàn)端。其實,在2008年美國大選正酣之時,意在白宮寶座的奧巴馬就宣稱,中國對美國的巨大貿(mào)易順差,與中國操縱人民幣匯率有關。當時是選舉非常時期,政客出現(xiàn)點非常言論,也實屬正常。
  
  但在奧巴馬執(zhí)政后,財政部長出此言論,那就非同小可了。蓋特納領導的財政部,更是負責中美經(jīng)貿(mào)關系的領導單位。蓋氏的這番“強硬”講話,也明顯有別于布什政府時期美國財政部對中國是“非匯率操縱國”的認定。
  
  一時是語驚四座,各方詫然,美國國債市場也由此出現(xiàn)波動。因為按照美國法律,既然中國操縱匯率,美國勢必要采取制裁措施,兩國就很可能會爆發(fā)貿(mào)易戰(zhàn)。
  
  這對美國有利嗎?我記得當時美聯(lián)社就引述一些專家的話說:在世界經(jīng)濟處于衰退時期,與中國挑起貿(mào)易戰(zhàn)是“危險的”行為。美國國會會眾議院美中工作小組 共同主席、民主黨眾議員拉森(RickLarsen)則坦言,美中都遭受金融危機的沖擊,兩國利益休戚相關,“尋找替罪羊”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中國也迅速作出回應。時任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的蘇寧說,中方注意到西方國家有人士稱“中國正在操縱人民幣匯率”,這些言論不僅不符合事實,更是對金融危機原因分析的誤導。中方認為面對金融危機應該有自我批評的精神,這樣有利于找到解決問題和克服危機的途徑。


  
  蘇寧含而不露,卻讓蓋特納領受到了中方的壓力。“失言”的蓋特納在感受到財長言談的權威性同時,也顯然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開始調(diào)整立場。
  
  在2009年3月赴倫敦為20國集團峰會做準備時,蓋特納談到中國關系,我注意到,他特地用了“三個非常(Very)”來形容中國在全球性危機中的表現(xiàn):非常強有力、非常具有穩(wěn)定性、非常重要,并強調(diào)美國將和中國進行“密切合作”。
  
  在2009年4月15日呈交國會的國際經(jīng)濟和匯率政策報告中,美國財政部明確表示,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美國主要貿(mào)易伙伴都未發(fā)現(xiàn)操縱貨幣匯率。
  
  蓋特納轉了一個大彎,最根本的一個原因,就是他認識到在當前這個敏感時刻,挑起人民幣問題是不明智的。因此在匯率報告中,他就開始回避問題,著重談中國在人民幣問題上采取的一系列積極舉措。
  
  按照蓋特納的說法,之所以認定中國沒有操縱人民幣匯率,存在四個因素。
  
  第一,中國正采取措施增強人民幣匯率的靈活性。
  
  第二,在2008年6月至2009年2月底間,人民幣實際升值了16.6%。自2008年下半年以來,隨著國際金融危機的惡化,大多數(shù)新興經(jīng)濟體貨幣急劇貶值,而人民幣對美元還有所升值。
  
  第三,官方數(shù)據(jù)顯示,2008年第四季度中國外匯儲備增速在放緩。
  
  第四,中國采取了4萬億元的經(jīng)濟刺激計劃,其規(guī)模在20國集團內(nèi)僅次于美國,將有助于促進中國內(nèi)需增長并平衡中國經(jīng)濟。
  
  蓋特納說,所有這些措施將是中國一系列平衡經(jīng)濟舉措的開始,中國經(jīng)濟增長由此將會轉變?yōu)楦嘤蓛?nèi)需,尤其私人消費所驅動的模式。
  
  當然,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蓋特納也強調(diào),美國仍然認為人民幣存在低估。蓋特納雖留有余地,但畢竟,低估和操縱,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在美國政壇,蓋特納可以說是對中國文化最了解的官員之一,他曾在北京大學學習過中文,他的大學學歷也充分說明了他對亞洲和中國的興趣,1983年他從 長青藤名校——樸茨茅斯學院拿的本科文憑專業(yè)是“政府和亞洲研究”,1985年從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拿的碩士文憑專業(yè)是“國際經(jīng)濟和東亞研究”。順帶說一 句,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東亞和中國研究非常著名,許多美國政界、商界和學界的“中國通”(ChinaHands)都畢業(yè)于該校。
  
  作為一個能講中文的資深政治家和經(jīng)濟學者,蓋特納在上臺前就真不明了人民幣問題的敏感性嗎?可能。畢竟,此前身為聯(lián)儲行紐約分行行長,蓋特納專注于應對紐約的金融風暴中,在人民幣問題上可能確實知之不深,或者也未能了解其敏感性,一時口快,就引發(fā)成了國際事件。

  
  當然,更可能的,則是他“政治手腕”的反應。一些圈內(nèi)人士就對我說,蓋特納聽證會上指責人民幣,目的不外乎是轉嫁焦點。他當時因為漏稅問題正焦頭爛額,遭到許多議員的痛批,在一些涉外問題上展現(xiàn)強硬立場,自然也就更能得到議員的首肯,也有助于他先登上財長寶座。
  
  但他挑起人民幣匯率,無疑加深了中方對他的疑慮?紤]到美國財長在中美經(jīng)貿(mào)關系中的領導者角色,蓋特納必須盡快彌合與中方的分歧。
  
  《華爾街日報》刊文就說,中國可能仍對蓋特納心存疑慮,因此,蓋特納需要花更多時間熟悉自己的對手,“盡管他和中國之間的淵源比他的前任(保爾森)更加久遠,但直到2008年前,他在中國金融和政治界相對來說知名度較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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