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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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3日 星期五
為了一廂情愿的愛情,我在棋盤上胡亂落子,事到如今只有悔棋,得想辦法離開陰陽浦小學。
當然,這殘局和焦小蕻無關。奔三十歲的人了,還像個嘴上沒毛的愣頭青行事莽撞,哪怕稍打聽一下焦小蕻的背景,也不至于處于今天的被動境地。
又是漫長一晚,床席上盤腿而坐,猛吸煙,幾只破帳而入的蚊子東飛西撞,辛辣的煙霧使我淚水充盈,干脆離開床,擊打停在墻上的蚊子。
剛粉刷一新的墻面留下了艷紅梅花,當第一抹日光透進室內,我在窗戶上按下手印,蚊子的殘骸留在窗玻璃上。淡黃色的晨曦令窗玻璃旋轉起來,形成朝霞般的妃色,意識到那是我的血跡,人突然變得清醒,沒有一絲失眠造成的困乏。這也是常有的情況,類似精氣神的回光返照,想迫不及待吞咽新鮮空氣。
上午沒課,從墻上取下魚竿走出校門。穿過靜寂的老街,又走了一程,站在河邊大口呼吸,空氣過于新鮮,令人暈眩,負離子侵占大腦產生的醉氧。
順著一小堆潮濕的排泄物,很快找到了一條蚯蚓,它過于肥大,用鑰匙圈上的折疊剪一剪為二,將斷體勾在魚鉤上,釣竿慢慢探入河面,瞬間漾出漣漪。
剩半截在地面扭動,若就此不去管它,沒多久就能重新長成一條完整的蚯蚓,跟沒受到過傷害一樣。
忘記帶小矮凳,在一塊禿石上坐下。垂釣須專注水面變化,得暫時拋開雜念。運氣不錯,河水劃出一道細長的波光,魚線一沉,憑經驗,是個大家伙。
魚在水里力氣很大,硬拽的話魚線易繃斷,魚竿質量不好的話也可能折斷——上次釣那條五十三斤重的鳡魚,還差點被拖下水——所以要耐住性子迂回,通過收放消耗其體力,有時要跟著跑,它游累了,再往回收,如此往復,直到它精疲力竭。
這個過程叫作遛魚,聽上去跟遛鳥一樣悠然自在,其實絲毫馬虎不得。周旋了足有一刻鐘,有時迫使我跑出去十幾米,有時將它拖回幾米,被拉鋸戰(zhàn)累得氣喘吁吁,好奇心驅使我想將它拽出水面,能感覺它一直往深處游,突然它發(fā)力了,我一個趔趄,跟著跑出去,一直跑到陰橋下坡處,被一根老藤絆倒。
魚竿從掌心脫手飛出,掛在一簇灌木上。橋上有人驚叫,好大一條水蛇。我爬起來看,果然是一條暗黃色的大水蛇,被魚竿的彈力拎出了河面。目測不少于四米,猶如一條蟮王。顧不得膝蓋疼痛,去抓魚竿,懸在半空的水蛇劇烈扭動著,魚線斷了,它“撲通”掉進水里,甩了一下蛇尾,游走了。
6月4日 星期六
很久沒做蛇標本了,昨天差點生擒一條,卻眼睜睜看它掉入河底,不免沮喪。
一個真正的標本師,同時也應該是一名獵手,具有在野外捕獲活物的能力。敬師傅年輕時學藝,跟著父輩去過很多山川,掌握了捕捉野生動物的方法和竅門。在我們師徒相處的這些年里,有過三次遠途捕獵的經歷。最早一次是在我高一暑假,師徒兩人前往,歷時十天。大四開始,我在自然博物館實習,師傅帶上了四位師兄,一行師徒六人,在野外兩個多月,是人數最多、歷時最長的一次。最后一次是工作后第二年春天,去了金堡島,共四人,主要任務是捕捉過境候鳥。
因為《野生動物保護法》的實施,捕獵在法律上是被禁止的,但像自然博物館這樣的單位,可以向林業(yè)部門申請?zhí)嘏碛蔁o外乎研究和展覽需要。比如說館藏有兩只錦雞標本,須補至五六只才能展示族群效果,這種情況就可以申請捕殺。也不是每次都能如愿,即便獲批,也是較普通的禽與獸,像大熊貓、金絲猴這樣的瀕危動物,說破天去也不會被準奏。
這三次捕獵,收獲最大的是第二次,脊椎類、爬行類和兩棲類均有采集,在敬師傅指導下,我親自捕捉到了獾、猞猁、石龍子,還有蛇。
普通游客喜歡去動物園,在野外環(huán)境下遇見動物卻會退避三舍,我因為接觸標本久了,沒什么心理障礙。但對捕蛇有點發(fā)怵,理論上知道圓頭無毒,三角頭或尖錐頭有毒,不過靜態(tài)標本易識別,在山郊野林,游蛇速度很快,有時根本來不及判斷。
“先不管它有毒無毒,一律當作有毒,只要膽大心細,捕蛇還是比較安全的。”敬師傅講解了三種捕蛇方法。
最常見的是棍壓法,用兩根竹竿(或木棍),一根壓蛇身,另一根壓蛇頸,眼明手快捏住七寸,另一只手握住蛇尾,放入蛇籠。
和棍壓法類似的是Y杈法,不同在于,要找到一根Y形椏杈,頂部扎一繩子,利用開口將蛇頸固定住,得手后順勢將蛇綁在椏杈上。
前兩個方法適用于地面爬行的蛇,遇到進攻狀態(tài)或盤繞于樹上的蛇,則用索套法。預備一根竹竿,考究一點用中空塑料管,將彈性好的繩子穿進去,做成抽拉式活套。設法繞到蛇后,套住蛇頸的同時拉緊活套,即告功成。
成行前,敬師傅將獲批采集的動物清單寫在小本子上,捕獲一項就用筆勾掉。為避免被視作非法狩獵者,先拿著林業(yè)部批文和單位介紹信去當地林業(yè)部門備案。敬師傅多次到過這些山林湖泊,熟悉地形,對野生動物習性的了解也不遜于獵戶,能通過糞便和遺落的毛發(fā)判斷動物蹤跡。
野生動物行蹤捉摸不定,準備捕捉的遍尋不見,不在清單中的則有可能突然出現在面前。敬師傅很少臨時改變主意,任由不在抓捕計劃中的動物自行離開。有時為追蹤目標,要循著野草間的足跡或新鮮糞便搜尋數日,確實是艱辛的工作。
敬師傅教我捕蛇,發(fā)現我面露怯意,笑道:“人之所以覺得毒蛇比野獸更可怕,是因為毒液,不用害怕,我?guī)е馑幠亍!?
一聽有解藥,恐懼消了大半。接下來的幾天,我用棍壓法捉到了七條蛇:三條烏梢蛇,兩條灰鼠蛇,一條響尾蛇,一條眼鏡蛇。前五條無毒,后兩條有毒。敬師傅說:“剛開始捕蛇,不必三種方法都嘗試,先將一種用熟就好。烏梢蛇和灰鼠蛇是常見的無毒蛇,可以先學著捉!彼俅翁嵝盐,“把所有蛇都視作毒蛇,眼手同步。”他手把手示范,用棍壓法抓了一條灰鼠蛇,然后放走,我如法炮制再度將它捉住。首次成功令我信心倍增,陸續(xù)又抓獲幾條,最有成就感的是逮到了眼鏡蛇。
雖然之前已捕獲一條毒性很強的響尾蛇,不過當看到那條蟠團在巖石下的眼鏡蛇時,心頭還是一凜。剛試圖接近,它已警覺地豎起上半身,頸部的兜帽膨開呈飯匙狀,長舌吐芯,發(fā)出“呼呼”之聲。敬師傅在一旁,也提著兩根木棍,低聲說:“不要正面進攻,它能噴毒液,你旁開一步!
敬師傅話音剛落,我已挪步伸出木棍,從側面飛快地壓住蛇身,另一根木棍緊跟著壓住了七寸。動作完成得很流暢,背上卻沁出一層冷汗。準備將獵物放入蛇籠時,卻發(fā)現蛇身已軟。原來第二根木棍用力過猛,不是壓,而是砸在了七寸上,可憐的眼鏡蛇當場死了。
在野外采集的動物,因運輸條件限制,一般只保留皮囊,即便當場不死,捕獲后也立刻宰殺,肉被剔除,成了野炊時的美味。
我像個外科醫(yī)生,將眼鏡蛇捋直,腹部朝上,用隨身攜帶的瑞士軍刀剖開,先摘除內臟,再反剝令骨肉脫離背部,蛇體一截為二,前段到頭部斷開,挖去眼仁,后段蛻至尾部,兩段紅得透明的蛇肉便與蛇皮徹底脫離。這個過程中,差點出了意外——蛇的神經系統(tǒng)發(fā)達,死后還保持相當久的活力——在斷開頭部時,眼鏡蛇的上下顎突然咬合,幸好及時抽手,否則被咬一口,毒性和活蛇一致。
蛇皮在酒精中浸泡一晚,次日取出,河水使變硬的蛇皮回軟,晾干后用明礬涂抹內層,簡單的防腐處理就完成了。
一堆枯樹枝正在噼里啪啦烤一只被剝了皮的原麝,旁邊臨時壘起的土灶上,蛇肉被扔進了鋁鍋,一路行軍,鍋體已被燒得墨黑。加入甘洌的泉水,煮沸撒些鹽,揭開鍋蓋,香氣彌漫在蔥翠的山林。
敬師傅擰開軍用水壺,師徒們輪流喝一口白酒。酒到酣處,敬師傅樂呵呵地看著我說:“你知道么,我壓根就沒解藥。”
我一驚,說:“那萬一被毒蛇咬到豈不完蛋了?”
敬師傅夾一塊蛇肉放進嘴里說:“你這不活得好好的!
正說著,不遠處的河灘出現了四只河麂,敬師傅朝槍法最好的嚴松師兄使了個眼色。
隨著槍聲響起,河麂們驚嚇逃竄,其中一只成年河麂,歪斜幾步,栽倒了。
我和師兄們跑過去,將還在痙攣的河麂扛過來,它前胸中彈,血從分幣大的槍眼里冒出來,敬師傅端了只搪瓷杯,接了半杯血,扭頭對我們說:“知道為什么被毒蛇咬了會死么?看我做個試驗!
我們就暫時扔了河麂不顧,看敬師傅用樹枝將那條響尾蛇從蛇籠里挑出來,說也奇怪,毒蛇在他手里就顯得很溫順(說呆頭呆腦也可以),任由擒了七寸,像被按了顎邊的某個開關,大嘴自動張開了。
敬師傅將尖牙磕在杯沿,澄黃色的毒液猶如淚滴成行,淌入泛著紅沫的河麂血里。敬師傅一邊把蛇放回蛇籠,一邊慢搖搪瓷杯,手勢就像美國電影里酒保在配制雞尾酒。
一會兒,尚有余溫的河麂血凝結成了果凍狀,敬師傅說:“你們看,蛇毒進入血管后,血液很快就流不動了,這就是死因。”
大家面面相覷,覺得既詭異又神奇。
捕獵歸來,除了要完成獾、猞猁、石龍子的制作之外,還被分配到原麝和豪豬。這是我在自然博物館工作量最大的一次標本制作,持續(xù)了一個多月。
對蛇標本的工藝我不陌生,之前做過幾次,大部分是敬師傅從菜市場買的無毒蛇,給徒弟們練手用的。這次因為是親手捕獲,做標本時的感受是不一樣。填充眼鏡蛇時,想到差點被它的尸體咬了一口,不免心有余悸。用尖頭老虎鉗折了兩段鉛絲,一段探至尾部,一段穿入顱腔。隨后用鉗尖鉸緊鉛絲,置入長竹條,將混合了防腐粉的細木屑也填塞進去。
整形時,腦海里出現了眼鏡蛇攻擊我時的怒容,調整了多次,終于將這個姿態(tài)凝固在時間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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